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第一百十回 真报仇指头啮血 假作恶鼻孔铺红
素臣急问行刑日期,百姓说是昨日午时三刻,素臣拊心大恸。
曰:“此天丧余也。”
金砚道:“我们事大,哭已无及,且进城去再处。”
百姓道:“若得进城。
我们也进去哭祭白老爷了!四城关门,守得铁桶在那里,容你进去吗?”
素臣问:“不过决囚,怎要关城防守?昨日已经决过,今日怎还不开城?”
百姓道:“白老爷被靳太监拿下,又捉他全家,都要处斩。
众百姓个个不服,只碍着皇帝现坐在府,十万羽林军驻扎城内,把众人禁住,不敢动手。
靳太监也怕百姓要反,故此闭城防守。
今日还不开城,想是城里有人吵闹,或是怕人进去夺一尸一,哭祭搅扰的缘故。”
素臣收泪。
合金砚商议道:“民情如此,此时尚不开城,或者白兄尚未受刑。
这是时刻缓不得的。
我们须如此如此,赚进城去,相机而行。”
因问众百姓:“可有朱墨笔砚,借用一用。
进城,如白爷未死,即可保全;如已受刑,亦可收一尸一敛埋。”
百姓见素臣痛哭,知是白家一路上人,忙用手指道:“那村里就是学堂,我们领你去。”
因簇拥进村,到村馆中。
素臣取出火票一张,倒填年月,开明人数、应付等字,用朱笔圈点,竟向西城奔来。
守城军兵,远远看见,便各弯弓搭箭。
金砚连忙摇手,素臣高喊:“是京里下来飞报军情的。”
军兵便收了箭,到了城边,用钩索下来,讨看凭据。
素臣把火票夹入索内,扯吊上去,开门放进。
城上军官道:“只文白一人入京,这几日飞报就日夜不绝。
昨日紧报到了,连囚都没决成,可不奇怪。
这火票已挂号打戳,你到臧公公处缴销。
今日方已换了班,不要到汪公公那里去瞎撞。”
素臣心上一块石头方才落地,更不回言。
拔步便走。
走到一座牌坊边,见对面一人急急走来,甚是面善。
想起是成全、伏波光景,闪在牌坊脚下,俟其走近,叫一声成全。
那人呆了一呆,定睛细认,低问:“莫非是文爷又变了脸色吗?小的是伏波,不是成全。”
素臣悄声答道:“正是,你主母在这里吗?”
伏波大喜道:“文爷,就在这家三门里站一站,小的去给一个信,立刻同来。”
说罢,慌慌的去了。
素臣主仆跨入那家门内,想起这是又全妾焦氏母家。
只见里面走出一人,却正是焦氏之父焦良。
素臣心敬焦氏,见焦良面有泪痕,不觉随口问出:“令爱安否?”
焦良把素臣仔细认看,说道:“爷莫非是皇甫按院老爷的亲戚吗?怎面色是这样晦滞?”
素臣随口道:“病后变坏的。”
焦良大喜道:“蒙老爷厚恩,刻刻感念。
请里边去坐,好讲话些。”
素臣道:“我等一个人来了进去。
你为何事流泪?”
焦良低声说道:“白老爷全家性命只在早晚。
小人们受他恩的,那一个不着急!今得文老爷来,是他救星到了。”
话未说完,只见伏波领着一个与素臣一般晦气色脸儿的女人进门,素臣认是飞霞,焦良便请进内。
飞霞目视素臣,素臣道:“大约不妨,我们且进去。”
焦良领到着里两间屋内。
道:“此处僻静,尽好说话。”
把外面街门关上,进来磕头。
素臣一把扯起,焦良问素臣道:“这位奶奶及两位爷面前,有话不妨说吗?”
素臣道:“都是我一家人,有话竟说。
我并不姓文,你莫非错听了吗?焦良道:“按院亲戚老爷,帮着按院除奸锄恶,设立义仓,救济百姓,就是弹王的文忠臣老爷;按院进京不多时,就知道的。
青、登、莱三府吃粥领米的百姓,那一个不替三位老爷念佛!白老爷怜念小女儿,每日多给两分口粮,也都为着老爷加恩,怎说不是文老爷呢?白老爷自必听文老爷的话,文老爷一出头,众百姓愈加踊跃。
只消打开牢门,把白老爷合家放出来就是了。”
素臣道:“待我问了这位奶奶的话,再作计较。”
飞霞道:“皇上二十日驾到。
白爷同着登、莱两府乡绅接驾。
二十一日有旨,单召白爷进见,将白爷软禁。
靳太监一逼一着把他两妾碧云、翠云及二十余名有武艺的家丁,十余名有武艺的丫鬟、仆妇,都写书去叫来,后发兵去拿捉满门,二十四日解到。
昨日传旨处决,轰动了合城百姓,每人一裹香,求代白爷性命。
把行宫及府前各处街道,都挤断了,打搠不开。
又凑着京里有甚紧报到来,就传旨出来,停了刑;却没说改期那一日处斩。
我们的人现有许多在州两处监里。
牢头禁卒,一来感白爷的恩;二来得我们及百姓的钱足了,巴不得里应外合,放出白爷全家。
无奈白爷执拗说:“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碧云、翠云又说:“得白爷吩咐,他们才敢出监。
'刘伯伯及一奴一两处劝说,总劝不转。
把这事就拧住了。
昨日夜里,叫成全从城河里进行宫去打听,至今没有回来。
伏波方才遇见刘伯伯,说铁二伯已领各岛一精一兵三千过洋来,约会一奴一去劫牢,说不管白爷肯不肯,且劫到海岛里去再处。
一奴一听说文爷在此,故急急赶来,听文爷作主。”
素臣道:“白兄既不肯出监,劫之何益!这事必须商通了做,岂可用强?”
因把京中之事略述一遍,道:“白兄已奉东宫令旨,原官起用,出京时,又改授兵部,赞画军务,现有敕书可凭。
只消尹嫂及虎臣分进男女两监,通知此信,说我现奉令旨来剿除逆Yan,岂可反听逆Yan假旨而违东宫之令旨?他见了敕书火票,自没疑心,既没疑心,断断无不听我言之理。
白兄既从,则碧云、翠云及婢仆中有武艺者,无不尽力,便添了一半兵将。
尹嫂们暗集兵目,随我到府中宣旨。
焦良可传播与众百姓知道,到那里必左袒同呼。
我们依着令旨,明目张胆而行,气势百倍。
禁军知有东宫令旨,便不敢十分助力。
贼人之势,便减去一半。
此事之成,便如反掌。
但万万不可说我在此,一则使彼多方准备;二则恐其赴信入都,谋危东宫故也。”
飞霞等俱点头称善。
素臣因令焦良于次日平明至府前,把景王伏诛,太子正位,钦召白祥之事,张扬传播,鼓动众心。
令金砚带了敕书,随虎臣进男监,飞霞带了火票进女监,各把京中之事,备细说知,令禁卒等死心塌地,同为内应。
令伏波仍回原处,俟成全一到,即引来见我。
我便在此过夜,候你们回音。”
飞霞等得令而去。
焦良忙备晚膳,自在桌边侍立,搬茶送饭,百倍小心。
至夜,又备几碟蔬菜,送酒进来。
素臣道:“刚扰酒饭,何劳复费,使我不安。”
焦良道:“小人蒙老爷施恩,不特全我女儿之节,救我女儿之命,连小人都衣食宽余,这后面几间房子,还是赢余下来置买的。
一杯水酒,怎报得老爷的恩,只聊表小人之意罢了。”
素臣饮毕,收拾进去,取出一张小床 ,铺好铺盖,送上面水,候素臣洗毕,叫了安置,方扣门进去。
素臣因候飞霞等回音,熄了灯烛,在暗中坐等。
因连日赶路劳乏,坐了一会,困倦起来,伏桌假寐。
二更时分,忽然心里一惊,惊醒转来,手势一起,叫声阿唷,觉着有物戳至喉边,忙用口一咬,却是一把小刀,刚刚咬住。
随手一格,只听大叫一声,跌倒在地。
素臣大喊:“有贼。”
去摸地下那人,已不能挣扎。
却捞着头发,定睛细看,是个女人模样。
焦良持烛赶来喊道:“这是女儿,怎跌死在此?”
素臣大骇。
忙令焦良拍救,拍了一会,方才醒转。
焦良问之,不答,惟哭而已。
秦臣看手上时,手腕已被刀划破,流出血来;自把行刺之事说知。
递刀与看,刀上现出四个齿痕。
焦良大惊道:“老爷是你我恩人,怎忽起这样歹心,不怕天雷打死的吗?”
因跪下去,连连磕头道:“伤了老爷贵手,不妨事吗?”
素臣道:“不妨。
但不知他刺我之故耳!”焦氏哭道:“你杀我夫主,抄没我全家,是我仇人。
我特来刺死你,与夫主报仇!”素臣方知其故,太息不已道:“小娘子贞烈之性,世所罕有,可感可敬。
但可惜暗于识悖于理,守匹妇沟渎之小节,而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又全以朝廷大臣,一陰一附大逆,谋危宗社。
此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者也!况我彼时,在皇甫兄署中佐理幕务,皇甫兄代天巡狩,若释贼不讨,便为朝廷纵奸养恶,贻祸社稷,即属不忠溺职。
我若不助他诛贼,罪亦相等。
见无礼于君者,如鹰之逐鸟雀,是我之助按院以诛尔夫,乃职分之所当为,所以彰天讨也。
若以我为仇,是仇君,且仇天也。
即使我系路人,亦无可仇之理。
况我被陷在宅,敬小娘子之守正,怜小娘子之受刑,被救而出,犹假托仙人之言,以免小娘子之凌辱。
又全正法后,即发归尔父,以免小娘子之为一奴一。
至小娘子不肯改适,自刎道旁,复用药敷伤,拨医调治,免追身价,捐银养膳,以全小娘子之命与节,不得视为路人矣,何忍以白刃我之颈乎?又全之待小娘子酷忍极矣,而小娘子毫无怨悔,守节不变,更欲为之报仇,此贞烈之不可及也。
而忘君臣之大义,徇判逆之凶徒,平时无脱簪之谏,苦口之诤,既伏天诛,犹以为冤,欲甘心于为国锄奸之谊士,此愚昧之不足取也。
古来忠臣义士,以公义而废私恩者,史不胜书。
妻妾之于夫主,不过子女之于父母。
子女不可徇父母一之 恶以仇君,妻妾独可徇夫主之恶以仇君乎?君不可仇,则代天诛逆之人亦不可仇,明矣。
使小娘子身为男子,心在朝廷,处职分之当为,遇穷凶之乱贼,将纵之乎?抑诛之乎?如欲诛之,必不至仇及下官,而欲刃于区区之颈矣。
古人云:“得一知己,可以不恨。
'下官之怜小娘子者切。
敬小娘子者真,亦小娘子一知己也。
方才若非睡中心忽一惊,已为小娘子所杀。
杀下官何足惜,独惜伤天下有心人之心,而长天下无情人 之智。
君臣之义不明,乱逆之谋不戢,为可忧耳。
小娘子其熟思之。”
焦氏总不做声,忽地立起身来,就抢桌上那刀。
素臣愈骇,抢在手中。
焦良一把抱住,喝道:“文老爷这一番说话,顽石也该点头,怎你还迷而不悟?”
焦氏大哭道:“女儿取刀实欲自刎,无颜复生人世矣。”
素臣道:“若如此说,又矫枉过正矣。
死有重於泰山,有轻于鸿毛。
若又全在日,小娘子痛哭谏诤,谏之不听,自刎以明志,冀其万一之感悔,则忠于夫者,即忠于君,此重于泰山之死也。
今又全已没,徒怼下官之直言,弃父母而不顾,死轻于鸿毛。
窃为小娘子不取也。”
焦氏哭道:“一奴一本愚妇,见理不明,只认出嫁从夫,便以死为君父。
君恶如纣,被囚者尚有天王明圣之思;则夫虽不淑,为妾者不可有怨怼违逆之念矣。
特以妇人之义,从一而终,桑濮之风,国人所耻。
所不改者,一身之节。
此外捶楚困辱,甘之如饴,自以为能尽妾妇之道。
老爷既杀一奴一之夫主,一奴一便认定老爷是仇人,所以给一奴一养膳,一毫不敢沾染,几年来都是靠着针指度日。
若接凑不来,便甘心忍饿。
一奴一手无缚鸡之力,方才出来行刺,原自侥幸万一:幸则报夫主之仇,不幸则毕一己之命,谓必如此,始有面目见亡夫於地下。
今闻老爷正论,方知夫主之罪当受极刑。
老爷之谋,乃为国靖乱。
细思往事,痛悔前非,不特恩将仇报,致伤老爷,罪不可逭。
而纵夫为恶,得罪朝廷,坐视弯弓之射,曾无涕泣之言,忘君忘夫,尤属万死莫赎。
此实自怨自艾,而有轻生之念也。
老爷既说死轻于鸿毛,不当弃父母而不顾,一奴一又何敢不留此残生,以事父母?但一奴一受老爷格外垂青,不知感激,反来行刺,致伤老爷之手,心实痛之。
啮此一指,以偿一奴一罪。”
说到那里,便以口啮指。
素臣慌张喊阻,已啮下一指,满手流血,晕倒在地。
恰值飞霞从空而下,惊问其故,素臣说知。
飞霞忙在身边取出刀疮药来,撕下一幅衣襟,代其敷扎。
唤醒转来,哭泣怨悔,不能自己。
素臣道:“小娘子所秉者,天地激烈之正气,终欠和平,还须以学变化之。
身体发肤受于父母,不敢毁伤,方得为孝。
指自残,皆不孝也。
颇闻小娘子博通经史,以后当取《四书》、《小学》、《孝经》等书,体贴玩索,则自无激烈之过矣。”
焦氏拜伏于地,愿受教诲。
素臣令焦良扶掖进内,好生安息。
因问飞霞进监之事,飞霞道:“翠云、碧云知文爷到此,说白爷自必听从;但有外应,即从内杀出,不须候白爷吩咐。
洪夫人等俱喜出望外,专待救拔。
女禁们说:“已奉密旨,限着要讨气绝,亏着知府吩咐,还缓在那里。
'明日黎明,是必前去救放”不一会,伏波领着成全来见。
说:“靳直于昨日接到京中紧报,说景王已杀,太子复位。
登莱民心俱向文爷,不可驻扎,当移驾入岛。
一面差官员进京讲和,要割三一江一 、两广、闽、湖云贵九省地土,与太子分南北朝。
把白爷之事一交一 给都督王采、东厂臧宁。
靳直已于昨日,一逼一着皇上,偷出水关,前赴困龙岛去了。”
素臣失惊道:“困龙岛后面与护龙岛一般,俱是天生石壁,猿猱不能攀蹑,山根怪石嵯岈,船不能近。
前面与屠龙岛一般,雄关夹峙,只一水可通,曲折可进。
若攻其后,无路可攻。
若攻其前,又无从扈驾,恐危圣躬。
如何是好?”
呆想了一会,金砚已领虎臣到来,不信寒一温一 ,即说道:“白兄看了敕书,才信文爷实已到此,欣然应允。
禁卒们说东厂限了今日夜里要讨气绝;知府吩咐暂缓,要候内衙有信,再行下手。
看知府的意思,甚有转头。
若京里差官迳到府里去,宣读东宫令旨,便可公然放出,不必抢劫。
如召不敢许他,候文爷作主。”
金砚道:“他们原说,可行则行,若不可行便照从前原议。”
素臣道:“兼而行之,可也。”
因问:“城内现有岛兵若干?”
虎臣道:“男女兵卒共有五百名。”
素臣因令:“暗派兵目一百名,杂在百姓中,接应男监;令飞霞领男女兵一百名,接应女监;派一百名于东市口埋伏护送;派一百五十名于东城门接应;除成全、伏波外,选五十名一精一细善走跳、识水性者,在城打探军情,从水关递报。
知府若奉令旨,便明公正气,开监释放,护送出城。
若不奉令旨,便强行开监,夺门而出,总候我出堂定夺。”
各人得令而去。
须臾,天已微明,素臣带着金砚竟望府前而来,只见拦街塞道,俱拥满百姓。
素臣挤将过去,到了府堂,便把鼓乱击。
人丛里挤出衙役,前来喝问。
素臣说:“有东宫令旨。”
衙役飞报进去,一片声传请,说:“堂上人多嘈杂,请内堂去宣读。”
素臣拔步进去,宅门内早有两人鞠躬而迎。
素臣看去:一个乌纱金带,是太守服色;一个红衣金,是道官服色。
看到道宫,颇觉面善。
走上堂阶,知府便请令旨。
素臣取出敕书道:“面奉令旨,速传白祥出监跪接,以便口宣。”
那道官道:“请问尊官名姓,现居何职?”
素臣听着口声,忽然想起道:“足下曾与干人杰同会一面。
还记得沙河驿旅店中临别之言否?”
道官定睛一看,慌道:“恐有密旨,请里面去。”
把素臣、金砚让至密室中,屏退从人,跪将下去,道:“小道即元克悟也。”
向那知府说:“此即征苗大元帅,新诛景王之文大人。”
知府亦即跪下,素臣双手扯起道:“不必多礼。”
只把靳监举动略述一二。
先开放白祥出来,再讲别事。
克悟道:“靳监已挈皇上入岛,这知府何仁,虽也承奉靳监,其心实在朝廷。
靳监不能信任,故着小道来监察,供一应行在。
小道因与他联络,为一陽一儒一陰一释之计,故得暂时保全白祥性命。
今奉令旨,自应即时释放。
但不通知靳监,便须明与别调,以后便不能暗为朝廷出力了。”
素臣道:“靳监入岛,我正愁无一通信之人,不必与彼别调。
本院出去宣布东宫令旨,即可释放白祥出监。
你二人可假作阻挠,俟白祥出狱后,即禀知厂卫,说奉有东宫令旨,发到内阁敕书,职等要奏闻皇上,请厂爷钧旨。
奈差官凶恶,百姓附和,公然打开狱门释放男女各犯,事出仓卒,救护不及。
伏乞发兵擒拿。
并将敕书缴送,便不疑你二人了。
我此番出京,惟恐靳直知道,多方设备,单谋在内,另起干戈。
故易容而来;你们切不可走漏消息。”
何仁打躬领命,克悟忽把自己鼻头用掌一拍,铺出血来,涂了满面。
素臣会意,便一路嚷骂,纽结出来。
署内家丁不知缘故,一齐拥上。
被素臣提起一人略略洒打,纷纷碰倒,喊哭跌撞,乱成一片。
素臣把克悟扭到宅门外,方才放手。
大声咄叱道:“奉着东宫爷令旨,都敢违拗,咱亲到监里提人,看你敢拦阻吗?”
金砚亦随后喊嚷,竟望府监中来。
堂上拥满百姓,已听焦良传播之言,再知差官击鼓进衙,便都踊跃欢喜,专看玉麟开放出狱。
今见差宫发作,大家都不平道:“太守大似东宫爷吗?怎敢不遵令旨?”
更有岛兵在内鼓掌说:“咱们都跟这两位爷去打开牢门,放出白爷,有东宫爷做主,怕这没子的,咬掉咱们雞一巴吗?”
一唱百和,其声震天。
监门外设有挡木,被素臣一手一根纷纷扯断。
监门口搭着行篷,有百十个兵丁看守,上前吆喝。
被大众一一逼一,再有素臣、虎臣、飞霞、等神狮猛虎在内,便如粪蛆乱搅,都向墙头壁角处滚跌而去。
登时打开监门。
禁卒们俱已开放刑具。
岛兵中有力者,便去背负男人,现禁丫鬟、仆妇中有本领者及飞霞带来女兵,便去背负女人。
素臣、金砚在前,虎臣、白祥及二十四名勇健家丁护送男犯,飞霞、翠云、碧云护送女犯。
四面岛兵拥着,各奔东门。
走至大市,正值巡防兵将,见反了狱,想要擒拿。
怎当得素臣神勇,挡着便死,带着便伤。
复有埋伏下的一百岛兵在背后胁下乱杀出来,便只办着逃走,那个还敢上前夺人。
涌至东门门口,四散埋伏的岛兵已先动手,把守城军杀死,占住城门。
城上兵将闻信赶来,被素臣等截住,杀得七零八落,抱头鼠窜。
留下金砚,嘱咐几句,然后押在后面,按队而行。
何仁依着素臣之言,飞禀厂卫,并说克悟与差官争执,致被毁面撕衣。
臧宁大惊,忙与王彩商议,一面飞报靳直,一面发兵擒拿。
王彩道:“景王已杀,东宫正位,文白神勇,事未可知。
白祥系东宫所拔,这敕命虽无御宝,有东宫宝押,敕书是真,我们还该拿不该拿?”
臧宁道:“此时骑虎之势,我们还想投顺东宫吗?言投顺亦必不信。
跟着厂爷走,还讨得出富贵!”王彩连声道是,忙点起三万兵马,赶出城来,直追到海边,方才追着。
王彩令骁将赵武出马,白祥提刀出战,斗有十余回合,赵武气力不加,回马便走。
白祥不舍,追将上去。
王彩挥出两员裨将,赵武复勒回马,三并白祥,马步异势。
王彩复挥一精一兵数百,四面围裹,白祥如何支架得住,冲突得出!碧云、翠云领二十四名家丁,十六名女兵,百余名岛兵,奋勇杀入。
王彩挥出三五百名神臂弓军士,齐发箭一弩一,飞蝗般射来。
碧云等没盔甲,抵挡不住,俱被射回。
素臣令虎臣护卫男人,飞霞护卫女人,手舞宝刀,从箭林中跃进,杀条血路,救出白祥。
竟奔中军,来取王彩,为擒贼擒王之计。
那知王彩南征北讨,是个惯家,只做不知。
让素臣赶得较近,挥起令旗,四面军兵,一齐围转。
王彩挥大杆刀,领着数十员健将,力敌素臣。
白祥仍被赵武等三将攒住,几百一精一兵一团一 一团一 围拢。
碧云等又被神臂弓射定,不得上前。
虎臣、飞霞奉令保护家口,不敢突入重围。
素臣连日劳乏,右手着伤,身无片甲,又没匹马,尽力冲突,虽是杀伤无数兵将,却因王彩军令严明,没一个敢于退缩,几番冲突不出,心甚着忙。
想那家口中,有立着还怕风吹的女人,抱着还要乳吃的孩子,怎当得大兵踹踏?因奋起神威,大吼一声,直杀出来,两把宝刀,风驰电掣,纷纷头落,片片肉飞,禁军个个魂飞,健将人人胆落。
堪堪突破重围,忽被海口一枝兵接应上来,却是妖僧邪道,洋盗盐枭,领着胶州以下沿海岛兵,蜂拥而前,更加围得铁桶。
素臣一精一力已竭,怎当这枝生力雄兵?听得一片哭喊之一声 ,知是家口俱被踹踏。
想起:国家颠覆,圣驾孤危,东宫在险,老母被兵,我这一身是何等关系,奈何毕命于此乎?不觉长叹一声,泫然泣下。
正是:
鹊啄鹰毛难展翅,蚁攒龙甲怎飞空?
总评:
焦氏行刺,梦想不到。
惟梦想不到,方是奇文。
然使但欲出奇而不能贴合情理,便属庸笔。
妙在细按焦氏血诚,实有此情,即实有此理也。
实有此理而为旁观者身受,及读者意想听不到,方是奇文。
素臣太息一段,明白剀切,足使顽石点头,不待言矣。
妙在句句是可感可敬而又可惜,不离乎手之这两言也。
非焦氏不足生素臣之感,起素臣之敬,亦不致起素臣之惜。
感之,敬之,而复惜之,乃不禁反反复复有此明白剀切之数百言也。
然则惟焦氏乃可刺素臣,惟焦氏乃可得素臣明白剀切之数百言。
焦民怎的立起,就桌抢刀,尤属梦想不到。
不特素臣愈駭,焦良喝责,读者亦遂吐舌不收。
文章至此具是造化弄人。
焦氏以夫为君父,一段意见虽是愚忠,而一片血诚,可使六月飞霜,三年大旱。
读此而不落泪如雨者,便是全没心肝之人。
克氏前在李宅,已如荷出污泥,亭亭静直。
读至此回,则更如粪壤中生出千年芸草,神光奕奕。
不数姚黄魏紫,秋菊春兰也。
非嫫母不形王嫱之美,非侏儒不形侨如之长。
合前回读之,更觉精神百倍。
书中写贤媛者。
不一而足。
至于素臣母妻诸妾,可谓观于海者难为水矣。
乃复写一焦氏,以具造物者之奇。
几与香烈一娘一娘一同香并烈矣。
可但惜其愚而不生感、不起敬也哉。
前后为玉麟巴急,中间忽拦入焦氏行刺一段,如横山截水隔断鱼龙。
而素臣此夕居停,焦良明白传播,直至岛中进女,犹借焦氏为缴价之局。
与正文更宛转关生也。
此为天造地设出奇取变之文。
克悟忽拍破鼻头,最是好看。
而家丁不知缘故,以致哭喊跌撞,则文生情,情又生文,愈极空灵矣。
若但报差官用强而无毁面撕衣之实事,靳直何以释然,进奉美一女 岂无疑心、忌心?宜素臣会意,即与扭结嚷骂也。
沧海楼救驾当叙克悟拍鼻之功。
王彩臧宁商议一段,曲尽小心情事,而王彩欲看风使舵,臧宁知骑虎势成。
非曲折从小人肠肚中穿过者,不能道其只字。
无臧宁一论,则王彩不死心塌地专助逆Yan;王彩非号令严明,则禁军必不敢十分助力,如素臣所料矣。
岂有海口一战之苦争恶斗,百倍声势邪?而欲写其号令严明,必先写其南征北讨,是个惯家,此又先生表后测影之法。
哭喊之一声 ,读者既茫然不知其故,素臣又料其是家口被兵踹踏。
孰从知为另起一头,从天而下之下兵耶?伏笔至此,奇矣!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