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
二十三 文世高断桥生死缘
盖情之一字，假则流荡忘返，真则从一而终；始或因情以离，后必因真而合。
所以破镜重圆，香勾再合，有自来也。
话说元朝，姑苏有一士人，姓文，名世高，字希颜，生来天资敏捷，博洽好学，但因元朝轻儒，所以有志之士，都不肯去做官，情愿隐于山林，做些词曲度日，故此文世高功名之念少，而诗酒之情浓。
到至正年间，已是二十过头，因慕西湖佳丽，来到杭州，于钱塘门外昭庆寺前，寻了一所十精十洁书院，安顿了行李、书籍，却整日去湖上遨游。
信步间行，偶然步至断桥左侧，见翠竹林中，屹立一门，门额上有一匾，曰“乔木世家”。
世高缓步而入，觉绿槐修竹，清十陰十欲滴；池内莲花馥郁，分外可人。
世高缘景致佳甚，盘桓良久，忽闻有人娇语道：“美哉少年！”世高闻之，因而四顾，忽见池溏之上、台榭之东，绿十陰十中，小楼内，有一小娇娥，倾城国色，在那里遮遮掩掩的偷看。
世高欲进不敢，只得缓步而出，意欲访问邻家，又不好轻问得，适见花粉店中，坐着一个老妇人，世高走进前，陪一个小心道：“老十娘十娘十，借宝店坐一坐。”
那老妇人道：“任凭相公坐，不访，只没有好茶相款。”
世高见这老妪说话贤而有理，便问道：“老十娘十娘十高姓？”
老妇人接口道：“老身母家姓李，嫁与施家。
先夫亡故十年，只生得一个小女。
因先夫排行第十，人多称老身施十十娘十，但不知相公高姓，仙乡何处，到此何干？”
世高道：“在下姑苏人，姓文，因慕西湖山水，特来一游。”
施十十娘十道：“相公是特来游西湖，便是最知趣的人了。”
世高见他通文达礼，料道不是粗蠢之人，便接口道：“老十娘十娘十，前面那高楼门，是什么样人家？”
施十十娘十道：“是香宦刘万户家。
可惜这样人家推进合流，独创中国化的般若空宗体系。
至此，玄风渐衰而，并无子嗣，只生得一位小十姐，叫做秀英，已是十八岁了，尚未吃茶。”
世高故意惊讶，道：
“男大当婚，女大须嫁。
论起年纪，十八岁，就是小户人家也多嫁了，何况宦家？”
施十十娘十道：“相公有所不知，刘万户只因这小十姐生得聪明伶俐，善能吟诗作赋，十爱十惜他如掌上之珠，不肯嫁与平常人家；必须嫁于读书有功名之人，赘在家里，与他撑持门户。
所以高不成，低不就，把青春都错过了。”
世高道：“老十娘十娘十，可曾见小十姐过么？”
施十十娘十道：“老身与他是近邻，时常卖花粉与他，怎么不见？”
世高听见，暗喜道：“合拍得紧！今日且未可说出。”
遂叫十声咶噪，起身回去，细细思想道：“这姻缘准在此老妇人身上，有些针线。
但这老妇人，卖花粉过日，家道料不丰十腴，我须破些钱钞，用些甜言笑语，以图侥幸。”
是夜思念秀英小十姐，道：“他是闺门处十女，如何就轻意出口称赞我？他既称赞我，必有我的意思。
况又道：‘美哉少年，尤为难得。
’”在十床十上翻来复去，睡不着，忽然不知不觉，梦到城隍庙里，一心牵挂着秀英小十姐，便就庙里城隍面前祷告道：“不知世高与刘秀英，有婚姻之缘否？”
城隍吩咐判官，查他婚姻薄籍。
判官呈上，城隍看了，便就案上朱笔，写下四句与文世高，接得在手，仔细一看，上道：
尔问婚姻，只看香勾。
破镜重圆，凄惶好逑。
文世高正在详审之际，旁边判官高声一喝，飒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仔细思量：“此梦实为怪异。
但‘破镜重圆，凄惶好逑’二句，其中有合而离、离而合之事，且待婚姻到手，再作区处。”
到天明，急用了早膳，带了两锭银子，踱到施十十娘十店中来。
那施十十娘十正在那里整理花粉，抬起头来，见文世高在面前，便道：“相公，今日有什么事又来？”
文世高道：“有件事央挽老十娘十。”
施十十娘十道：“有何事？若可行的，当得效劳。”
文世高便去袖中，取出银子来，塞十进施十十娘十袖中，道：“在下并不曾有妻室，要老十娘十做个媒人。”
施十十娘十见他口气，明明是昨日说了秀英小十姐身上来的，却故意问道：“相公看上了那一家姐姐，要老身做媒？”
文世高道：“就是老十娘十昨日说的刘秀英小十姐。”
施十十娘十道：“相公差矣。
若是别家，便可领命；若说刘家，这事实难从命。
只因刘万户，生十性十古执，所以迟到于今。
多少在城乡宦，求他为婚，尚且不从，何况异乡之人？不是老身冲撞你说，你不过是个穷酸，如何得肯？尊赐断不敢领。”
便去袖中摸出那两锭银子来送还文世高。
世高连忙道：“老十娘十娘十，你且收着，在下还有一句话要说。”
即将店前椅子，移近柜边，道：“不是在下妄想，只因昨日步入刘万户园亭，亲见小十姐在小楼之内，见了我时，说一声道：
“美哉少年！”看将起来，小十姐这一句说话，明明有些缘故。
今日特恳老十娘十进去，见一见小十姐，于中相机而行。
得便时，试问小十姐，可曾有这一句话说否。
然而他是深闺小十姐，如何就肯应承这句说话？毕竟要面红耳赤。
老十娘十是个走千家、踏万户，极聪明的人，须看风使船，且待他口声何如，在下这几两银子，权作酬劳之意，不必过谦。
在下晚间再来讨回话。”
施十十娘十听了，笑嘻嘻的道：“刘小十姐若没这句说话，你再也休想；若果有这句话，老身何惜去一遭。
但你不可吊谎；若吊了谎，是不是老身偌大的罪过，反说是轻薄他，日后再难见他的面，这关系非同小可。
你不可说空头话。”
文世高道：
“我正要托你做事，如何敢说谎？若是在下说谎，便就天诛地灭，前程不吉！”施十十娘十见他发了咒，料到未必是谎，即忙转口道：“老身特为相公去走一遭，看你姻缘如何。
若果是你姻缘，自然天从人愿；若不是姻缘，你休妄想，缠我也是无益的。”
文世高点首道：“自然，晓得。”
便回下处。
正是：
眼观捷旌旗，耳听好消息。
却说施十十娘十着落了袖里这两锭银子，安排午饭吃了，拣取几枝奇巧时新花儿，将一个好花篮来盛着，慢慢恰走刘家来。
正是：
本为卖花老妪，权作探花冰人。
“三姑六婆不久”，斯言永远当遵。
却说这刘小十姐自见文世高之后，好生放他不下，暗想道：
“我看他一表非俗，断不是寻常之辈；若得与他夫妻偕老，不枉我这一双识英雄的俊眼儿。
我今年已十八岁，若不嫁与此等之人，更拣何人？但我爹爹执意定要嫁势要之人，不知势要之人，就是贫贱之人做起的。
拣到如今，徒把青春耽误过了，岂不可叹，日后难逢？”
这是小十姐的私念。
大凡女人再起不得这一点贪十爱十之念，若起了时，便就心猿意马，把捉不定。
恰值那施十十娘十提了花蓝儿来刘家，见了老夫人，道个万福。
夫人还礼道：“施十妈十妈十，久不见你了。”
十十娘十道：“因家间穷忙，失看老十奶十奶十和小十姐。
今日新做得几枝好花儿，送与小十姐戴。”
老夫人道：“我家小十姐正思量你的花儿戴。
你来的好！”
吃了茶，就走到小十姐绣房门口，扯开帘儿，走将人去。
只见小十姐倚着阑杆，似一丝雨气模样，上前忙道个万福。
恰值小十姐思念少年，一时不知，见施十十娘十道了万福，方才晓得有人到来，急转身回礼道：“十妈十妈十，为何这几时不来看我？可有什么时新巧色花朵儿么？”
施十十娘十道：“有，有！”连忙开了花蓝儿，都是崭新花样，一枝枝取出来，放在桌上；却取起一朵喜踏连科的金枝金梗异样好花儿，插在小十姐头上，道：“但愿小十姐明日嫁个连中三元的美少年，带挈老身吃杯喜酒，可好么？”
小十姐笑笑，随便他带了。
恰好丫鬟春娇送进茶水。
施十十娘十接杯在手，顺口儿道：
“老婆子今日吃了小十姐的茶，不知几时吃小十姐的喜酒哩！常时受小十姐的好处，一些也不曾补报得，日夜在心。
明日若替小十姐做得一头好媒，老婆子方才放心得下。”
小十姐口中虽不做声，却也不怪他说。
施十十娘十看房十中无人，便走进小十姐身边一步，道：“小十姐，老身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敢在小十姐面前说么？若不嫌老身多嘴，方敢说；若怪老身，老身也就不说了。”
小十姐道：“十妈十妈十，你是老人家，如何怪你？有话但说，不妨。”
施十十娘十便轻声说道：“小十姐，你前日楼上可曾见一个少年的郎君么？”
小十姐脸上微红，慢慢地道：“没有。”
口中虽然答应，那意思甚解。
施十十娘十见他像个不嗔怪的意思，料道是曾见过的，因又说道：“你休瞒我。
那少年郎君，今日特来了见我，说前日见了小十姐，小十姐称赞他美少年，可曾有的么？”
小十姐不觉满面通红，便不做声。
施十十娘十知窍，便说道：“那少年郎君，是苏州人，姓文，真个好一风十流人品。
小十姐若得嫁他，日后夫荣妻贵，也不枉了小十姐芳容。
你心下如何？”
那小十姐把头低了，微微一笑。
施十十娘十见小十姐这般光景，料道十有九肯，又说道：
“文相公思想小十姐，自从昨日至今，一连来数次，要老身访问小十姐消息。
不知小十姐有何话说？”
那小十姐道：“没有什么话说，便不知这人可曾娶……”便不言了。
施十十娘十接口道：“他说不曾娶妻，所以求老身做媒。
据我看起来，这人不是个薄幸之人；论相貌，与小十姐恰好是一对儿，不可错过了这好亲事。
小十姐若肯应允，老身出去就与他说知。”
小十姐将头点了一点。
施十十娘十会意，忙收拾花篮起身。
小十姐又扯住他衣袂道：“老十妈十妈十谨言！”施十十娘十道：“不必吩咐。”
出来见了老夫人，道：“小十姐几枝好花儿，明日再送来。”
说罢自去，正是：
背地商量无好语，私房计较有十奸十情。
施十十娘十出得门来，那文世高早已在店中候久了，见了施十十娘十欣然有些喜色，便深深唱一个喏，道：“那事如何？”
施十十娘十细细说了一遍。
喜得那文世高浑身如钻骨痒一般，非常快乐，道：“小十姐这般光景，婚姻事大半可成。
我明白做一首诗，劳老十娘十寄与小十姐一看，或求他和我一诗，或求他信物一件，以为终身之计，全仗维持。”
施十十娘十依允了。
文世高回寓，当晚一十夜不眠，明日早起，取出白绫汗巾一方，磨浓了墨，写七言绝句一首于上：
天仙尚惜人年少，人少安能不慕仙？
一语三生缘已定，莫教锦片失当前。
写完，封好了，急急走到店中，付与施十十娘十，道：“烦老十娘十与我寄去，千万讨小十姐一个回信。
事成，重重相谢。”
施十十娘十袖了诗，又拣几枝好花儿，假意踱到刘家去，见了老夫人，道：“今选上好花儿，比昨日的又好，特送与小十姐。”
说完了，便望小十姐卧楼上走。
小十姐见了，比昨日更自不同，即忙见礼，施十十娘十四顾无人，便去袖中摸出那条汗巾儿，递与小十姐。
小十姐打开一看，却是一首诗。
仔细看来，大是钟情的意思。
又见他写作俱妙，一发动了个十爱十才的念，看了不忍放手。
施十十娘十见他这般不舍，就道：“小十姐高才，何不就和一首？”
小十姐笑道：“如何便好和得？”
施十十娘十道：“文相公还要问你求件信物儿，以为终身之计。”
小十姐听罢，便亲到箱子内取出亲手绣的一件花汗巾，拿起一枝紫毫笔，就题一诗于上云：
英雄自是风云客，儿女蛾眉敢认仙？
若问武陵何处是？桃花流水到门前。
题完诗，就递与施十十娘十。
十十娘十道：“你两个既是这般相十爱十，定是前生结下的夫妻，但不知这诗中可曾约他几时相会？”
小十姐道：“我诗中之意，虽未有期，却教他早晚来会便了。”
施十十娘十道：“如此固好，但府上铜墙铁壁，门户深沉，却教他从何处进来？”
小十姐听了，没做理会。
施十十娘十是偷十香窃玉的老作家，推开窗，四围一看，道：“有了！老身的后门紧十靠着这花园墙内楼台石边。
小十姐，你晚间可到石上，垂过一条索子来，教文世高执着索子，攀着树枝，便可进来。”
小十姐道：“恰好有条秋千索在此。
且喜这石旁有一枝老树，尽可攀缘，惊无失足之虞。”
两个计较得端端正正。
小十姐又取出一只穿得半新不旧的绣花鞋儿，递与十妈十妈十，道：“以此为证。”
施十十娘十袖了绣鞋儿，并花汗巾，起身作别。
临行时，小十姐去奁妆里取金钗一股，赠与施十妈十妈十，道：“权作谢仪，休嫌菲薄。”
又叮嘱了几句，送至楼门口。
正是：
情到相关处，身心不自十由；
和盘都托出，闺阁惹风十流。
施十十娘十急急走至店中，那文世高已候久了。
施十十娘十道：
“文相公，恭喜，贺喜，天赐良缘！我今日为你作合，你休负了我这千片苦心。”
遂取出汗巾、绣鞋儿，递与文世高。
世高一看，果真是天赐平地登天，喜之不胜。
再看诗意，不独情意绸缪，而词采香十艳风十流，更令人十爱十慕。
看了绣鞋儿，纤小异常，又令人十爱十杀。
正是仔细玩十弄之际，忽然想起梦中城隍之言，“若问婚姻，只看香勾”之句，遂叹一声，道：“好奇怪！”施十十娘十道：“有何奇怪？”
文世高便将梦中之事，说了一遍。
施十十娘十道：“可见夫妻真五百年结就的，不然，一见便何留情至此？”
文世高遂把汗巾、绣鞋，放入袖中。
施十十娘十道：
“还有好处哩，约你晚间相会！”并从墙上放索之计，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喜得那文世高眉花眼笑，连叫谢天谢地；走到寓所，换了一套新鲜衣服。
等到黄昏，街鼓微动，文世高就悄悄到施十十娘十家等候。
候不多时，只听得墙头上果有秋千索放过来。
施十十娘十扶了文生，文生吊住索子，扒上墙头，慌慌张张，攀着一枝枯树枝，正欲跨到石上，不料着那枯树一断，从空倒跌在石峰上，立时丧命。
只道是：
两地相思今会面，谁知乐事变成悲！
施十十娘十见文生跨过了墙，只道落了好处，竟自闭门而睡不题。
小十姐见文生已上墙头，正欲相迎，怎知跌下，竟不动了，急走进身边一看，见牙关紧闭，手足冰冷，忙去摸十他口鼻，一些气息全无。
小十姐慌了手脚，一霎时，满身寒颤起来，待欲救他，又无计策，只得又去口鼻边摸一摸，气息全无，身上愈冷了；凄惶无措，不觉雨泪十十交十十流：一则恐明早父母看见十十尸十十首，查究起来，遗责难逃；二则文生因我而亡，我岂人独生之理？千思百想，只得将秋千索自缢而死。
正是：
可怜嫩叶娇花女，顿作亡生殒命人！
且说春娇这丫鬟原是粗婢，日日清早，小十姐几次叫他，也不就起来；这晚，小十姐因有心事，叫他先睡，故不知小十姐自缢而死，竟睡得个不亦乐乎。
老夫人不见春娇出来取面汤，随即自上楼来，叫：‘春娇，这时节，怎么还不拿面汤与小十姐洗面？”
那春娇从睡梦中惊醒起来，见老夫人立在他面前，也便呆了。
老夫人只道小十姐贪睡，口里道：“女儿，你也忒娇养了，这时光还不起来，莫非身十子有些不快么？”
总不见则声，急急走到十床十前一看，并不见影响，忙问春娇道：“小十姐在那里？”
春娇梦梦不知，下楼四周一看，只见楼台石上，跌死一少年男子；举头一看，树上吊着的，却是秀英女儿，一时吓倒，口里只叫道：“怎么好，怎么好！”急叫春娇把小十姐抱起，自去喉间解了秋千索子，放将下来，已是直十挺十挺，一毫气息都无了。
慌忙走到房十中，见了刘万户，雨泪如雨，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刘万户不知甚么缘故，问道：“为何事这般慌张？”
夫人咽了半日，方说得一句出，道：“女儿缢死了！”刘万户惊得面如土色，急忙同了夫人，走到石边，看见两个死十十尸十十，便则声不得，点点头，叹一口气，道：“这般丑事，怎处？”
细问春娇，知是施婆做脚，刘万户对夫人道：“女儿之死，这也罢了，但这贼十十尸十十，却怎么处？”
因又想道：“这事既是施婆做的，须叫他来设法出去。”
便悄悄叫家人去唤施婆。
那时施十十娘十，起五更就立在后门头，等文生下来；再不见秋千索子，好生疑虑，不住的走进走出，绝不见影儿，心里委决不下。
忽然间，刘家两个人走到面前，道：“施十妈十妈十，十奶十奶十立等你说句话。”
那施十妈十妈十听了这句话，吓得面上，就像开染坊的，一搭儿红，一搭儿紫，料道这事犯出来了，又没法儿做个脱身之计，只得硬着胆来见老夫人。
夫人道：“你如何害我小十姐？”
施十妈十妈十道：“并不关我事，这都是小十姐自看上了文生，赋诗相约，自家做出来的。”
老夫人道：“如今两个都死了，怎么处？”
施十妈十妈十听了这一句，一发魂都没有了。
同到山石边一看，连这施十妈十妈十，也哭起来，刘万户道：“做得好事！谁要你哭？如今事已至此，无可奈何，我家丑事，岂可外扬？却怎么弄得这两个十十尸十十首出去方好。
恐家中小厮得知，人多口多，不当稳便。”
施十妈十妈十接口道：“我有个侄儿李夫，原卖棺木为生。
他家有三个工人。
待我去叫他，晚间寂寂抬一口大些的棺木来，把他二人共殓了，悄悄抬到山里埋葬了，谁人得知？”
刘万户与夫人都点头会意，取三十两银子与施十妈十妈十，叫他速去打点，又吩咐道：“切莫声张。
来扛抬的人，切莫与他说真话。
若做得干净，前情我也不计较你了。
棺木须要黄昏人静，从后门抬进，不可与一人知觉。
凡事谨言，不可漏泄。”
说罢，施十妈十妈十自出，暗暗的打点停妥。
到得人静，刘万户只叫春娇开了后门，放那抬棺的悄悄而入。
扛抬的人留在外厢，单叫李夫进来，把两个十十尸十十首，放做一柩。
老夫人不敢高声大哭，因十爱十惜这个女儿，虽有家资，已死无靠，遂将房十中金珠首饰，尽数都放在棺内，方将棺材盖上钉好。
老夫人又赏了扛抬的人，悄地抬出，抬到天竺峰下，掘开土来，把棺材放下。
李夫吩咐众人道：“你们抬了这半夜，也辛苦了，你们先自回去，买些酒吃。
我受人之托，当终人之事，我自家来埋葬了。”
众人取了扛索而回。
独李夫心怀歹意，因人殓时，见老夫人将金银首饰放在棺内，约摸也有三百金。
李夫是眼孔小的人，生平何曾见过这许多东西？一时眼热，恨不拿来，揣在怀里，故先打发了这几个人回去，再四顾无人，便将铁锄把棺盖着实打了几下，那棺盖就松开一条缝。
原来李夫先前用了贼智，便预备着这个意思，于钉钉时节，就不着实钉紧，所以一敲就开，再将铁锄去了口边，撬将开来，把棺盖锨开，放在旁边；正要伸手去小十姐头上拔他首饰，你道世上有这样遇巧的事！一边李夫去取首饰，一边文世高还魂转来，叹息叫十声！
那李夫吃了一惊，只道是死鬼做怪，慌了手脚，连忙便跑。
只听得呼十呼有鬼，从后赶来，愈觉得心慌，急急往前奔走，一连跑了四五里路，方才放心。
回转头来一看，并没有一个人影。
低头一看，原来脚上带了一条大荆草，索索的，不住拖着。
四边荒草乱响，不觉疑心生暗鬼起来。
李夫原不是久惯劫坟之人，所以一惊便走回去，那里还转来？正是：
惊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下来。
且说文世高还魂转来遍身疼痛难当，又不知何处，举目茫然。
但见，淡月弯弯，残星点点；荒蒿满眼，古木参天。
见自己存身棺内，谁知棺内又有一十十尸十十，料是秀英小十姐了，抱着小十姐的十十尸十十首，哭道：“我固为香而死，卿必因我而亡。
既得生同情，死同十穴十，志亦足矣。”
因以面对面，抱着，只是哭。
如小十姐不能回生，便欲再寻死地。
忽见鼻孔中微有气息，文生急按耳哀呼，以气接气。
良久，秀英星眼微开。
文生大喜，渐渐扶起，觉音容如旧。
二人既醒，悲喜十十交十十集。
秀英道：“今宵死而复生，实出意表，这是天意不绝尔我之配。
但我父母，谓尔我已陷于死亡，无复再生之理，不可聚归。
不若妾与君同去，晦迹山林，甘守清贫，何如？”
文生点头道：“此言甚是有理。”
两人从圹中走去，文生因跌坏，步履维艰。
秀英只得帮着文生，将棺内被褥，打了一包；又将自己金银首饰，收拾藏好；再将棺盖盖好，把铁锄锄些浮土，掩了棺木，携了包裹，二人你搀我扶，乘着星月之下，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出山来，走到天亮，方才到得水口。
文生雇了一只阿十娘十船，扶了秀英小十姐下船，便与船家长几钱银子，买些鱼肉酒果之类，烧一个平安神福纸。
大家吃了神福酒，遂解缆开船而去。
正是：
偷去须从月下移，好风偏是送归期；
旁人不识扁舟意，惟有新人仔细知。
这文生载了秀英小十姐，就如范大夫载西施游五湖一般，船中好不欢十悦。
又是死而复生之后，重做夫妻，尤觉不同。
只是身十体跌伤之后，少不畅意，每到了村镇，便买些酒肉将息。
过了三日，早到了苏州地面，文生先上去，叫了一乘暖轿子下来，收拾了包裹，放在轿内。
两人抬到家里，歇下轿子，请那新十娘十子出来，那时更自不同：
不道是嫦娥下降，也说是仙子临凡。
原来文生父母双亡，他独自当家，就叫婢女收拾内房，打扫洁净，立时买了花烛纸马，拜起堂来，吃了十十交十十杯酒，方才就寝。
从此夫妻相敬如宾，自不必说。
且说老夫人当日打发了这棺材出门，暗暗啼哭不住，只因只此一女，日常不曾与他早定得亲，以致今日做出丑事来，没要紧，把一块肉，屈屈断送了。
心里又懊恨，又记挂，不知埋葬得如何。
次日去寻施十十娘十，正要问他埋葬的事。
叫人去问，并无人答应。
推开门看时，细十软俱无，只剩得几件粗家伙在内。
家人忙回复了夫人。
夫人愈加伤感道：“恐我与他日后计较，故此乘夜遁去了。”
正是：
千方百计虔婆子，逃向天涯没影踪。
那文生与秀英在家，正自欢娱，谁知好事多磨。
其时至正末年，元顺帝动十七万民夫，浚通黄河故道，一时民不聊生，人人思叛，妖人刘福通，以妖人倡乱，军民遇害。
刘万户以世胄人才，钦取调用。
刘万户无可奈何，只得同夫人进京，以过苏州，又值张士诚作乱，路途十騷十动。
那些军士们，纷纷四散劫掠，遇着的便杀，有行李的便夺行李，到处父南子北，女哭儿啼，好不凄惨！刘万户欲进不能，暂羁吴门。
过了几日，那张士诚乘战胜之势，沿路侵犯到苏州地面。
合郡人民惊窜。
文生在圆城中，亦难存济，只得打迭行囊，挈了秀英同走，也要投泊到驿中。
秀英小十姐远远望见一个人，竟像父亲模样，急对丈夫道：“那是我父亲，不知为何在此。
但我父亲不曾认得你，你可上前细细访问明白。”
那文世高依了秀英之言，慢慢踱到刘万户面前，拱一拱手，道：“老先生是杭州人么？”
刘万户答道：“学生正是钱塘人。”
文生又道：“老先生高姓？”
万户道：“姓刘，家下原系世胄。
近因刘福通作乱，学生因取进京调用，并家眷羁滞在此。
不意逢此兵戈满眼之际，不能前进，奈何？”
文生听了这一番话，别了，回来对秀英小十姐道：“果系是我泰山，连你母亲也来在此。
小十姐听得母亲也在这里，急欲上前一见。
文生扯住道：“未可造次，你我俱是死而复生之人，恐一时涉疑，反要惹起风波，更为不美，且慢慢再作区处。”
小十姐不好拂丈夫之意，只得忍耐。
然至亲骨肉，一朝见了，如何勉强打熬得住？
是夜，秀英暂宿在馆驿间壁，思念父母，竟不成眠，呜呜大哭，声闻远近。
刘万户与夫人细听哭声，宛然亲女秀英之十声也，心中涉疑，急急往前一看，果是秀英。
老夫人不管是人是鬼，一把抱住了大哭，独刘万户全然不信，因说女已死久，必然是个鬼祟，变幻惑人。
秀英闻言，细细说明前事。
父亲只是不信。
秀英见父亲古执，无计可施，只得说：“父亲若果不信，可叫人回到天竺峰下，原旧葬埋之处，掘开一看。
若是空棺，则我二人不是鬼了。”
刘万户依言，吩咐老仆刘道，速往西湖天竺峰下，面同施婆侄儿李夫，掘开旧葬之处，看其有无，速来回报。
刘道领了主人之命，走到湖上去寻李夫。
谁知李夫当夜开棺，恐怕日后事露，夜间就同姑十娘十逃走了，没处寻下落。
却问得原先李夫手下，一个抬棺之人，领了刘道到山中，掘开土来，打开棺材一看，果然做了孔夫子“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
刘道方信还魂是实，急急奔到苏州，细细说知。
刘万户始信以为实。
然夫人见女儿重生，喜之不胜；独刘万户见女婿是个穷酸，辱没了家谱，心中只是不乐，几次要逐开他去，因干戈扰攘，姑且宁耐。
到得癸巳六月，淮南行省平章福寿，击破了张士诚，会伯颜、贴木儿等，合兵进斩水破之。
自此道路稍通。
刘万户恐王命久羁，急于趋赴，逐携了夫人、女儿同上京师。
文生亦欲同行，争奈丈人是个极势力的老花脸，竟弃逐文生，不许同往。
文生却与小十姐，依依不舍。
那万户大怒，登时把秀英小十姐扶上车儿，便对文生道：“我家累世不赘白丁，汝既有志读书，须得擢名金榜，方许为婚。”
说罢，登乘如飞而去。
气得那文生嚎啕大哭，珠泪填胸，昏晕几绝，又思量道：“这老势力如此可恶，而我妻贤淑，生死亦当相从。”
遂缓步而进。
到得京师，那时刘万户新起用，好不声势赫奕，世高穷酸，如何敢近？旁边又没个传消息红十娘十，小十姐如何知道文生在此，况客中金尽，东奔西去，没个投奔，好不苦楚。
兼之腊月，朔风凛凛，彤云密布，悠悠扬扬，下起一天雪来。
文生冒雪而往，只见前面一个婆婆，提着一壶酒，冒雪而来，就像施十十娘十模样，渐渐走到面前。
施十十娘十抬头一看，见是文生，好生惊恐，啐了一声，也不开言，连忙提了酒壶，往前乱跑，口里只管不住的念：“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的菩萨！”文生见他如此害怕，晓得他疑心是鬼，便连赶上几步，道：“施十十娘十不要心慌，我不是鬼，我有话与你说！”那施十十娘十心慌，也不听得他的话，见他紧从后面赶来，越发道是鬼了，走得急，不料那地下雪滑，一十十交十十跌倒，把酒罐儿弄翻在地，连忙爬起，那酒已泼翻了一半。
文生忙上前扶住，道：“老十娘十不须怕得，我不是鬼。”
连声道“不是鬼”。
施十十娘十仔细一看，方才放心道：“你不要说慌，我是不怕鬼的。”
文生道：“我实是人，并非虚谬。
你却不晓得我还魂转来缘故，所以疑心，我与刘小十姐，都是活的了。”
施十十娘十道：“我不信。
那棺材又是钉的，棺上又有土盖了，如何走得出来？”
文生道：“不知那时有甚么人，来撬开棺木，要盗小十姐首饰，却值我气转还魂那人就惊走了去。
我见小十姐十十尸十十首，知是为我而死。”
并小十姐亦还了魂的，细细说了一遍。
施十十娘十道：“如今相公进京来何干？”
文生道：“谁知小十姐父亲上京做官，驿中遇着了小十姐，岳丈嫌我穷酸，竟带他女儿进京，将我撇下。
我感小十姐情义，不忍分离，只得在此伺候消处。
今日冲寒出来，又访不得一个音问，却好撞着老十娘十。
不知老十娘十也到此住下为何？”
施十十娘十道：“因你那日死后，我却心慌惧罪，连夜与侄儿搬移他处。
后因我女儿嫁了京中人，我也就同女儿来此，尽可过活。
相公既此无聊，何不到我舍下，粗茶淡饭，权住几时？一边十温十十习十经书，待功名成就，再图婚娶，何如？”
文生正在窘迫之际，见施十十娘十留他，真个是他乡遇故知，跟了十十娘十就走。
走不上数十家门前，便是他女婿家。
施十十娘十叫出女婿来见了，分宾主而坐，说其缘故。
那女婿嗟讶不已。
十妈十妈十就去把先前剩下的半壶酒，烫得火热，拿两碟小菜儿，与文生搪寒。
自己就到外厢，收拾了一间书房，叫文生将行李搬来。
文生从此竟在施十妈十妈十处作寓，凡三餐酒食之类，都是施十妈十妈十供与他吃，文生本是不求闻达之人，因见世态炎凉，若不奋迹巍科，如何得再续婚姻，以报刘小十姐之洁？因此上，老实读书。
那刘万户在京，人皆趋他富贵，知他只此一女，都来求他为婚。
刘万户也不顾旧女婿，竟要另许势豪。
幸得秀英小十姐守志不从。
父母苦劝，他便道：“若有人还得我香勾的，我就与他为婚。”
万户见女儿立志贤贞，只得罢了。
一日，黄榜动，选场开，文世高果有奇才雄策，高掇巍科。
那榜上名写着苏州文世高，岂有刘万户不知的道理？只因当日轻薄他，只知姓文，那里去问他名字，所以不知他中；
又量他这穷酸，如何得有这一日！在文生高中，也是本分内事，但刘万户小人心肠，只道富贵贫贱是生成的，不知富贵贫贱更翻迭变，朝夕可以转移的；但晓得富贵不会贫穷，不晓得贫贱也可富贵，但时运有迟早耳。
奉劝世人，不可以目前穷通，认做了定局。
文世高自中之后，人见他年少，未有妻室，纷纷的来与他议亲。
他一概回绝，仍用着旧媒人施十妈十妈十，取出刘小十姐原赠他的汗巾一方、香勾一只，递与施十妈十妈十，烦他到刘万户家去，看他如何回话。
施十十娘十即刻领了文老爷之命，喜孜孜来到刘万户衙内。
衙内人见了施十妈十妈十，俱各惊喜。
施十妈十妈十见了老夫人和小十姐，真个如梦里相逢一般，取出小十姐诗句、香勾，一五一十，说了文老爷圆亲之意。
合家欢喜道：“小十姐果然善识英雄，又能守节！”刘万户也便掇转头来道：“女儿眼力不差，守得着了。”
一面回复施十妈十妈十，择日成亲；一面高结彩楼，广张筵席，迎文生入赘。
说不尽那富贵繁华，享用无穷。
文世高是个慷慨丈夫，到此地位，把前头事，一笔都勾。
夫妻二人甚是感激施十十娘十恩义，厚酬之以金帛，并他女婿，也都时常照管他。
后来张士诚破了苏州，文世高家业尽散，无复顾恋；因慕西湖，仍同秀英小十姐，归于大桥旧居，逍遥快乐，受用湖山佳景。
当日说他不守闺门，到今日又赞他守贞志烈，不更二夫，人人称羡，个个道奇，传满了杭城内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