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
二十五 莫大郎立地散神奸
诗曰:
黑蟒口中舌,黑蜂尾上针,
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话说妇人家妒忌乃是七出之条内一条,极是不好的事。
却这个十毛十病,像是天生成的一般,再改不来的。
宋绍兴年间,有一个官人,乃是台州司法,姓叶,名荐。
有妻方氏,天生残妒,犹如虎狼。
手下养十娘十妇女们,箠楚挺杖,乃是常刑。
还灼铁烧肉,将锥搠腮。
十性十急起来,一口咬住不放,定要咬下一块肉来;狠极之时,连血带生吃了。
常有致死了的。
妇女里头,若是模样略似人的,就要疑心司法喜他,一发受苦不胜了。
司法那里还好解劝和的。
虽是心里好生不然,却不能制得他,没奈他何。
所以中年无子,再不敢萌娶妾之念。
后来司法年已六旬,那方氏他也五十六七岁差不多了,司法一日恳求方氏道:“我年已衰迈,岂还有敢乐好色之意?但老而无子,后边光景难堪。
欲要寻一个丫头,从他养个儿子,为接续祖宗之计。
须得你周全这事方好。”
方氏大怒道:“你就匡我养不出,生起外心来了!我看自家晚间尽有十精十神,只怕还养得出来。
你不要十胡十想!司法道:“男子过了六十,还有生子之事;几曾见女人六十将到了,生得儿子出的?”
方氏道:
“你见我今年做六十斋头了么?”
司法道:“就是六十,也差不多两年了。”
方氏道:“再与你约三年,那时无子,凭你寻一个十婬十妇,快活死了罢了。”
司法唯唯从命,不敢再说。
过了三年,只得又将前提起。
方氏已许出了口,不好悔得,只得装聋做哑,听他娶了一个妾。
娶便娶了,只是心里不伏气,寻非厮闹,没有一会清净的。
忽然一日对司法道:
“我眼中看你们做把戏,实是使不得。
我年纪老了,也不耐烦在此争嚷。
你那里另拣一间房,独自关得断的,与我住了。
我在里边修行,只叫人供给我饮食,我再不出来了。
凭你们过日子罢。”
司法听得,不胜之喜,道:“惭愧!若得如此,天从人愿!”遂于屋后另筑一小院,收拾静室一间,送方氏进去住了。
家人们早晚问安,递送饮食。
多时没有说话。
司法暗暗喜欢道:“似此清净,还像人家。
不道他晚年心十性十这样改得好了,他既然从善,我们一发要还他礼体。”
对那妾道:“你久不去相见了,也该自去问候一番。”
妾依主命,独自走到屋后去了。
直到天晚不见出来。
司法道:
“难道两个说得投机,只管留在那里了?”
未免心里牵挂。
自己悄悄步到那里去看。
走到了房前,只见门窗关得铁桶相似,两个人多不见。
司法把门推推,推不开来;用手敲着两下,里头虽有些声响,却不开出来。
司法道:“奇怪了!”回到前边,叫了两个粗使的家人同到后边去,狠把门乱推乱踢。
那门桯脱了,门早已跌倒一边。
一拥进去,只见方氏扑在地下。
说时迟,那时快,见了人来,腾身一跳,望门外乱窜出来。
众人急回头看去,却是一只大虫!吃了一惊。
再看地上,血肉狼籍;一个人浑身心腹,多被吃尽,只剩得一头两足。
认那头时,正是妾的头。
司法又苦又惊道:“不信有这样怪事!”连忙去赶那虎,已出屋后跳去,不知那里去了?又去唤集众人,点着火把,望屋后山上到处找寻,并无踪迹。
这个事在绍兴十九年。
此时有人议论:“或者连方氏也是虎吃了的,未必这虎就是他”。
却有一件,虎只会吃人,那里又会得关门闭户来?分明是方氏平日心肠狠毒,原自与虎狼气类相同。
今在屋后独居多时,忿戾满腹,一见妾来,怒气勃十发,遂变出形相来,恣意咀啗,伤其十性十命,方掉下去了。
此皆毒心所化也。
所以说道:“妇人家有先天妒忌的,即此便是榜样。”
小子为何说这一段希奇事?只因有个人家,也为内眷有些妒忌,做出一场没了落事,几乎中了人的机谋,哄弄出折家荡产的事来。
若不亏得一个人有主意,处置风恬十浪十静,不知炒到几年上才是了结。
有诗为证:
些小言词莫若休,不须经县与经州;
衙头府底赔杯酒,赢得猫儿卖了牛。
这首诗,乃是宋贤范弇所作,劝人休要争讼的话。
大凡人家些小事情,自家收拾了,便不见得费什么气力。
若是一个不服气,到了官时,衙门中没一个肯不要赚钱的。
不要说后边输了,就是赢得来,算一算费用过的财物已自合不来了。
何况人家弟兄们争着祖父的遗产,不肯相让一些,情愿大块的东西作成别个得去了。
又有不肖官府,见是上千上万的状子,动了火,起心设法。
这边送将来,便道:“我断多少与你。”
那边送将来,便道:“我替你断绝后患。”
只管埋着根脚漏洞,等人家争个没休歇,荡尽方休。
又有不肖缙绅,见人家是争财的事,容易相帮。
东边来说,也叫他:“送些与我我便左袒。”
西边来说,也叫他:“送些与我我便右袒。”
两家不歇手,落得他自饱满了。
世间自有这些人在那里,官司岂是容易打的。
自古说:“鹬蚌相持,渔人得利。”
到收场想一想,总是被没相干的人得了去。
何不自己骨肉便吃了些亏?钱财还只在自家门里头好。
今日小子说这有主意的人,便真是见识高强的。
这件事也出在宋绍兴年间。
吴兴地方有个老翁,姓莫,家资巨万;一妻二子,已有三孙。
那莫翁富家十性十子,本好十婬十欲。
少年时节,便有娶妾买婢好些风十流快活的念头。
又不愁家事做不起,随他讨着几房,粉黛三千,金钗十二,也不难处的。
只有一件不凑趣处,那莫老姥却是十分利害,他平生有三恨:
一恨天地,二恨爹十娘十,三恨杂色匠作。
你道他为什么恨这几件?他道自己身上生了此物,别家女人就不该生了。
为甚天地没主意?不惟我不为希罕,又要防着男人。
二来爹十娘十嫁得他迟了些个,不曾眼见老儿破体,到底有些放心不下处。
更有一件,女人溺尿总在马十子上罢了,偏有那些烧窑匠、铜锡匠,弄成溺器与男人撒溺,将十陽十具放进放出,形状看不得。
似此心十性十,你道莫翁少年之时,容得他些松宽门路么?后来生子生孙,一发把这些闲花野草的事体,回个尽绝了。
此时莫翁年已望匕。
莫十妈十房里有个丫鬟,名唤双荷,十八岁了。
莫翁晚间睡时,叫他擦背捶腰。
莫十妈十因是老儿年纪已高,无心防他这件事。
况且平时奉法惟谨,放心得下惯了。
谁知莫翁年纪虽高,欲心未已。
乘他身边伏侍时节,与他捏手捏脚,私下肉麻。
那双荷一来见是家主,不敢则声;二来正值芳年,情窦已开,也满意思量那事,尽吃得这一杯酒。
背地里两个做了一手。
有个歌儿单嘲着老人家偷十情的事:
老人家,再不把十婬十心改变,见了后生家只管歪缠。
怎知行十事多不便:揾腮是皱面颊;做嘴是白须髯;
正到那要紧关头也,却又软十软软十软软。
说那莫翁与双荷偷了几次,家里人渐渐有些晓得了。
因为莫十妈十心十性十利害,只没人敢对他说,连儿子媳妇为着老人面上,大家替他隐瞒。
谁知有这样不作美的冤家勾当,那妮子日逐眉麄眼慢,十乳十胀腹高,呕吐不停。
起初还只道是病,看看肚里动将起来,晓得是有胎了。
心里着忙,对莫翁道:“多是你老没志气,做了这件事,而今这样不尴尬起来。
十妈十妈十心十性十,若是知道了,肯干休的?我这条十性十命眼见得要葬送了!”不住的眼泪落下来。
莫翁只得宽慰他道:“且莫着急,我自有个处置在那里。”
莫翁心下自想道:“当真不是要处。
我一时高兴,与他弄一个在肚里了。
十妈十妈十知道,必然打骂不容,枉害了他十性十命。
纵或未必致死,我老人家子孙满前,却做了这没正经事,吵得家里不静,也好羞人!不如趁这妮子未生之前,寻个人家嫁了出去,等他带胎去别人家生育了,糊涂得过再处。”
算计已定,私下对双荷说了。
双荷也是巴不得这样的,既脱了狠家主婆,又别配个后生男子,有何不妙?方才把一天愁消释了好些。
果然莫翁在莫十妈十面前,寻个头脑,故意说丫头不好,要卖他出去。
莫十妈十也见双荷年长,光景妖娆,也有些不要他在身边了。
遂听了媒人之言,嫁出与在城花楼桥卖汤粉的朱三。
朱三年纪三十以内,人物尽也济楚。
双荷嫁了他,算做得郎才女貌,一对好夫妻。
莫翁只要着落得停当,不争财物。
朱三讨得容易,颇自得意。
只不知讨了带胎的老婆来。
渐渐朱三识得出了。
双荷实对他说道:“我此胎实系主翁所有。
怕十妈十妈十知觉,故此把我嫁了出来;许下我看管终身的。
你不可说什么打破了机关,落得时常要他周济些东西。
我一心与你做人家便了。”
朱三是个经纪行中人,只要些小十便宜,那里还管青黄皂白?况且晓得人家出来的丫头,那有真正女身?又是新娶情热,自然含糊忍住了。
娶过来五个多月,养下一个小厮来。
双荷密地叫人通与莫翁知道。
莫翁虽是没奈何嫁了出来,心里还是割不断的,见说养了儿子,道是自己骨血,瞒着家里,悄悄将两挑米,几贯钱,先送去与他吃用。
以后首饰衣服,与那小娃子穿着的,没一件不支持了去。
朱三反靠着老婆福十陰十,落得吃自来食。
那儿子渐渐大起来。
莫翁虽是暗地周给他,用度无缺,却到底瞒着生人眼,不好认帐。
随那儿子自姓了朱。
跟着朱三也到市上帮做生意。
此时已有十来岁。
街坊人点点搐搐多晓得是莫翁之种,连莫翁家里儿子媳妇们也多晓得老儿有这外养之子,私下在那里盘缠他家的;
却大家装聋做哑,只做不知。
莫姥心里也有些疑心。
不在眼面前了,又没人敢提起,也只索罢了。
忽一日,莫翁一病告殂。
家里成服停丧,自不必说。
在城有一伙破落户,管闲事吃闲饭的没头鬼光棍。
一个叫做铁里虫宋礼,一个叫做钻仓鼠张朝,一个叫做吊睛虎牛三,一个叫得洒墨判官周丙,一个叫得白日鬼王瘪子;还有几个不出名提草鞋的小伙,共是十来个,专一捕风捉影,寻人家闲头脑,挑十弄是非,打帮生事。
那五个为头,在黑虎玄坛赵元帅庙里歃血为盟,结为兄弟。
尽多改姓了赵,总叫做“赵家五虎”。
不拘那里有事,一个人打听将来,便合着伴去做,得利平分。
平日晓得卖粉朱三家儿,是莫家骨血,这日见说莫翁死了,众兄弟商量道:“一桩好买卖到了。
莫家乃巨富之家。
老十妈十妈十只生得二子,享用那二三十万不了。
我们撺掇三家那十话儿去告争,分得他一股,最少也有几万之数;我们帮的也有小富贵了。
就不然,只要起了官司,我们打点的打点,卖阵的卖阵;这边不着那边着,好歹也有几年缠帐了。
也强似在家里嚼本。”
大家拍手道:“造化,造化”。
铁里虫道:
“我们且去见那雌儿看他主意怎么的;设法诱他上这条路便了。”
多道:“有理。”
一齐向朱三家里来。
朱三平日卖汤粉。
这五虎日日在衙门前后走动,时常买他的点饥,是熟主顾家。
朱三见了,拱手道:“列位光降,必有见论。”
那吊睛虎道:“请你十娘十子出来,我有一事报他。”
朱三道:“何事?”
白日鬼道:“他家莫老儿死了。”
双荷在里面听得,哭将出来,道:“我方才听得街上是这样说,还道未的。
而今列位来说,一定是真了。”
一头哭,一头对朱三说:“我与你失了这泰山的靠傍,今生再无好日了。”
钻仓鼠便道:
“怎说这话?如今正是你们的富贵到了。”
五人齐声道:“我兄弟们,特来送这一套横财与你们的。”
朱三夫妻多惊疑道:
“这怎么说?”
铁里虫道:“你家儿子,乃是莫老儿骨血。
而今他家里万万贯家财,田园屋宇,你儿子多该有分。
何不到他家去要分他的?他若不肯分,拼与他吃场官司,料不倒断了你们些去。
撞住打到底苦你儿子不着,与他滴起血来,怕道不是真的?这一股稳稳是了。”
朱三夫妻道:“事倒委实如此,我们也晓得。
只是轻易起了个头,一时住不得手的。
自古道:
‘贫莫与富斗。
’吃官司全得财来使费。
我们怎么敌得他过?弄得后边,不伶不俐,反为不美。
况且我每这样人家,一日不做,一日没得吃的。
那里来的人力?那里来的工夫去吃官司?”
铁里虫道:“这个诚然也要虑到,打官司全靠使费与那人力两项。
而今我和你们熟商量。
要人力时,我们几个弟兄相帮,你衙门做事尽够了。
只这使费难处。
我们也说不得,小钱不去,大钱不来。
五个弟兄,一人应出一百两,先将来下本钱,替你使用去。
你写起一千两的借票来,我们收着。
直等日后断过家业来到了手,你每照契还我。
只近得你每一本一利,也不为多。
此外谢我们的,凭你们另商量了。
那时是白得来的东西,左右是不费这惠,料然决不怠慢了我们。”
朱三夫妻道:
“若得列位如此相帮,可知道好。
只是从那里做起?”
铁里虫道:“你只依我们调度,包管停当。
且把借票写起来为定。”
朱三只得依着写了,押了个字,连儿子也要他画了一个,十十交十十与众人。
众人道:“今日我每弟兄且去,一面收拾银钱停当了,明日再来计较行十事。”
朱三夫妻道:“全仗列位看顾。”
当下众人散了去。
双荷对丈夫道:“这些人所言,不知如何?可做得来的么?”
朱三道:“总是不要我费一个钱。
看他们怎么主张?依得的只管依着做去,或者有些油水也不见得。
用去是他们的,得来是我们的,有什么不便宜处?”
双荷道:“不该就写纸笔与他。”
朱三道:“称我们三个做肉卖,也值不上几两。
他拿了我千贯的票子,若不夺得家事来,他好向那里讨?果然夺得来时,就与他些也不难了。
况且不写得与他,他怎肯拿银子来应用?有这一纸安定他每的心,才肯尽力帮我。”
双荷道:“为甚孩子也要他着个字?”
朱三道:“夺得家事是孩子的,怎不叫他着字?这个倒多不打紧。
只看他们指拨怎么样做法便了。”
不说夫妻商量。
且说五虎出了朱家的门,大家笑道:“这家子被我们说得动火了。
只是扯下这样大谎,那里多少得与他起个头。”
铁里虫道:“当真我们有得肉里钱先折去不成?只看我略施小计,不必用钱。”
这四个道:“有何妙计?”
铁里虫道:“我如今只要拿一匹粗麻布,做件丧衣,与他家小厮穿了,叫他竟到莫家去做孝子。
撩得莫家母子恼躁起来,吾每只一个钱白纸,告他一状。
这就是五百两本钱了。”
四个拍手道:“妙,妙。
事不宜迟,快去!快去!”铁里虫果然去誊那了一匹麻布,到裁衣店剪开了,缝成了一件丧衣,手里拿着,道:“本钱在此了。”
一涌的望朱三家里来。
朱三夫妻接着道:“列位还是怎么主张?”
铁里虫道:“叫你儿子出来,我教道他事体。”
双荷对着孩子道:“这几位伯伯,帮你去讨生身父母的家业,你只依着做去便了。”
那儿子也是个乖的,说道:“既是我生身的父亲,那家业我应得有的。
只是我娃子家,教我怎的去讨才是?”
铁里虫道:“不要你开口讨,只着这件孝服,我们引你到那里;你们进去,到了孝堂里面,看见灵纬,你便放声大哭,哭罢就拜;拜了四拜,往外就走。
有人问你说话,你只不要回他,一经到外边来。
我们多在左侧茶坊里等你便了。
这个却不难的。”
朱三道:“只如此有何益?”
众人道:“这是先送个信与他家。
你儿子出了门,第二日就去进状。
我们就去替你使用打点。
你儿子又小,官府见了,只有可怜,决不难为他的。
况又实实是骨血,脚踏硬地,这家私到底是稳取的了。
只管依着我们做去。”
朱三对妻子道:“列位说来的话,多是有着数的。
只教儿子依着行十事,决然停当。”
那儿子道:“只如方才这样说的话,我多依得。
我心里也要去见见亲生父亲的影像,哭他一场,拜他一拜。”
双荷掩泪道:“乖儿子,正是如此。”
朱三道:“我倒不好随去得。
既是列位同行,必然不差。
把儿子十十交十十付与列位了。
我自到市上做生意去,晚来讨消息罢。”
当下朱三自出了门。
五虎一同了朱家儿子,径往莫家来。
将到门首,多走进一个茶坊里面,坐下吃个泡茶,叮嘱朱家儿子道:“那门上有丧牌孝帘的,就是你老儿家里。
你进去,依着我言语行十事。”
遂把丧衣与他穿着停当了。
那孩子依了说话,不知什么好歹,大踏步走进门里面来。
一直到了孝堂,看见灵纬,果然泪天倒地价哭起来。
也是孩子家天十性十所在。
那孝堂里头听见哭响,只道是吊客来到,尽皆来看。
只见是一个小厮,身上打扮与孝子无二;且是哭得悲切,口口声声叫着亲爹爹。
孝堂里看的,不知是什么缘故。
人人惊骇道:“这是那里说起?”
莫十妈十听得哭着亲爹,又见这般打扮,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嚷道:“那里来这个野猫,哭得如此异样!”亏得莫大郎是个老成有见识的人,早已瞧科了八九分。
忙对母亲说道:
“十妈十妈十切不可造次!这件事了不得。
我家初丧之际,必有十奸十人动火,要来挑衅。
扎成火囤落了他们圈套,这人家不经折的。
只依我指分,方免祸患。”
莫十妈十一时间见大郎说得利害,也有些慌了。
且住着不嚷,冷眼看那外边孩子。
只见他哭罢就拜,拜了四拜,正待转身,莫大郎连忙跳出来,一把抱住,道:
“你不是那花楼桥卖汤粉朱家的儿子么?”
孩子道:“正是。”
大郎道:“既是这等,你方才拜了爹爹,也就该认了十妈十妈十。
你随我来。”
一把扯他到孝幔里头,指着莫十妈十道:“这是你的嫡母亲,快些拜见。”
莫十妈十仓卒之际,只凭儿子。
受了他拜已过。
大郎指自家道:“我乃是你长兄,你也要拜。”
拜过。
又指点他拜了二兄;以次至大十嫂二嫂,多叫拜见了。
又领自己两个儿子,兄弟一个儿子,立齐了,对孩子道:“这三个是你侄儿,你该受拜。”
拜罢,孩子又望外就走。
大郎道:“你到那里去?
你是我的兄弟,父亲既死,就该住在此居丧。
这是你家里了,还到那里去?”
大郎领他到里面,十十交十十付与自己的十娘十子,道:
“你与小叔叔把头梳一梳,替他身上出脱出脱。
把旧时衣服脱掉了,多替他换了些新鲜的。
而今是我家里人了。”
孩子见大郎如此待得他好,心里虽也欢喜,只是人生面不熟,又不知十娘十的意思怎么,有些不安贴,还想要去。
大郎晓得光景,就着人到花楼桥朱家,去唤那双荷到家里来,说道有要紧说话。
双荷晓得是儿子面上的事了,亦且原来吊丧,急忙换了一身孝服,来到莫家。
灵前哭拜已毕,大郎即对他说:“你的儿子,今早到此,我们已认做兄弟了。
而今与我们一同守孝,日后与我们一样分家,你不必记挂。
所有老爹爹在日给你的饭米衣服,我们照帐按月送过来与你,与在日一般。
这是有你儿子面上。
你没事不必到这里来,因你是有丈夫的,恐防议论,到妆你儿的丑。
只今日起,你儿子归宗姓莫,不到朱家来了。
你吩咐你儿子一声,你自去罢。”
双荷听得,不胜之喜。
“若得大郎看死的老爹爹面上,如此处置停当,我烧香点烛,祝报大郎不尽。”
说罢,进去见了莫十妈十,与大十嫂二嫂,只是拜谢。
莫十妈十此时也不好生分得。
大家没甚说话,打发他回去。
双荷叮嘱儿子:“好生住在这里,小心奉事大十妈十妈十与哥嫂嫂。
你落了好处,我放心得下了。
方才大郎说过,我不好长到这里。
你在此过几时,断了七七四十九日,再到朱家来相会罢。”
孩子既见了自家的十娘十,又听了吩咐的话,方才安心住下。
双荷自欢欢喜喜,与丈夫说知去了。
且说那些没头鬼光棍赵家五虎,在茶房里面坐地,眼巴巴望那孩子出来,就去做事,状子多打点停当了。
谁知守了多时,再守不出。
看看到晚,不见动静,疑道:“莫非我们闲话时,那孩子出来,错了眼,竟到他家里去了?”
走一个到朱家去看,见说儿子不曾到家,倒叫了十娘十子去,一发不解。
走来回复众人,大家疑惑,就像热盘上蚁子,坐立不安。
再着一个到朱家伺候,又说见双荷归来,老大欢喜,说儿子已得认下收留了。
众人尚在茶坊未散,见了此说,个个木呆。
正是:
思量拨草去寻蛇,这回却没蛇儿弄。
平常家里没风波,总有良平也无用。
说这几个人,闻得孩子已被莫家认作儿子,许多焰腾腾的火气,却像淋了几桶的冰水,手臂多索解不成!”铁里虫道:
“且不要慌!也不到得便宜了他,也不到得我们白住了手。”
众人道:“而今还好在那里人脚?”
铁里虫道:“我们原说,与他夺了人家,要谢我们一千银子。
他须有借票在我手里,是朱三的亲笔。”
众人道:“他家先自收拾了,我们并不曾帮得他一些,也不好替朱三讨得。
况且朱三是穷人,讨也没干。”
铁里虫道:“昨日我要那孩子也着个字的。
而今拣有头发的揪。
过几时,只与那孩子讨。
等他说没有,就告了他。
他小厮家新做了财主,定怕吃官司的。
央人来与我们讲和,须要赎得这张纸去才干净。
难道白了不成!”众人道:“有见识,不枉叫收你做铁里虫,真是见识硬挣。”
铁里虫道:“还有一件,只是眼下还要从容。
一来那票子上日子没多两日,就讨就告,官府要疑心。
二来他家方才收留,家业未有得就分与他,他也便没有得拿出来还人。
这是半年一年后的事。”
众人道:“多说得是。
且藏好了借票,再耐心等等弄他。”
自此一伙各散去了。
这里莫十妈十性十定,抱怨儿子道:“那小业种来时,为什么就认了他?”
大郎道:“我家富名久出,谁不动火?这兄弟实是爹爹亲骨血。
我不认他时,被光棍弄了去,今日一状,明日一状,告将来,告个没休歇。
衙门人役个个来诈钱,亲眷朋友人人来拐骗,还有官府思量起发,开了口不怕不送。
不知把人家折到那里田地?及至拌得到底,问出根由,少不得要断这一股与他,何苦作成别人肥了家去!所以不如一面收留,省了许多人的妄想,有何不妙?”
十妈十妈十见说得明白,也道是了。
一家喜欢过日。
忽然一日,有一伙人走进门来,说道要见小三官人的。
这里门上方要问明,内一人十大声道:“便是朱家的拖油瓶。”
大郎见说得不好听,自家走出来。
见是五个人雄纠纠的来施礼问道:“小今弟在家么?”
大郎道:“在家里。
列位有何说话?”
五个人道:“令弟少在下家里些银子,特来与他取用。”
大郎道:“这个却不知道,叫他出来就是。”
大郎进去对小兄弟说了。
那孩子不知是什么头脑。
走出来一看,认得是前日赵家五虎。
上前见礼。
那几个见了孩子,道:“好个小官人!前日是我们送你来的。
你在此做了财主,就不记得我们了。”
孩子道:“前日这边留住了,不放我出门,故此我不出来得。”
五虎道:“你而今既做了财主,这一千银子该还得我们了。”
孩子道:“前日我也见说,说道恐防吃官司要银子用,故写下借票。
而今官司不吃了,那里还用你们什么银子?”
五虎发狠道:“现有票在这里,你赖了不成?”
大郎听得声高,走出来看时,五虎告诉道:“小令弟在朱家时借了我们一千银子不还,而今要赖起来。”
大郎道:“我这小小兄弟借这许多银子何用?”
孩子道:“哥哥,不要听他!”五虎道:
“现有借票。
我和你衙门里说去。”
一哄多散了。
大郎问兄弟道:“这是怎么说?”
孩子道:“起初这几个撺掇我母亲告状,母亲回他没盘缠吃官司,他们说:‘只要一张借票,我每借来与你。
’以后他们领我到这里来,哥就收留下。
不曾成官司,他怎么要我还起银子来?”
大郎道:“可恨这些光棍!早是我们不着他手,而今既有借票在他处,他必不肯干休,定然到官。
你若见官,莫怕,只把方才实情,照样是这等一说,官府自然明白的。
没有小小年纪,断你还他银子之理。
且安心坐着,看他怎么?”
次日,这五虎果然到府里,告下一纸状来,告了朱三莫小三两个名字,骗劫千金之事。
来到莫家提人。
莫大郎二郎等商量,与兄弟写下一纸诉状,诉出从前情节,就用着两个哥哥为证。
竟来府里投到。
府里太守姓唐名彖,是个极十精十明的。
一干人提到了。
听审时,先叫宋礼等上前,问道:“朱三是等何人?要这许多银子来做什么用?”
宋礼道:“他说要与儿子置田买产借了去了。”
太守叫朱三问道:“你做什么勾当?借这许多银子?”
朱三道:“小的是卖粉羹的,经纪不上钱数生意,要这许多做什么?”
宋礼道:
“见有借票。
我们五人,二百两一个,十十交十十付与他及儿子莫小三的。”
太守拿上借票来看,问朱三道:“可是你写的票?”
朱三道:“是小的写的票,却不曾有银子的。”
宋礼道:“票是他写的,银子是莫小三收去的。”
太守叫莫小三,那莫家孩子应了一声走上去。
太守看见是个十来岁小的,一发奇异,道:“这小厮收去这些银子何用?”
宋礼争道:“是他父亲朱三写了票,拿银子与这莫小三买田的。
见今他有许多田在家里。”
太守道:
“父姓朱,怎么儿子姓莫?”
朱三道:“瞒不得老爷,这小厮原是莫家孽子,他母亲嫁与小的,所以他自姓莫。
专为众人要帮他莫家去争产,哄小的写了一票,做争讼的用度。
不想一到莫家,他家大十娘十与两个哥子竟自认了,分与田产。
小的与他家没讼得争了,还要借银做什么用?他而今据了借票生端,要这银子,这那里得有?”
太守问莫小三,其言也是一般。
太守点头道:“是了,是了。”
就叫莫大郎起来,问道:“你当时如何就肯认了?”
莫大郎道:“在城棍徒无风起十浪十,无洞掘蟹。
亏得当时立地就认了,这些人还道放了空箭,未肯住手,致有今日之告。
若当时略有推托,一涉讼端,正是此辈得志之秋。
不要说兄弟这千金要被他诈了去,家里所费,又不知几倍了。”
太守笑道:“妙哉!不惟高义,又见高识。
可敬,可敬。
我看宋礼等五人,也不像有千金借人的,朱三也不像借人千金的,原来真情如此,实为可恨!若非莫大有见,此辈人人饱满了。”
提起笔来判道:
千金重利,一纸足凭。
乃朱三赤贫,贷则谁与?
莫子十乳十臭,须此何为?细讯其详,始烛其诡。
宋礼立裹蹄之约,希蜗角之争。
莫大以对十床十之情,消阅墙之衅。
既渔群谋而丧气,犹挟故纸以垂涎。
重创其十奸十,立毁其卷!
当时将宋礼等五人,每人三十大板,问拟了教唆词讼诈害平人的律,脊杖二十,刺配各远恶军州。
吴兴城里去了这五虎,小民多是快活的。
做出几句口号来:
铁里虫有时蛀不穿,钻仓鼠有时吃不饱,吊睛老虎没威风,洒墨判官齐跌倒,白日里鬼十胡十行,这回儿不见了。
唐太守又旌奖莫家,与他一个“孝义之门”的匾额,免其本等差徭。
此时莫十妈十妈十才晓得儿子大郎的大见识。
世间弟兄不睦靠着外人相帮起讼者,当以此为鉴。
诗曰:
世间有孽子,亦有本生枝。
只因靳所为,反为外人资。
渔翁坐得利,鹬蚌枉相持。
何如存一让,是名不漏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