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伶俐自天生,懵懂痴呆未必真《今古奇观》三十七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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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观 - 三十七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

今古奇观

三十七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

聪明伶俐自天生,懵懂痴呆未必真。

嫉妒每因眉睫浅,戈矛时起笑谈深。

九曲黄河心较险,十重铁甲面堪憎。

时因酒色亡家国,几见诗书误好人。

这首诗,单表为人难处。

只因世路窄狭,人心叵测,大道既远,人情万端。

熙熙攘攘,都为利来。

蚩蚩蠢蠢,皆纳祸去。

持身保家,万千反复。

所以古人云:颦有为颦,笑有为笑,颦笑之间,最宜谨慎。

这回书,单说一个官人,只因酒后一时戏笑之言,遂至杀身破家,陷了几条十性十命。

且先引下一个故事来,权做个得胜头回。

却说故宋朝中,有一个少年举子,姓魏名鹏举,字冲霄,年方一十八岁,娶得一个如花似玉的浑家。

未及一月,只因春榜动,选场开,魏生别了妻子,收拾行囊,上京应取。

临别时,浑家吩咐丈夫:“得官不得官,早早回来,休抛闪了恩十爱十夫妻!”魏生答道:“功名二字,是俺本领前程,不索贤卿忧虑。”

别后登程到京,果然一举成名,赊授一甲第二名榜眼及第。

在京甚是华艳动人,少不得修了一封家书,差人接取家眷入京。

书上先叙了寒十温十及得官的事,后却写下一行,道是:“我在京中早晚无人照管,已讨了一个小老婆,专候夫人到京,同享荣华。”

家人收拾书程,一迳到家,见了夫人,称说贺喜。

因取家书呈上。

夫人拆开看了,见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便对家人说道:“官人直恁负恩!甫能得官,便娶了二夫人。”

家人道:“小人在京,并没见有此事。

想是官人戏谑之言!夫人到京,使知分晓,不得忧虑!”夫人道:“恁地说,我也罢了!”却因人舟未便,一面收拾起身,一面寻觅便人,先寄封平安家书到京中去。

那寄书人到了京中,寻问新科魏榜眼寓所,下了家书,管待酒饭自回,不提。

却说魏生接书拆开来看了,并无一句闲言闲语,只说道:

“你在京中娶了一个小老婆,我在家中也嫁了一个小老公,早晚同赴京师也。”

魏生见了,也只道是夫人取笑的说话,全不在意。

未及收好,外面报说:有个同年相访。

京邸寓中,不比在家宽转,那人又是相厚的同年,又晓得魏生并无家眷在内,直至里面坐下,叙了些寒十温十。

魏生起身去解手,那同年偶翻桌上书贴,看见了这封家书,写得好笑,故意朗诵起来。

魏生措手不及,通红了脸,说道:“这是没理的事!因是小弟戏谑了他,他便取笑写来的。”

那同年呵呵大笑道:“这节事却是取笑不得的。”

别了就去。

那人也是一个少年,喜谈乐道,把这封家书一节,顷刻间遍传京邸。

也有一班妒忌魏生少年登高科的,将这桩事只当做风闻言事的一个小小新闻,奏上一本,说这魏生年少不检,不宜居清要之职,降处外任。

魏生懊恨无及。

后来毕竟做官蹭蹬不起,把锦片也似一段美前程,等闲放过去了。

这便是一句戏言,撒漫了一个美官。

今日再说一个官人,也是为酒后一时戏言,断送了堂堂七尺之躯,连累两三个人,枉屈害了十性十命。

却是为着甚的?有诗为证。

世路崎岖实可哀,旁人笑口等闲开。

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狂风引出来。

却说南宋时,建都临安,繁华富贵,不减那汴京故国。

去那城中箭桥左侧,有个官人,姓刘名贵,字君荐,祖上原是有根基的人家。

到得君荐手中,却是时乖运蹇。

先前读书,后来看看不济,却去改业做生意,便是半路上出家的一般。

买卖行中,一发不是本等伎俩,又用钱消折去了。

渐渐大房改换小房,赁得两三间房子,与同浑家王氏,年少齐眉。

后因没有子嗣,娶下一个小十娘十子,姓陈,是陈卖糕的女儿,家中都呼为二姐。

这也是先前不十分穷薄的时,做下的勾当。

至亲三口,并无闲杂人在家。

那刘君荐,极是为人和气,乡里见十爱十,都称他刘官人。

“你是一时运限不好,如此落莫,再过几时,定时有个亨通的日子!”说便是这般说,那得有些些好处?只是在家纳闷,无可奈何!

却说一日闲坐家中,只见丈人家里的老王——年过七旬——走来对刘官人说道:“家间老员外生日,特令老汉接取官人十娘十子,去走一遭。”

刘官人便道:“便是我十日逐愁闷过日子,连那泰山的寿诞,也都忘了。”

便同浑家王氏,收拾随身衣服,打叠个包儿,十十交十十与老王背了。

吩咐二姐看守家中,今日晚了,不转回,明晚须索来家。”

说了就去。

离城二十余里,到了丈人王员外家,叙了寒十温十。

当日坐间客众,丈人女婿,不好十分叙述许多穷相。

到得客散,留在客房里宿歇。

直到天明,丈人却来与女婿攀话,说道:“姐夫,你须不是这等算计,坐吃山空,立吃地陷。

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你须计较一个常便!我女儿嫁了你,一生也指望丰衣足食,不成只是这等就罢了!”刘官人叹了一口气道:“是。

泰山在上,道不得个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

如今的时势,再有谁似泰山这般看顾我的。

只索守困,若去求人,便是劳而无功。”

丈人便道:

“这也难怪你说。

老汉却是看你们不过,今日赉助你些少本钱,十胡十乱去开个柴米店,撰得些利息来过日子,却不好么?”

刘官人道:“感蒙泰山恩顾,可知是好。”

当下吃了午饭,丈人取出十五贯钱来,付与刘官人道:“姐夫,且将这些钱去,收拾起店面,开张有日,我便再应付你十贯。

你妻子且留在此过几日,待有了开店日子,老汉亲送女儿到你家,就来与你作贺,意下如何?”

刘官人谢了又谢,驮了钱一迳出门。

到得城中,天色却早晚了,却撞着一个相识,顺路在他家门首经过。

那人也要做经纪的人,就与他商量一会,可知是好。

便去敲那人门时,里面有人应喏,出来相揖,便问:“老兄下顾,有何见教?”

刘官人一一说知就里。

那人便道:“小弟闲在家中,老兄用得着时,便相帮。”

刘官人道:“如此甚好。”

当下说了些生意的勾当。

那人便留刘官人在家,现成杯盘,吃了三杯两盏。

刘官人酒量不济,便觉有些朦胧起来,十抽十身作别,便道:“今日相扰,明早就烦老兄过寒家,计议生理。”

那人又送刘官人至路口,作别回家,不在话下。

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拖回,也不见得受这般灾悔!却教刘官人死得不如:

《五代史》李存孝,《汉书》中彭越。

却说刘官人驮了钱,一步一步挨到家中。

敲门已是点灯时分,小十娘十子二姐独自在家,没一些事做,守得天黑,闭了门,在灯下打瞌睡。

刘官人打门,他那里便听见,敲了半晌,方才知觉。

答应一声来了,起身开了门。

刘官人进去,到了房十中,二姐替刘官人接了钱,放在桌上,便问:“官人何处挪移这项钱来,却是甚用?”

那刘官人一来有了几分酒,二来怪他开得门迟了,且戏言吓他一吓,便道:“说出来,又恐你见怪;不说时,又须通你得知。

只是我一时无奈,没计可施,只得把你典与一个客人,又因舍不得你,只典得十五贯钱。

若是我有些好处,加利赎你回来。

若是照前这般不顺溜,只索罢了!”那小十娘十子听了,欲得不信,又见十五贯钱,堆在面前。

欲待信来,他平白与我没半句言语,大十娘十子又过得好,怎么便下得这等狠心辣手!疑狐不决。

只得再问道:“虽然如此,也须通知我爹十娘十一声。”

刘官人道:“若是通知你爹十娘十,此事断然不成。

你明日且到了人家,我慢慢央人与你爹十娘十说通,他也须怪我不得。”

小十娘十子又问:“官人今日在何处吃酒来?”

刘官人道:“便是把你典与人,写了文书,吃他的酒,才来的。”

小十娘十子又问:“大姐姐如何不来?”

刘官人:“他因不忍见你分离,待得你明日出了门才来,这也是我没计奈何,一言为定。”

说罢,暗地忍不住笑。

不脱十衣裳,睡在桌上,不觉睡去了。

那小十娘十子好生摆脱不下:“不知他卖我与甚色样人家?我须先去爹十娘十家里说知。

就是他明日有人来要我,寻到我家,也须有个下落。”

沉吟了一会,却把这十五贯钱,一垛儿堆在刘官人脚后边。

趁他酒醉,轻轻地收拾了随身衣服,款款地开了门出去,拽上了门。

却去左边一个相熟的邻舍,叫做朱三老儿家里,与朱三十妈十宿了一十夜,说道:“丈夫今日无端卖我,我须先去与爹十娘十说知。

烦你明日对他说一声,既有了主顾,可同我丈夫到爹十娘十家中来,讨个分晓,也须有个下落。”

那邻舍道:

“小十娘十子说得有理,你只顾自去,我便与刘官人说知就理。”

过了一宵,小十娘十子作别去了不提。

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回。

放下一头。

却说这里刘官人一觉,直至三更方醒,见桌上灯犹未灭,小十娘十子不在身边。

只道他还在厨下收拾家火,便喊二姐讨茶吃。

叫了一会,没有答应,却待挣扎起来,酒尚未醒,不觉又睡了去。

不想却有一个做不是的,日间赌输了钱,没处出豁,夜间出来掏摸些东西,却好到刘官人门首。

因是小十娘十子出去了,门儿拽上不关,那贼略推一推,豁地开了。

捏手捏脚,直到房十中,并无一人知觉。

到得十床十前,灯火尚明。

周围看时,并无一物可取。

摸十到十床十上,见一人朝着里十床十睡去,脚后却有一堆青钱,便去取了几贯。

不想惊觉了刘官人,起来喝道:“你须不近道理!我从丈人家借办得几贯钱来,养身活命;不争你偷了我的去,却是怎的计结!”那人也不回话,照面一拳,刘官人侧身躲过,便起身与这人相持。

那人见刘官人手脚活动,便拨步出房。

刘官人不舍,抢出门来,一经赶到厨房里。

恰待声张邻舍,起来捉贼;那人急了,正好没出豁,却见明晃晃一把劈柴斧头,正在手边;也是人急计生,被他绰起,一斧正中刘官人面门,扑地倒了,又复一斧,斫倒一边。

眼见得刘官人不活了,呜呼哀哉,伏惟尚饷。

那人便道:“一不做,二不休,却是你来赶我,不是我来寻你。”

索十性十翻身入房,取了十五贯钱。

扯条单被,包裹得停当,拽扎得爽十利,出门,拽上了门就走,不提。

次早邻舍起来,见刘官人家门也不开,并无人声息。

叫道:“刘官人,失晓了。”

里面没人答应。

挨将进去,只见门不关。

直到里面,见刘官人劈死在地。

“他家大十娘十子,两日家前已自往十娘十家去了,小十娘十子如何不见?”

免不得声张起来。

却有昨夜小十娘十子借宿的邻家朱三老儿说道:“小十娘十子昨夜黄昏时,到我宿歇,说道:“刘官人无端卖了他,他一径先到爹十娘十家里去了,教我对刘官人说,既有了主顾,可同到他爹十娘十家中,也讨得个分晓。

今一面着人去追他转来,便有下落。

一面着人去报他大十娘十子到来,再作区处。”

众人都道:“说得是。”

先着人去到王老员外家报了凶信。

老员外与女儿大哭起来,对那人道:“昨日好端端出门,老汉赠他十五贯钱,教他将来作本,如何便恁的被人杀了?”

那去的人道:“好教老员外大十娘十子得知,昨日刘官人归时,已是昏黑,吃得半酣,我们都不晓得他有钱没钱,归迟归早。

只是今早刘官人家门儿半开,众人推将进去,只见刘官人杀死在地,十五贯钱一文也不见,小十娘十子也不见踪迹。

声张起来,却有左邻朱三老儿出来,说道:

‘他家小十娘十子昨夜黄昏时分,借宿他家。

小十娘十子说道:‘刘官人无端把他典与人了,小十娘十子要对爹十娘十说一声。

住了一宵,今日径自去了。

’如今众人计议,一面来报大十娘十子与老员外,一面着人去追小十娘十子。

若是半路里追不着的时节,直到他爹十娘十家中,好歹追他转来,问个明白。

老员外与大十娘十子,须索去走一遭,与刘官人执命。”

老员外与大十娘十子急急收拾起身,管待来人酒饭,三步做一步,赶入城中,不提。

却说那小十娘十子,清早出了邻舍人家,挨上路去,行不上一二里,早是脚疼走不动,坐在路旁。

却见一个后生,头带万字头巾,身穿直缝宽衫,背上驮了一个搭膊,里面却是铜钱,脚下丝鞋净袜,一直走上前来。

到了小十娘十子面前,看了一看,虽然没有十二分颜色,却也明眉皓齿,莲脸生春,秋波送媚,好生动人。

正是:

野花偏艳目,村酒醉人多。

那后生放下搭膊,向前深深作揖。

“小十娘十子独行无伴,却是往那里去的?”

小十娘十子还了万福,道:“是十奴十家要往爹十娘十家去,因走不动,权歇在此。”

因问:“哥哥是何处来?今要往何方去?”

那后生叉手不离方寸:“小人是村里人,因往城中卖了丝帐,讨得些钱,要往褚家堂那边去的。”

小十娘十子道:

“告哥哥则个,十奴十家爹十娘十也在褚家堂左侧,若得哥哥带挈十奴十家,同走一程,可知是好。”

那后生道:“有何不可!既如此说,小人情愿伏侍小十娘十子前去。”

两个厮赶着,一路正行,行不到二三里田地,只见后面两个人脚不点地,赶上前来。

赶得汗流气喘,衣服拽开。

连叫:“前面小十娘十子慢走,我却有话说知。”

小十娘十子与那后生看见赶得蹊跷,都立住了脚。

后边两个赶到跟前,见了小十娘十子与那后生,不容分说,一家扯了一个,说道:“你们干得好事!却走往那里去?”

小十娘十子吃了一惊,举眼看时,却是两家邻舍,一个就是小十娘十子昨夜借宿的主人。

小十娘十子便道:“昨夜也须告过公公得知,丈夫无端卖我,我自去对爹十娘十说知。

今日赶来,却有何说?”

朱三老道:“我不管闲帐,只是你家里有杀人公事,你须回去对理。”

小十娘十子道:

“丈夫卖我,昨日钱已驮在家中,有甚杀人公事?我只是不去。”

朱三老道:“好自在十性十儿!你若真个不去,叫起地方有杀人贼在此,烦为一捉,不然,须要连累我们。

你这里地方也不得清净。”

那个后生见不是话头,便对小十娘十子道:“既如此说,小十娘十子只索回去,小人自家去休!”那俩个赶来的邻舍,齐叫起来说道:“若是没有你在此便罢,既然你与小十娘十子同行同止,你须也去不得!”那后生道:“却又古怪,我自半路遇见小十娘十子,偶然伴他行一程,路途上有甚皂丝麻线,要勒掯我回去?”

朱三老道:“他家有了杀人公事,不争放你去了,却打没对头官司!”当下怎容小十娘十子和那后生做主。

看的人渐渐立满,都道:“后生你去不得。

你日间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便去何妨!”那赶来的邻舍道:“你若不去,便是心虚。

我们却和你罢休不得。”

四个人只得厮挽着一路转来。

到得刘官人门首,好一场热闹!小十娘十子入去看时,只见刘官人斧劈倒在地上死了,十床十上十五贯钱分文也不见。

开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缩不上去。

那后生也慌了,便道:“我恁的晦气!没来由和那小十娘十子同走一程,却做了干连人。”

众人都和闹着。

正在那里分豁不开,只见王老员外和女儿一步一颠走回家来,见了女婿身十十尸十十,哭了一场,便对小十娘十子道:“你却如何杀了丈夫?劫了十五贯钱逃走出去?今日天理昭然,有何理说!”小十娘十子道:“十五贯钱,委是有的。

只是丈夫昨晚回来,说是无计奈何,将十奴十家典与他人,典得十五贯身价在此,说过今日便要十奴十家到他家去。

十奴十家因不知他典与甚色样人家,先去与爹十娘十说知,故此趁夜深了,将这十五贯钱,一垛儿堆在他脚后边,拽上门,到朱三老家住了一宵,今早自去爹十娘十家里说知,我去之时,也曾央朱三老对我丈夫说,既然有了主儿,便同到我爹十娘十家里来十十交十十割。

却不知因甚杀死在此?”

那大十娘十子道:“可又来,我的父亲昨日明明把十五贯钱与他驮来作本,养赡妻小,他岂有哄你说是典来身价之理?这是你两日因独自在家,勾搭上了人;又见家中好生不济,无心守耐;又见了十五贯钱,一时见财起意,杀死丈夫,劫了钱。

又使见识,往邻舍家借宿一十夜,却与汉子通同计较,一处逃走。

现今你跟着一个男子同走,却有何理说,抵赖得过!”

众人齐声道:“大十娘十子之言,甚是有理。”

又对那后生道:“后生,你却如何与小十娘十子谋杀亲夫?却暗暗约定在僻静处等候一同去,逃奔他方,却是如何计结!”那人道:“小人自姓崔名宁,与那小十娘十子无半面之识。

小人昨晚入城,卖得几贯丝钱在这里,因路上遇见小十娘十子,小人偶然问起往那里去的,却独自一个行走。

小十娘十子说起是与小人同路,以此作伴同行,却不知前后因依。”

众人那里肯听他分说,搜索他搭膊中,恰好是十五贯钱,一文也不多,一文也不少。

众人齐发起喊来道:

“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你却与小十娘十子杀了人,拐了钱财,盗了妇女,同往他乡,却连累我地方邻里打没头官司!”

当下大十娘十子结扭了小十娘十子,王老员外结扭了崔宁,四邻舍都是证见,一哄都入临安府中来。

那府尹听得有杀人公事,即便升堂。

便叫一干人犯,逐一从头说来。

先是王老员外上去,告说:“相公在上,小人是本府村庄人氏,年迈六旬,只生一女,先年嫁与本府城中刘贵为妻。

后因无子,娶了陈氏为妾,呼为二姐。

一向三口在家过活,并无片言。

只因前日是老汉生日,差人接取女儿女婿到家,住了一十夜。

次日,因见女婿家中全无活计,养赡不起,把十五贯钱与女婿作本,开店养身。

却有二姐在家看守。

到得昨夜,女婿到家时分,不知因甚原故,将女婿斧劈死了,二姐却与一个后生,名唤崔宁,一同逃走,被人追捉到来。

望相公可怜见老汉的女婿,身死不明,十奸十夫十婬十妇,赃证现在,伏乞相公明断。”

府尹听得如此如此,便叫陈氏上来:“你却如何通同十奸十夫,杀死了亲夫,劫了钱,与人一同逃走,是何理说?”

二姐告道:“小妇人嫁与刘贵,虽是个小老婆,却也得他看承得好,大十娘十子又贤慧,却如何肯起这片歹心?只是昨晚丈夫回来,吃的半酣,驮了十五贯钱进门,小妇人问他来历,丈夫说道,为因养赡不周,将小妇人典与他人,典得十五贯身价在此,又不通我爹十娘十得知,明日就要小妇人到他家去。

小妇人慌了,连夜出门,走到邻舍家里,借宿一宵。

今早一径先往爹十娘十家去,教他对丈夫说,既然卖我有了主顾,可到我爹十妈十家里来十十交十十割。

才走得到半路,却见昨夜借宿的邻家赶来,捉住小妇人回来,却不知丈夫杀死的根由。”

那府尹喝道:“十胡十说!这十五贯钱,分明是他丈人与他女婿的,你却说是典你的身价,眼见的没巴臂的说话了。

况且妇人家,如何黑夜行走?定是脱身之计。

这桩事须不是你一个妇人家做的,一定有十奸十夫帮你谋财害命,你却从实说来。”

那小十娘十子正待分说,只见几家邻舍一齐跪上去告道:“相公的言语,委是青天。

他家小十娘十子,昨夜果然借宿在左邻第二家的,今早他自去了。

小的们见他丈夫杀死,一面着人去赶,赶到半路,却见小十娘十子和那一个后生同走,苦死不肯回来。

小的们勉强捉他转来,却又一面着人去接他大十娘十子与他丈人,到时,说昨日有十五贯钱,付与女婿做生理的。

今者女婿已死,这钱不知从何而去。

再三问那小十娘十子时,说道:他出门时,将这钱一堆儿堆在十床十上。

却去搜那后生身边,十五贯钱,分文不少。

却不是小十娘十子与那后生通同谋杀?赃证分明,却如何赖得过?”

府尹听他们言言有理,就唤那后生上来道:“帝辇之下,怎容你这等十胡十行?你却如何谋了他小老婆,劫了十五贯钱,杀死他亲夫?今日同往何处?从实招来。”

那后生道:“小人姓崔名宁,是乡村人氏,昨日往城中卖了丝,卖得这十五贯钱。

今早路上偶然撞着这小十娘十子,并不知他姓甚名谁,那里晓得他家杀人公事?”

府尹大怒喝道:“十胡十说!世间不信有这等巧事!他家失去了十五贯钱,你却卖的丝恰好也是十五贯钱,这分明是支吾的说话了。

况且他妻莫十爱十,他马莫骑,你既与那妇人没甚首尾,却如何与他同行共宿?你这等顽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

当下众人将那崔宁与小十娘十子,死去活来,拷打一顿。

那边王老员外与女儿并一干邻佑人等,口口声声,咬他二人。

府尹也巴不得了结这段公案。

拷讯一回,可怜崔宁和小十娘十子,受刑不过,只得屈招了。

说是一时见财起意,杀死亲夫,劫了十五贯钱,同十奸十夫逃走是实。

左邻右舍都指画了十字,将两人十大枷枷了,送入死囚牢里。

将这十五贯钱,给还原主,也只好奉与衙门中人做使用,也还不够呢。

府尹叠成文案,奏过朝廷,部复申详,倒下圣旨,说:“崔宁不合十奸十骗人十妻,谋财害命,依律处斩。

陈氏不合通同十奸十夫,杀死亲夫,大逆不道,凌迟示众。”

当下读了招状,大牢内取出二人来,当厅判一个斩字,一个刮字,押赴市曹,行刑示众。

两人浑身是口,也难分说。

正是:

哑子谩尝黄蘖味,难将苦口对人言。

看官听说,这段公事,果然是小十娘十子与那崔宁谋财害命的时节,他两人需连夜逃走他方,怎的又去邻舍人家借宿一宵?明早又走到爹十娘十家去,却被人捉住了?这段冤枉,仔细可以推详出来。

谁想问官糊涂,只图了事,不想捶楚之下,何求不得。

冥冥之中,积了十陰十骘远在儿孙近在身。

他俩个冤魂,也须放你不过。

所以做官的,切不可率意断狱,任情用刑,也要求个公平明允。

道不得个死者不可复生,断者不可复续,可胜叹哉!

闲话休提。

却说那刘大十娘十子到得家中,设个灵位,守孝过日。

父亲王老员外劝他转身,大十娘十子说道:“不要说起三年之久,也须到小祥之后。”

父亲应允自去。

光十陰十迅速,大十娘十子在家,巴巴结结,将近一年,父亲见他守不过,便叫家里老王去接他来,说:“叫大十娘十子收拾回家,与刘官人做了周年,转了身去罢。”

大十娘十子没计奈何。

细思:“父言亦是有理。”

收拾了包裹,与老王背了,与邻舍家作别,暂去再来。

一路出城,正值秋天,一阵乌风猛雨,只得落路,往一所林子去躲,不想走错了路。

正是:

猪羊走屠宰之家,一脚脚来寻死路。

走入林子里去,只听他林子背后,大喝一声:“我乃静山大王在此!行人住脚,须把买路钱与我。”

大十娘十子和那老王吃那一惊不小,只见跳出一个人来:

头带乾红凹面巾,身穿一领旧战袍,腰间红绢搭膊裹肚,脚下蹬一双乌皮皂靴,手执一把朴刀。

舞刀前来,那老王该死,便道:“你这剪径的十毛十十十团十十!我须是认得你,做这老十性十命着与你兑了罢。”

一头撞去,被他闪过空。

老人家用力猛了,扑地便倒。

那人十大怒道:“这牛子好生无礼!”连搠一两刀,血流在地,眼见得老王养不大了。

那刘大十娘十子见他凶猛,料道脱身不得,心生一计,叫做脱空计。

拍手叫道:“杀得好!”那人便住了手,睁圆怪眼,喝道:“这是你什么人?”

那大十娘十子虚心假气地答道:“十奴十家不幸丧了丈夫,却被媒人哄诱,嫁了这个老儿,只会吃饭。

今日却得大王杀了,也替十奴十家除了一害。”

那人见大十娘十子如此小心,又生得有几分颜色,便问道:“你肯跟我做个压寨夫人吗?”

大十娘十子寻思,无计可施,便道:“情愿伏侍大王。”

那人回嗔作喜,收拾了刀杖,将老王十十尸十十首撺入洞中。

领了刘大十娘十子到一所庄院前来,甚是委曲。

只见大王向那地上,拾些土块,抛向屋上去,里面便有人出来开门。

到得草堂之上,吩咐杀羊备酒,与刘大十娘十子成亲。

两口儿且是说得着。

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不想那大王自得了刘大十娘十子之后,不上半年,连起了几主大财,家间也丰富了。

大十娘十子甚是有识见,早晚用好言语劝他:“自古道: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中亡。

你我两人,下半世也够吃用了,只管做这没天理的勾当,终须不是个好结果!却不道是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

不若改行从善,做个小小经纪,也得过养身活命。”

那大王早晚被他劝转,果然回心转意,把这门道路撇了。

却去城市间赁下一处房屋,开了一个杂货店。

遇闲暇的日子,也时常去寺院中,念佛赴斋。

忽一日在家闲坐,对那大十娘十子道:“我虽是个剪径的出身,却也晓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

每日间只是吓骗人东西,将来过日子。

后来得有了你,一向不大顺溜,今已改行从善。

闲来追思既往,正会枉杀了一个人,又冤陷了两个人,时常挂念,思欲做些功德,超度他们,一向不会对你说知。”

大十娘十子便道:“如何是枉杀了两个人?”

那大王道:“一个是你的丈夫,前日在林子里的时节,他来撞我,我却杀了他。

他须是个老人家,与我往日无仇,如今又谋了他老婆,他死也是不肯甘心的!”大十娘十子道:“不恁地时,我却那得与你厮守?这也是往事,休提了!”又问:“杀那一个,又是甚人?”

那大王道:

“说起来这个人,一发天理上放不过去;且又带累了两个人,无辜偿命。

是一年前,也是赌输了,身边并无一文,夜间便去掏摸些东西。

不想到一家门首,见他门也不闩,推进去时,里面并无一人。

摸进门里,只见一人醉倒在十床十,脚后却有一堆铜钱,便去摸十他几贯。

正待要走,却惊醒了。

那人起来说道:这是我丈人家与我做本钱的,不争你偷去了,一家人口都是饿死。

起身抢出房门,正待声张起来。

是我一时见他不是话头,却好一把劈柴斧头在我脚边,这叫做人急计生,绰起斧来,喝一声道,不是我,便是你,两斧劈倒。

却去房十中将十五贯钱,尽数取了。

后来打听得他,却连累了他家小老婆,与那一个后生,唤作崔宁,冤枉了他谋财害命,双双受了国家刑法。

我虽是做了一世强人,只有这两桩人命,是天理人心打不过去的!早晚还要超度他,也是该的。”

那大十娘十子听说,暗暗地叫苦:“原来我的丈夫也吃这厮杀了,又连累我家二姐与那个后生无辜受戳。

思量起来,是我不合当初做弄他两人偿命;料他俩人十陰十司中,也须放我不过。”

当下权且欢天喜地,并无他说。

明日捉个空,便一迳到临安府前,叫起屈来。

那时换了一个新任府尹,才得半月。

正值升厅,左右捉将那叫屈的妇人进来。

刘大十娘十子到于阶下,放声大哭。

哭罢,将那大王前后所为:“怎的杀了我丈夫刘贵。

问官不肯推详,含糊了事,却将二姐与那崔宁,朦胧偿命。

后来又怎的杀了老王,十奸十骗了十奴十家。

今日天理昭然,一一是他亲口招承。

伏乞相公高悬明镜,昭雪前冤。”

说罢又哭。

府尹见他情词可怜,即着人去捉那静山大王到来,用刑拷讯,与大十娘十子口词一些不差。

即时问成死罪,奏过官里。

待六十日限满,倒下圣旨来,勘得:“静山大王,谋财害命,连累无辜,准律;杀一家非死罪三人者,斩加等。

决不待时。

原问官断狱失情,削职为民。

崔宁与陈氏枉死可怜,有司访其家,谅行优恤。

王氏既系强徒威十逼十成亲,又能申雪夫冤,着将贼人家产,一半没入官,一半给与王氏养赡终身。”

刘大十娘十子当日往法场上,看决了静山大王,又取其头去祭献亡夫,并小十娘十子及崔宁,大哭一场。

将这一半家私,舍入尼姑庵中,自己朝夕看经念佛,追荐亡魂,尽老百年而终。

有诗为证:

善恶无分总丧躯,只因戏语酿殃危。

劝君出话须诚实,口古从来是祸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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