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第一百十三回 忽显灵文素臣真符假梦 怕上天熊飞娘死抱生人
众人慌忙拉救,亏得撞偏了些,在柱上擦过,把左边半个额角擦破,拉了一道口子,擦出整片油皮。
急取伤药敷口,包扎起来,坐在地下,仍不哭泣。
天生觉着,劝道:“你有夫有子,亏你舍得跟着文爷同去吗?方才若不是咱手快,捞着你一片衣襟,带了一带,这命还有吗?”
飞一娘一道:“满天下人,只靠文爷一个,咱眼睁睁地,要看他做出掀天事业末,谁料他真个半途而废,咱还要这命吗?两个儿子,有你抚养,再不,就一交一 给妹子;你爱娶,便续上一个,不爱娶,便守着咱,做个义夫;咱有甚舍不得?”
以神道:“文爷劝大姐嫁人,要生男育女,接续父母气脉;你拗着他,做不孝之女,一陰一司里怎样好去见他?”
飞一娘一道:“咱若不遇文爷,如今还是女儿,有这感子、念子来接那气脉吗?若光想接气脉,古来也没有忠臣义士了,咱有甚见不得他?”
玉麟道:“古来女子,只有死君、死父、死夫,没有无名而死的;大妹怎不明道理;一胡一 做起来?”
飞一娘一道:“古来为朋友死的,很多;文爷是咱明师益友,开拓咱心胸,增长咱见识,感发咱良心;咱就合他做个刎颈之一交一 ,也没背着理来!”有信道:“文爷说,礼记上;'父母在,不许友以死!'是汉儒附会。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即父母已死,也不应许友以死。
大妹没听见过吗?”
飞一娘一道:“皇上非文爷不能救,东宫非文爷不能安,天下非文爷不能治;君即文爷,文爷即君。
咱的死友,便是死君。”
玉麟道:“文爷一死,世事可知!俺也几番要死。
因想古来孝子,俱以继志述事为孝;咱们把文爷看做父母一般,该完他未了之局。
大家这里参想文爷救驾之法,要补完他忠心;接太夫人合家至岛,供奉避祸,抚育五位公子长成,补完他孝心慈心。
如今幸得文爷梦中指示,正该齐心合力,了他心事。
大妹怎在这要紧关头,反与文爷拧别着,不肯为他出力?他在九泉,岂得瞑目?”
飞一娘一然后放声大哭道:“大哥这句话,提醒了妹子了!且完文爷心事再处。
咱们决些上楼去罢。”
天生方才放心,领着有仁、有信俱至神楼。
飞霞、碧云、翠云因急要知救驾之法,料想同着做事,终须见面,便不顾有仁素不认识,都上楼相见。
有仁、有信把梦中之言,如此如此,一一说出。
飞一娘一道:“真有二千五百丈长的丝索吗?”
碧云等俱说文爷早已打成。
飞一娘一一阵心痛,复又晕倒,天生道:“这又是怎样?”
飞一娘一哭道:“咱再不信文爷会死,如今连索连鹤,都在梦里告诉二哥们,这死不是千真万真了?怎不教人痛死!”大家听说,都哭将起来。
有仁、有信亦哭泣不已。
飞霞道:“高低远近,都隔了十多里,咱们想不到那鹤,便再算不出这丝索到铜柱边的法儿。”
如包道:“文爷那日大笑不止,谁知是为这个缘故!不是一精一夫招下鹤来,文爷才笑的吗?”
玉麟等俱恍然大悟。
翠云道:“咱前还猜想,丝索就到铜柱边,怎得系牢铜柱之上?这鹤倘飞不到铜柱边去,也是常事。
文爷托梦,是怎样说来?”
有信道:“文爷说他若在时,自有别法;如今只消托梦与奢儿他、一精一夫,叫他来守候拴缚。”
翠云道:“这就是了,这鹤一见他两人,便直扑将去,便不怕不到铜柱边,又不怕不缚得牢了!”飞一娘一道:“文爷各处托梦,怎独不到这里托一个梦儿?敢是谁恼了他吗?”
有信道:“文爷怎得有工夫?为怕靳贼谋害皇上,不离左右,护着圣驾;咱们若不在那里经过,也还不得有梦哩!”飞一娘一点点头道:“这才是一精一忠!咱们早些救出皇上。
也得文爷松一松那魂灵!只今夜就去罢,要到那初八则甚?”
有信、有仁道:“文爷却谆谆嘱咐的,是初八夜里。”
虎臣道:“他定的日子自有缘故,嫂子休要拗他!”如包道:“他在亮里,咱们在暗里,嫂子怎只顾与文爷拧着?”
飞一娘一道:“不拧着罢了。
咱也只为死守着皇上的苦恼,又巴不得早见他一刻的面儿。”
众人下楼,叙述别后事情。
玉麟便仍往古城,督练岛兵。
飞霞等便仍立起竿木,督率女兵,升木走索。
并遵素臣前令,吩咐外护讯官,不许别岛一船停泊。
到了初七日临夜,便依着素臣梦中之言,派玉麟、如包领一千兵,攻困龙岛前面;派有仁、以神领一千兵在淡水洋停泊;一则阻截绝龙岛救兵。
二则拦杀困龙岛败兵。
派有信领兵五百,俟救出皇上,保护回岛。
派虎臣、亚鲁领兵一千,在本岛一带洋面,巡防接应。
派本岛将弁领岛内存兵,内外城守,派天生、飞一娘一、飞霞、碧云、翠云、金砚、练索的婢仆、女兵及岛兵一百六十名,俱潜处困龙岛后。
约会金面犼等,迎救圣驾,破灭逆Yan,俱于当夜先后起身,限初八日一更,各赴各处。
天生等船,于日落时,已至岛后外洋,下碇定住。
候至一更,统近石碛,见先有一船停泊,忙取白号带扭起,那船也扯出白号带来,便望那船放去,绑在一处。
闻人杰等四人过船,与天生等厮会过,说道:“文爷梦中,原说今夜有云无月,当于二更起手。
如今重云密布,月色无光,俺们一候二更,便可起手。”
天生等依言静候,约莫二更,抱出两鹤,足上各系一绳,放起盘旋一会,忽地向铜柱边飞去。
停了一会,鹤便飞回。
扯那绳时,已扯不动;遂把绳紧紧拴扣在将军柱上。
将白号带周围招扬一转,各人脱去长衣,单留紧身软甲。
飞一娘一正待上索,忽地背后抢过一人。
两手拉绳,飞身而上。
飞一娘一看邦人身影,竟是素臣,忙说:“文爷显灵引路,咱们快些上罢!”亦飞身上去。
随后便是天生、闻人杰跟上。
林平仲等三人不能上索。
有信派着送驾,不须上索。
飞霞、碧云,翠云忽见素臣现形,心里未免胆怯,因飞一娘一踊跃而上,便也放大了胆,向那条索子,蚁附而上。
有信等俟金砚、黑儿及各婢仆女兵上完,即止住岛兵,令俟皇上下船后再上。
飞一娘一手势,比素臣手势更快,紧接素臣,仔细审视,竟与生人无二,忽又疑心素臣之死是假。
但有信等岂肯捏此大谎?又何从捏此大谎?他两也哭掉无数眼泪,岂有假的事?不可一逼一近了他,怕一陽一气冲散了他一陰一气;因把手势放慢。
上过几百丈,见素臣两脚一交一 叉,搭在索上,仰着身面,用手抽扯。
暗付:他既是一陰一灵,便可一飞而上,怎像吃力的样子,搭起脚来?回转一念道:“是了,他怕众人不能上,故在索上教导方法。”
因也搭转两脚,觉甚容易稳当,大喜道:“文爷一陰一灵,叫你们搭转脚来,快依着他,稳快多哩!”背后的天生,那条索上的飞霞,便都一交一 叉脚儿;并逐递说下,照样抽扯。
不到半个更次,素臣已站在铜柱边,飞一娘一飞身即上,见一精一夫在前引路,到沧海楼下,满地躺着内侍,兵将俱昏迷不醒。
素臣便去堵住楼下总门,挥飞一娘一等上楼,单把闻人杰留下。
飞一娘一等蹑足上去,奢么他持烛迎接,见地下躺着内侍、宫人,亦俱昏迷不起。
走入中间,阿绣、白儿等拥着皇上,屏息而待。
飞一娘一等跪下,悄悄磕了几个头。
天生便把皇帝背负在身。
丫鬟、女兵中有力者,便把原送去的美一女 、秀女,除阿绣、白儿不须背负外,余俱各负一人,跑下楼来。
到得铜柱边,把带来的软舆,钩贯在索,先把皇帝放下,候将至船后,将余人放下。
这却不比上来的费力,这十多里地,不须半刻,已直卸下船了。
天生等奔回楼下,便要杀那宿卫军士,素臣忙摇手止住。
令春燕倾天生、闻人杰、飞一娘一、飞霞、碧云、翠云去劫杀法王,真一人;令秋鸿领自己去诛靳直。
二人各在卫士身边,拿过刀剑,分领而去。
飞一娘一不舍素臣,紧跟在后。
到一个独院门口,地下搭着帐篷,许多将士防守。
秋鸿腾身上墙,素臣随后亦上,飞一娘一便也飞身而入。
院内亦有守宿内侍,蹲着打盹,躺着睡觉。
三人且不管他,蹋开一房门,齐奔入房。
靳直正搿抱着皇上乳母保圣夫人熟睡。
素臣把两人头发扯散,并提下地,一脚踹住胸前。
飞一娘一忙道:“不是靳直,是有吊子的。”
素臣道:“正是,他吃了活人脑髓,长出来的。
秋鸿,快取索来!”靳直吓得魂出。
保圣夫人号叫乞命。
飞一娘一一刀已到,一陽一物削断,鲜血直喷。
靳直大喊一声,晕死地下。
秋鸿找着九龙丝绦,把两人双双捆起。
房内及床 前床 后守卫的内侍、宫人,虽也掣刀拔剑,上前救护,却是从睡梦中惊起,怎当素臣、飞一娘一勇力,刀飞头落血溅满房。
院内院外内侍军将,一齐奔入。
素臣、飞一娘一、秋鸿五把刀剑,如风雨一般,直骤出来,那里拦挡得住!楼下岛兵,陆续杀至,登时血一尸一满地。
素臣把靳直两人一交一 付岛兵,吩咐不许杀掉。
迎着喊杀之一声 ,飞奔将去。
只见许多和尚,拼命与天生等死斗。
素臣大喊一声,直杀入去。
飞一娘一随后杀进。
两人在内一搅,势便散乱。
有认得素臣的,更自魂飞魄散。
天生、人杰喊声如雷,宝刀铜锤,风驰电卷。
飞霞、碧云、翠云亦俱奋勇,从外砍斫。
登时把大智慧佛、西天佛子、大国师、国师、禅师、善世、觉义等,如杀猪宰狗一般,嚎叫一声,齐入涅槃而去。
春燕当先领素臣等,复奔真一人丹室。
真一人等已作准备,丹室四面,轰雷闪电,赤发蓝面的鬼怪,金盔金甲的神将,咆哮的猛将,张牙舞爪的孽龙,一齐发作。
把天生、闻人杰、飞霞、碧云、翠云,吓得失色倒退,婢仆、女兵、岛兵人等浑身发抖。
素臣忿怒,嗔目大喝,舞起宝刀,直劈进去。
飞一娘一宝剑紧接杀入。
金砚大喊:“都是假,仗着老爷一陰一灵,怕他怎的,快杀上前去!”天生等见龙一虎神鬼的,被素臣刀锋所及,纷纷倒落,都是纸片;再被金砚一喊,便大着胆,各举手中兵器,呐喊杀进。
登时神将无踪,鬼怪艳影,雷无声响,电没光芒。
真一人师徒,中刀着剑,哭喊连天,夺路跑出。
被白家婢仆,盘山女卒,各岛一精一兵,层层截杀,骸壳人人一尸一解,魂灵个个飞升。
把一千真一人、高士、正一、演法、提点、至灵,如熏狐剥兔一般,连尿带屁,都化作一道怨气,冲天而去子!
金砚在廓房寻着火器,放起火来,烟焰熏天,响声震地。
陈芳、王彩在睡梦中惊起,乱点军兵,指挥救火。
岛前玉麟、铁丐,见岛内火起,各使风篷,如飞赶至,奋力攻打。
王彩又乱慌慌的拨兵去接应。
火里跑出焦头烂额的宫人、内侍、宿卫军兵,纷纷哭报:“文忠臣显灵,厂爷已被活捉,法王、国师、真一人、高士俱被杀死!”陈芳、王彩魄散魂飞,军心大乱,各思逃窜。
素臣自内杀出,勇不可当,威不可犯,便都发喊逃跑。
王彩疾忙上马,也想逃走,被素臣赶上,魂不附体,急挥一刀,用的力猛,斫在空处,直撞下来,岛兵连忙捆傅。
素臣率领天生等,斩开城门,杀上关去,立时攻破,放入外兵。
素臣复转身来走进前殿,空中一根大粱,劈头打下,猝不及避,急望空处一跃,离地丈余。
飞一娘一紧跟素臣,刻刻留心,认定素臣功成欲去,亦即跃起,紧紧抱住,同落下去,素臣失惊道:“恩姊放手,怎不避男女之嫌,竟抱起我来!”飞一娘一大哭道:“文爷生时,咱尚背着,何况已死!你若带不上天去,咱便自刎而死。
魂灵儿总要跟着你去的!”素臣方知其故,急道:“我并不曾死,恩姊快请放手!”飞一娘一如何肯放,道:“你骗咱放手,你好上天去,宁死也不放你!”素臣着急道:“我现有形有影,有肉有气;若真死了,恩姊还抱得住吗?我叫有信们来说谎,是有大缘故的,慢慢的告诉你。
现须搜灭余一党一 ,乘势剿除,休要误我大事!”天生忙把素臣脸上摸摸,身上揣捏,大喜,大跳,大笑,向飞霞等高喊:“文爷现是活人,真个未死,快活,快活!阿唷,阿唷,咱好快活!”玉麟等俱赶近前,围着跳笑,欢声如雷。
飞一娘一腾出一手,把素臣面上摸去,真觉皮肉一温一 和,口内热气直喷,方才把两手一并放落,咬着牙龈说道:“好狠心的爷,几乎把咱的性命白撩掉也!”
素臣入内,天已平明,令人救灭余火。
先着金砚,收拾御宝,龙批,及一切上用紧要之物。
次令玉麟、如包、春燕、秋鸿,领原攻岛岛兵一千五百名,分头搜灭贼一党一 ,招降禁军,查封财帛米粮。
次令闻人杰、天生、飞一娘一、飞霞、翠云、碧云及白家婢仆、盘山女卒并走索岛兵百名,从岛后下船,同林平仲等三人,至淡水洋分兵;令方有仁同闻人杰、林平仲、刘牧之、朱无一党一 五人,原船原兵,星夜去攻乍津;令以神同天生等领淡水洋兵一千,去袭绝龙岛;俱授与密计,各人得令而去。
即入靳直房内,见金砚捆一大包趋至,打开看时,是一颗皇帝奉天之宝,一颗皇帝之宝,一颗皇帝行宝,一颗皇帝信宝,一颗诰命之宝,一颗敕命之宝,一颗御前至宝,一颗敬天勤命之宝,一颗天子行宝,一颗天子信宝,一颗天子之宝,一颗皇后之宝。
大怒道:“此贼安心篡弑,把祖宗相传十七玺,就带了十一颗出来!皇后现在宫中,怎连皇后宝玺也偷带出来?此必保圣夫人所为,可恨,可恨!”因复翻去,都是龙批凤诰,札付文凭,兵牌敕令等物,却不见有逆一党一 笺奏,来往密书,附逆簿册。
因将各宝及批诰等物,开造清册,包裹起来。
复遍加搜查。
把仰尘地板,四壁梁柱,俱行打撬,并没踪迹。
因翻转床 屉,见四边档木甚厚,用脚一踹,方才破败,四档俱系中空,内藏紧密奏启。
因命金砚掇过火盆,看一纸,烧一纸,看一册,烧一册,将景王、安吉、赵黄、王彩、陈芳、汪宁、昌神功,武国宪、郎如虎等密书,及附逆诸臣花名草折,俱行烧毁。
看到一书,是倭一奴一关白的书信,藏在袋内。
又有两只漆匣,封着封皮,一条是真一人封的,一条是番字,看不出,想是领占竹所封。
揭去封皮,四面无痕,不知如何开法,用手掼碎,见每匣一人,赤身仰卧。
一人宛如东宫,一人宛如自己,一囟门,两太一陽一,两耳,一口,一心,两乳,一脐,两手弯,两腿弯,俱用细钉密钉,背上朱书生年八字,不觉大笑,并投诸火。
然后出房。
至夜,玉麟等回来缴令,呈上斩馘!收降,封贮各册。
素臣命金砚将各宝并册,随同玉麟,投兵一百,护送至护龙岛恭缴。
同着铁丐,振兵分守各城开水口已毕。
取出倭书,令将胶州、登、莱洋面各岛,相去数里,东西南北方向,何处可以下碇,何处可以藏舟,何处险恶,何处平安,一一说出,用笔开写。
看过,即复画一图,注明某处伏兵若干,临期如此如此,令铁丐牢记在心,方才就寝。
铁丐道:“这没膫子的好受用,一睡下去,连身上都淹不见了,又软又一温一 ,好不快活!这岛看日出是一奇景,五更起来,索性快活他一快活,补补连日哭想的苦处!文爷,你怎下得这狠心!别的犹可,只大嫂子险些不送了性命!”素臣道:“这是我不是了,也不诓到这般地位!等他们齐在一处,待我表白,省得零零的告诉。
我被那上索上苦了,厮杀时又伤了些力,此时夜深,五更又要起来看日,补你的苦,且睡了罢。”
铁丐不便再问,也便睡了。
一一交一 五鼓,春燕、秋鸿叫醒二人,请去看日。
铁丐道:“怎这等早?”
秋鸿道:“迟了便看不及,一奴一等随皇上看过,故此知道。”
铁丐还不肯信,被素臣催了起来。
春燕执灯前导,秋鸿背着一大包皮衣随后。
铁丐道:“各人都穿有皮袄,要他何用?”
秋鸿道:“停会冷得要死,吓得要死,快活得要死,这些皮袄还嫌少哩!”铁丐道:“胡说!文爷和咱也是芥菜子胆儿,怕海鬼来吃了去吗?”
秋鸿道:“俺爷自然不怕;铁爷怕起来,方知一奴一的话真!”铁丐道:“你看咱怕不怕?无过是日出罢了,咱在岛里没曾见过,有这许多瞎话!”
到了观日台,秋鸿道:“爷们须两手把定这铜柱上横挡,忽然害怕起,防掉下海去!”铁丐喝道:“叫你不要胡说,怎又放出臭屁来!好好的怎得掉下海去?”
素臣道:“我们依他挽住挡子,妨甚么事?待没怕处,再怪他不迟!”四人在台候了片刻,忽见海中直推起一轮红日,刚推出水面,便直落下去,既落下去,复直推起来,丢上落下,跳个不住。
各岛边,有一个的,有两个的,有三个,五个的,都与日一般,跳上落下。
登时海中便有千百个红日,此去彼没,腾绰不定,动荡无休。
铁丐大惊失色,回问素臣。
只见素臣等身长数丈,腰大如牛,面色青蓝,变成鬼怪,大叫道:“文爷怎么了?”
秋鸿笑道:“铁爷怎有些怕起来了?”
铁丐道:“不好,你们都会幻术的,串着文爷,弄甚鬼怪来吓咱了!”素臣一手攀着铜挡,一手去拉铁丐,怕他真个掉下海去。
铁丐忽见长鬼伸着钉耙般的五指去捞他,急喊:“文爷,你在那里?快救咱一救,鬼怪来擒咱,咱死攀着铜柱,没手去挡他哩!”素臣道:“是我的手,怕你掉下海去,拉住你哩。”
铁丐道:“文爷,你休弄戏法儿吓咱,咱以后再不敢说大话!咱这会子的胆,比芥菜子还小哩!”春燕、秋鸿俱笑得肚疼。
铁丐道:“好文爷,他们都在那里,怎只听见他笑声?”
素臣道:“这是虚影,我看着你,也是又长又大,鬼怪一般的。
日影跳荡得这样好看,怎白闹掉了工夫?”
铁丐按定六神,腾出一手,去摸那钉耙样的大手,却原是小而一温一 和的人手,方始住吓。
去看那千百个红日,跳上跳下,海水直铺而起,与那些红日吞吐激射,实是奇观,又复大喜大笑起来。
那知已看得快活,那千百个红日,不约而同,忽地都向海中一落万丈,直淹下水底去,更不起来。
登时天昏地黑,两眼窣暗,对面不见光影。
重复害怕道:“这样儿不好,莫非要混沌吗?太一陽一已起,怎又落下去,竟不起来了?”
秋鸿道:“起的不是太一陽一,是太一陽一的虚影,故有这许多。”
把手内皮袄,替两人各按一件,道:“停会太一陽一才真个起,一逼一起寒气,就冷不可当哩!”铁丐已觉寒意,便不敢强嘴,任他披上。
须臾,一会冷似一会,秋鸿连披上三件皮衣上去,还觉寒冷,复又讨要,秋鸿道:“依着铁爷,一件也不须带,这会还受得吗?”
慌忙又披上一件搭护,方不觉冷,只苦得满面如浸水凌,一片冷痛,把头缩在搭护毛里,说道:“脸上冷痛,太一陽一又不起来,咱们去罢。”
春燕道:“兀的不是太一陽一出海了吗?”
铁丐抬起头来,见海水大沸,如煎熬热油一般,飞溅而起,澎湃有声。
果见露出一点日尖,比朱更赤,比锦更鲜,诲中各岛,如螺如蚌,如髻如鬟,皆成红紫之色,涂脂点绛,映着探碧的海水,千波万浪之内,都影入日尖,血色滴滴可爱。
日尖一出,寒气即收,各人加穿的皮衣,便一件一件,脱卸下来。
渐至半轮,忽发奇彩,日轮之上,射出数百道光芒,俱如赤线,每道长百千万丈,闪烁如电,变幻不测,映入碧波之内,飞舞上下,五色备具,正是观之不足,玩之有余。
素臣叹道:“此天下奇观也!书记所载各处观日之景,俱不足言矣!”春燕道:“各处或是看迟,或是离远,或是方向不准,看了侧面,又没这岛的飞崖铜柱,直出海中,今日这日,亦比皇上赏看不同,以前虚影还不相上下,这会子发出万道光芒,像与海龙王斗宝一般,分外一精一彩,想是特地放出毫光来,与爷看的,好造化也!”又停一会,金轮俱现,光芒愈足,铁丐狂喜大叫,几乎失足落海。
春燕、秋鸿看得心花开放,虽不敢叫笑,却吱吱格格的,两张小嘴再合不拢来。
素臣亦觉所见迥异所闻,叹赏不已。
直至离海一二十丈,光芒方渐收敛。
素臣急欲见驾,不敢久留,即下台入内,嘱咐铁丐权理岛事,自带春燕、秋鸿下船。
路遇虎臣、亚鲁,令去绝龙岛,接应天生等,事平之后,如此如此。
两人得令而去。
素臣于四更至岛,忙取清油碱水,擦洗假容,熏沐过了穿戴起灵座冠服。
把前殿龙牌撤去,设了御座,与玉麟在廓下待漏。
春燕等入内奏闻。
五更三点,皇帝临殿,素臣、玉麟山呼舞蹈毕,传旨白祥退班,宣文先生上殿。
素臣抠衣而上,皇帝赐坐。
岛中并没锦墩,就把灵座前拜垫,铺上红毡,席地而坐。
皇帝道:“朕妄想长生,惑于僧道邪说,复信任宦寺,专权乱政,以致身辱国危,追悔无及!赖皇天赦罪,祖宗垂佑,诞降先生,为国家剿除好逆,拨乱反正,岂惟朕父子感激,自大祖、太宗实嘉赖焉!传闻先生凶信,朕连日哀苦,知大事已去,断无挽回。
不意先生从天而下,出朕虎口,生死而肉骨之!颗人有云:“祭则寡人,'请自今以后,国之大事,一切委之先生!乞先生将近日之事,详悉奏知,朕当倾耳以听。”
素臣惶恐辞谢,因把病在长沙,闻有恩旨以后,救驾以前诸事,遂一奏闻。
皇帝又惊又喜,极口赞颂。
即传旨拜素臣东阁大学士,兼吏兵二部尚书,俟回銮后,再定分茅之赏。
素臣苦辞不获,只得谢恩。
皇帝道:“先生所进美一女 ,朕已御过陆氏、何氏,俱封贵人,当带回京。
余俱仍还先生。
此番教朕出险,所有诸臣功绩,町分等次开造一册,朕将亲览。”
素臣领旨。
皇帝退朝。
素臣知皇帝现住天生正寝,即收拾左右两院,为阿绣、白儿行殿。
将美一女 、秀女仍拨去伏侍皂帝;在白、潘两家丫环内,选出八九,分拨两院,伏侍何、张两贵人。
一面赶造功册,拟撰诏旨,令白祥齐赴莱州,委官分往山东各府宣布。
并与何仁、元思准备回銮一切事宜。
拟手诏敕知东宫,令金砚星夜入京,以慰太子忧念。
到得晚来,奉旨宣素臣入见,东西设席,延请入座。
素臣汗流浃背,跪地力辞。
皇帝道:“古来君臣常宴,原有此礼,何况先生!”素臣死不敢当。
皇帝令把西席移上五尺,素臣只得就坐。
皇帝道:“闻先生量极佳,今当为朕尽欢。”
素臣不敢作假,一面问答,一面浮白,饮至八分,方敢告辞。
皇帝令斟两大爵,着两贵人捧劝。
素臣忙跪接而饮。
皇帝道:“卿等皆先生旧人,岂可立奉,反辱先生长跪?”
阿绣等本欲跪敬,因未奉旨,恐有不便,故俱立奉。
今一闻旨,便俱跪下。
素臣奏道:“两贵人已经事皇上,臣白昧死谨辞!”皇帝道:“以先生之功,即朕亲跪以奉,亦不为过;况三品女官耶?”
素臣无奈,只得速干,让两贵人起立,然后平身。
皇帝又亲捧一大爵,出席赐饮。
素臣要跪下去,又奉旨着美一女 扶掖住了,不许跪饮。
素臣只得又立饮一爵。
那爵可容三升,素臣已饮至八分,如何能连受三爵?如李白在沉香亭上一般,两足一交一 叉,只顾站立不定。
皇帝命美一女 扶定,唤过春燕、秋鸿,说道:“救驾之功,除先生外,当以二女为最。
彼曾受先生之记,不能再事他人;泣求于朕,朕已许之。
今特赐先生为妾媵,两贵人可撤朕席,上宝炬送先生归洞房,与两女成婚。”
素臣酒在肚里,事在心头,忽闻赐婚,早吓出一身冷汗!正是:
已知君意如流水,却仗皇恩作泮冰。
总评:
不信素臣会死,以飞一娘一为第一,至飞一娘一亦信其死,而欲以身殉,则素臣之死更无疑义矣。
既被提醒,催促上楼,急欲了其心事。
而一闻丝鹤之说,仍复晕倒,加一倍簇写。
不特曲中至情,更见素臣之死千真万确,各无丝毫疑议也。
文章至此,直是造化弄人。
素臣一跃离地丈余,飞一娘一跃起抱住,同落下地,妙极!神来之笔。
非特奇情奇事撰出奇文也。
非此,便须素臣自述,或飞一娘一识破,皆必呆钝,且黯然削色,落势矣。
天生喜跳大笑,玉麟等围着跳笑,飞一娘一咬着牙龈,何等花色,何等声势,而灵活如水中月魄,盘内珠光,岂非神来之笔。
飞一娘一欲殉素臣,以头撞柱,此复紧紧抱住同落下地,而天生毫不见嫌,写豪杰胸襟,阔大如此。
然正以表飞一娘一之素性,素臣之素行,写得出奇、出色,令人心花怒开。
暗者歌,而悲者笑矣。
尤妙在夹一莽撞之铁丐,以科诨之使色外有色,奇中有奇,而反通正文。
非无端科诨可比,则又奇不诡于正,方是第一奇文。
看日者,表素臣赤日之祥也,使四人俱来见海岛日出,又何必知为赤日之祥?妙在铁丐固属见惯,素臣未见,而书记所载久已传闻,至春燕、秋鸿则更于此岛随驾见过,而皆叹为希有,其为赤日之祥,始无疑义。
春燕、秋鸿之想”是特放毫光与爷看的”此一句点睛,回看前后,设色着彩处,俱如爪舞牙张,破壁欲飞矣,岂非绝世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