薄帝王而不为《泰伯》第八这一篇,等于《论语别裁》泰伯第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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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别裁 - 泰伯第八

论语别裁

泰伯第八

薄帝王而不为

《泰伯》第八这一篇,等于是第二篇《为政》的个人学问修养的引申注解。

第八篇的题目《泰伯》,也就是这一篇里所记载的,孔子经常标榜的圣人——吴泰伯。

泰伯是什么人呢?我们现在说中国文化,如果严格地说应该是周代文化。

是周公把过去的中国文化,集其大成;而孔子是将周公集其大成的中国文化加以整理。

所以中国文化,也就是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孔子所传承的文化总称。

讲到中国的文化历史,就联想起一本有关中国历史哲学的书,在清代是禁书,但是我们还是把它保存了下来,也许大家没有看过——贾应一宠一(字凫西,是明崇祯末年人)写的《木皮散客鼓词》,是用歌谣的体裁,以弹唱的方式来叙述我国历史。

这本书是明末清初时期的作品,其中充满了反清复明的民族意识,也包含一着高深的历史哲学意味及文学境界。

讲中国的历史哲学,以朝代来计算,春秋、战国这两个时代,还是属于周朝的。

周朝统治天下约八百年,汉朝约四百年,唐代约三百年,元朝八十多年。

明朝约三百多年,清朝统治也两百多年。

说乱世,魏晋南北朝乱了两百多年。

其中历史最长的朝代,源远流长的是周朝有八百年。

民间的小说上说,姜太公八十岁遇文王。

要知道周武王比姜太公只不过小几岁,当年跟周武王统一中国的都八、九十岁了。

当时的文化,老成谋国,越老成经验越丰富、越稳重,和今天情形大有出入。

不过这个出入不必去担心,时代在变,历史也在轮转返复,将来会恢复敬老尊贤也不一定。

因为年轻人有冲劲,却没有高度智慧与经验,而老年人冲劲又太小。

两个一配合就完整了,不能偏向的。

小说上说姜太公八十遇文王,老先生还摆架子,不肯出来。

结果由文王推车,推了八百步推不动了,姜太公就说保佑他的子孙八百年天下。

这是小说写的,但代表了一种思想。

把神话的、小说的外衣剥了以后,真的思想就出来了。

这是小说家和民间文学的一种手法。

周朝能统治天下长达八百年,真不简单,历史上写他祖德深厚——所谓祖德,不是迷信,而是说他祖先开始,历代培养历史的根基。

要培养历史的根基,是不容易的。

我们再看秦始皇统一天下,他也是祖宗好几代培养下来的。

不过秦国走的路子,比不上周朝。

周代一开始就走道德的路子;秦国的祖先一开始就以法治为基础。

周以道德为基础,就是德治、礼治。

在教育文化这一方面,秦的法治也培养了好几代,两三百年以后,才有秦始皇这个结果。

周代的祖先,到周文王不是结果,到周武王统一天下才是结果。

泰伯是个什么人呢?是周文王的大伯父,周武王的大伯公。

周文王的祖父为大王。

大王有三个儿子,大儿子为泰伯,次子名虞仲,第三子名季历。

季历的长子就是周文王,名姬昌。

大王当时看到殷商已经快完了,政治太糟糕了,有意革命。

照中国古代的规矩,大王一定是传位给长子泰伯。

大王就告诉泰伯好好努力,将来可以把殷商腐败的政治推翻。

但是泰伯依照传统的观念,认为殷商的政治尽管败坏,而周终归是殷商的诸侯,不应该去推翻它。

对于他父亲大王这个思想,在家族中为孝道,不能不听父亲的话;为天下的公道,则碍难听父亲的话;处于两难之间。

泰伯于思想、见解、学问、道德,没有不好的地方,却难于接受大王的想法。

大王看到第三个儿子季历的长子——就是周文王,认为他将来会有办法,将来可以统一中国。

所以大王认为,泰伯既然这样清高——他当然不能说大儿子不对,泰伯是对的,他也欣赏大儿子——只好将位子传给三子季历。

古代宗法社会,有长兄在,传位给小儿子是不可以的。

泰伯处在这种左右为难的状况中,知道了父亲的意思以后,于是自己逃掉了,不愿当帝王。

所以后来大王传位给季历,季历死了传给周文王。

一代一代都是道德的政治。

后来周文王受冤枉坐牢,他并没有起来革命。

到了武王的时候,才和姜太公起来革命,推翻殷商。

这样几代下来,数百年间,周朝的德政已深入人心。

我们古代就讲立德立功,后来佛教引用,称为功德,是功与德联合起来用。

一个道德行为,使全国的人都受到恩惠——政治上的恩惠、公的恩惠、私的恩惠,加上对社会的功劳,合起来为功德。

周朝就做到了这一步。

但是泰伯归隐了,逃到南方,就是后来的江苏。

在古代,这些地方都是蛮荒之地,没有开发、没有文化。

所以他一逃就逃到这最野蛮的地方。

后来他的子孙落籍了,就是在南方的吴国。

春秋战国时的吴国,就是他的后代。

最初是武王统一天下以后,才把泰伯这一支宗族清理出来,封为吴国。

在周武王没有封他以前,泰伯连王侯都不当。

以现代的话来说,为了正义,为了信仰,帝王可以不当,人格不能有损,真理的思想不能动摇,因此走掉。

我们有时说“连皇帝都不想当!”那是吹牛,没有机会而已。

给你当也当不好,除非在电一影上、电视上,演戏当当还可以,真给你上去,不把你吓昏了,就被你弄坏了,那不行的。

泰伯是真的有帝王可做而不为,这是非常不容易的。

在孔子思想中最推崇这种人,并不把功名富贵放在第一位;把真理、道德放在第一位。

穷死饿死,那是另外的问题,并不在乎。

所以孔子最尊重的人是泰伯、伯夷、叔齐等人。

这一篇开头就讲泰伯。

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

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这是引用孔子平常讲的话,当作这一篇的第一节。

孔子说,如果讲人生的道德——公德,政治的道德;私德,个人的道德——像泰伯这个人,随便公私两方面的道德、修养都到了最高点。

他三次推让天下,最后还是逃掉。

后世的老百姓,不晓得历史上这件事。

这事后来流传下来,完全靠《左传》详细的记载。

而他自己帝王都不要作,当然更不会要一个虚名,让老百姓去称道他了。

所以孔子特别尊重他。

这也就是中国后来所讲的道家思想(我们前面曾提过,在当时是儒道不分的)。

一个人道德修养,真要做到“君子坦荡荡”,必须修养到什么程度呢?要做到“弃天下如敝屣,薄帝王将相而不为。”

把皇帝的位置丢掉像丢掉破鞋子一样:为了道德,为了自己终身的信仰,人格的建立,皇帝可以不当,出将入相富贵功名可以不要。

孔子所标榜的人格的修养,到了这地步,那自然会真正“坦荡荡”。

也是前面提到过的,人有所求则不刚。

曾子也说:“求于人者畏于人。”

对人有所要求,就会怕人。

如向人借钱,总是畏畏缩缩的。

求是很痛苦的。

所谓“人到无求品自高”。

所以要做到“君子坦荡荡”,养成“弃天下如敝屣”,然后可以担当天下大任了。

因为担当这个职务的时候,并不以个人当帝王将相为荣耀,硬是视为一个重任到了身上来,不能不尽心力。

但隋炀帝另有一种狂妄的说法,他说:“我本无心求富贵,谁知富贵迫人来。”

能说这种狂妄的话,自有他的气魄。

这是反派的。

到他自己晓得快要失败了,被困江都的时刻,对着镜子,拍拍自己的后脑:“好头颅,谁能砍之?”

后来果然被老百姓杀掉了。

这是反面的,不是道德的思想。

但是我们引用他的话,当“谁知富贵迫人来”的时候,能不被富贵所迷惑的就是泰伯。

贵为天子而友布衣

下面是孔子说明人生修养的境界。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

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

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这一节我们要深入研究,意义包括很多。

大而言之,就是政治领导哲学;小而言之,是个人的人生修养道理。

恭就是恭敬。

有的人天生就是态度拘谨,对人对事很恭敬;有的人生来就昂头翘首,蛮不服气的样子。

有的长官对这种人的印象很坏,其实大可不必,这种态度,是他的秉赋,他内心并不一定这样。

所以我们判断一个人的好坏,不要随便被外在的态度左右,尽量要客观。

孔子所说的恭而无礼,这个礼不是指礼貌,是指礼的一精一神、思想文化的内涵。

所以不要认为态度上恭敬就是道德,如果有恭敬态度而没有礼的内涵则“劳”。

换句话说,外型礼貌固然重要,如果内在没有礼的一精一神,碰到人一味的礼貌,则很辛苦、很不安详。

“慎而无礼则葸”,有些人做事很谨慎,非常小心。

小心固然好,过分的小心就变成无能、窝囊,什么都不敢动手了。

我们土话说“树叶掉下来怕打破头”,确有这种人。

“勇而无礼则乱”,有些人有勇气、有冲劲,容易下决心,有事情就干了,这就是勇。

如果内在没有好的修养,就容易出乱子,把事情搞坏。

“直而无礼则绞”,有些人个一性一直率、坦白,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

当长官的或当长辈的,有时候遇到这种人,实在难受,常叫你下不了台。

老实说这种陽一性一人,心地非常好,很坦诚。

但是学问上要经过磨练、修养,否则就绞,绞得太过分了就断,误了事情。

这四点:恭、慎、勇、直,都是人的美德,很好的四种个一性一。

但必须要经过文化教育来中和它,不得中和就成为偏激了,这四点也成了大一毛一病,并不一定对。

太恭敬了,变成劳。

我们中国人说:“礼多必诈”,像王莽就很多礼。

太谨慎了变成窝囊。

太勇敢了,容易决断,成为冲动,有时误了事情。

太直了,有时不但不能成事,反而偾事。

项羽的个一性一就是太勇太直这两个反面的缺点。

清代诗人王昙说他“误读兵书负项梁”,很有道理。

所以教育文化,非常重要,自己要晓得中和。

懂得了这四点,就是每一个人反省自己个一性一的标准。

孔子接着说:“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

我们中国人讲孝道,如果对于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朋友都没有感情,亲情不笃,而要他一爱一天下,一爱一国家、一爱一社会,那是空洞的口号,是不可能的。

说他真的有一爱一心,他连父母、兄弟、姊妹、朋友都没有一爱一过,怎会一爱一天下、国家、社会?或者说私事不一爱一而一爱一公众,事实上没有这回事。

一爱一天下国家,就是一爱一父母兄弟的发挥。

所以说笃于亲者,不怕人自私一爱一自己的父母兄弟。

儒家讲一爱一是由近处逐渐向外扩充的,所以先笃于亲,然后民兴于仁。

从亲一亲之义出发,整个风气就是仁一爱一,人人都会相一爱一。

下面“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故旧有两个意义。

过去的解释是老朋友、老前辈。

像古人说的“念旧”,老朋友的交情,始终惦念他,即所谓“滴水之恩,涌一泉相报。”

如韩信一饭难忘的故事,他倒楣的时候,饿得不得了,在溪边吃了一个洗衣服老太婆的饭,匆匆忙忙,没有问清姓名就走了。

后来他封了王,想找这个老太婆报答,找不到,只好将千金放在水里。

古人就有这个一精一神。

汉光武当了皇帝以后,找老同学严光来叙旧;朱元璋当了皇帝以后,要找年轻时和他一起种田的老朋友田兴出来,找不到就下令全国找这个人。

田兴却硬不肯出来做官,只是到处在做好事。

后来有人报告,一个县里,有五只老虎出来吃人,厉害得很,而有一个人把那五只老虎都打死了。

朱元璋接到这封公文,知道一定是他的老朋友田兴做的好事。

于是找来翰林院的进士们,都是文学修养非常高的,以现在来说,都是研究院中的博士。

朱元璋要他们赶快写信去把田兴找来。

于是翰林先生们之乎者也矣焉哉、孔子曰、孟子曰的,咬文嚼字。

朱元璋看了半天,皱皱眉、摇摇头,还是自己动手写。

他写的是白话,内容大要说:皇帝是皇帝,朱元璋是朱元璋。

你不要以为我做了皇帝就不要老朋友。

你不来,就没有种。

我们两兄弟还是好兄弟,我今天不是以皇帝身份找你来。

我们两兄弟见面,皇帝是皇帝,朱元璋是朱元璋,有种的你过河来吧!和当年两个人放牛时,打架对骂的口吻一样。

田兴看了这封信来了,来了但还是不做官,玩了一阵子走了。

这就是说历史上的念旧。

可是今天的社会,这种事就很少了。

有的人环境好了,看到老朋友,要问贵姓了。

古人说富贵不可骄人,只有贫贱可以骄人。

穷人气大,我反正穷,不看你就不看你。

这是故旧的第一个观念。

故旧的另外一个意义就是传统,故旧不遗就是传统观念不要放弃。

如果你要推翻传统,最好先推翻你自己,因为你是父母生的,祖宗传统而来的。

没有父母这个传统,就传不下来你这个统,万事总有个来源。

所以孔子说“故旧不遗”,一个伟大的人物,一定有真感情,可以做英雄,可以做烈士,有真感情才肯牺牲,才付得出来,有这种血气,“则民不偷。”

偷是偷巧。

不偷巧,社会风气就稳了。

孔子这一段为什么放在《泰伯》下面?就是讲政治哲学的风气问题,儒家主张的道德政治,个人修养首在道德的一精一神。

道德的一精一神要坚定的思想和真实的感情,才能够发挥出来。

上面是孔子的教育思想,也是第二篇《为政》的发挥。

接下去看这书上的文字,可见是孔子的门人所记载的。

前面曾提过,在中国古代的习惯,直接的学生称弟子,再隔一代以后的学生称门人。

到后来才慢慢混合称用,凡是学生辈,都称弟子,也可以称为门人。

无愧平生事大难

这篇下面差不多都是门人的记载。

下一节是讲曾子。

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

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这一节最后的“小子”,现在是骂人的——你这个小子——过去的意思就是“年轻人”。

等于现在说的,“你们这些年轻人”,这是他对学生的称呼。

这一节话,为什么加在《泰伯》篇里?这是颜回死后,传承孔子道统的曾子,对学问修养的经验谈。

我们在第一篇里就读过曾子所提出的,每天以三件事反省自己的学养——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现在他有病快要死的时候,“召门弟子”,这里门人与弟子连起来用,就是曾子把学生乃至他的徒孙们,叫到前面来,吩咐后事。

他说:“启予足,启予手。”

根据这六个字,就知道曾子已经病得手脚都麻痹了。

说到这里,我们要晓得,通常一个人生机的消逝,往往从脚部开始。

试看婴儿,躺在小一床一上玩,最早期是用两脚蹬着玩,手不大动,这时候生命力在脚部,脚就是根。

到了幼儿时期,小孩子是坐不住的,两只脚总要跑,因为他生命的活力,在不断的生长。

到中年以上,渐渐脚不想动,而动手、动脑筋。

年纪再大一点,一坐下,“二郎腿”翘一起来了。

再到晚年,“二郎腿”都不翘,最好是身一子一仰,靠在椅背上,两只脚架到写字台上去了,因为脚上没有力气了。

所以中国以前看相的说,老年人到冬天而脚心还发一热的,是长寿之相,其实是生理上两脚还有生命的活力。

且看老人,脚活动不灵活,走路吃力,脚已近死亡。

越老下面越僵化,生命力没有了,最后手也懒得动,只用脑筋。

到了临死的时候,除了少数的例外,一般正常的情形,是脚先失去知觉。

现在西方正在研究“死亡的科学”,死亡成为了一种专门学问。

这也是受了东方古老文化的影响之一。

所以曾子说“启予足,启予手。”

因为他的病严重到快要死了。

连自己的手脚在哪里,都不知道,自己不能指挥了。

只有叫学生们,替他把手脚摆摆好。

他这时快要断气了,只有用头脑。

等学生们替他把手脚放端正了,然后他引用《诗经·小雅·小旻篇》的句子:“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意思是作人作一辈子,常常提心吊胆,尤其是注重道德修养的人更难。

我们中国人有一句话“盖棺论定”,一个人好与坏,要在棺材盖下去的时候才可以作结论。

不过我经常告诉朋友,据我的经验,世界上有许多事情,盖棺并不能论定。

我就发现许多人,带着冤枉进到棺材里走了。

绝对的好人,行善一生,到进棺材作结论的时候,人们对他的评论并不见得好。

或者做某一件事,在盖棺的时候觉得他错了,将来也许又发现他并没有错,但已经太晚了。

所以在我的看法,“盖棺论定”这句话有时候也值得怀疑,有时盖棺还不能论定。

冯道的故事

我们举出一个人来做例子,这是讲到这里,顺便讨论历史。

在此要特别声明,冯道这个人,是不能随便效法的。

现在只是就学理上,作客观的研究而已。

唐末五代时,中国乱了八十多年当中,这个当皇帝、那个当皇帝,换来换去,非常的乱。

而且都是边疆民族。

我们现在所称的边疆民族,在古代都称为胡人。

当时,是由外国人来统治中国。

这时有一个人名叫冯道,他活了七十三岁才死。

在五代那样乱的时候,每一个朝代变动,都要请他去辅政,他成了不倒翁。

后来到了宋朝,欧陽修写历史骂他,说中国读书人的气节都被他丧尽了。

他曾事四姓、相六帝,所谓“有一奶一便是一娘一”,没有气节!看历史都知道冯道是这样一个人,也可以说冯道是读书人中非常混蛋的。

我读了历史以后,由人生的经验,再加以体会,我觉得这个人太奇怪。

如果说太平时代,这个人能够在政治风一浪一中屹立不摇,倒还不足为奇。

但是,在那么一个大变乱的八十余年中,他能始终不倒,这确实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第一点,可以想见此人,至少做到不贪一污,使人家无法攻击他;而且其他的品格行为方面,也一定是炉火纯青,以致无懈可击。

古今中外的政治总是非常现实的,政治圈中的是非纷争也总是不可避免的。

可是当时没有一个人攻击他。

如从这一个角度来看他,可太不简单。

而且最后活到那么大年纪,自称“长乐老人”,牛真吹大了。

历史上只有两个人敢这么吹牛,其中一个是当皇帝的——清朝的乾隆皇帝——自称“十全老人”,做了六十几年皇帝,活到八十几岁死,样样都好,所以自称人生已经十全了。

做人臣的只有冯道,自称“长乐老人”,这个老人真不简单。

后来儒家骂他丧尽气节,站在这个角度看,的确是软骨头。

但从另一角度来看,历史上、社会上,凡是被人攻击的,归纳起来,不外财、色两类,冯道这个人一大概这两种一毛一病都没有。

他的文字著作非常少,几乎可以说没有什么东西留下来,他的文学好不好不知道。

后来慢慢找,在别的地方找到他几首诗,其中有几首很好的,像:

天道

穷达皆由命,何劳发叹声。

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

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

请君观此理,天道甚分明。

偶作

莫为危时便怆神,前程往往有期因。

须知海岳归明主,未必乾坤陷吉人。

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

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北使还京作

去年今日奉皇华,只为朝廷不为家。

殿上一杯天子泣,门前双节国人嗟。

龙荒冬往时时雪,兔苑春归处处花。

上下一行如骨肉,几人身死掩风沙。

像他“偶作”中的最后两句,就是说自己只要心地好,站得正,思想行为光明磊落,那么“狼虎丛中也立身”,就是在一群野兽当中,也可以屹然而立,不怕被野兽吃掉。

我看到这里,觉得冯道这个人,的确有常人不及之处。

尽管许多人如欧陽修等,批评他谁当皇帝来找他,他都出来。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个人有他的了不起处。

在五代这八十年大乱中,他对于保存文化、保留国家的元气,都有不可磨灭的功绩。

为了顾全大局,背上千秋不忠的罪名。

由他的著作上看起来,他当时的观念是:向谁去尽忠?这些家伙都是外国人,打到中国来,个个当会儿皇帝,要向他们去尽忠?那才不干哩!我是中国人啊!所以他说“狼虎丛中也立身”,他并没有把五代时的那些皇帝当皇帝,他对那些皇帝们视如虎狼。

再看他的一生,可以说是清廉、严肃、淳厚,度量当然也很宽宏,能够包涵仇人,能够感化了仇人。

所以后来我同少数几个朋友,谈到历史哲学的时候,我说这个人的立身修养,值得注意。

从另外一面看他政治上的态度,作人的态度,并不算坏。

几十年后文化之所以保存,在我认为他有相当的功劳。

不过在历史上,他受到没有气节的千古骂名。

所以讲这一件事,可见人有许多隐情,盖棺不能论定。

说到这里,我们要注意,今天我们是关起门来讨论学问,可绝不能学冯道。

老实说,后世的人要学冯道也学不到,因为没有他的学养,也没有他的气节。

且看他能包容敌人、感化敌人,可见他几乎没有发过脾气。

有些笨人,一生也没有脾气,但那不是修养,是他不敢发脾气。

冯道能够在如此大风大一浪一中站得住,实在是值得研究的。

这是讲历史上比较大的事。

我们看社会上许多小人物,一旦死了,他这一生到底是好人,或者是坏人,我们到殡仪馆中去仔细推详看,也很难断定。

所以曾子特别提出来,一辈子作人都“战战兢兢”。

“战战”是发一抖的样子,“兢兢”就是脚都不敢踩实的样子。

“如临深渊”,好像站在悬崖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潭,偶然一不小心,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如履薄冰”,初冬刚结薄冰,或早春要解冻时,走在河面上,要有功夫、有本事,一个疏忽,掉下去就没命。

作人一辈子,要想修养到死都没有遗憾,如孟子所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实在是伟大功夫。

人骗人是常事,最妙的是人还都喜欢骗自己。

可是到了自己要死的时候,仍骗不过自己。

要想做到对人内心没有亏欠,就“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了。

这三句话是曾子病到手脚都不能动了,然后告诉学生,人生是如此之困难,尤其是利害关头,能不能为忠臣,能不能为孝子,就在这么一念。

如果怕自己吃亏,就掉下去了。

“而今而后,吾知免夫。”

他说我现在告诉你们,我手脚都失去知觉了,已经死了一半了,到这个地步,我才敢说大话,我不会再犯错了。

这就证明,学问并不在文章写得好或知识渊博,而在作人处世的修养,孔门是最注意这一点的。

这里前后三节是紧密相连的。

也就是曾子有病,快要死的时候,鲁国的一个大夫孟敬子来问他。

问什么问题,书上没有说明。

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

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

正颜色,斯近信矣。

出辞气,斯远鄙倍矣。

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这个话怎么讲呢?曾子答复他说,我告诉你,鸟将死的时候,它叫的声音一定很悲哀,(这是自然界的现象,不但是鸟,所有的动物,将死的时候,叫的声音都很凄凉。

)人类将死的时候,所讲的话,多半是好话。

(要注意,不是完全。

像以前有些土匪,被拉去槍毙,临死的时候,还要讲狠话,“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并不是好话。

)一个普通人,在快要死的时候,对人生的看法,往往比较冷静,吩咐的话也多半是善言。

为什么曾子要把这两句话说在前面呢?这就可见曾子的教育态度。

换言之就是他说,我快要死了,你平常不大听话,我现在最后的话是很诚恳的、很严肃的对你说,希望你要注意。

所以曾子把这两句话说在前面,以加重语气。

于是曾子告诉他“君子所贵乎道者三”,这个“道”是儒家的、孔门的人生之道。

就是说人之学道——作学问、受教育有三个重点。

曾子在这里所讲的三个重点,我们的确要注意。

第一点“动容貌,斯远暴慢矣。”

就是人的仪态、风度,要从学问修养来慢慢改变自己,并不一定是天生的。

前面说过的“色难”就是这个道理。

暴是粗一暴,慢是傲慢看不起人,人的这两种一毛一病,差不多是天生的。

尤其是慢,人都有自我崇高的心理,讲好听一点就是自尊心,但过分了就是傲慢。

傲慢的结果就会觉得什么都是自己对。

这些都是很难改过来的。

经过学问修养的熏陶,粗一暴傲慢的气息,自然化为谦和、安详的气质。

第二点“正颜色,斯近信矣。”

颜色就是神情。

前面所说的仪态,包括了一举手、一投足等站姿、坐一姿,一切动作所表现的气质;“正颜色”则是对人的态度。

例如同样答复别人一句话,态度上要诚恳,至少面带笑容,不要摆出一副冷面孔。

“正颜色,斯近信矣。”

讲起来容易,做起来可不容易。

社会上几乎都是讨债的面孔。

要想做到一一团一和气,就必须内心修养得好,慢慢改变过来。

第三点“出辞气,斯远鄙倍矣。”

所谓“出辞气”就是谈吐,善于言谈。

“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这是学问修养的自然流露,做到这一步,当然就“远鄙倍”了。

这是记载孟敬子问曾子,他问的什么问题不知道,可是曾子答复的话我们看到了。

再从下文连起来看,可知孟敬子所问的,并不是前面曾子所讲的这三个问题。

从文章中我们可以猜想得到,孟敬子这位鲁国的大夫,一定问他,对于处理国家大事,还有什么秘诀?而曾子不管那些,把问题撇开了,只教他作人做事的道理。

因此下面一句话说“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所谓“笾豆”是古代的祭器,用竹制成。

在这句话里代表了“执政”之事。

古代政治上的朝圭、朝服都有不同的标记,尤其如执法施政的文物,对此更注重。

像以前宪兵的臂章图案,有人以为是狮子,其实不是狮子,是狴,古代执法的标志。

相传古代有这种野兽,非常灵敏,能辨别好人坏人,遇见坏人一定用角去刺,对好人不刺。

这些都是古代的标志。

曾子在这里是告诉孟敬子,我只能贡献你作人处事的修养。

至于你所问的政治司法上的事,不必来问我,自然有管理这些事的人在那里,你可以去问他们。

后来汉文帝问丞相陈平天下钱谷出入方面的某些问题,陈平对以“有主者”;以及汉宣帝时的“丙吉问牛”都是同一道理。

由此可知孟敬子所问的是笾豆一类的事,而曾子所答复他的,还是在教育他,要他注重作人,从内心基本的道德修养去做。

学问好、德行高以后,不论从政或者做别的事,都能得心应手。

这是一个基本问题,而不是技术问题,有关技术问题可以去问那些专家。

学问深时意气平

下一节是门人们记载曾子平常所教诲的。

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

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

这是曾子提出他同学颜回的美德:“以能问于不能”。

凡是所谓天才、聪明有才具的人,容易犯一个错误——慢,就是很自满,不肯向人请教。

而颜回虽然高人一等,却唯恐自己懂得不多,唯恐自己没有看清楚,还要向不如自己的人请教一番。

这也是诸葛亮之所以成功的条件,他的名言“集思广益”,就是善于集中人家的学问思想,增加自己的知识见解。

对自己非常有利益。

这也就是以能问于不能的道理。

但是有才具的人,往往不肯向人请教,尤其是不肯向不如自己的人请教。

儒家标榜虞舜“好察迩言”,所以能为圣人。

虽然浅近的话,但往往能给我们深远的启发。

“以多问于寡”的多指知识渊博。

颜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学生,知识非常渊博。

“问于寡”,就是问于知识不如自己渊博的人。

这是一种解释。

另一种解释是说从政的人,多半是通才,什么都懂;而“寡”可以说是专家,他专门研究一点,而这一点并不是学问渊博的人所能够知道的。

渊博的人知其大概,不能深入;专家则对某一点有深入研究。

所以渊博的人,一定要向专家请教。

“有若无”,他学问非常渊博,而在待人处世上表现得很平常,好像什么都不懂似的。

“实若虚”,内涵深厚,表面上看起来却很空洞,普普通通。

“犯而不校”,不如他的人对不起他——下面的人对上面的人不敬为“犯”——从来不计较、不记恨。

这五点看起来很容易,但是如果以自己待人处世的经验来体会,几乎每一句话我们都没有做到。

曾子说,我的朋友颜回,对这五点都做到了。

孔子所赞叹的颜回,他学问的火候优点,在此可见一斑了。

临大节而不可夺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

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人的学问修养做到在朋友之间,“可以托六尺之孤”,托妻寄子的,非常非常难,简直没有。

历史上讲义气的人很多,而托孤的人很少。

政治上有名的托孤,是刘备白帝城托孤给诸葛亮。

刘备的儿子刘禅,谁都知道的阿斗。

以前骂笨头笨脑没有出息的年轻人,就骂“阿斗”。

刘备在临死前托孤给诸葛亮说:“君才十倍曹丕,嗣子可辅则辅之,不可辅则取而代之。”

这就是刘备。

诸葛亮是很亮,五十支光,刘备大概一百支光,比他更亮。

他这句话可把诸葛亮吓住了,立即跪下来:“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就是说,你放心吧!我把这条命卖给你了,不管你儿子可扶不可扶,我一定帮忙到底。

于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八个字,等于他自己为自己算了命,就定案了,后来也就真的做到了。

这是从历史上说大的托孤。

个人的托孤,尤其现在这个社会,假使朋友死了,还能照顾朋友的家庭,尤其照顾朋友孩子的,别人会说“疯子人与?疯子人也。”

绝不会说“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现在的社会风气就这样的。

但是照中国文化的大义,可以托六尺之孤的人,就“可以寄百里之命”。

“百里”扩而充之也代表了天下。

过去,唐以后所谓百里侯是称县长;春秋战国时代的百里,在政治制度上相当于现在的一个省。

古代称县长为父母官,就是说对于百姓而言,有如父母般的关怀、照顾。

“可以寄百里之命”,就是可以真正成为一个好的地方首长,将地方老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都交给这种人负责保障了。

这两点都很困难。

“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小事糊涂没关系,面临大节当头时,怎么都变动不了才行。

历史上许多忠臣义士,临大节而不可夺,最有名的如文天祥、陆秀夫,可以说是儒家的光荣人物。

但是研究文天祥的生平,上半生风一流放诞,花花公子,他做太守的时候,歌姬如林,一天到晚喝酒听歌。

可是当国家大难来临的时候,连与太太儿女们告别的时间都没有。

尤其难得的是从容就义。

所谓“慷慨捐躯易,从容就义难。”

而且他从容到什么程度呢?元朝的忽必烈,对他十分尊崇、十分重视,硬是空着宰相的位置等了他三年,只要他一点头,就可以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忽必烈和他谈过好几次,口口声声尊称他文先生,推崇他,要请他出来,他就是不答应。

这样坐了几年牢,最后一次和忽必烈谈话时,他对忽必烈说,你这样对我,推崇我,我非常感谢你,也可以说你是我一个知己,既然是知己,那你就要成全我。

忽必烈见他在牢里三年,始终如此,知道实在没有办法了,于是答应他说,好吧!那就明天吧!文天祥听了这句话,马上就跪下来说,谢了!谢了!

在他三年坐牢的时候,他的一个学生,恐怕他受不了而变节,备办了三牲祭品,并写了一篇祭文去生祭他。

文天祥照样吃了祭品,看了那篇祭文,然后让人转告他的学生,要他们放心,他绝不会做对不起宋朝的事情。

他的上半生,吃、喝、玩、乐,什么都来,可是“临大节而不可夺”。

所以我们平时看到一些人好像吊儿郎当的,但是不要因此而轻视他们。

我们就曾看到,平时好像很随便,私生活不太检点的人,临危时,却绝对不马虎。

所以看人要看大节。

曾子说,这样的人是君子吧?的确是真正的君子了。

由此我们更可以看出孔孟思想所谓的学问,并不是读死书,不是之乎者也矣焉哉的文言文,同时也不是的呢吗呀吧的白话文。

儒家教育的目的,就是要求这一节书上所提的这种人,这也就是真正儒家的学问所在。

怎样才算知识分子

这几节都是记载曾子所讲的孔门学问的一精一华,下面等于是两个小结论。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我国上古文化,两三千年前的士,有点类似现在的兵役制度,这是上古的政治制度,也是社会制度:每十个青年中,推选一人出来为公家服务的,就是士。

所以士是十字下面加一横。

被选为士的人,要受政治教育,学习法令规章。

士出来做官,执行任务做公务员,就叫出仕。

所以古代的士,并不是普普通通一个读书的青年就可以叫士。

士的教育都是政一府主办,一个士要想知道法律政治,须向官方学习。

平民教育是由孔子开始的,不过当时没有这个名称。

曾子这里所讲的士,已经不是上古时代的士,而是读书人知识分子的通称。

所以他是说一个读书人有读书人的风格。

“不可以不弘毅”,“弘”就是弘大,胸襟大,气度大,眼光大。

“毅”就是刚毅,有决断,要看得准、拿得稳,对事情处理有见解。

有些人有见解,但请他当主管,却搞得一塌糊涂,因为他下不了决断;有人很容易下决心,但眼光不远,见解有限。

所以把眼光、见解、果断、决心加起来的“弘毅”,而且中间还要有正气,立场公正。

他说一个知识分子,要养成弘与毅是基本的条件。

为什么要养成这两个基本条件呢?因为一个知识分子,为国家、为社会挑一起了很重的责任。

“任重而道远”,这个道是领导,也是指道路。

责任担得重,前面人生的道路、历史的道路是遥远的、漫长的。

社会国家许多事,要去挑一起来,走这历史无穷的路。

所以中国过去教育目的,在养成一人的弘毅,挑一起国家社会的责任。

我们现在的教育,受了西方文化的影响,于是“生活就是教育”,由此一变而成“现实就是教育”了。

换言之,“知识就是钞票”,学一样东西,先问学了以后能赚多少钱。

所以我国文化中古代的教育一精一神,和现在是两回事,两者处于矛盾状况。

当然,这只是一个过渡时期。

在我看来,是要变的,要回转过来的。

不过在变、在回转过程夹缝中的我们这一代,几十年来实在很可怜。

但是我们对未来的还是要认识清楚,将来还是要走上这条路,这是教育的基本目的。

下面的话是引申,一个知识分子,为什么要对国家社会挑那么重的责任?为什么要为历史、为人生走那么远的路?因为一个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仁”就是他的责任。

什么是仁?一爱一人、一爱一社会、一爱一国家、一爱一世界、一爱一天下。

儒家的道统一精一神所在,亲一亲、仁民、一爱一物,由个人的一爱一发展到一爱一别人、一爱一世界、乃至一爱一物、一爱一一切东西。

西方文化的一爱一,往往流于狭义;仁则是广义的一爱一。

所以知识分子,以救世救人作为自己的责任,这担子是挑得非常重的。

那么,这个责任,在人生的路途上,历史的道路上,要挑到什么时候?有没有得退休呢?这是没有退休的时候,一直到死为止。

所以这个路途是非常遥远的。

当然,要挑一起这样重的担子,走这样远的路,就必须要养成伟大的胸襟、恢宏的气魄和真正的决心、果敢的决断、深远的眼光,以及正确的见解等形成的“弘”、“毅”两个条件。

上面几节连起来,是用曾子所讲的学问修养,来说明孔门所传学问的道理、方法与目的。

下面又是文章的另一波澜起伏。

文章自己的好

说到写文章,我曾和年轻的同学们谈到,为什么写不好文章:一开头面对稿纸,已经害怕了一半,手里拿起笔又害怕了一半。

笔和稿纸齐全了,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原因是在自己心里老想“我现在写文章了”,那就写不好。

其实写文章没有什么道理,拿到纸笔先不要当作自己写文章,当自己放屁好了,一爱一放什么尽管放,想到就写。

完稿以后,放下笔,自己再看,对与不对再作修正。

就像房屋中的家具一样,椅子放得不对,把它搬一搬,桌子的位置不好,搬一搬,几次一搬就对头了。

各个都会写文章,大家都说怕写文章,或说你的文章好,我的文章不好。

写不好文章,都是自己把自己吓坏的,没有自信,也就是不弘毅,这也要有点傲气,你的文章有你的味道,我的文章有我的味道,我不好有不好的味道,也是文章,不能说不是文章。

一定要养成自己这种弘毅的气派,多写几回就成了,有什么难处?尤其现在写白话文章,更好写了。

至于说要成为一个文学家,那是另外一回事。

平心而论这要有天才,和艺术家一样。

不会画画的,哭也哭不出一张画来。

叫我画人物,鼻子会像大蒜,眼睛会成凤梨。

但是画家随便一涂,就对。

这是天才。

现在我们看到这篇文章,孔门弟子的编排,要来个波澜起伏了。

上面讲了一大篇高一潮,用曾子的话来说明孔门学问。

接着下面是一段平路了。

老是高一潮上去,像演戏,也演不下去的。

下面是引用孔子的话。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这是孔门教育,作学问的内容。

第一个是兴于诗,强调诗的教育之重要。

兴于诗的兴念去声,读如兴趣的兴。

所兴的是人的情感,人都有情感,如果压抑在内心,要变成病态心理,所以一定要发挥。

情感最好的发挥,是透过艺术与文学,诗即其一。

古代所谓的诗,就包括了文学、艺术、哲学、宗教等等。

古代诗与音乐是不可分的,而且诗也就是文学的艺术。

所以孔子说人的基本修养,要会诗。

关于这一点我常想到,从事严肃工作的,如政治的、经济的,乃至于作医生的人要注意。

我常常劝一些医生朋友学画,一个真正的名医,生活好可怜。

我认为医生的太太都很伟大,医生几乎没有私生活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忙到晚,一天与上百病人接触,每个人都愁眉苦脸的,一直下去,自己都要病了,尤其一精一神科的医生为然。

我对一位一精一神科的医生开玩笑说:“你也差不多了。”

有一位荣民总医院的一精一神科医生说:“你这话是对的。

我当年做学生学这科时,那位教我们的老师,看起来就像一精一神病的样子。

一精一神科医生病人看多了,自然就变成一精一神病似的。”

有人说官僚气,我说这没有什么希奇,官做久了就自然是那个样子,习惯了;医生就是医生气,见到朋友说人血压高了;商人一定市侩气。

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这都是现代心理学上所说的职业病。

某一行干久了,看人看事的观点,都惯于从这一角度出发。

所以凡从事严肃工作的人都要注意,过去这种生活上的调剂就靠诗,以艺术的修养作调剂。

所以过去的官做得大,文集也留得多,诗也作得多,这绝不是他故意这么做,而是闲下来,有许多感情无法发挥,只好寄托在这上面。

所以孔子说“兴于诗”。

例如王安石的诗与政治生活,几乎成为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

但学艺术、学文学久了的人,有一一毛一病,就是所谓“文人无行”。

一般说来,认为真正纯粹的文人,品行都不大好,吊儿郎当,恃才傲物,看不起人。

还有一个最大的一毛一病,千古以来,文人相轻,文章都是自己的好,看人家的文章看不上。

以前有一个笑话,说有人作诗一首吹道:“天下文章在三江,三江文章唯我乡,我乡文章数舍弟,舍弟跟我学文章。”

说来说去,转了一个大弯,最后还是自己文章好。

所以中和艺术的修养,就要“立于礼”。

我们一般人将学者文人连起来,事实上学者是学者,学术专家是学者;文人是文章写得好,不一定是学者。

有些人文章写得好,如果和他讨论某一学问思想,如谈经济学、心理学等等,他就不懂了。

曾经有一次,各种专家学者和某大文豪在一起闲谈,那位大文豪听得不大耐烦,就问科学家说:“你说电脑好,电脑会不会作诗?”

使在坐无人答话。

当然那位科学家也不好怎么答,我出来代他答了,我说电脑也可以作诗,不过作得好不好是另一问题。

“一二三四五,东西南北中”,也未必不是诗。

抗战期间的汽车常抛锚,就有人改了古人一首诗加以描写道:“一去二三里,抛锚四五回,前行六七步,八九十人推。”

那也是诗,一个文人,光是文章好,没有哲学修养,不懂科学,一毛一病就大了。

所以光“兴于诗”还不行,要“立于礼”,立脚点要站在“礼”上,这个“礼”就是《礼记》的一精一神,包括了哲学的思想与科学的一精一神。

“成于乐”,最后的完成在乐。

古代孔子修订的《乐经》,没有传下来,失传了。

《乐经》大致是发挥康乐的一精一神,也就是整个民生育乐的境界。

愚民政策

讲了孔子教育的方法、目标与内容以后,下面所说的一节,是另一个问题了。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五四运动”的时候,他们打倒孔家店,这句话也是孔子的“罪状”之一;现在一些人批孔,可能这个“罪状”也很大,他们认为这是孔子的专制思想,不民一主。

照字面上讲,“民”就是一般人,老百姓。

“可使由之”,叫他做就是了。

等于军队下命令,目标正前方,距离若干,限几分钟到达。

只下命令叫他去。

“不可使知之”,不可以叫他知道理由,绝对的服从。

到了民国以来,“五四运动”前后,有好几个人改这两句话。

康有为、梁启超他们说,孔子绝对民一主,古人对这两句书,圈点句读错了,应该是“民可使,由之。”

老百姓各个知识都高了,可以公开选择投票,给他们政治自一由。

“不可使,知之。”

老百姓还没有到达水准,“知之”,教育他,训练他,先使他知。

改得好像是非常好。

但又有人不同意,说康、梁的句读也错了,应该是“民可,使由之。”

看看这个社会、老百姓可以民一主了,给他民一主。

“不可,使知之。”

看看老百姓还不可以民一主的时候,“使知之”,要教育他。

但不管他们怎样圈点,反正都是好心帮我们孔夫子的忙,都是主张孔子是绝对民一主,不要打倒孔家店,不必要乱批评。

但在我个人,早年也认为他们这样圈来圈去有道理。

现在老了,有时脑子很顽固,认为不必要另外圈点,就是原来那个样子。

事实上对于一般人,有时候只可以要他去做,无法教他知道所以这么做的原因,这是我根据几十年的经验来的。

到今天为止,我是这样的看法,也许明天更聪明一点,再改变也说不定。

不过到今天为止,据我所了解,有些人如果要他去做事,先把一切计划理由告诉他,他去做起来一定很糟糕。

好像带部队,下命令,三百公尺,限五十秒跑到,跑得到有奖,跑不到处罚。

结果跑到了,奖赏他就是了,他一定非常高兴。

假如先告诉他理由,什么政治学、什么心理学、什么学什么学的,结果他跑到半路上研究起心理学、政治学来了,目标达不到了。

据此回转来一想,孔子的话绝对的对,并不是一般人所说的愚民政策。

事实上有些人的头脑、程度、才具,只能够听命于人,当然有些人是天生的领一导一人才。

曾有两位同盟会的老先生告诉我,国父孙总理很会说笑话,有一次在上海,大家坐下来谈天,他问大家能够做些什么?大家说了后,回过来问他。

总理说,我想了半天,除了当领导以外,一无所能。

这个话听来蛮妙的,实际上是老实话。

大家仔细一想,总理这句话绝对是对的,他就是天生的领袖人才,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

相反的,有些人就是天生听命于人的,能成为非常好的干部。

这种人如果去做领一导一人,下命令,一定做不好。

碰到这样的人只有“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另外,我还有一个体会,天下的事业,都是浑小子闯出来的。

到年纪大懂得多了,经验丰富,别说去创业,赶公共汽车都怕被汽车碾了。

懂是懂得多,可什么都做不成。

所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这也是一句名言,不必去另外圈点了。

社会动乱之源

子曰:好勇疾贫,乱也。

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

孔子说“好勇”,动不动一爱一打架,冲动。

以国家而言,如过去有许多军阀好战,那是好勇。

“疾贫”,讨厌贫穷,受不了贫穷的苦。

这两点就是社会动乱的根源。

也可以连起来说,一个社会到了贫穷的时候,人就不要命,好勇了,是乱源。

以社会的观点来看历史,一个时代好动乱,一定是在社会贫穷、经济衰落的时候,这就是所谓的“饥寒起盗心”。

“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社会教育没落,道德衰微,所有的人,心中没有一爱一人的心,大家自私,对失败、失足的人没有同情心,不能包容,这是社会的大病态,时积日久,时代就乱了。

如果研究社会、政治演变的历史,都逃不出孔子这两句话的范围。

一个普通人,要叫他只顾一精一神的修养,不受物质上贫困的影响,发挥出坚强崇高的人格,这是做不到的。

可以如此要求少数人,不能要求一般的人。

所以一到了整个社会贫穷,再加上教育的堤防崩溃,动辄好勇,这样的社会,非变乱不可。

到了“人而不仁”,以杀人、以消灭别人为乐,这就是社会很深的病态了。

有时以政治、宗教、社会、哲学的观点来看,好杀人的人,是一种心理变一态。

如研究军事思想史时,同时也要研究许多人一性一。

如在现代史料中,有许多人研究希特勒,他就有一性一心理变一态,这些都是乱源。

知人于微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

上面讲了许多孔门教育的大原则。

这里提出来,孔子对于个人教育的观点。

也是衔接上文之“疾之已甚”的注解。

已好几次提过才、德、学三者都周全具备的人并不多。

以前政治上有个大秘密,历史上聪明的帝王,喜欢用贪而能者。

即使明知其品德不大好而才高的,派出来做官,有时还睁只眼闭只眼,上面不大管,但这种人真能替国家社会做好事。

有的人非常廉洁,品格非常好,学问也好,可是笨得要死,不能做事。

那就派到翰林院去,地位高高的,可是搞了半天,在那里喝西北风。

再举一个例子:宋太祖赵匡胤平定天下,当了皇帝以后,有一个年轻时的同学赵普,他自己说没有读过多少书,后来当了宰相,自称以半部《论语》治天下。

他一抽一屉里放的也是《论语》,有政治问题解决不了,就翻翻《论语》,好像现在信宗教的人查经一样。

宋太祖喜欢晚上穿了便衣到大臣的家中走走,因为以前与赵普的家人都认识,所以尤其喜欢到他家中。

有一个冬天下大雪的晚上,赵普夫妻俩以为这样冷的天气,大概皇帝不会来,不料后来有人敲门,皇帝还是来了。

这一下可把赵普夫妇吓坏了,因为当时南方还没有平定,当天下午进贡送来一批东西,他还没有向上报,赶快跪下来接驾,奏明原因。

宋太祖安慰他说没有关系,公事明天早上再说。

他仍在客厅转来转去。

突然看见贡品中有一个大瓶子,上面写好送赵普的,宋太祖大感希奇,打开来看看,连赵普在内谁也没料到里面都是瓜子金。

赵普夫妇吓死了,立刻又跪下来奏明实在还没有仔细看过,并不知道是黄金。

宋太祖说:“你身为一个宰相,别人不知道,以为天下事决定在你书生之手。

外邦既要送你这么一点东西,算得了什么?你收了,照收不误!”不论宋太祖的动机是什么,都是了不起的。

但另外一个人曹彬,原来与赵匡胤是同僚,也是好朋友,他是五代时周朝的外戚。

赵匡胤常常约他去喝酒,他却坚持不肯,始终中立不倚,守住岗位。

后来赵匡胤当了皇帝,认为他人品好,和赵普一样重用。

有人在赵匡胤面前打这人的小报告都打不进去,这就是赵匡胤识人于微的地方。

这些故事,就是说才德俱全的人,就是国家的大臣,是社会上了不起的人物。

现在孔子也是说到才与德不能相配合的问题。

中国文化经过周公整理集中起来,孔子不过继承他的道统。

周公从事政治,做国家的首相,有名的“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

就是他的典故。

洗一次头,三次握起头发来;吃一餐饭,三次把饭吐出来,去接见客人,处理公事。

一国的首相,内政、外交都要他办,所有来见他的人,又从不拒绝,是如此的忙。

不只是忙,他对于下面的人,所有的事务,如此尽心,如此好的态度,这就是周公的才能与美德。

如果真具有周公的才能与美德,但骄傲看不起人,悭吝得连同情包容都不肯付出,又舍不得花钱,舍不得帮忙别人,勉励别人,舍不得给人家一纸奖状的话,那也免谈了,他做出来的成绩,一定没有什么可看的了。

这也就是说,一个人有了才能而且很努力,还要修养弘毅的胸襟,深厚的美德,要不骄不吝。

不骄傲就是谦虚,不悭吝就是同情、包容和气魄。

求学的目的为什么

下面开始是第二篇的呼应,也就是为政之道的发挥,与学问修养达到外用的一个重点。

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

这是当时孔子的感叹。

一般人跟他求学的目的,不是为了本身学问,而是为了职业。

跟着他求学三年,所为的只是“谷”,也就是“俸禄”。

俸和禄是两回事,前面“子张学干禄”中也曾讲过,“俸”是薪俸,就是现在的薪水,以官位的高低,发给相当的代价;“禄”,则等于现在的实物配给,不过制度不同。

如前清,一个学生“十年寒窗无人问”,为什么要苦苦急于考取功名?中秀才是第一步最起码的功名,考中了就有禄,得到实物配给,可以维持生活。

这是功名的方面,不问官位。

假使有功名再去做官,“俸”与“禄”加起来,数字就相当可观了。

孔子当时这个“谷”字就代表了功名和利禄。

他说来我这里求学的学生,目的都在找职业,假使求学三年而目的不在找职业,为学问而学问的人,实在是太难得了。

孔子距现在两千多年,可见古今中外,求学的目的,都为了待遇,讲好听一点,为了前程。

提到教育问题,感慨很多,很多人说现在的教育成了问题。

我说中国的教育,三千年来都是问题,也可以说世界上人类的教育问题,本来就存在。

为什么呢?三千年来的观念都是重男轻女,为什么重男轻女?男孩将来长大可以光耀门楣,光宗耀祖,因此就望子成龙。

而古代望子成龙最好的出路是读书,古人于是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这是我们几千年来的传统。

当然现在不同了,这副对联要改作:“万般皆上品,唯有读书低。”

这是我个人观察现代化社会的感受。

过去“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因为所有职业,以做官这个职业最好。

“十年窗下无人问,一旦成名天下知。”

读书可以做官,做官可以发财,一连串来的,几千年都是这个观念。

包括我们大家在内,当年在家开始读书,有没有这种观念作祟?在我个人反省,不能说没有。

如果严格讲学问的道理,有了这种观念的成分,就很不纯洁了。

到现在,因为西方文化一来,教育制度变了,教育的一精一神、方法都在变,变了以后如何?看了几十年的情形,据我了解,与以前并没有两样,不过换了一个名称。

“生活即教育”,教育就是为了生活,这和我们所讲过去的观念,没有两样。

所以现在大专联考选科系,最好考上医科,将来当医生,不求人。

因此教育的目的一直是为了生活,由生活的观念一变,就是为了赚钱。

除此以外,说是自己真正为了学问而学问,为了求真理而求学问的,实在很少。

并不是每个时代绝对没有这种人,而是太少,这种人往往能影响整个时代的,东西方都是如此。

试看每个时代的动乱,他真正的原动力是思想。

而改变时代思想的人,往往当时默默无闻,乃至穷死、饿死,可是后来他的思想却影响了整个时代。

例如因满清入关而引发的民族观念,是受顾亭林、黄梨洲、王船山、李二曲几个人的思想所影响。

一直发展下来,也就形成了现代的民族思想。

在西方文化中,影响本世纪最大的马克思,还不是穷死饿死的。

当时他也没想到自己的思想,竟会扰乱了整个世界。

我们现在就可以看出思想问题的严重一性一了。

像孔子也是一个例子,在生时那么可怜,死后影响千秋万代,没有空间的范围,也没有时间的界限,这就是真正的学问。

可是一个读书人开始念书时,说是立志为这种学问而学问的,那就太少了。

孔子当年已有这个感叹,更何况现在?我们要了解思想的道理,就要从这个角度去体会、去研究。

入山唯恐不深的隐士

下一节孔子接着讲学问的道理与个人的修养。

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

危邦不入,乱邦不居。

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这个观念要配合《礼记》的《学记》和《儒行》两篇书来研究。

《学记》就是讲学问的目的是什么,这是中国文化传统一精一神。

《儒行》是说一个知识分子应该怎样训练自己,成为自己的人格。

人有很多种型态,形成各种不同的“人格”,并不要求各个一律。

可是哪一种个一性一,适合哪一种学问,要怎样培养自己,都有一个标准。

现在孔子所讲的这一节,也等于《礼记》中《学记》和《儒行》两篇所讲的个人问题。

“笃信好学,守死善道。”

就是一个思想、一个信仰的问题。

服从真理,要绝对笃信,还要好学。

真理是不变的,不受时代环境的影响,不受区域环境的影响,也不受物质环境的影响。

所谓“守死善道”就是守住这个信仰、这个主义,“善道”就是最好的道路,最好的思想原则。

下面说到个人有了守死善道的抱负,就“危邦不入,乱邦不居。”

这并不是滑头,而是保持文化的一精一神。

危乱的时候,要有出世的修养,危险的地方不要去,因为这个地方的思想一定有问题,最好不去。

动乱中的社会,不可以停留。

“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这两句话是中国人的隐士思想。

说到这里,有个值得讨论的大问题。

中国的历史文化,素来认为儒家、道家是分途的,绝对不能合流。

道家多半趋向于当隐士。

说到隐士,问题就大得很。

假使研究中国历史文化,就会感觉到一件事很古怪:学问越高,道德越高的人,多半是退隐了,不愿出名,乃至于最后隐姓埋名,连自己的真姓名都不要了。

我们都知道张良的老师是黄石公,而黄石公只是一个代号,究竟是谁?没有人知道。

因为他连姓名都不要了,对名利更看得毫无道理。

可是这一类隐士思想,在中国古代,自上古以来,一直存在。

这是道家走的路子。

孔孟以后的儒家,则绝对反对隐士思想,而讲究用世之道,所谓学以致用。

学问那么好,对社会国家要有贡献,认为退下来做隐士是不对的,这是后世的儒家思想。

而后世儒家这种思想的依据,多半是提出孔孟的思想来反对隐士。

事实上最能影响历代政治的,是隐士的思想。

如果以西洋文化的政治思想来说,中国的隐士思想有点像所谓“不同意”的主张,但并不是“不合作”,“不合作”又是另外一个观念。

西方文化现在还保留这一思想形态,如民一主社会的投票,不投同意票,也没有投反对票,可就是不同意的意思,先保持自己的立场,这还只是勉强的比喻,可是中国历代政治受隐士思想影响非常巨大。

历史上有名的故事,如汉高祖时代的商山四皓。

所谓皓是头发都白了的老头子。

从秦始皇时候就当隐士不出来的四个老头子,学问很好,名气很大,道德很高,可是不出来。

到了汉高祖的时候,年纪很大,须发都白了,被尊为四老。

汉高祖当了皇帝,请他们出来,他们认为汉高祖不会礼贤下士。

因为汉高祖好谩骂,喜欢开口说粗话,他还没有得天下以前,对跟着他的那些知识分子,看见他们就讨厌,把人家的博士帽子拿来当便器。

陆贾劝他要尊重读书人,他说:“乃翁天下马上得之。”

照现代的白话:“老子的天下是打来的,你们啰嗦什么?”

后来天下太平了,知识分子出来替他摆一布了一下,他才尊重读书人。

这也是陆贾告诉他:“乃翁天下马上得之,不可马上治之”的善意结果。

汉高祖是绝顶聪明的,他问该怎么办?告诉他要建立制度等。

制度建立以后,第一次上朝,他坐在上面当皇帝,这个味道很好,这时才认为读书人有道理。

于是礼请商山四皓出山,他们不答应。

后来他要立太子传位时,宫廷中发生了一个大问题,汉高祖几乎要把吕后所生的孝惠帝——当时的太子——废掉,改立他所喜欢的戚姬所生的儿子——如意为太子。

吕后问计于张良。

张良就告诉吕后,只要孝惠帝——当时的太子把商山四皓请来,汉高祖就不敢废太子了。

吕后果然教孝惠帝以卑辞厚礼把商山四皓请来为上宾。

汉高祖见到这情形,就告诉戚姬,太子一党一羽已成,连自己请不到的商山四皓都请来了,改立如意为太子的事免谈了。

这就看到政体问题、社会的思想问题,为什么学说思想对政治发生如此的影响,同时也说明了隐士的重要。

隐士们后来到魏晋被称为高士。

有一本书名《高士传》。

高士即高尚之士,学问很好,才干也高,也许出来可为治国的大才,可是一辈子绝不出来做事。

当然,不出来也有好处,否则出来万一做不好,这一辈子英名也没有了。

越不出来越高,有人一辈子做“高士”。

到了宋朝则称“处士”。

当然,有的处士是怕考试考不取,故意当处士不做官,不要功名富贵,因此名气越来越大。

有时候皇帝特别起用,不经考试还可以做做官。

当然真的处士还是有,宋代有这样一位处士名叫杨璞,宋真宗请他,他不出来,后来硬是下命令给地方官,用各种方法,软硬兼施一逼一他出来了。

到了京师,真宗对他很客气。

问他说,先生一路来,一定有很多人送行,其中有好的诗吧!他说只有我的老伴送了我一首诗。

真宗说,夫人的诗一定很好。

于是要他念出那首诗:“更勿落魄耽杯酒,切莫猖狂一爱一作诗。

今日捉将宫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

真宗听了哈哈大笑,留他在京里玩了几天,就送他回去。

他和同时的种放一样,都是真正的处士,硬不想出来。

另外像唐朝武则天时的卢藏用,因终南山地近京师,倡言隐居,结果被征召入朝为官,这又是处士的另一种手段了。

所以后来成语所说的“终南捷径”就是指这么回事。

陆放翁曾有一首是批评也是称扬隐士的诗:“志士栖山恨不深,人知已是负初心。

不须更说严光辈,直自巢由错到今。”

后世儒家认为这些“不同意”主义的隐士、高士、处士们,很可恶,不应该。

而认为有学问的人们应该对社会国家有所贡献,为什么一辈子作学问不肯出来?他们就说孔子是骂隐士的。

在后面的《论语》中,我们可以看到,孔子碰到好几个当时的隐士,都挨了骂。

那么孔子挨了骂后怎么讲呢?下论中就讲了很多。

孔子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后世的儒家就引用这句话,解释为孔子不同意这些人,骂他们是鸟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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