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别裁
述而第七
《论语·述而》第七,等于是《学而》这一篇的注解,并且连带发挥前面六篇的内涵,引申了学问之道。
述,即是叙述、记述的意义。
一肩挑尽古今愁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
我们研究孔子思想,知道孔子自己很谦虚,他说我述而不作。
什么叫述?就是承先启后,继往开来,保留传统的文化,就所知道的,把他继续起来,流传下来,好比现在说的,散播种籽,没自己的创作,不加意见。
孔子的删诗书、定礼乐、系易辞、著春秋等六经文化的整理,只是承续前人,并没有加以创作。
但是他有个态度,信而好古,不是迷信,是真信,加以考证过的真信。
譬如我们中国第一部历史文献的《书经》,也叫做《尚书》,第一篇是从《尧典》开始,难道尧以前没有历史了?当然有,我们自己都晓得,讲祖宗文化从黄帝开始,黄帝到尧这个阶段,历史还有一千多年。
中国文化五千年,是从黄帝开始数起,黄帝以前再推上去,如果照我们旧的说法,认为中国历史是有十二万年之久。
以前历史是十二万年,哪知道后来年纪大了一些,进了洋学堂,就变了,变作五千年文化,再后来又变成只有三千年了,我看将来,说不定会变成只有一千多年了,我们中国人的历史文化越来越短了!
孔子当时删诗书,为什么《尚书》将尧以前的删除呢?因为尧以前的文献不够,他不敢轻易断言,所以历史资料的文献,自尧这个阶段开始。
他在这里说自己“信而好古”,就是说明他作学问的态度,实在非常相信而喜欢传统的文化,把它保留下来。
我们看了他自述的这八个字,再看现代的学者作学问的态度,恰恰相反,我们现在是作而不述,专门创作,而且写文章,是千古文章一大抄,在于抄得好抄不好。
过去写文章,如加“子曰”就表示这句话是引用孔子的。
现在叫保留他的著作权,古人不是权不权的问题,如作诗,作到与前人同一个句子了,就在下面写明“借句”或“借××人句”。
写文章如果引用古人的话,或孔子的话,或苏东坡的话,任何人的话而没有写明,一定被老师或家长责备:“你这个孩子,怎么搞的,不道德!”现在的著作,会偷人家的,非但不说明引用人家的,甚至于有很多的是全盘盗印。
这种事,我亲自经历过的,我一本书已经被盗印三次,我还鼓励那个出版商,说非常欢迎他盗印我的书,因为我在后面加了一行字:“为了修正起见,暂时保留版权。”
我不想我的儿女将来靠我的著作吃饭,如那样没有道理了,著作的目的,要使世人懂得,我何必保留他。
还有一次,有一个人申请奖学金,作了一篇论文要审查,传到我手里,我打开一看蛮好,没有看完,先交给学生替一我看看,并要他提点意见给我,他看了以后笑了,他说:“老师,全篇是你的。”
核对一下,果然,一字不差,就是这个样子“作而不述”。
还有呢?专门疑古,对古代的文化不相信,于是好犯上作乱,尤其抗战以前有些学人,现在讲起来,真是该死,后来我们的思想一度受到他们的影响,他们跟着日本人说,尧舜不是人,是中国人自己编的,尧是香炉,古代的香炉,舜是烛台,禹也不是人,是爬虫,这是日本人故意侮辱我们的,我们的学者也都跟着这样说。
所以我们的文化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不是偶然的,是几十年来大家疑古,随便抛弃了传统,抛弃了前人的经验,轻视前人的学问,结果变成这个样子,所以信而好古,是保持历史人生的经验,孔子对此,持以非常慎重的态度,实在了不起。
可是他还谦虚地说“窃比于我老彭”。
老彭是两个人。
老,是老子;彭,是彭祖,名彭篯,在古代的史料上,一般人说他活了八百年,是否有这个人,姑且不问,反正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一长命老人叫彭篯。
孔子下面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想向老子、彭篯看齐。
这两个人都是讲传统文化,而且是持“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态度。
总而言之,他等于是自我幽默说:“我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一个老古董而已。”
接着又说他作学问的态度和教学的一精一神,就是说明他自己人生的志趣。
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默而识之”,学问要靠知识来的,这里的“识”在古代文字中是与“誌、记、志”字通用,所以“默而识之”这句话就是说:作学问要宁静,不可心存外务,更不可力求表现,要默默然领会在心,这是最要紧的。
“学而不厌”,他自己说作学问的志趣永远不厌倦,这在文章上读起来很容易了解,乍看起来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深深体会一下,孔子的学问就在这里。
虽然非常平凡,但要知道世界上最伟大的就是平凡,能安于平凡是很难的,这也是“人不知而不愠”的引申。
以自己的经验来证明,假如发狠学一样东西,肯下工夫去学习,最多努力一段时期,就不能继续不倦的去搞了。
所以一生能够学而不厌,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像写一毛一笔字、打太极拳,开始很有兴趣,再继续下去,到快有进步的时候,对自己的一毛一笔字,越看越讨厌,简直不想看;打拳也打得自己不想打了,认为学不好。
这正是一个关键,是个进步的开始,可是大多数都在这种情况下厌倦的放弃了。
因此,就觉得孔子这句话,的确了不起。
另一点便是“诲人不倦”的教学态度。
也是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孟子说“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
但是如果“得天下笨才而教育之,一苦也!”教育的事有时真使人厌倦不堪。
尤其是现在青年的教育,从小底子打得太差了,几乎必须要重新打基础。
所以一个真正的教育家,必须要有宗教家的一精一神,一爱一人一爱一世,须要有舍身饲虎、入海救人的牺牲一精一神才行,又像是亲自施用换心术硬要把自己的东西,装到他的脑子里去的这种心情。
但有许多学者有了学问,却当成千古不传之秘,不肯教给别人。
孔子这三句话,表面上看是很容易的,做起来就非常难。
后世为人师表者,可以将这几句话作成格言,在碰到厌倦的时候,提起孔子这几句话,在肚子里脸红一下,马上自己改正过来。
孔子在接着这三句话之后便说:“何有于我哉?”
翻成白话,便是说,我没有什么学问,只不过到处留意,默默地学习中,我把它强记下来;求学问不厌倦;教人也不厌倦;但是除了这三点以外,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有。
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这三点都是真学问,我们大家都很难做到,所以我认为这篇是第一篇《学而》的引申注解。
梦中的忧乐
接着是讲为学与为政的道理。
孔子对于时代风气的衰变非常忧虑,所谓忧国忧民,他忧的是什么?这里说:
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就此四项的内涵,已足以陈述孔子当时忧天下、忧国家、忧民族、忧文化衰颓变乱的心情。
这种心情,到了现在,又压在我们的心头。
孔子说,那个时代不得了,一般人不讲修养自己的品德;只讲现实,不讲求真正的学问。
正像这个时代,教育尽管普及,可是人们都不喜欢读书,甚至连买书都不愿意。
现在出的书都是小本,裤袋里可以放的,不是读书,是坐在公共汽车上摩一擦,搞破就算了。
不像我们以前读书,要反复背诵的慎思明辨。
现在的背书,并不是以所背诵的书成为自己的学问,而是作临时应付考试之用,偶然也启发了许多似是而非的思想,知道了很多的知识,过去是读书,现在是看书,看过就行了,其实不深入。
知识不一定就能成为学问。
最可怕的是,听到了义之所在,自己也知道这道理是对的,只是自己的劣根一性一改变不了,明明知道自己走的路线不对,又不肯改。
为什么不能改?时代环境的风气,外在的压力,自己又下不了决心,所以只好因循下去。
孔子说了他担忧的四点:“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
也是每一个人和任何一个历史时代的通病,尤其碰到衰乱的世局,任何一个国家社会,都可能有这四种现象出现,由此可见他的心情,所以说孔子是淑世——救世主义者。
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不怕亡国,因为亡国可以复国。
只要有决心,有勇气,就能把国家光复回来,没有什么可怕。
尤其我们这个民族与众不同,历史上已经有好多次复国的经验,就是因为我们有悠久深厚的文化,国虽亡而文化犹存。
最怕是把自己文化的根挖断了,就会陷于万劫不复。
这里所记孔子的感慨,也就是担忧人文文化迷失了的后果。
我们再看古今中外的历史,一旦国家文化亡了,即使形态存在,但已动摇了根本,难以翻身,这是一定的。
犹太人虽然亡了国,他立国的文化一精一神,始终建立在每一代犹太子民的心目中。
文化看起来是空洞的,但它是一个国家民族的历史命脉,孔子在这里不谈国家政治而谈人文文化,实际上这正是民族历史的重点。
国家天下,尽在其中。
接连前面两节,说明孔子自处处人与作学问的要点,下面就加上学生对孔子的描写。
根据上面的话,我们看到孔子一天到晚忧世忧民,活得好苦。
古人有说:“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在愁中即病中。”
一个人即使活到一百岁,不是忧愁就是病痛,这个人生未免太惨了,通常人的寿命是六七十岁,但计算一下:十五岁以前不懂事,不能算;最后的十五年,老朽不堪,眼看不见,耳听不见,也不能算;中间三四十年,一半在睡觉,又不能算。
余下来的日子不过十五年左右,这十五年中,三餐吃饭,大小一便又花去许多时间,真正不过活了几年而已。
这几年如果真正快乐还好,倘使“不在愁中即病中”,那么在人生哲学上,这笔帐算下来,人活着等于零,够悲惨的!如果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就简直活不下去。
尤其像孔子,看得见的,忧国、忧家、忧天下;看不见的,还忧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
他既要忧,还要管,如果这样算起来,孔子这一生痛苦得很,实在受不了。
果真如此,所谓圣人者,只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而已。
慢着!我们且看下面说到他如何面对这种忧患一生的平日生活情况。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这里燕居的“燕”与“晏”相通,在文学上也叫“平居”,就是在家的日常生活,这里说孔子平常在家的生活“申申如也”,很舒展,不是皱起眉头一天到晚在忧愁。
他修养好得很,非常爽朗、舒展,“夭夭如也”,而且活泼愉快。
所以尽管忧国忧民,他还是能保持爽朗的胸襟,活泼的心情,能够自己挺拔于尘俗之中,是多么的可一爱一。
但是他乐的是人生的平淡,知足无忧,愁的不是为己,为天下苍生。
因此下面又引出孔子的一种心忧。
子曰:甚矣!吾衰也。
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大家都知道,在孔子以前,凡提到中国文化,必提到周公,因为自周朝建国以来的人文文化,都由周公一手整理而付诸实行。
等于我们后世,一提到中国文化,便提到孔孟。
我们现在每一个人都可以借用这句话,改说:“唉!我老了,很久没有梦见孔子了!”孔子这句话,就是这种意思的感叹。
如果解释为他晚上睡不安稳,经常作梦,那是一精一神有问题,就不会“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而是“苦苦如也!”一精一神好,身一体健康当然不作梦,孔子的身一体是健康的,所以这句话是形容和感叹之词,意思是说现在的时代,乱成这个样子,实在无法再挑一起这副担子。
当然这只是孔子的感慨而已,结果担子还是挑下来了。
梦不见周公没关系,他到底很清醒的担负起中国文化承先启后的担子。
所以我们要注意孔子思想中究竟藏有些什么一精一神,在第四篇《里仁》中讲到他的全副一精一神,这里更清晰地提出来了。
道德仁艺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假如有人问,孔子的学术思想真正要讲的是什么?可以大胆地引用这四句话作答,这就是他的中心。
也可以说是孔子教育的真正的目的,立己立人,都是这四点。
关于这四点的教育方法,也就是后面《泰伯》篇中孔子说的“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第一项所说的“志于道”,又学个什么道呢?一般人说孔子说的是人道,不讲天道,因为天道渺远,属于形而上的范围。
究竟有没有神的存在?生命是怎样开始的?宇宙是如何形成的?这些都是属天道。
“天道远”并不是说与我们的空间距离远。
如照现代观念来说,更不合理了,目前到月球只不过几天的事,怎么说远?这个远字实际上是高远的意思,指距离人类的知识程度太远。
“人道迩”,人道比较浅近易懂。
所以过于高远的暂时不要讲它,先把人们自己切身的问题解决了,再讲宇宙的问题,一般人说孔子只讲人道,这是后代的人为孔子下的定义,事实上孔子并没有这样说,当时,只有他的学生子贡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
夫子之言一性一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见《公冶长》篇。
根据子贡这里的话,再看孔子在《易经》中所讲的学问,他绝对懂天道——宇宙的来源。
所以子贡便说,他讲人道,我们听得懂,他讲宇宙的奥妙,因为我们的学问还不够,实在听不懂。
因此孔子在这里所讲“志于道”的“道”,我们不能硬一性一替它下一个范围,说他只讲人道,不讲天道。
如果要研究孔子的思想,必须研究《易经》的《系传》,他许多的重要思想,都表现在《系传》中,有关形而上的学问,也在《系传》里。
那么孔子在这里所说的道是什么?我们可以很老实的作答:“孔子自己没有下定义,所以我们很难替他下定义。”
至于他在这里讲的“志于道”可以列举很多,证明他是懂得形而上道。
由人生的普通行为——形而下开始,一直到最高的天地万物的玄妙之道,他全懂。
不过一般学生们程度不够,他没有偏向这方面讲,如果专讲这方面,孔子就变成一个宗教的教主了。
尽管后人称他为儒教教主,他自己在当时非常平实,不走教主的路线。
根据原文“志于道”,可以解释为形而上道,就是立志要高远,要希望达到的境界。
这个“道”就包括了天道与人道,形而上、形而下的都有。
这是教我们立志,最基本的,也是最高的目的。
至于是否做得到,是另一回事。
正如大家年轻时刚出社会做事,都立志取得功名富贵。
就以赚钱为目的来说,起码也希望赚到几千万元。
但立志尽管立志,事实上如今一个月只赚几千块。
如果因立志几千万,只拿几千元,“不为也!”不愿干,回去好了!这说明立的志能不能实现,是另外一回事。
所以孔子说,作学问要把目标放得高远,这是第一个“志于道”的意思。
“据于德”,立志虽要高远,但必须从人道起步。
所谓天人合一的天道和人道是要从道德的行为开始。
换句话来说,“志于道”是搞哲学思想,“据于德”是为人处世的行为,古人解说德就是得,有成果即是德,所以很明显的,孔子告诉我们,思想是志于道,行为是依据德行。
如果根据这里的四点来分析《论语》中所讲的道理,有许多都是“据于德”的说明。
“依于仁”,已经说过,仁有体有用。
仁的体是内心的修养,所谓一性一命之学、心一性一之学,这是内在的。
表现于外用的则是一爱一人一爱一物,譬如墨子思想的兼一爱一,西方文化的博一爱一。
“依于仁”,是依傍于仁,也就是说道与德如何发挥,在于对人对物有没有一爱一心。
有了这个一爱一心,一爱一人、一爱一物、一爱一社会、一爱一国家、一爱一世界,扩而充之一爱一全天下。
这是仁的发挥。
“依于仁”然后才能“游于艺”。
游是游泳的游,不是遊戏的遊,在这里我们要特加注意,遊戏的遊是“辵”旁,这里是水旁的游泳的游,“游于艺”的艺包括礼、乐、射、御、书、数等六艺。
孔子当年的教育以六艺为主。
其中的“礼”,以现代而言,包括了哲学的、政治的、教育的、社会的所有文化。
至于现代艺术的舞蹈、影剧、音乐、美术等等则属于乐。
“射”,军事、武功方面。
过去是说拉弓射箭,等于现代的射击、击技、体育等等。
“御”,驾车,以现代来说,当然也包括驾飞机、太空船。
“书”,文学方面及历史方面。
“数”则指科学方面的。
凡是人才的培养,生活的充实,都要依六艺修养,艺绝不是狭义的艺术。
原来绘画是文艺,现在美术却与文艺分开,越分越细,但也越分越窄。
有人说科学分得如此细,走向一种病态了。
举例来说:有人鼻子不通去看医生,鼻科医生说也许受牙齿的影响,先到牙科检查,然后放射科、神经科、心电图各种查完,再回到原来的鼻科。
这时鼻科医生对病人说,你找错医生了,我是专门治左鼻孔的,你是右鼻孔不通,要找那一边的医生。
这是用医病来讽刺科学分类的过分。
中国古代不这样细分,凡属六艺范围的都是艺。
人生对于道、德、仁、艺这四种文化思想上修养的要点都要懂。
这四个重点的前一半“志于道,据于德”包括了一精一神思想,加上“依于仁,游于艺”作为生活处世的准绳,是他全部的原则,同时告诉每个人,具备这些要点,才叫学问。
如无高远思想就未免太俗气,太现实的人生只有令自己厌烦。
没有相当的德行为根据,人生是无根的,最后不能成熟。
如果没有仁的内在修养,在心理上就没得安顿的地方。
没有“游于艺”,知识学问不渊博,人生就枯燥了。
所以这四点统统要,后人对这四个重点都有所偏重,其实讲孔子思想,要从这里均衡发展。
下面一个问题来了:
孔子的学费问题
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从汉朝开始,对“束修”的解释都是学费,好像孔子也在开补习班。
他说,凡是在这里缴了学费的,我没有不教。
当然缴了学费要教!教育和买卖一样,尤其当前教育完全是商业行为。
有一次在大学教书下了课,和一位著名的老经济学家在等交通车,天快下雨了,我叫计程车邀他一起坐回家。
闲谈起现在的学校,对教书的人这样待遇,简直是商业行为。
这位经济学家说我外行,他说商业行为是主顾至上,学生是主顾,我们也是主顾,学校根本没有把我们主顾照拂好,才不是商业行为呢!我问他那又是什么?他说是官僚作风。
这是讲到现代的教育制度,完全西化了,的确是商业行为。
以前中国的教育制度,师生之间,如父子兄弟,负一辈子的责任。
现在这个责任没有了,知识成了货品,与我们原来的教育制度、教育一精一神不同。
这一点是值得我们检讨的。
现在再来说束修这个字。
古代不说学费说束修,但束修又是什么呢?束就是用绳子捆拢来为一束,修同脩,就是腊肉。
古代到老师那里求教,学生当然要贽敬。
古代的贽从贝,贝即贝壳。
我们的老祖宗汉民族,居住在中原地带,贝类很少,物以稀为贵,所以用贝当作货币流通。
因此在古代凡是与财物有关的字,如宝,如财,都从“贝”。
有人说,古代朋友的“朋”字,就是两串贝壳的象形,就含了“有酒有肉皆兄弟,急难何曾见一人?”
的幽默了。
以前的人,拿了贝壳去见长辈,表示敬意,称为贽敬,这是一种礼貌。
但古人把这一节解释为:“孔子说,凡是付了束修的,我没有不教。”
这种说法,我始终怀疑,我认为“自行束修以上”这句话的重点要放在“自行”两个字上。
如果真的是向孔子缴一捆腊肉,何必说自行,不说自行,就说自缴也可以。
我想古人的解释有点问题,也许是我把孔子说得比较好一点。
我的朋友和我说笑话,说我把孔子说得那么美,孔子不会想梦见周公,有一天我如梦见孔子,他一定会向我道谢。
这真是笑话。
依我的看法,问题在自行两个字,自行束修是自行检点的意思,如果说束修是腊肉,孔子三千弟子,哪里吃得了这许多腊肉,放也没有这样大的地方来放,还有孔子的学生中如颜回,连一个好一点的便当都没有,哪里来的腊肉送给老师?而孔子不但教他,并且以他为最得意的学生。
我认为孔子这句话的思想是说,凡是那些能反省自己,检束自己而又肯上进向学的人,我从来没有不教的,我一定要教他。
这是我和古人看法所不同的地方,所谓自行束修,就是自行检点约束的意思。
刺激和诱导的教育法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这里是说教育方法的原则。
所谓“愤”,就是激愤的心情。
对于不知道的事,非知道不可,也是激愤心理的一种。
如有一件事,对学生说,你不行,而他听了这句话,就非行不可,这是刺激他,把他激愤起来。
“启”就是发,在启发之前,先使他发愤,然后再进一步启发他。
这种教育方式,有一个很好的例子:相传清代名将年羹尧,是汉军镶黄旗子弟,幼时非常顽劣,他父亲前后为他请了好几个老师,都被他打跑了。
后来没有人敢去应聘教他,最后有一个老师是隐士——有说是顾亭林的兄弟,顾亭林虽然一生不做清朝的官,从事反清的地下活动,但为了同胞的福祉,还是叫别人出来做些事——自愿任教。
年羹尧的父亲说明自己儿子的顽劣,老先生说没关系,唯一的条件是一个较大的花园,不要设门,而且围墙要加高。
就这样开始教了,年羹尧最初想将这位老师打跑,不料老先生武功很高,打又打他不着,却什么也不教他,到了晚上,老先生运用他高强的轻功,一跃出了围墙,在外逍遥半天,又飘然跳了回来,年羹尧对这位老师一点办法都没有。
老先生有时候吹笛子,吹笛是可以养气的,年羹尧听了要求学吹,于是利用吹笛来使他养气,这才开始慢慢教他。
后来老先生因为有自己的私事,一定要离开,临走时说,很可惜,这孩子的气质还没有完全变过来。
虽然如此,年羹尧已经够得上是文武双全了,所以后来成了平藏的名将。
而他以后对自己孩子的老师,非常尊敬,同时选择老师也很严格,有一副对联:“不敬师尊,天诛地灭;误人子弟,男盗女娼。”
就是他写了贴在家里的。
这个故事,可说明孔子所说教学的原则,必先刺激他的思想,使他发愤,非要有坚强的求知心,才能启发出他本有的智慧来。
第二就是引起他的怀疑,“悱”就是内心有怀疑、不同意。
譬如说古人这样讲,就告诉他这值得考虑。
孔子所谓“当仁不让于师”,韩昌黎所谓:“师不必贤于弟子”。
老师不一定完全是对的,不是光靠服从接受便行,如果呆板的接受,学问会越来越差的。
多怀疑就自然会去研究,“发”就是研究。
“举一隅而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而且要多方面看。
一桌四角,讲了一角,其余三角都会了解,那么他可以回来,“复也”就是回来。
回到哪里?回到思想智慧的本位,就是回到自己智慧的本有境界。
所以在教育方面,一定要激发他愤、悱的求知欲。
我们看儿童的教育,有的孩子,对什么事情都不服气,而做家长的,总是希望孩子服气,尤其老一辈的人,往往把自己的经验看得非常重要,希望孩子接受。
实际上要使孩子服气,接受上一代的经验,在教育方法上,必先使他能愤、能悱才行。
再引一个不伦不类的故事来说明:
清乾隆时代,有一位世代书香的大员,有个儿子,文学很好,但不成器,行为不检点。
一年,给这孩子五百两银子上京考功名,结果他到了京里,把五百两银子在一妓一院中花光了,被老鸨赶出来,剩下一身病,骨瘦如柴。
回到家里,老太爷知道了,气得要把他打死,但一检阅他的行李,发现有他写的两句诗,老太爷一看,笑了。
想想五百两银子值得,这个孩子在文学上很有心得。
以文学的观点来看,这两句诗的确很好!原句是:“近来一病轻如燕,扶上雕鞍马不知。”
这是古人对文学的推崇。
如果是现在,科学搞不好,光作两句诗,不把父母气死才怪。
我们举这个例子,也可说明“愤”与“悱”的一隅道理。
下面是讲一个人的领悟力,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有些人读书学习很用功,但是领悟力不够,充其量,只能成为一个书呆子。
譬如拿研究历史来说,最低限度,也是为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
了解前代的事情,和现在的事情原则差不多,道理是一样,只是发生的时代不同,地区不同,现象两样而已。
所以多读历史,能够举一反三,就可前知过去,后知未来。
否则,白读死书,“则不复也”。
学识又有什么意义呢?
千古艰难唯一死
讲了孔子教育方法的原则原理,就讲到:
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
子于是日哭,则不歌。
这是讲孔子对于养生送死的礼非常重视。
他去了丧家,吃饭从来没有吃饱过;在这一天哭过了,心里头难过,绝对不唱歌的。
这很简单,不但孔子,我们也一样。
这有什么了不起,为什么这两句话放在这里呢?这句话看来很平常,但其意义是说明孔子对生死的大问题很重视。
古今中外,宗教、哲学、科学都在追究这个问题:生命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了?死了以后还有没有?是否如过去所讲有再生之说,死了以后还会投胎?后来又加上来自印度、埃及的学说,认为人死了再投胎不一定做人,做什么决定于前生的道德善恶。
所谓轮回、三世因果,这是佛家的思想。
西方也是一样,基督教也有这样的思想,人死了以后,等到世界末日来临时,灵魂还会复一活,接受上帝的审判。
复一活岂不是再生?这是一样的道理,不过不如东方说得详尽而已。
这是古今中外一个大问题。
所以孔子对于生死的事情,非常重视。
这两句话,没有放在专门讲孔子的生活习惯和生活现实的《乡一党一》篇中,而放在这里,是为了连接引出下面的道理。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
唯我与尔有是夫!
孔子有一天对颜回说,时代、国家如果用得到我,就出来为国家、天下做事;如时代、国家不需要我,就退隐,自己藏起来。
藏在哪里呢?譬如苏东坡的诗说:“万人如海一身藏”,非常好,尤其适合现在这个时代,古人是要隐藏到山林中去,现在用不着,只要住在公寓房子里,把门一锁,死了都没人知道。
孔子还说,这样的情形,只有我和你颜回两人可以做到。
因为颜回在孔门是道德修养最好的学生,至于其他的三千弟子,相形之下,就逊色多了。
实际上也真的是很难,我们再体验一下,用之不一定能够行。
假如说目前这个环境,把基辛格一流的人都拿下去,要你出来,行不行是个问题。
时代不需要你的时候,你能不怨天,不尤人,默默无闻的活下去,这也做不到。
一个人总有自己的牢騷,尤其知识分子们总认为:“当今天下,舍我其谁?”
假使让我出来,比诸葛亮还更高明。
所以没有完全认识自己,隐退是很难的,因此孔子对自己得意的弟子颜回说:“只有你我两人才做得到。”
把全篇首尾连贯起来,排成一个师生讲论的场面,由上面一节的说话,第一个不服气的又是子路,他忍不住开腔了:
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
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
子路倒有自知之明,讲“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这一套修养,自己是不行,所以他说:“老师!假使你打仗,你带哪一个?你总不能带颜回吧!他营养不一良,体力都不够,你总得带我吧!”——文章中的三军,不是现代的海陆空军,当时还是车战,中军、左军、右军称为三军。
——孔子听了子路的话笑了,他骂子路,像你这种脾气,要打仗绝不带你,像一只发了疯的暴虎一样,站在河边就想跳过去,跳不过也想跳,这样有勇无谋怎么行?而且一鼓作气,看起来蛮英勇,死了都不后悔,这种作法是冤枉去送死。
子路这样的勇,不是大勇,孔子的学问中,智、仁、勇三个字是相连的,真正的大勇,一定有智有仁;真正的仁,一定有智有勇;真正的智,也一定有仁有勇,三者不能分开的。
孔子说,一个统帅的修养,一定要做到“临事而惧,好谋而成。”
所谓临事而惧,并不是怕事,而是说任何一件事到手上,开始时就是怕会失败,所以要考虑周详,不自作聪明;到事情终于来了,则“好谋而成”,不怕了,必须用智慧,各方面都设想周到,促其成功,这才是统御人才的基本修养。
男儿到此是英雄
因此而引出孔子自己的表白,说明他对立身处世的态度:
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这是孔子有名的话。
在《论语》上是“富而可求也”,但在《史记·伯夷列传》上,司马迁引用孔子的话是“富贵如可求也”,还多一个“贵”字。
这也是一个问题,古书上这些小问题,读书时也要注意到。
我认为《论语》的记载比较对,应该没有“贵”字,因为《尚书·洪范篇》上讲五福: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便没有“贵”字。
我们中国人的人生哲学,富贵两字往往连起讲,富了自然就贵,不富就不贵,富更重要,所以在这里富字应该已经包括了“贵”字而说的。
孔子认为富是不可以去乱求的,是求不到的,假使真的求得来,就是替一人拿马鞭,跟在后头跑,所谓拍马屁,乃至教我干什么都干。
假使求不到,那么对不住,什么都不来。
“从吾所好”。
孔子好的是什么?就是下面说的道德仁义。
真的富贵不可求吗?孔子这话有问题。
中国人的老话:“小富由勤,大富由命。”
发小财、能节省、勤劳、肯去做,没有不富的;既懒惰,又不节省,永远富不了。
大富大到什么程度很难说,但大富的确由命。
我们从生活中体会,发财有时候也很容易;但当没钱时一块钱都难,所以中国人说一钱一逼一死英雄汉,古人的诗说:“美人卖笑千金易,壮士穷途一饭难。”
在穷的时候,真的一碗饭的问题都难解决。
但到了饱得吃不下去的时候,每餐饭都有好几处应酬,那又太容易。
也就是说,小富由勤,大富由命,但命又是什么东西?这又谈到形而上去了,暂时把它摆着。
现在孔子所谓的求,不是“努力去做”的意思,而是“想办法”,如果是违反原则去求来的,是不可以的。
所以他的话中便有“可求”和“不可求”两个正反的道理,“可”与“不可”是指人生道德价值而言。
如富可以不择手段去求得来,这个富就很难看,很没有道理,所以孔子说这样的富假使可以去求的话,我早去求了。
但是天下事有可为,也有不可为,有的应该做,也有的不应该做,这中间大有问题。
如“不可求”,我认为不可以做的,则富不富没有关系。
因为富贵只是生活的形态,不是人生的目的,我还是从我所好,走我自己的路。
子之所慎:齐、战、疾。
孔子平常非常小心注意的事:齐、战、疾三件事情。
古代齐斋同义,清心寡欲谓之斋,古人在举行国家大典或祭天地祖宗的时候,便要斋戒。
所谓斋戒沐浴就是清心寡欲,并不像现在的人,称吃素为吃斋,这个错误在习惯上已用了一千多年,不必改它了。
古代的斋是内心的修养,要着重气质的变化,在《礼记》中变化气质第一步功夫,就是要“斋心”,“毋不敬,俨若思。”
现代的语汇,就是心理的净化,所以孔子对“斋”是最谨慎,最小心的。
其次是对战争,我们讲军事哲学思想史,经常也引用到孔子的话。
他不是不懂军事,而是对军事哲学的理论很高明,只是平常不轻谈战争。
第三疾:是指卫生、保健的事,这是养生之道,他非常注意自己身一体健康。
所以斋、战、疾是他特别小心的事。
孔子生活习惯的事,为什么记载在这里?前面说过,这一篇等于是第一篇《学而》的解释、发挥,下面便讲到: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
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韶是古代一种音乐的名称,是三代以上的舜乐。
孔子听了这个音乐,三月不知肉味。
有人解释“三月不知肉味”说孔子在这一段时间吃素。
当年五四运动,人们根据这句话,说孔子穷得连肉都吃不起。
实际不是这个意思,真正的意思是孔子听了韶乐以后,心境之宁静,思想之专一,吃饭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在吃饭,欣赏韶乐到了忘我的境界。
这也是描写古代的音乐好到如此程度。
所以孔子感叹,上古时代音乐的境界,有我们所意想不到的高明。
南面王不易也
讲了孔子内心的修养,和教育弟子以及他自己生活的情况,给我们一个榜样以后,下面就提出问题了。
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
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
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
孔子周游列国时,各国都排斥孔子,生怕他有意夺取政权,唯有在卫国的时候,卫灵公、南子、一般大臣,都对孔子很好,尊敬他,照顾他。
所以当时大家都怀疑他,甚至孔子自己的弟子,听了太多的谣言,也起怀疑,像冉有,有一天就说,我们老师真想做卫国的国君吗?当然,他不是不赞成,老师真干了,他也会上来帮忙的。
子贡听了便说,好!我去问他。
这时孔子受的谣言大概很大,所以子贡也不先下断语,只说“将”要去问老师。
但是人与人之间的谈话,是一门很高的艺术,子贡问话的高明该学一学。
他绝没有一进去就:“报告!老师,你要不要当国君?”
他受过愤启悱发的教育,真是一个大外交官,说话非常漂亮,绝不问正题。
他问孔子,老师,你看伯夷叔齐是什么样子的人?孔子说,那是了不起的,古代的贤人啊!子贡说,老师!他们两人,为了信守仁道的节一操一,不肯当国君,在首陽山饭都不吃,饿死了,你看他们到最后,会不会埋怨?后悔不后悔?孔子说他不会埋怨的。
立定了志向,为达到最高道德的目标,宁愿饿死,求仁得仁,有什么可埋怨的?子贡听到这里,不需要再问老师想不想当国君,马上就出来了。
对冉有说,老弟你放心,我们的老师不会做这种闲事。
子贡问了当皇帝的话没有?他没有问。
但问到了正题没有?绝对问到了。
这就是值得效法的谈话艺术。
讲到这里,下面就刚好把孔子自己的一段感叹接上去,作为解释,恰到好处。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这是孔子最有名的话,而且在文学境界上,写得最美。
孔子说,只要有粗菜淡饭可以充饥,喝喝白开水,弯起膀子来当枕头,靠在上面酣睡一觉,人生的快乐无穷!舒服得很!就是说一个人要修养到家,先能够不受外界物质环境的诱一惑,进一步摆脱了虚荣的惑乱,乃至于皇帝送上来给你当,先得看清楚应不应该当。
有了这个修养,才可以看到孔子学问修养的境界。
人生的大乐,自己有自己的乐趣,并不需要靠物质,不需要虚伪的荣耀。
不合理的,非法的,不择手段地做到了又富又贵是非常可耻的事。
孔子说,这种富贵,对他来说等于浮云一样。
孔子把这种富与贵比作浮云,比得妙极了。
并不是如后世认为像天上的云,看都不要看一下。
唐诗宋词,作流水浮云的作品太多了。
在孔子当时,很少用到。
我们要注意到,天上的浮云是一下子聚在一起,一下子散了,连影子都没有。
可是一般人看不清楚,只在得意时看到功名富贵如云一样集在一起,可是没有想到接着就会散去。
所以人生一切都是浮云,聚散不定,看通了这点,自然不受物质环境、虚荣的惑乱,可以建立自己的一精一神人格了。
在这里,又插一进孔子的一段话。
孔子这里几段话,在什么年龄说的,无法考证,不过弟子们编这部书,把他的观念连贯起来,编得非常妙,成一整体,所以下面就是说,孔子的目的在于学问。
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
根据这个话看起来,孔子总是在四十多岁,至多四十九岁说的。
他说如果我能多活几年,五十岁以后学《易经》——《易经》是古代的文化——把《易经》搞通了,人生就没有大过了。
“大过”也是《易经》六十四卦中一个卦名。
从这个观点来看,人生自己晓得真要求学问,大概都在这个阶段,根据现代医学,人类智慧发展得最成熟的时候,是五十岁开始,到六十岁这个阶段,因此也证明蘧伯玉“吾年五十方知四十九之非”的话了。
人多活一年,反省就多一年。
人能知道过去的错处就是了不起,所以孔子说这几句话,应该是在这个时候。
在这阶段中,头脑最成熟,真有资格求学问。
下面就讲孔子的学问,除了《易经》以外,就是雅言,这是说孔子平常不乱说话的,他讲话都是很高雅的,有所根据的。
难道孔子土话都不讲吗?吃饭一定说:“饮食哉!饮食哉!”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说孔子讲的话,都有学问的根据,根据什么呢?
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中国传统的文化,《诗经》、《书经》、《礼记》等等都是雅言,是上古文化的中心。
也就是说他的思想言行,都是有根据的,足以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
记载了孔子这些事情,归纳起来,下面就另起一段: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
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云尔!”
“叶公好龙”是历史上有名的故事,他喜欢龙,在宫廷里到处画的雕的都是龙,结果感动了真龙来现身,却因此把他吓死了。
所以当时子张就曾经说过,他不是一爱一真龙,而是一爱一像龙一样的东西。
而后人把这个故事,当作浮华不实的比喻。
叶公有一天问子路,孔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子路没有答复他。
子路的不答复,非常高明,因为站在子路的立场,他实在不便说什么。
同时孔子这样伟大的人,真的教人不知从何说起,就是说了,叶公也未必能了解孔子。
但是,叶公走了以后,子贡就进去报告老师,孔子说你何不告诉他,我是一个为了发愤求学问,常常穷得没饭吃,连自己肚子饿了,都无所感觉,而忘了人是必须吃饭的那种人;当学问上有所获益,就快乐得忘记了忧愁,根本忽略了衰老的威胁。
孔子这种为学的一精一神,也是我们要效法的地方。
孔子的人生修养,是永远年轻的,所以他的学问道德,能“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永远是进步的,随时有新的境界。
进步和退步
下面接着引用孔子的话。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这个文字很简单,我们一看就懂了。
如果以现在的观念来说,就是孔子告诉学生或朋友们,我并不是生来的天才,是一爱一好传统,靠勤敏而求得的学问。
生来便能自知的天才真有吗?那是一个问题。
我们古史记载,如黄帝,如尧,都有生知的天才,不过后人并不相信。
有一种天才是生而知之的。
如唐代的白居易,生下来还是婴儿,抱在一奶一妈一怀里,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认识“无”字,屡次试验他,拿一本书叫他一指,都是指到“无”字。
这种生而知之的事,照中国古代的看法,有很多人都很相信。
因此苏东坡说:“书到今生读已迟”。
这意思就是说,人的天分、智慧,大多是由前生带来的。
这就牵涉到现代科学正在研究的天才问题。
所谓天才儿童,究竟是由血统遗传来的?或者由另外一个未知的因素来的?或者是后天发展而来的?天才们往往特别一爱一好某些什么。
如果没有注意这个问题,就不大会了解,如果去注意,就会发现很多资料。
有人天生下来,就懂某一种东西,这是非常奇怪的。
至于报纸上常报道的,某个孩子数学方面有惊人的表现,或某一方面有非凡的天赋,这还不算是真正的天才。
另外确有生而知之的天才,如古书中说黄帝生而神灵。
依现在的观念而言,都说是历史上捧人的假话。
如果站在教育或心灵学的立场研究起来,的确有天才,世界上充满了这些人,不过现代一般人不大注意这种事。
孔子在这里讲的,是走平实的路子。
他说,我不是生来的天才。
“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这个敏字就是敏捷,包括了聪明与努力。
好古是喜欢追求传统的东西。
讲到好古,在这里可以注意一下,中国人在近几十年以前的几千年当中,观念上都认为今不如古。
在历史上许多地方,都引证古人的事例,充满了对古人的赞美。
而近世纪的观念,引进了西方文化。
从十六七世纪以后,西方文化有一大转变,认为古不如今,越到后来,越推翻了前代,今天很可能是错的,明天会更好,这就涉及到哲学上的一个问题了。
究竟人类文化是进步,还是退步呢?照中国的,东方的看法是今不如古,人类历史文化是退化,没有进步。
照目前西方文化的看法,是古不如今,古代永远是落伍的,新的永远是进步的。
这两种相反的看法,便在哲学思想上形成了一个问题。
我们对此应先有一基本的认识。
究竟什么叫进步?什么叫退步?须要先下一个定义。
如果把中外古今的文化研究下来,就会得到一个结论。
譬如说,现在整个时代,是科学文明的时代。
十六世纪以后,西方科学文明刺激了工商业的发达、社会经济的繁荣。
而工商业的发展与社会经济的繁荣,又回过来刺激了科学文明的进步,形成一种循环一性一的刺激与发展。
到今天为止,科学文明的发展,给人类带来了许多生活上的便利,但是并没有给人类带来幸福,相反的给人类一精一神上带来更多的痛苦与烦恼。
这样,将中西文化联合起来加以研究,站在物质文明进步的立场,或者自然科学的观点来讲,明天实在比今天好;站在一精一神文化的立场来说,今天是比昨天差。
其次,站在政治哲学的立场来讲,不谈现实,只谈理论。
因为一切学问的最后,都须要哲学来做总结论的。
譬如说,帝王政治、民一主政治、独一裁政治、自一由政治,所有各种政治思想和作法,在历史上,都曾经出现过,但是谁能够下一个结论说究竟哪一种政治体制是最好的?我相信这是无法下结论的。
历史上都有过,都看过,都经验过这些政治制度,可是没有人能够肯定何者是绝对的好,何者是绝对的不好。
药物也是一样,中药有中药的用法,西药有西药的用法。
某种病用几种不同的药,相对的都可以治好,这也和政治哲学的道理一样。
所以究竟是古代的好或现代的好,也很难讲。
前两天在大专联考,有一个清寒学生,替一人家补习,每月可赚六七千元。
这两天忙得满头大汗,天天提一个包包出去,看他家教学生的考试成绩。
后来告诉我,他教的学生都考上了。
他是教得好,可是他说,他们×大社会系,发的中国史讲义都是英文写的,都用外国人的观念看中国历史。
而且说中国在秦始皇以前,乱七八糟,是酋长制,到秦开始才算有中国。
这个同学感慨说:“我看再过几年,恐怕要说成汉代以后才有中国了。”
听了他的话,我不禁叹气,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教法?这就是所谓最高学府吗?他又告诉我,他问一个参加大专联考的学生什么是“四书”?这学生说不知道,老师没教过。
他说现在电脑考试题再办下去,中国文化就完了。
二十几岁的大三青年,都感到中国文化快完了,这个问题可真严重。
和他谈到这里,我就告诉他,中国文化的流传问题,如何把这种一子留下,要靠年轻的一代。
二十年后,我们这一代死了,整个文化重任就落在你们身上,如何留下这文化的种一子?现代讲时髦的人,是不会要的。
因此中国文化势必衰落下去,直到衰落得没有了,再回来找,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
因为讲到孔子的好古,我们今天就更警觉到问题的严重。
孔子说自己不是天生就知道的,只是他有一副好古的一精一神。
我们今天讲复兴中华文化也好,保存中华文化也好,为后代着想也好,怎样好古呢?就是承受传统文化后,运用智慧,敏捷而勤奋地反省研究。
再“敏以求之”,这才是认真的工作。
孔子在这里这样说,表示他的成就,都从力学而来。
这是他谦虚的话,也是他老实的话。
任何天才,不加上力学是没有用的,有很多人很聪明,但聪明的人往往不大肯力学,作学问不踏实,不能“敏以求之”,因此学问都是虚的。
所以孔子这句话很明白的告诉我们,作学问、作人、做事的基本原则,要“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不求就不行。
这里就是说孔子智慧的成就、学问的成就、作人的成就,都很平实,不是天才,再说他平实到什么程度呢?
聪明人的玩具
子不语怪、力、乱、神。
这四样东西,是孔子所不喜欢多讲,很少讨论的事。
因此在我们的观念里,孔子是很平淡的,很老实的作一个普通人。
乾隆时代有名的才子袁枚,著了一本《子不语》的笔记小说,专门讲神鬼等等奇怪的事。
因为孔子不讲而他要讲,所以书名《子不语》。
其他如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康熙时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再加上王渔洋的《池北偶谈》,都是清初几个大名士、大才子的作品,充满怪、力、乱、神的故事。
就如现在,大家喜欢讲鬼故事是一样的。
前几天有一个英国专门研究灵魂学的博士来找我。
现在研究灵魂学,在世界各地都很流行,这门科学绝不能轻视。
假定有一天,科学证明了死后灵魂的去向,许多宗教将成问题,站不住脚了。
其次,唯物思想将被完全打垮,连影子都没有。
世界文化也将有一个大的变化。
就是基于唯物思想,因而从事科学发明的,许多科学理论,乃至一爱一因斯坦的相对论,以及其他许多哲学上的观点,都成了问题。
另一个观念:今天全世界是科学的时代,但我们站在政治哲学或人类哲学的立场,看这个时代的文化,则是充满了怪、力、乱、神。
一个时代到了衰落的时候,社会上就会充满了这四种气氛。
什么是怪呢?多得很,如美国人的一裸一奔,中学生一二十人围起来站着吸大麻烟等,全世界奇奇怪怪的事很多。
报纸上刊登的许多奇闻,等于在提倡怪事。
每登一次,就会引起效法者。
像毁容案,以前几乎没有人知道这种残酷的手段,自从报纸登了一次以后,接连就发生了许多同样的案子。
这是社会上“怪”的现象,遍地都是。
“力”,西门町的太保打架,动不动刺一刀,电一影上、电视上柔道、摔交、相扑的比赛,肌肉打得越响越好。
在我们中国学武术,讲武德的人看来,觉得好笑。
“乱”,思想的纷乱,社会的变乱。
“神”,加上神怪的事情。
民间迷信的组织,新兴宗教各个派系的兴起,除了已被取缔的鸭蛋教,以及正受注意的统一教之外,还有很多。
现在新兴的宗教一性一组织有四五十种,问题都很严重,有时令人怀疑那后面会有什么作用,这是社会工作者要注意的事。
一个社会充满了怪、力、乱、神,是项很严重的问题。
我们自己反省,很难保证我们脑子里绝对没有怪、力、乱、神的思想。
当我们遭受极大困难的时候,它就会出现的,至少会想到命运。
我常说世界上最迷信的是知识分子,假如故意对一个知识分子说他气色不好,他就马上请你替他看相了。
就凭这样一点心理,于是发展出了怪、力、乱、神。
他说他是科学家,但科学家更迷信。
我说现代有一个大迷信,就是许多人迷信“科学万能”。
这也是同样的严重问题。
如果人的智慧到达了哲学的最高境界,怪、力、乱、神摸不进来了,才真是平实的人。
孔子讲仁道,也就是这个道理。
因此我们不能轻易放过怪、力、乱、神这四样东西。
以这四个要点,来研究中国社会,可以看到充满了怪、力、乱、神的事迹。
每一时代、每一皇帝、每一政治措施,都靠这四个字作背景。
尤其中国历史上说及某某名人,后面都有一样神怪附会。
譬如说曾国藩是蟒蛇变的;袁世凯是癞哈蟆变的;清代末年,好好坏坏的几个大人物,被称为西山十怪,前生后世,都有一套说法。
尽管当时文字上没有写出来,但口语相传,煞有介事。
所以学问修养很难做到平实,不受怪、力、乱、神的影响。
但在大学里哲学系上课,有七八十个学生,真是奇怪。
从前真正学哲学的不过三五人,而且出路很坏。
一般人眼中,哲学家和神经病并联在一起的。
毕业后去找工作,总是被拒于门外。
同时一提到哲学,又和算命看相联想到一起。
因为路边测字摊的招牌,都是“哲学看相”、“哲学算命”,倒不如在哲学研究中,教了他们看相的学识,将来在招牌上写道:“某某哲学系毕业看相专家”,岂不有趣?中国人有句哲学上的名言:“心思不定,看相算命。”
凡是来看相的,你都批断他要破小财,保险百分之百灵验,准没错。
可不是吗?他看相白花了几十块钱,这不就破了小财?这就是怪、力、乱、神可以兴风作一浪一的基本原因。
真正的科学家,真正的哲学家懂得了真理,才能泯除怪、力、乱、神,而归于真实的平淡。
我常说,怪、力、乱、神四者,是愚蠢人的作品,聪明人的玩具。
对吧?
下面是连接上面,描写孔子和他作人、处世的道理。
谦虚和自信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前面我们批驳了古人对《学而》篇中“无友不如己者”的错误解释,到这里看得更清楚了。
孔子说,三个人走在一起,其中一定有可以做我老师的。
其实孔子这句话,还是打了折扣,应该说各个都是自己的老师。
比我好的固然是我的老师,不如自己的也是我的老师。
因为看到他笨、他坏,自己就会反省:不要这样笨,不要这样坏。
所以他们都是我的老师,足以借镜反省。
孔子这句话同时说明了研究学问,不光是在死的书本上下功夫,还要在社会上观察:别人对的要学习,不对的要反省。
这句话听起来很平常,都懂得这个道理很对,应该这样做。
可是照我们的经验,人都不肯这样做,包括我在内,人们多半有一种傲慢的心理。
照孔子的态度,对比自己好的人要尊敬,向他看齐。
可是发现一个比自己好的人时,由于这种傲慢心的作用,自己心里很难受。
再过两秒钟,觉得自己还是比他好,于是越想自己越好,有如当年在大一陆时乡下人说的:“天大,地大,我大。
月亮下面看影子,越看自己越伟大。”
人类就天生有这种劣根一性一。
所以孔子这几句话看起来很平淡,没有什么难处,仔细研究起来,若说在人群社会中,真发现了别人的长处,而自己能从内心、从根一性一里发出改善、学习的意念,是很不容易作到的。
人就永远如此平实吗?有时带点像傲慢的自信,也是应该的。
下文来了: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桓魋是宋国的大夫,曾经想要谋杀孔子。
学生们得到消息,告诉孔子怎样逃避,可是孔子满不在乎。
事实上在那种政治社会环境中,也无法逃避。
孔子就有一种自信,像宗教家一样坚定。
他对学生们说,上天生下了我,把历史、文化的责任放在我身上,桓魋怎敢,又怎能伤害于我?结果当然证明了桓魋无法把孔子怎样。
这是不是傲慢?不是的,是自信。
我们要由这里了解,有时候对某些事要有绝对的信心。
假如没有这种自信心就不行。
学过中国武功的人就知道,学军事的更知道,如果丧失了自信,功夫再好,也会被打垮的。
看《荆轲列传》,他的剑术并不高,有一次他去看一位剑术高手。
荆轲举起剑来,那个人不动,只两眼盯着荆轲,结果荆轲还剑入鞘,回头就走。
如果以现在的武侠小说来说,那个人的眼睛已经炼就了一种特有的刚毅之气。
事实上是宁静、自信的一精一神把对方克服了,这是以武术来说明自信心的重要,尤其个子矮小的人与体格魁梧的人打斗,如先自失去了信心,一定失败。
自信在很多地方,对很多事情,都是很重要的。
刚才讲了这一大段孔子作人、处世、作学问的修养,下面便再转到他在教学方面的教育法。
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
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
这等于说:诸位,你们以为我讲学问,还会保留秘密,不传给你们?我绝对没有丝毫隐瞒,所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们作学问,为什么都不懂呢?作学问容易犯一个一毛一病,都怕老师会留一手。
尤其中国古代学武功的人,老师很可能会留一手。
留一手,以防徒弟打老师。
可是这一留,留到最后就都没了。
孔子说,我并没有保留,我的学问很简单,本身就是教材,表现在平时作人、处世、言行间。
学问就在这里面,告诉了你们,千万不要只在书本上死念书。
换句话说,这一节书,显示了孔子的教育法是在日常生活行为上,处处表达无遗,不要有神秘感,不要有好奇心,他随时随地都在教学,学问就从生活经验得来。
书本上是求知识,求前人的经验,和前人的见解与心得。
但是要把这些知识、见解与心得用到自己身上,就要加以体验了。
所以他说“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没有哪一次、哪一个地方不表现学问的道理。
你们要在这方面去了解、去学习。
跟着下面又提出来孔子的教育宗旨: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现在有些研究孔孟学说的人,跟着新时代走,他们说孔子是非常科学的,在当时孔子就有分科教育了。
他对学生们分有文、行、忠、信四门类别,好像现在分科分系的教育法。
这是说笑话了。
孔子教育的宗旨是这四项。
第一“文”:包括了知识、文章——广义的文章。
文章的文采、字句和条理,章是连起来的一大篇文理。
狭义的是指文字作品叫文章,这是后世观念。
在春秋战国时候,文应该是广义的文章,包括了一切知识及文学。
第二“行”:文章好,知识好,充其量变成文人。
学者们要注意,古人早就有“文人多无行”的说法。
所谓文人多半无行,就是说,知识多了,正理、歪理,条条有理,因此凡事满不在乎,便成了“名士风一流大不拘”。
还有,往往文章写得好的人,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功业。
看中国三千年来文学史,文学造诣高、诗辞歌赋都行的人,在事业上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之处。
以诗人来说,杜甫、李白等在其他方面,没什么大成就。
在功业上有成就的人,不一定文学是好的。
不过像唐代几个皇帝,文章诗词都非常好,尤其唐太宗诗作得非常好,不过他不肯作,书法也好。
所以唐代文学好,是帝王们提倡的。
宋朝的儒家,理学讲得好,推其原因,也是受宋太祖的影响,赵匡胤本身就内行。
所以说转移社会风气在于一、二人者,但不是你我一、二人。
这从历史上可以得到很多证明。
但有功业的人,他的丰功伟业又往往盖住了文学上的才气。
所以孔子四教中的“行”,也不是单指普通的一操一行,而是指一生事业的成果。
然后讲到第三的“忠”:不是唐宋以后所讲的忠于某一个人的意思。
孔子讲的“忠”,是对国家、社会、父母、朋友,任何一人、一事,答应了的话,就贯彻到底,永远不渝的诚心;对一事一物无不尽心者谓之“忠”。
第四“信”:就是有信义。
这是孔子教育的四个重点,不能够分开的。
如果说他是分科了,那就是笑话。
谈到这里,我们对于中国现代教育,感慨很多。
尤其每年联考之前,常谈起这个问题,照过去的猜题方式,今年(一九七四年)的作文题,一定是向十项建设这个方面猜。
而今年的作文题爆出冷门,出对了,是来自《荀子》上的:“荀子曰: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
不料有一家大报的社论批评说,现在已经到了科学时代,还出这样古老的题目,不合时宜。
我看了这样的社论,连叹一口气都觉得一浪一费。
报章是领导文化的先锋,居然有这样的观点,天下事可知矣!
今日的教育,实在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尤其是对于我们国家民族文化的前途,更是个大问题。
我经常觉得,中国这几十年来的问题,根本发生在教育上,而且很严重。
西方偏激思想之侵入,就是当年教育出了问题。
试看全世界每一地区、每一个国家,开始转变,开始倾向偏激思想的,都是知识分子,等到大家觉悟已经迟了。
其次偏激的是资本家,这实在是大问题。
对这些问题,就要有学问、有眼光去研究它的道理。
至于穷人翻身的问题,那是上了野心家的当,结果翻了身,还是一穷二白。
为什么这样呢?这与教育问题有绝对关联。
甚至三千年来的历代兴衰,都与教育问题有关。
过去我们虽没有明文规定的教育宗旨,但读书人根本上要把品德修好,这是公认的目的。
可是近几年来,跟着西方文化转,尤其是现在美国标榜“教育就是生活”的教育方针,大家体会到的生活就是现实,不外物质。
教育的目标也因而移转,完全忽略了心一性一的修养。
弄到现在怎么样呢?
有一个学生,是前几年师大毕业的,已得到硕士学位。
一天来看我,我问他认为我们的教育目的是什么?他说:“老师!我们的教育目的是考试啊!”这句话讲得很沉痛,我们只好相对苦笑。
是嘛!小学毕业以后考中学,考进了中学,小学所学的没用了,丢一了;中学毕业考高中,考进了高中,初中学的没用了,又丢一了;高中毕业考大学,高中所学的又没有用了,当然也丢一了;等考取留学又丢一了大学的;留学回来,参加公务员考试;当了公务员,还有升等考试。
三年一大考,两年一小考。
是嘛!我们的教育就成了考试。
其实,考过了又不算数。
清代有人对考试的评语是:“销磨一代英雄气,官样文章殿体书。”
现代科学八股的考试方法更可怕,将来很可能要变成“销磨一代一精一神气,电脑规程机械书。”
(我们一边听,一边摇头叹息。
)
前天,一位有名的建中资深的国文老师来看我,也叹说今年换了电脑教育、电脑考试,越来越不对了。
现在高中三年级的教育,谈不到教学问。
只是告诉学生,用什么方法应付这种电脑考试。
像国文方面,一个名词除了教他们正确的解释之外,还要告诉他们四五种不正确的答法。
再加上一些课本在编的时候本身就有问题,中学老师接到这种课本,发现有问题,早已向教育部提出来,但没有人理会。
现在临阵了,报上才登出来说有问题。
而这些地方在上课时,只有告诉学生,这是有问题的,只要注意将来如何应付考试就好了。
这就是教育!怎么办呢?
现在我们讲到孔子教育的宗旨,就是文、行、忠、信。
过去向德行的路上走,对于学生知识、学问的成就,还是第二步的要求。
既然受过教育,至少第一步要打好品德的基础。
几千年来,我们中国人的道德为什么如此敦厚呢?就是德行教育的结果。
所以文、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