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包血肉骨包身,强作娇妍诳惑人《今古奇观》二十六 赫监生魂丧非空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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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观 - 二十六 赫监生魂丧非空庵

今古奇观

二十六 赫监生魂丧非空庵

皮包血肉骨包身,强作娇妍诳惑人。

千古英雄皆坐此,百年同是一坑尘。

这首诗乃昔日十性十如子所作,单戒那十婬十色自戕的。

论来好色与好十婬十不同。

假如古诗云:“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岂不顾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此谓之好色。

若是不择美恶,以多为胜,如俗语所云,石灰布袋,到处留迹,其色何在?但可谓之好十婬十而已。

然虽如此,在色中又有多般。

假如张敞画眉,相如病渴,虽为儒者所讥,然夫妇之情,人伦之本,此谓之正色。

又如娇妾美婢,倚翠偎红;金钗十二行,锦障五十里;樱桃杨柳,歌舞擅场,碧月紫云,风十流妖艳;虽非一马一鞍,毕竟有花有叶,此谓之傍色。

又如锦营献笑,花阵图欢,露水分司,身到偶然留影;风云随例,颜开那惜缠头。

旅馆长途,堪消寂寞,花前月下,亦助襟怀。

虽市门之游,豪客不废;然女闾之遗张把注意力从人的主体转向无主体的无意识结构。

,正人耻言,不得不谓之邪色。

至如上蒸下报,同人道于兽禽;钻十穴十逾墙,役心机于鬼蜮;偷暂时之欢乐,为万世之罪人,明有人诛,幽蒙鬼责,这谓之乱色。

又有一种叫是正色,不是傍色。

虽然比不得乱色,却又比不得邪色。

填塞了虚十穴十圈套,污秽却清净门风;惨同神面刮金,恶胜佛头浇粪,远则地府填单,近则十陽十间业报。

奉劝世人,切须谨慎!正是:

不看僧面看佛面,休把十婬十心杂道心。

说这本朝宣德年间,十江十西临十江十府新淦县,有个监生,姓赫名应祥,字大卿和一系列范畴构成的唯物辩证法中,对立统一是根本规律,是,为人风十流俊美,落拓不羁,专好的是声色二事。

遇着花街柳巷,舞榭歌台,便恋留不舍,就当做家里一般,把老大一个家业,也弄去了十之三四。

浑家陆氏,见他恁般花费,苦口谏劝。

赫大卿倒道老婆不贤,时常反目。

因这上,陆氏立誓不管,领着三岁一个孩子喜儿,自在一间净室里持斋念佛,由他放十荡。

一日,正值清明佳节,赫大卿穿着一身华丽衣服,独自一个到郊外踏青游玩。

有宋张咏诗为证:

春游千万家,到底面如花。

三三两两映花立,欲乘烟霞。

赫大卿只拣妇女丛聚之处,或前或后,往来摇摆,卖弄风十流,希图要逢着有缘分的佳人。

不想一无所遇验证。

经济上主张开源节流,强本节用,发展农业生产,抑,好不败兴。

自觉无聊,走向一个酒馆中,沽饮三杯。

上了酒楼,拣沿街一副座头坐下。

酒保送上酒肴,自斟自饮,倚窗观看游人。

不出三杯两盏,吃够半酣,起身下楼,算还酒钱,离了酒馆。

一步步任意走走。

恰好已是未牌时分。

行了多时,渐渐酒涌上来,口干舌燥,思量得盏茶来解渴便好。

正无处求见,忽抬头见前面林子中,幡影捧搂,磬韵悠扬,料道是个僧寮道院,心中欢喜。

即慌趋向前去。

抹过林子,显出一个大寺院来。

赫大卿打一看时,周围都是粉墙包裹,门前十来株倒垂杨柳,中间向十陽十两扇八字墙门,上面高挂金字扁额,写着“非空庵”三字。

赫大卿点头道:“常闻得人说,城外非空庵中有标致尼姑。

只恨没有工夫,未曾见得,不想今日趁了这便。”

即整顿衣冠,走进庵里。

转东一条鹅十卵十石街,两边榆柳成行,甚是幽雅。

行不多步,又进一重墙门,就是小小三间房子,供着韦驼尊者。

庭中松柏参天,树上鸟声嘈杂。

从佛背后转进,又是一条横街,大卿径望东行去,见一座雕花门楼引:“頠理具渊博,赡于论难,著《崇有》、《贵无》二论,以,双扉紧闭。

上前轻轻扣了三四下,就有个垂髫女十童,呀的开门。

那女十童身穿缁衣,腰系丝绦,打扮得十分齐整。

见了赫大卿,连忙问讯。

大卿还了礼,跨步进去看时,一带三间佛堂,虽不甚大,倒也高敞。

中间三尊大佛,相貌庄严,金光灿烂。

大卿向佛作了揖,对女十童道:“烦报令师,说有客相访。”

女十童道:“相公请坐,待我进去传说。”

须臾间,一个少年尼姑出来,向大卿稽首。

大卿急忙还礼,用那双开不开、合不合、惯输情、专卖俏、软眯的俊眼,仔细一觑。

这尼姑年纪不上二十,面庞白皙如玉,天然艳冶,韵格非凡。

大卿看见恁般标致,喜得神魂飘荡。

一个揖作了下去,却像初出锅的糍粑,软做一塌,头也伸不起来。

礼罢,分宾主坐下,想道:“今日撞了一日,并不曾遇得个可意人儿,不想这所在倒藏着如此妙人。

须用些水磨工夫撩十拨他,不怕不上我的钩儿。”

大卿正在腹中打点草稿,谁知那尼姑亦有此心。

从来尼姑庵也有个规矩,但凡客官到来,都是老尼迎接答话。

那少年的,如闺女一般,深居简出,非细相熟的主顾,或是亲戚,方才得见。

若是老尼出外,或是病卧,竟自辞客。

就有非常势耀,便立心要来认那小徒,也少不得三请四唤,等得你个不耐烦,方才出来。

这个尼姑为何挺身而出?有个缘故。

他原是个真念佛、假修行、十爱十风月、嫌冷静、怨恨出家的主儿。

偶然先在门隙里当时反对宗教神学,宣传唯物主义自然观的一种形式。

代表,张见了大卿这一表人材,倒有几分看上了。

所以挺身而出。

当下两只眼光,就如针儿遇着磁石,紧紧的摄在大卿身上,笑嘻嘻地问道:“相公尊姓贵表?

府上何处?至小庵有甚见谕?”

大卿道:“小生姓赫名大卿,就在城中居住,今日到郊外踏青,偶步至此。

久慕仙姑清德,顺便拜访。”

尼姑谢道:“小尼僻居荒野,无德无能,谬承枉顾,蓬筚生辉。

此间来往人杂,请里面轩中待茶。”

大卿见说请到里面吃茶,料有几分光景,好不欢喜,即起身随入。

行过几处房屋,又转过一条回廊,方是三间净室,收拾得好不十精十雅。

外面一带,都是扶栏,庭中植梧桐二树,修竹数竿,百般花卉,纷纭辉映,但觉香气袭人。

正中间供白描大士像一轴,古铜炉中,香烟馥馥,下设蒲十十团十十一坐;左一间放着朱红厨柜四个,都有封锁,想是收藏经典在内;右一间用围屏围着,进入看时,横设一张桐柏书桌,左设花藤小椅,右边靠壁一张斑竹榻儿,壁上悬一张断纹古琴,书桌上笔砚十精十良,纤尘不染。

侧边有经卷数帙。

随手拈一卷翻看,金书小楷,字体摹仿赵松雪,后注年月,下书弟子空照薰沐写。

大卿问:“空照是何人?”

答道:“就是小尼贱名。”

大卿么复玩赏,夸之不已。

两个隔着桌子对面而坐。

女十童点茶到来。

空照双手捧过一盏,递与大卿,自取一盏相陪。

那手十指尖尖,皦白可十爱十。

大卿接过,啜在口中,真个好茶!有品洞宾茶诗为证:

玉十蕊旗槍称绝品,僧家造法极工夫。

兔十毛十瓯浅香云白,虾眼汤翻细十浪十休。

断送睡魔离儿席,增添清气入肌肤。

幽丛自落溪嵓外,不肯移根入上都。

大卿问道:“仙庵共有几位?”

空照道:“师徒四众。

家师年老,近日病废在十床十,当家就是小尼。”

指着女十童道:“这便是小徒。

他还有师弟在房里诵经。”

赫大卿道:“仙姑出家几时了?”

空照道:“自七岁丧父,送入空门,今已十二年矣。”

赫大卿道:“青春十九,正在妙龄,怎生受此寂静?”

空照道:

“相公休得取笑!出家胜俗家数倍哩。”

赫大卿道:“那见得出家的胜似俗家?”

空照道:“我们出家人,并无闲事缠扰,又无儿女牵绊,终日诵经念佛,受用一炉香、一壶茶,倦来眠纸帐,闲暇理丝桐,好不安闲自在。”

大卿道:“闲暇理丝桐,弹琴时也得个知音的人儿在旁喝采方好。

这还罢了。

则这倦来眠纸帐,万一梦魇起来,没人推醒,好不怕哩!”空照已知大卿下钓,含笑而应道:“梦魇杀了人也不要相公偿命。”

大卿也笑道:“别的魇杀了一万个全不在小生心上,像仙姑恁般高品,岂不可惜!”两下你一句,我一声,渐渐说到分际。

大卿道:“有好茶再求另烹一壶来吃。”

空照已会意了。

便教女十童去廊下烹茶。

大卿道:“仙姑卧房何处?是什么纸帐?也得小生认一认。”

空照此时欲心已炽,按纳不住,口里虽说道:“认他怎么?”

却早已立起身来。

大卿上前拥抱,先做了个“吕”字。

空照往后就走。

大卿接脚跟上。

空照轻轻的推开后壁,后面又有一层房屋,正是空照卧处。

摆设更自济楚。

大卿也无心观看,两个相抱而入。

有《小尼杂曲》儿为证:

小尼姑,在庵中,手拍着桌儿怨命。

平空里吊下个俊俏官人,坐谈有几句话,声口儿相应。

你贪我不舍,一拍上就圆成。

虽然不是结发的夫妻,也难得他一个字儿叫做肯。

二人不提防女十童推门进来,连忙起身。

女十童放下茶儿,掩口微笑而去。

看看天晚,点起灯烛,空照自去收拾酒里蔬菜,摆做一桌,与赫大卿对面坐下。

又恐两个女十童泄漏机关,也教来坐在旁边相陪。

空照道:“庵中都是吃斋,不知贵客到来,未曾备办荤味,甚是有慢。”

赫大卿道:“承贤师徒错十爱十,已是过分。

若如此说,反令小生不安矣。”

当下四人杯来盏去,吃到半酣,大卿起身捱至空照身边,把手勾着颈儿,将酒饮过半杯,递到空照口边。

空照将口来承,一饮而尽。

两个女十童见他肉麻,起身回避。

空照一把扯道:“既同在此,料不容你脱白。”

二人摔脱不开,将袖儿掩在面上。

大卿上前抱住,扯开袖子,就做了个嘴儿。

二女十童年在当时,情窦已开,见师父容情,落得快活。

四人搂做一十十团十十,缠做一块,吃得个大醉,一十床十而卧,相偎相抱,如漆如胶。

赫大卿放出平生本事,竭力奉承。

尼姑俱是初得甜头,恨不得把身十子并做一个。

到次早,空照叫过香公,赏他三钱银子,买嘱他莫要泄漏。

又将钱钞教去买办鱼肉酒果之类。

那香公平昔间,捱着这几碗黄淡饭,没甚肥水到口,眼也是盲的,耳也是聋的,身十子是软的,脚儿是慢的。

此时得了这三钱银子,又见要买酒肉,便觉眼明手快,身十子如虎一般健,走跳如飞。

那消一个时辰,都已买完,安排起来,款待大卿,不在话下。

却说非空庵原有两个房头,东院乃是空照,西院的是静真,也是个风十流女师。

手下止有一个女十童,一个香公。

那香公因见东院连日买办酒肉,报与静真。

静真猜算空照定有些不三不四的勾当,教女十童看守房户,起身来到东院门口,恰好遇见香公,左手提着一个大酒壶,右手拿个篮儿,开门出来。

两下打个照面,即问道:“院主往那里去?”

静真道:“特来与师弟闲话。”

香公道:“既如此,待我先去通报。”

静真一手扯住道:“我都晓得了,不消你去打照会。”

香公被道着心事,一个脸登时涨红,不敢答应。

只得随在后边,将院门闭上,跟至净室门口,高叫道:“西房院主在此拜访。”

空照闻言,慌了手脚,没做理会,教大卿闪在屏后,起身迎住静真。

静真上前一把扯着空照衣袖,说道:“好呀,出家人干的好事,败坏山门。

我与你到里正处去讲。”

扯着便走。

吓得个空照脸儿就如七八样的颜色染的,一搭儿红一搭儿青,心头恰像千百个铁槌打的,一回儿上一回下,半句也对不出,半步也行不动。

静真见他这个模样,呵呵笑道:“师弟不消着急!我产是耍你。

但既有佳宾,如何瞒着我独自受用?还不快请来相见?”

空照听了这话,方才放心,遂令大卿与静真相见。

大卿看静真姿容秀美,丰采动人,年纪有二十五六上下。

虽然长于空照,风情比他更胜,乃问道:“师兄上院何处?”

静真道:“小尼即此庵西院,咫尺便是。”

大卿道:“小生不知,失于奉谒。”

两下闲叙半晌。

静真见大卿举止风十流,谈吐开爽,凝眸留盼,恋恋不舍。

叹道:“天下有此美士,师弟何幸,独擅其美!”空照道:“师兄不须眼热。

倘不见外,自当同乐。”

静真道:“若得如此,佩德不浅。

今晚奉候小坐,万祈勿外。”

说罢,即起身别。

回至西院,准备酒肴伺候。

不多时,空照同赫大卿携手而来。

女十童在门口迎候。

赫大卿进院,看时,房廊花径,亦甚委曲。

三间净室,比东院的更觉十精十雅。

但见:

潇洒亭轩,清虚户牖。

画列十江十南烟景,香焚真腊沉檀。

庭前修竹,风摇一派珮环声;帘外奇花,日照千层锦绣色。

松十陰十入槛琴书润,山色侵轩枕簟凉。

静真见大卿已至,心中欢喜。

不复叙礼,即便就坐。

茶罢,摆上果酒肴馔。

空照推静真坐在赫大卿身边。

自己对面相陪,又扯女十童打横而坐。

四人三杯两盏,饮勾多时。

赫大卿把静真抱置膝上,又教空照坐至身边,两手勾着颈项儿,百般旖旎。

旁边女十童面红耳热,也觉动情。

直饮到黄昏时分,空照起身道:“好做新郎,明日当来贺喜。”

讨个灯儿,送出门口自去。

女十童叫香公关门闭户,进来收拾家火,将汤净过手脚。

赫大卿抱着静真上十十床十,解脱十衣裳,钻入被中。

睡至已牌时分,方才起来。

自此之后,两院都买嘱了香公,轮流取乐。

赫大卿十婬十欲无度,乐极忘归。

将近两月,大卿自觉身十子因倦,支持不来,思想回家,怎奈尼姑正是少年得趣之时,那肯放舍。

赫大卿再三哀告道:“多承雅十爱十,实不忍别。

但我到此两月有余,家中不知下落,定然着忙。

待我回去,安慰妻孥,再来陪奉。

不过四五日之事,卿等何必见疑?”

空照道:“既如此,今晚备一酌为饯,明早任君回去。

但不可失信,作无行之人。”

赫大卿设誓道:“若忘卿等恩德,犹如此日!”空照即到古院,报与静真。

静真想了一回道:“他设誓虽是真心,但去了必不能再至。”

空照道:“却是为何?”

静真道:“是这样一个风十流美貌男子,谁人不十爱十!况他生平花柳多情,乐地不少。

逢着便留恋几时。

虽欲要来,势不可得。”

空照道:“依你说还是怎样?”

静真道:“依我却有个绝妙策儿在此,教他无绳自缚,死心塌地守着我们。”

空照连忙问计。

静真伸出手叠着两个指头,说将出来,有分教赫大卿:

生于锦绣丛中,死在牡丹花下。

当下静真道:“今夜若说饯行,多劝几杯,把来灌醉了,将他头发剃净,自然难回家去。

况且面庞又像女人,也照我们妆束,就是达摩祖师亲来也相不出他是个男子。

落得永远快活。

且又不担干系,岂非一举两便!”空照道:“师兄高见,非我可及。”

到了晚上,静真教女十童看守房户,自己到东院见了赫大卿道:“正好欢娱,因甚顿生别念?何薄情至此!”大卿道:

“非是寡情,只因离家已久,妻孥未免悬望,故此暂别数日,即来陪侍。

岂敢久抛,忘卿恩十爱十!”静真道:“师弟已允,我怎好勉强。

但君不失所期,方为信人。”

大卿道:“这个倒不须多嘱!”少顷,摆上酒肴,四尼一男,十十团十十十十团十十而坐。

静真道:

“今夜置此酒,乃离别之筵,须大家痛醉。”

空照道:“这个自然!”当下更番劝酬,直饮至三鼓,把赫大卿灌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静真起来,将他巾帻脱了,空照取出剃刀,把头发剃得一十茎十不存,然后扶至房十中去睡,各自分别就寝。

赫大卿一觉,直至天明,方才苏醒。

旁边伴的却是空照。

翻转身来,觉道十精十头皮在枕上抹过。

连忙把手摸时,却是一个十精十光葫芦。

吃了一惊,急忙坐起,连叫道:“这怎么说?”

空照惊醒转来,见他大惊小怪,也坐起来道:“郎君不要着恼!

因见你执意要回,我师徒,一头即倒在怀中,撒娇撒痴,十婬十声十浪十语,迷得个赫大卿毫无主张,乃道:“虽承你们好意,只是下手太狠!如今叫我怎生见人?”

空照道:“待养长了头发,见也未迟。”

赫大卿无可奈何,只得依他,做尼姑打扮,住在庵中,昼夜十婬十乐。

空照、静真已自不肯放空,又加添两个女十童:

或时做联十床十会,或时做乱点军,那壁厢贪十婬十的肯行谦让,这壁厢买好的敢惜十精十神?两十柄十快斧不够劈一块枯柴,一个疲兵怎能当发四员健将。

灯将灭而复明,纵是强十陽十之火;漏已尽而犹滴,那有润泽之时。

任教铁汉也消溶,这个残生难过活。

大卿病已在身,没人十体恤。

起初时还三好两歉,尼姑还认是躲避差役。

次后见他久眠十床十褥,方才着急。

意欲送回家去,却又头上没了头发,怕他家盘问出来,告到官司,败坏庵院,住身不牢。

若留在此,又恐一差两误,这十十尸十十首无处出脱,被地方晓得,弄出事来,十性十命不保。

又不敢请觅医人看治。

止教香公去说病讨药。

犹如浇在石上,那有一些用处。

空照、静真两个,煎汤送药,日夜服侍,指望他还有痊好的日子。

谁知病势转加,淹淹待毙。

空照对静真商议道:“赫郎病体,万无生理,此事却怎么处?”

静真想了一想道:“不打紧!

如今先教香公去买了几担石灰。

等他走了路,也不要寻外人收拾;我们自己与他穿着衣服,依般尼姑打扮。

棺材也不必去买,且将老师父寿材来盛了。

我与你同着香公女十童相帮抬到后园空处,掘个深十穴十,将石灰倾入,埋藏在内,神不知,鬼不觉,那个晓得!”不道二人商议。

且说赫大卿这日睡在空照房里,忽地想起家中,眼前并无一个亲人,泪如雨下。

空照与他拭泪,安慰道:“郎君不须烦恼!少不得有好的日子。”

赫大卿道:“我与二卿邂逅相逢,指望永远相好。

谁想缘分浅薄,中道而别,深为可恨。

但起手原是与卿相处。

今有一句要紧话儿,托卿与我周旋。

万乞不要违我。”

空照道:“郎君如有所嘱,必不敢违。”

赫大卿将手向枕边取出一条鸳鸯绦来。

——如何叫做鸳鸯绦?原来这绦半条是鹦哥绿,半条是猫儿黄,两样颜色合成,所以谓之鸳鸯绦。

——当下大卿将绦付与空照,含泪而言道:“我自到此,家中分毫不知。

今将永别,可将此绦为信,报知吾妻,教他快来见我一面,死亦瞑目。”

空照接绦在手,忙使女十童请静真到厢房内,将绦与他看了,商议报信一节。

静真道:“你我出家之人,私藏男子,已犯明条。

况又弄得淹淹欲死。

他浑家到此,怎肯干休,必然声张起来。

你我如何收拾?空照倒底是个嫩货,心中犹预不忍。

静真劈手夺取绦来,望着天花板上一丢,眼见得绦有好几时不得世哩。

空照道:“你撇了这绦儿,教我如何去回复赫郎?”

静真道:“你只说已差香公将绦送去了,他十娘十子自不肯来,难道问我个违限不成?”

空照依言回复了大卿。

大卿连日一连问了几次,只认浑家怀恨,不来看他,心中愈加凄惨,呜呜而泣。

又捱了几日,大限已到,呜呼哀哉。

地下忽添贪色鬼,人间不见假尼姑。

二尼见他气绝,不敢高声啼哭,饮泣而已。

一面烧起香汤,将他身十子揩抹干净,取出一套新衣,穿着停当,叫起两个香公,将酒饭与他吃饱,点起灯烛,到后园一株大柏树旁边,用铁锹掘了个大十穴十,倾入石灰,然后抬出老尼姑的寿材,放在十穴十内。

铺设好了,也不管时日利也不利,到房十中把十十尸十十首翻在一扇门板之上,众尼相帮香公,打至后园,盛殓在内。

掩上材盖,将就钉了。

又倾上好些石灰,把泥堆上,匀摊与平地一般,并无一毫形迹。

可怜赫大卿自清明日缠上了这尼姑,到此三月有余,断送了十性十命,妻孥不能一见,撇下许多家业,埋于荒园之中,深为可惜!有小词为证:

贪花的,这一番你走错了路!千不合,万不合,不该缠那小尼姑!小尼姑是真色鬼,怕你缠他不过。

头皮儿都擂光了,连命也呜呼!埋在寂寞的荒园,这也是贪花的结果。

话分两头,且说赫大卿浑家陆氏,自从清明那日赫大卿游春去了,四五日不见回家。

只道又在那个娼家留恋,不在心上。

已后十来日不回,叫家人各去挨问,都道清明之后,从不曾见。

陆氏心上着忙。

看看一月有余,不见踪迹。

陆氏在家日夜啼哭,写了招子,各处粘贴,并无下落,合家好不着急!

那年秋间久雨,赫家房子倒坏甚多。

因不见了家主,无心葺理,直至十一月间,方唤几个匠人修造。

一日,陆氏自走出来,计点工程,一眼觑着个匠人,腰间系一条鸳鸯绦儿,依稀认得是丈夫束腰之物,吃了一惊。

连忙唤丫鬟教那匠人解下来看。

这匠人叫做蒯三,泥水木作,件件十精十熟,有名的三料匠。

赫家是顶门主顾,故此家中大小上下无不认得。

当下见掌家十娘十妇要看,连忙解下,十十交十十于丫鬟。

丫鬟又递与陆氏。

陆氏接在手中,反覆仔细一认,分毫不差。

只因这条绦儿,有分教:

贪十婬十浪十子名重播,谂色尼姑祸忽临。

原来当初买这绦儿,一样两条,夫妻各系其一。

今日见了那绦,物是人非,不觉扑簌簌流下泪来。

即叫蒯三问道:

“这绦你从何处得来的?”

蒯三道:“在城外一个尼姑庵里拾的。”

陆氏道:“那庵叫什么庵?尼姑唤甚名字?”

蒯三道:

“这庵有名的非空庵。

有东西两院,东房叫做空照,西房叫做静真。

还有几个不曾剃发的女十童。”

陆氏又问:“那尼姑有多少年纪了?”

蒯三道:“都只好二十来岁。

倒也有十分颜色。”

陆氏听了,心中揣度:“丈夫一定恋着那两个尼姑,隐他庵中了,我如今多着几个人将了这绦,叫蒯三同去做个证见,满庵一搜,自然出来的。”

方才转步,忽又想道:“焉知不是我丈夫掉下来的?莫要枉杀了家人。

再问他个备细。”

陆氏又叫住蒯三道问道:“你这绦几时拾的?”

蒯三道:“不上半月。”

陆氏又想道:“原来半月之前,丈夫还在庵中。

事有可疑!”又问道:“你在何处拾的?”

蒯三道:“在东院厢房内,天花板上拾的,也是大雨中淋漏了屋,教我去翻瓦,故此拾得,不敢动问大十娘十子,为何见了此绦,只管盘问?”

陆氏道:“这绦是我大官人的。

自从春间出去,一向并无踪迹。

今日见了这绦,少不得绦在那里,人在那里。

如今就要同你去与尼姑讨人。

寻着大官人回来,照依招子上重重谢你。”

蒯三听罢,吃了一惊:

“那里说起!却在我身上要人!”便道:“绦便是我拾得,实不知你们大官人事体。”

陆氏道:“你在庵中十共做几日工作?”

蒯三道:“西院共有十来日,至今工钱尚还我不清哩。”

陆氏道:

“可曾见我大官人在他庵里么?”

蒯三道:“这个不敢说慌,生活便做了这几日,任我们穿房入户,却从不曾见大官人的影儿。”

陆氏想道:“若人不在庵中,就有此绦,也难凭据。”

左思右算,想了一回,乃道:“这绦在庵中,必定有因。

或者藏于别处,也未可知。

适才蒯三说庵中还有工钱。

我如今赏他一两银子,教他以讨银为名,不时去打探,少不得露出些圭角来,那时着在尼姑身上,自然有个下落。”

即唤过蒯三,吩咐如此如此,恁般恁般。

“先赏你一两银子。

若得了实信,另有重谢。”

那匠人先说有一两银子,后边还有重谢,满口应承,任凭差遣。

陆氏回到房十中,将白银一两付与,蒯三作谢回家。

到了次日,蒯三捱到饭后,慢慢的走到非空庵门口。

只见西院的香公坐在门槛上,向着日色脱开衣服捉虱子。

蒯三上前叫十声香公。

那老儿抬起头来,认得是蒯匠,便道:“连日不见。

怎么有工夫闲走?院主正要寻你做些小生活,来得凑巧。”

蒯匠见说,正合其意,便道:“不知院主正要做甚么?”

香公道:“说便恁般说,连我也不知。

同进去问,便晓得。”

把衣服束好,一同进来。

弯弯曲曲,直到里边净室中。

静真坐在那里写经。

香公道:“院主,蒯待诏在此。”

静真把笔放下道:“刚要着香公来叫你做生活,恰来得正好。”

蒯三道:“不知院主要做甚样生活?”

静真道:“佛前那张供桌,原是祖传下来的,年深月久,漆都落了。

一向要换,没有个施主。

前日蒙钱十奶十奶十发心舍下几根木子,今要照依东院一般做张佛嬇。

选着明日是个吉期,便要动手。

必得你亲手制造;那样没用副手,一个也成不得的。

工钱素十性十一并罢。”

蒯三道,“恁样,明日准来。”

口中便说,两只眼四下瞧看。

静室内空空的,料没个所在隐藏。

即便转身,一路出来,东张西望,想道:“这绦在东院拾的,还该到那边去打探。”

走出院门,别了香公,经到东院。

见院门半开半掩,把眼张看,并不见个人儿。

轻轻的捱将进去,捏手捏脚逐步步走入。

见锁着的空房,便从门缝中张望,并无声息,却走到厨房门首,只听得里边笑声,便立定了脚,把眼向窗中一觑,见两个女十童搅做一十十团十十玩耍。

须臾间,小的跌倒在地,大的便扛起双足,跨上身去,学男人行十事,捧着亲嘴。

小的便喊。

大的道:“孔儿也被人弄大了,还要叫喊!”蒯三正看得得意,忽地一个喷嚏,惊得那两个女十童连忙跳起,问道:“那个?”

蒯三走近前去,道:“是我。

院主可在家么?”

口中便说,心内却想着两个举动,忍笑不住,格的笑了一声。

女十童觉道被他看见,脸都红了道:“蒯待诏,有甚说话?”

蒯三道:“没有甚话。

要问院主借工钱用用。”

女十童道:“师父不在家里,改来罢。”

蒯三见回了,不好进去,只得覆身出院。

两个女十童把门关上,口内骂道:“这蛮子好像做贼的,声息不见,已到厨下了。

恁样可恶!”蒯三明明听得,未见实迹,不好发作。

一路思想:“孔儿被人弄大,这句话虽不甚明白,却也觉得跷蹊。

且到明日再来探听。”

至次日早上,带着家伙,径到西院,将木子量划尺寸,运动斧锯裁截,手中虽做家伙,一心察听赫大卿消息。

约莫未牌时分,静真走出观看,两下说了一回闲话,忽然抬头见香灯中火灭,便教女十童去取火。

女十童去不多时,将出一个灯火盏儿,放在桌上,便去解绳,放那灯香。

不想绳子放得忒松了,那盏灯望下直溜。

事有凑巧,物有偶然,香灯刚落下来,恰好静真立在其下,不歪不斜,正打在他的头上。

扑的一声,那盏灯碎做两片,这油从头直浇到底。

静真心中大怒,也不顾身上油污,赶上前一把揪住女十童头发,乱打乱踢,口中骂道:“十騷十精十婬十妇娼根,被人入昏了,全不照管,污我一身衣服!”

蒯三撇下手中斧凿,忙来解劝开了。

静真怒气未息,一头走,一头骂,往里边更换衣服去了。

那女十童打的头发散做一背,哀哀而哭。

见他进来,口中喃喃的道:“打翻了油便恁般打骂!

你活活弄死了人,该问甚么罪哩?”

蒯三听得这话,即忙来问。

正是:

情知语似钩和线,从头钓出是非来。

原来这女十童年纪也在当时,初起见赫大卿与静真百般戏十弄,心中也欲得尝尝滋味。

怎奈静真情十性十利害,比空照大不相同,极要拈酸吃醋。

只为空照是首事之人,姑容了他。

汉子到了自己房头,囫囵吃在肚子,还嫌不能,怎肯放些须空隙与人!女十童含忍了多时,衔恨在心,今日气怒间,一时把真话说出,不想正凑了蒯三之趣。

当下蒯三问道:“他怎么弄死了人?”

女十童道:“与东房这些十婬十妇,日夜轮流快活,将一个赫监生断送了。”

蒯三道:“如今在那里?”

女十童道:“东房后园大柏树下埋的不是?”

蒯三还要问时,香公走将出来。

便大家住口。

女十童自哭向里边去了。

蒯三思量这话,与昨日东院女十童的正是暗合,眼见得这事有九分了。

不到晚,只推有事,收拾家伙,一口气跑至赫家,请出陆氏十娘十子,将上项事一一说知。

陆氏见丈夫死了,放声大哭。

连夜请亲族中商议停当,就留蒯三在家宿歇。

到次早,唤集童仆,共有二十来人,带了锄头铁锹斧头之类,陆氏把孩子教养十娘十看管,乘坐轿子,蜂涌而来。

那庵离城不过三里地,顷刻就到了。

陆氏下了轿子,留一半人在门口把住,其余的担着锄头铁锹,随陆氏进去。

蒯三在前引路,径来到东院扣门。

那时庵门虽开,尼姑们方才起身。

香公听得扣门,出来开,看见有女客,只道是烧香的,进去报与空照知道。

那蒯三认得里面路径,引着众人,一直望里边径闯,劈面遇着空照。

空照见蒯三引着女客,便道:

“原来是蒯待诏的宅眷。”

上前相迎。

蒯三、陆氏也不答应,将他挤在半边。

众人一溜烟向园中去了。

空照见势头勇十猛,不知有甚缘故,随脚也赶到园中。

见众人不到别处,行至大柏树下,运起锄头铁耙,四下乱撬。

空照知事已发觉,惊得面如土色。

连忙覆身进来,对着女十童道:“不好了!赫郎事发了!

快些随我来逃命!”两个女十童都也吓得目睁口呆,跟着空照罄身而走。

方到佛堂前,香公来报说:“庵门口不知为甚,许多人守在,不容我出去。”

空照连声叫:“苦也!且往西院去再处。”

四人飞到西院,敲开院门,吩咐香公闭上。

“倘有人来扣,且勿要开。”

赶到里边,那里静真还未起身,门上闭着。

空照一片声乱打。

静真听得空照声音,急忙起来,穿着衣服,走出问道:“师弟为甚这般忙乱?”

空照道:“赫郎事体,不知那个漏了消息,蒯木匠这天杀,同了许多人径赶进后园,如今在那里发掘了。

我欲要逃走,香公说门前已有人把守,出去不得。

特来与你商议。”

静真听说,吃这一惊,却也不小!

说道:“蒯匠昨日也在这里做生活,如何今日便引人来?却又知处恁般详细。

必定是我庵中有人走漏消息,这十奴十狗方才去报新闻。

不然,何由晓得我们的隐事。”

那女十童在旁闻得,懊悔昨日失言,好生惊惶,东院女十童道:“蒯匠有心,想非一日了。

前日便悄悄直到我家厨下来听消耗,被我们发作出门。

但不知那个泄漏的?”

空照道:“这事且慢理论。

只是如今却怎么处?”

静真道:“更无别法,只有一个走字。”

空照道:“门前有人把守。”

静真道:“且看后门。”

先教香公打探,回说并无一人。

空照大喜,一面教香公把外边门户一路关锁,自己到房十中取了些银两,其余尽皆弃下。

连香公共是七人,一齐出了后门,也把锁儿锁了。

空照道:“如今走在那里去躲好?”

静真道:“大路上走,必然被人遇见,须从僻路而去。

往极东庵暂避。

此处人烟稀少,无人知觉,了缘与你我情分又好,料不推辞。

待事平定,再作区处。”

空照连声道是,不管地上高低,望着小径,落荒而走,投极乐庵躲避,不在话下。

且说陆氏同蒯三众人,在柏树下一齐着力,锄开面上土泥,露出石灰,都道是了。

那石灰经了水,并作一块,急切不能得碎。

弄了大一回,方才看见材盖。

陆氏便放声啼哭。

众人用铁锹垦去两边石灰,那材盖却不能开。

外边把门的等得心焦,都奔进来观看。

正见弄得不了不当,一齐上前相帮,掘将下去,把棺木弄清,提起斧头,砍开棺盖。

打开看时,不是男子,却是一个尼姑。

众人见了,都慌做一堆。

也不去细认,俱面面相觑,急把材盖掩好。

说话的,我且问你:赫大卿死未周年,虽然没有头发,夫妻之间,难道就认不出了?看官有所不知。

那赫大卿初出门时,红红白白,是个俊俏子弟,在庵中得了怯症,久卧十床十褥,死时只剩得一把枯骨。

就是引镜自照,也认不出当初本身了。

况且骤然见了个光头,怎的不认做尼姑?当下陆氏倒埋怨蒯三起来,道:“特地教你探听,怎么不问个的确,却来虚报?

如今弄这把戏,如何是好?”

蒯三道:“昨天小尼明明说的,如何是虚报?”

众人道:“见今是个尼姑了,还强辩到那里去!”

蒯三道:“莫不掘错了?再在那边垦下去看。”

内中有个老年亲戚道:“不可,不可!律上说,开棺见十十尸十十者斩。

况发掘坟墓,也该是个斩罪。

目今我们已先犯着了,倘再掘起一个尼姑,倒去顶两个斩罪不成?不如快去告官,拘昨日说的小尼来问,方才扯个两平。

若被尼姑先告,倒是老大利害。”

众人齐声道是,急忙引着陆氏就走。

那老者又道:“不好了!这些尼姑,不是去叫地方,一定先去告状了,快走,快走!”吓得众人一个个心下慌张,恨不能脱离了此处,教陆氏上了轿子,飞也似乱跑,望新淦县前来禀官。

进得城时,亲戚们就躲去了一半。

正是话分两头,却是陆氏带来人众内,有个雇工人,叫做十毛十泼皮,只道棺中还有甚东西,闪在一边,让众人去后,揭开材盖,掀起衣服,上下一翻,更无别物。

也是数合当然,不知怎地一扯,那裤子直褪十下来,露出那件话儿。

十毛十泼皮看了笑道:“原来不是尼姑,却是和尚。”

依旧将材盖好,走出来四处张望。

见没有人,就踅到一个房里,正是空照的净室。

只拣细十软取了几件,揣在怀里,离了非空庵,急急追到县前。

正值知县相公在外拜客。

陆氏和众人在那里伺候。

十毛十泼皮上前道:“不要着忙,我放不下,又转去相看。

虽不是大官人,却也不是尼姑,倒是个和尚。”

众人都欢喜道:“如此还好!只不知这和尚,是甚寺里,却被那尼姑谋死?”

你道天下有恁般巧事!正说间,旁边走出一个老和尚来,问道:“有甚和尚谋死在那个尼姑庵里?怎么一个模样?”

众人道:“是城外非空庵东院,一个长长的黄瘦小和尚,像死不多时哩。”

老和尚见说,便道:“如此说来,一定是我的徒弟了。”

众人问道:“你徒弟如何却死在那里?”

老和尚道:“老僧是无法寺住持觉圆,有个徒弟叫做去非,今年二十六岁,专一不学长俊,老僧管他不下。

自今八月间出去,至今不见回来。

他的父母又极护短,不说儿子不学好,反告小僧谋死。

今日在此候审。

若得死的果然是他,也出脱了老僧。”

十毛十泼皮道:“老师父,你若肯请我,引你去看如何?”

老和尚道:“若得如此,可知好么!”

正待走动,只见一个老儿,同着一个婆子,赶上来,把老和尚接连两个巴掌,骂道:“你这贼秃!把我儿子谋死在那里?”

老和尚道:“你儿子与非空庵尼姑串好,不知怎样死了,埋在他后园。”

指着十毛十泼皮道:“这位便是证见。”

扯着他便走。

那老儿同婆子一齐跟来,直到非空庵。

那时庵傍人家尽皆晓得,若老若幼,俱来观看。

十毛十泼皮引着老和尚,直至里边。

只见一间房里,有人叫响。

十毛十泼皮推门进去看时,却是一个将死的老尼姑,睡在十床十上叫喊:“肚里饿了,如何将饭来我吃?”

十毛十泼皮也不管他,依旧把门拽上了。

同老和尚到后园柏树下,扯开材盖。

那婆子同老儿擦磨老眼仔细看,依稀有些相像,便放声大哭。

看的人都拥做一堆,问起根由,十毛十泼皮指手划脚,剖说那事。

老和尚见他认了,只要出脱自己,不管真假,一把扯道:“去,去,去,你儿子有了,快去禀官,拿尼姑去审问明白,再哭未迟。”

那老只得住了,把材盖好,离了非空庵,飞奔进城。

到县前时,恰好知县相公方回。

那拘老和尚的差人,不见了原被告,四处寻觅,奔了个满头汗。

赫家众人见十毛十泼皮老和尚到了,都来问道:“可真是你徒弟么?”

老和尚道:“千真万真!”众人道:“既如此,并做一事,进去禀罢。”

差人带一干人齐到里边跪下。

倒先是赫家人上去禀说家主不见缘由,并见蒯匠丝绦,及庵中小尼所说,开棺却是和尚十十尸十十首,前后事一一细禀。

然后老和尚上前禀说,是他徒弟,三月前蓦然出去,不想死在尼姑庵里,被伊父母许告。

“今日已见明白,与小僧无干,望乞超豁。”

知县相公向那老儿道:“果是你的儿子么?不要错了。”

老儿禀道:“正是小人的儿子,怎么得错!”知县相公即差四个公差到庵中拿尼姑赴审。

差人领了言语,飞也似赶到庵里,只见看的人,便拥进拥出,那见尼姑的影儿。

直寻到一间房里,单单一个老尼在十床十将死快了。

内中有一个道:“或者躲在西院。”

急到西院门口,见门闭着。

敲了一回,无人答应。

公差心中焦躁,俱从后园墙上爬将过去。

见前后门户,尽皆落锁。

一路打开搜着,并不见个人迹。

差人各溜过几件细十软东西,到拿地方同去回官。

知县相公在堂等候,差人禀道:“非空庵尼姑都逃躲不知去向,拿地方在此回话。”

知县问道:“你可晓得尼姑躲在何处?”

地方道:“这个小人们那里晓得!”知县喝道:“尼姑在地方上偷养和尚,谋死人命,这等不法勾当,都隐匿不报。

如今事露,却又纵容躲过,假推不知。

既如此,要地方何用?”

喝教拿下去打。

地方再三苦告,方才饶得。

限在三日内,谁要一干人犯。

召保在外,听候获到审问。

又发两张封皮,将庵门封锁不提。

且说空照、静真同着女十童香公来到极乐庵中。

那庵门紧紧闭着。

敲了一大回,方才香公开门出来。

众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齐拥入。

流水叫香公把门闭上。

庵主了缘早已在门旁相迎,见他们一窝子都来,且是慌慌张张,料想有甚事故。

请在佛堂中坐下。

一面教香公去点茶。

遂开言问其来意。

静真扯在半边,将上项事细说一遍,要借庵中躲避。

了缘听罢,老大吃惊。

沉吟了一回,方道:“二位师兄有难来投,本当相留,但此事非同小可!往远处逃遁,或可避祸。

我这里墙卑室浅,耳目又近。

倘被人知觉,莫说师兄不脱,只怕连我也涉在浑水内。

如何躲得!”

你道了缘因何不肯起来?他也是个广开方便门的善知识,正勾搭万法寺小和尚去非做了光头夫妻,藏在寺中三个多月。

虽然也扮作尼姑,常恐露出事来。

故此门户十分紧急。

今日静真也为那桩事败露来躲避,恐怕被人缉着,岂不连他的事也出丑,因这上不肯相留。

空照师徒见了缘推托,面面相觑,没做理会。

到底静真有些贼智,晓得了缘平昔贪财,便去袖中摸出银子,拣上二三两,递与了缘道:“师兄之言,虽是有理,但事起仓卒,不曾算得个去路,急切投奔何处?望师兄念向日情分,暂容躲避两三日。

待势头稍缓,然后再往别处。

这些少银两,送与师兄为盘缠之用。”

果然了缘见着银子,就忘了利害,乃道:

“若只住两三日,便不妨碍。

如何要师兄银子!”静真道:“在此搅扰,已是不当,岂可又费师兄。”

了缘假意谦让一回,把银收过,引入里边去藏躲。

且说小和尚去非,闻得香公说是非空庵师徒五众,且又生得标致,忙走出来观看。

两下却好打个照面,各打了问讯。

静真仔细一看,却不认得。

问了缘道:“此间师兄,上院何处?

怎么不曾相会?”

了缘扯个谎道:“这是近日新得的师弟,故此师兄还认不得。”

那小和尚见静真师徒姿色胜似了缘,心下好不欢喜,想道:“我好造化!那里说起,天赐这几个妙人在此,少不得都刮上他,轮流儿取乐快活!”当下了缘备办些素斋款待。

静真、空照心中有事,耳热眼跳,坐立不宁,那里吃得下饮食。

到了申牌时分,向了缘道:“不知庵中事体若何?欲要央你们香公去打听个消息,方好计较长策。”

了缘即叫香公前去。

那香公是个老实头,不知利害,一径奔到非空庵前,东张西望。

那时地方人等正领着知县钧旨,封锁庵门,也不管老尼死活,反锁在内,两皮封条,十十交十十叉封好。

方待转身,见那老头探头探脑,晃来晃去,情知是个细作,齐上前喝道:

“官府正要拿你,来得恰好!”一个拿起索子,向颈上便套。

吓得香公身酥脚软,连声道:“他们借我庵中躲避,央来打听的。

其实不干我事。”

众人道:“原晓得你是打听的。

快说是那个庵里?”

香公道:“是极乐庵里。”

众人得了实信,又叫几个帮手,押着香公齐到极乐庵,将前后门把好,然后叩门。

里边晓得香公回来,了缘急急出来开门,众人一拥而入,迎头就把了缘拿住,押进里面搜捉,不曾走了一个。

那小和尚着了忙,躲在十床十底下,也被搜出。

了缘向众人道:“他们不过借我庵中暂避,其实做的事体,与我分毫无干。

情愿送些酒钱与列位,怎地做个方便,饶了我庵里罢。”

众人道:“这使不得!知县相公好不利害哩!倘然问在何处拿的,教我们怎生回答?有干无干,我们总是不知,你自到县里去分辨。”

了缘道:“这也容易,但我的徒弟用新出家的,这个可以免得。

望列位做个人情。”

众人贪着银子,却也肯了。

内中又有个道:“成不得!既是与他莫相干,何消这等着忙,直躲入十床十底下去?一定也有些跷蹊。

我们休担这样干系。”

众人齐声道是。

都把索子扣了,连男带女,共是十人,好像端午的粽子,做一串儿牵出庵门,将门封锁好了,解入新淦县来,一路上了缘埋怨静真连累,静真半字不敢回答。

正是:

老龟蒸不烂,移祸于空桑。

是时天色傍晚,知县已是退衙。

地方人又带回家去宿歇。

了缘悄悄与小和尚说道:“明日到堂上,你只认作新出家的徒弟,切莫要多讲,待我去分说,料然无事。”

到次日,知县早衙,地方解进去禀道:“非空庵尼姑俱躲在极乐庵中,今已缉获,连极乐庵尼姑通拿在此。”

知县教跪在月台东首,即差人唤集老和尚、赫大卿家人、蒯三,并小和尚父母来审。

那消片刻,俱已唤到。

令跪在月台西首。

小和尚偷眼看见,惊异道:“怎么我师父也涉在他们讼中?连爹十妈十都在此,一发好怪!”

心下虽然暗想,却不敢叫,又恐师父认出,到把头儿别转,伏十在地上。

那老儿同婆子,也不管官府在上,指着尼姑,带哭带骂道:“没廉的狗十婬十妇!如何把我儿子谋死?好好还我活的便罢!”小和尚听得老儿与静真讨人,愈加怪异,想道:“我好端端活在此,那里说起却与他们索命?”

静真、空照还认是赫大卿的父母,那敢则声。

知县见老老儿喧嚷,呵喝住了,唤空照、静真上前问道:“你既已出家,如何不守戒律,偷养和尚,却又将他谋死?从实招来,免受刑罚。”

静真、空照自己罪犯已重,心慌胆怯,那五脏六腑,犹如一十十团十十乱麻,没有个头绪,这时见知县不问赫大卿的事情,去问什么和尚之事,一发摸不着个头路。

静真那张嘴头子,平时极是能言快语,到这回恰如生漆获牢,鱼胶粘住,挣不出一个字儿。

知县连问四五次,刚刚挣出一句道:“小尼并不曾谋死那个和尚。”

知县喝道:“见今谋死了万法寺和尚去非,埋在后园,还敢抵赖!

快夹起来!”两边皂隶答应如雷,向前动手。

了缘见知县把十十尸十十首认做去非,追究下落,打着他心头之事,老大惊骇,身十子不摇自动,想道:“这是那里说起!他们乃赫监生的十十尸十十首道,却到不问,反牵扯我身上的事来,真也奇怪!”心中没想一头处将眼偷看小和尚。

小和尚已知父母错认了,也看着了缘,面面相觑。

且说静真、空照俱是娇滴滴的身十子、嫩十嫩生生的皮肉,如何经得这般刑罚,夹棍刚刚套十上,便晕迷了去,叫道:“爹爹不消用刑,容小尼从实招认。”

知县止住左右,听他供招。

二尼异口齐声说道:“爹爹,后园埋的不是和尚,乃是赫监生的十十尸十十首。”

赫家人闻说原是家主十十尸十十首,同蒯三俱跪上去,听其情款。

知县道:“即是赫监生,如何却是光头?”

二尼乃将赫大卿到寺游玩,勾搭成十奸十,及设计剃发,扮作尼姑,病死埋葬,前后之事,细细招出。

知县见所言与赫家昨日说话相合,已知是个真情。

又问道:“赫监生事已实了,那和尚还藏在何处?一发招来!”二尼哭道:“这个其实不知。

就打死也不敢虚认。”

知县又唤女十童、香公逐一细问,其说相同,知得小和尚这事与他无干。

又唤了缘、小和尚上去问道:“你藏匿静真同空照等在庵,一定与他是同谋的了,也夹起来!”了缘此时见静真等供招明白,和尚之事,已不缠牵在内,肠子已宽了。

从从容容的禀道:“爹爹不必加刑,容小尼细说。

静真等昨到小尼庵中,假说被人扎诈,权住一两日,故此误留。

其他十奸十情之事,委实分毫不知。”

又指着小和尚道:“这徒弟乃新出家的,与静真等一发从不相认。

况此等无十耻勾当,败坏佛门体面,即使未曾发出,小尼若稍知声息,亦当出首,岂肯事露之后,还敢藏匿。

望爹爹详情超豁。”

知县见他说的有理,笑道:“话到讲得好,只莫要心不应口。”

遂令跪过一边。

喝叫皂隶将空照、静真各责五十,东房女十童各责三十,两个香公各打二十,都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十漓。

打罢,知县举笔定罪。

静真、空照设计盗十婬十,伤人十性十命,依律拟斩。

东房二女十童,减等,杖八十,官卖。

两个香公,知情不十举,俱问杖罪。

非空庵藏十奸十之薮,拆毁入官。

了缘师徒虽不知情,但隐匿十奸十十十党十十,杖罪纳赎。

西房女十童,判令归俗。

赫大卿自作之孽,已死勿论。

十十尸十十棺着令家属领归埋葬。

判毕,各令画供。

那老儿见十十尸十十首已不是他儿子,想起昨日这场啼哭,好生没趣,愈加忿恨。

跪上去禀知县,依旧与老和尚要人。

老和尚又说徒弟偷盗寺中东西,藏匿在家,反来图赖,两下争执,连知县也委决不下,意为老和尚谋死,却不见形迹,难以入罪;将为果躲在家,这老儿怎敢又与他讨人。

想了一回,乃道:“你儿子生死没个实据,怎好问得!且押出去,细访个的确证见来回话。”

当下空照、静真、两个女十童都下狱中。

了缘、小和尚并两个香公,押出召保。

老和尚与那老儿夫妻,原差押着,访问去非下落。

其余人犯,俱释放宁家。

大凡衙门,有个东进西出的规矩。

这时一干人俱从西边丹墀下走出去。

那了缘因哄过了知县,不曾出丑,与小和尚两下暗地欢喜。

小和尚还恐有人认得,把头直低向胸前,落在众人背后。

也是合当败露。

刚出西脚门,那老儿又揪住老和尚骂道:“老贼秃!谋死了我儿子,又把别人的十十尸十十首来哄我么?”

夹嘴连腮,只管乱打。

老和尚正打得连声叫屈,没处躲避,不想有十数个徒弟徒孙们,在那里看出官,见师父被打,齐赶向前推翻了那老儿,挥拳便打。

小和尚见父亲吃亏,心中着急,正忘了自己是个假尼姑,竟上前劝道:“列位师兄不要动手。”

众和尚举眼观看,却认是去非。

忙即放了那老儿,一把扯住小和尚叫道:“师父,好了!去非在此!”押解差人还不知就里,乃道:“这是极乐庵里尼姑,押也去召保的,你们休错认了。”

众和尚道:“哦!原来他假扮尼姑在极乐庵里快活,却害师父受累!”众人方才明白是个和尚,一齐都笑起来。

旁边只急得了缘叫苦连声,面皮青染。

老和尚分开众人,揪过来,一连四五个聒子,骂道:“天杀的十奴十狗材!你便快活,害得我苦!且去见老爷来!”拖着便走。

那老儿见了儿子已在,又做了假尼姑,料道到官必然责罚,向着老和尚连连叩头道:

“老师父,是我无理得罪了!情愿下情陪礼,乞念师徒分上,饶了我孩儿,莫见官罢!”老和尚因受了他许多荼毒,那里肯听,扭着小和尚直至堂上,差人押着了缘,也随进来。

知县看见问道:“那老和尚为何又结扭尼姑进来?”

老和尚道:“爷爷,这不是真尼姑,就是小院徒弟去非假扮的。”

知县闻言,也忍笑不住道:“如何有此异事?”

喝教小和尚从实供来。

去非自知隐瞒不过,只得一一招承。

知县录了口词,将僧尼各责四十,去非依律问徒,了缘官卖为十奴十,极乐庵亦行拆毁。

老和尚并那老儿,无罪释放。

又讨连具枷枷了,各搽半边黑脸,满城迎游示众。

那老儿婆子,因儿子做了这不法勾当,哑口无言,惟有满面鼻涕眼泪,扶着枷梢,跟出衙门。

那里哄动了满城男十女,扶老挈幼,俱来观看。

有好事的,作个歌儿道:

可怜老和尚,不见了小和尚;原来女和尚,私藏了男和尚。

分明雄和尚,错认了雌和尚。

为个假和尚,带累了真和尚。

断个死和尚,又明白了活和尚。

满堂只叫打和尚,满街争看迎和尚。

只为一个莽和尚,弄坏了庵院里娇滴滴许多十騷十和尚。

且说赫家人同蒯三急奔到家,报知主母。

陆氏闻言,险些哭死。

连夜备办衣衾棺椁,禀明知县,开了庵门,亲自到庵,重新入殓,迎到祖茔,择日安葬。

那时庵中老尼,已是饿死在十床十。

地方报官盛殓,自不必说。

这陆氏因丈夫生前不肯学好,好色身亡,把孩子严加教诲。

后来明经出仕,官为别驾之职。

有诗为证:

野草闲花恣意贪,化为蜂蝶死犹甘。

名庵并入游仙梦,是色非空作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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