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真逸史
第05回 大侠夜阑降盗贼 淫僧梦里害相思
诗曰:
财物从来易动人,偷儿计划聚群英。
窖中觅宝擒奸释,杖下留情遇侠僧。
谈佛忽然来活佛,观灯故尔乞余灯。
梦中恍惚相逢处,何异仙援人武陵。
话说李秀、苗龙、韩回春等,一同抢入库房,撬起石板,果然香炉、烛台、金银器皿,都在地窖子里。
又见侧首一个皮匣,扭开一看,约有数百两散碎银子。
苗龙等不胜之喜,叫庄客打开带来的细布叉袋,将香炉、烛台、皮匣物件,都装在袋里。
酒生、庄客、韩回春,每一人驼了一袋。
李秀将房侧悬挂的旧幡扯下两条,把钟守净、行童两个口都包住了。
李秀挟了行童,苗龙挟了钟守净,一伙人悄悄地走出卧房,径奔前门而来。
却说林澹然从夜深送佛、化纸、吃斋,收拾已罢,回到禅房,正脱袖衣要睡,猛然想道:“这道场做了七昼夜,城里城外,不知引动了多少人来看耍。
佛殿上供奉摆列的都是金银宝贝,自古财物动人心,倘有不测,不可不防。
且在禅床 上打坐,待到五更睡也未迟。”
闭目定神,坐了一会,只听得东首后门边,犬(口牢)(口牢)地吠响。
侧耳听时,又不见动静。
心内疑惑,跨下禅床 ,手提铜杖,步出卧房,径往东首佛殿后廊下穿堂看时,只见一带门直到厨房都是开的。
林澹然大骇,急走后墙来看,后门依旧关闭。
复翻身踅出,来钟守净土库边,见石门大开。
林澹然走进石门禅房里,觉有些灯亮。
此时苗龙等正在房中动手,隐隐地听见一个低喝道:“好好献出宝来,饶你性命!”一个道:“乞饶贫僧狗命,宝物任大王取去。”
林澹然心里想道:“是了,必有劫贼。
日间看见金银器皿,故深夜来此劫取。
怕俺知觉,悄悄地在此做事。
俺若赶入去,反要伤了钟守净性命。
谅这伙毛贼决不敢从后门出去。
后路窄狭,难以转动,况又近俺禅房,必从前门而走。
俺且坐在山门侧首等他,不怕他飞上天去了。”
有诗为证:
浩气凌霄贯斗牛,无知鼠辈起戈矛。
夜深不遇林时茂,守净资财一旦休。
这林澹然终是将官出身,心下甚有见识。
轻轻闪出佛殿禅堂,径到山门右边一株大杨柳树下坐了,将禅杖倚在村边。
等了一会,只听得金刚殿侧门开处,黑影里一伙人走将出来。
前头两个汉子,挟着黑——两样物件,后面七八个大汉,都驮着布袋。
看看走近前来,林澹然跃起,倒提禅杖,大喝一声道:“狂贼!劫了金宝,待往那里去!”李秀、苗龙听得,吃了一惊,即撤钟守净、行童,掣出腰刀,向前砍来。
这韩回春、庄客、酒生都慌了,胆战心寒,没奈何丢了布袋,也拿着短棍、铁尺,上前助力。
林澹然一条禅杖挡住,一交一 手处,却早一禅杖撩着李秀手腕,扑的倒在地上。
又一个溜撒些的庄客要抢功,提起铁尺,望澹然顶门上打来。
林澹然把禅杖望上只一隔,将铁尺早隔在半天里,庄客右手四个指头都振断了,负着疼也倒在地上。
苗龙看见风势不好,心里已知是林澹然了,撇却手中腰刀,跪在地下叩头,叫:“爷爷饶命则个。”
这韩回春见苗龙跪了,与众人也一齐跪下,叩头乞命。
林澹然是慈心的人,见众贼跪下求命,即收住禅杖,喝道:“俺这里是什么去处,你这伙毛贼辄敢恣行劫掠?莫说你这几个鼠贼,俺在千军万马中,也只消这根禅杖。
谅你这几个到得那里,大胆来捋虎须!今日你自来寻死,如何轻放得过!”说罢,举起禅杖,正欲打下。
这苗龙是个滑贼,有些胆量,他双手爬向前来,寒簌簌地哀告道:“爷爷,待男女禀上,再打未迟。
男女等也是良家儿女,只因命运淹蹇,又值恶薄时年,卖妻鬻子,家业凋零。
出于无奈,只得做这偷摸的勾当。
日间窥见爷爷佛殿上金银宝玩,动了歹心实欲劫取,图半生受用。
不期冒犯虎威,乞爷爷开天地之心,施好生之德,佛门广大,饶恕则个。”
说罢,众贼哀哀的只是磕头。
林澹然踌蹰一会,远远望见草坡上圆混混两件东西滚来滚去,因黑夜月色朦胧,看不明白。
林澹然喝道:“那草坡上滚的是什么物件?”
苗龙磕着头道:“爷爷,不敢说,小人等罪该万死。
这是东房正住持钟法主老爷和一个行童。”
林澹然失惊喝道:“你这一班该死的泼贼,快快救起钟老爷来。”
众人即忙点起火草,向前将守净、行童解了绳索,去了布条,脱一衣 服替他穿了。
林澹然上前看时,兀自口呆目瞪,动弹不得。
林澹然怒道:“泼贼!既要饶命,好好将器械纳下。”
这班贼都将腰刀铁尺,战兢兢纳在林澹然面前。
澹然又喝道:“都脱一衣 服俺看。”
一齐都脱一衣 解带,赤条条的待林澹然搜看,身边并无暗器。
林澹然道:“着两个好好地扶钟法主、行童进房去。”
苗龙道:“若爷爷不打,情愿服事钟老爷。”
随令韩回春扶了钟守净,一个酒生扶了行童,一直送到钟守净卧房里去了。
余贼低头伏气,跪在草里喘息,也不敢动。
这李秀和庄客两个,倒在地上哼哼地捱命。
顷刻间,韩回春、酒生两个,带一个道人出来禀覆道:“已送钟老爷回房了。”
林澹然分忖道人:“快去办些茶汤,调理钟老爷。”
那道人飞也似去了。
原来这两个贼恐怕林澹然生疑,故叫这道人出来回话。
众贼跪在地下,面面相觑,没作理会处。
欲待弃了李秀、庄客奔走,又虑明日扳扯出来,进退两难,犹豫不定。
林澹然道:“俺已饶你,为何不走,还指望些什么哩!”这伙贼都哭将起来。
苗龙道:“小人等今日穷极,干了这犯法的事,万死尤轻。
蒙爷爷慨然赦有,正是死里重生,感恩无地。
只一件,小人等虽然得生,终久难脱罗网。
这两个被爷爷打伤的挣扎不动,须是小人们扛他回去,路上若撞着巡军盘诘,定遭擒拿,终是死数。
若小人们各自逃去,丢下这两人,爷爷虽大发慈悲饶了,钟老爷受亏,必然不肯甘休,着落官府拷问,这两个必定扳出小人们,也是个死。
算来算去,左右是死,不如各人受爷爷一杖,落得干净,不枉了做英雄手内之鬼。”
说罢,只是磕头。
林澹然笑道:“你这泼皮,倒也有些志气。
也罢,汝等且打开袋子皮匣与格看。”
众贼将叉袋皮匣开了,林澹然一一检过,喝道:“快将袋里金银物件,送到钟住持卧房里去一交一 割明白。
这皮匣内银两,赏与你众人拿去均分,做些本分生理,不许再生歹心,有害地方。
若蹈前非,撞到俺手里时,这番休想得活。”
众贼听了,一齐磕头跪拜。
拜罢起来,将叉袋照旧驮到钟守净房里一交一 割了,又带那个道人出来回话。
林澹然又道:“汝众人轮流背这两个打伤的人,俺自押送到城门边,以免拦阻,保全汝等去罢。”
众贼不胜感激。
苗龙等抹去脸上煤黑,两个酒生扶了庄客,两个扛了李秀,苗龙背了皮匣,一齐都出山门,林澹然押后。
幸得一路无人知觉,直送到城外。
众贼倒身拜谢,悄悄都去了。
林澹然独自个扬了禅杖,回到寺里,却早邻鸡三唱,天色黎明。
澹然走到钟守净房里探望,钟守净、行童被绳索缚伤了四肢,浑身麻木,都睡在床 上叫疼叫痛。
一见林澹然来,即以手挽住衣服,扯澹然坐在床 上,口里不住声叫:“师兄是贫僧重生的爹妈,恩若丘山。
今夜若非恩兄解救,几乎命丧黄泉,此情此德,铭刻肺腑。”
林澹然笑道:“师兄体得如此说。
俺与你义同手足,蒙圣恩受了偌大供养,愧无以报。
况俺与师兄职任不小,圣上钦赐许多金银、炉台等物,若被劫去,查点怎了?今幸佛力浩大,得以完壁,万全之喜。
乃师兄鸿福,何谢俺为!”钟守净睡在床 上,合掌称谢不已。
林澹然又道:“这件事不可播扬于外,就是寺里知觉的人,须分付他不可传说出去。
圣上知道,只说你俺无一些才干。
适才皮匣里银两,俺已赏与众贼去了,若少钱粮,待后补上。
师兄可将息贵体,内外墙壁门扇,小僧自着人修葺。
暂且告别,晚间再来探望。”
钟守净道:“多承活命之恩,誓当补报。
外边若有动静,乞师兄遮盖则个。”
林澹然道:“这个不必分付。”
当下辞了钟守净,自回房中歇息。
有诗为证:
挥金施剧盗,耀武教同袍。
思义须兼尽,威名泰岳高。
却说钟守净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林住持好没分晓!盗已擒获,为何不送官诛戮,以警将来,反饶放去了,将这一皮匣银两赏他?自古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
’莫非自己藏匿过了,假说赏与贼人,未可知也。
有心不在忙,慢慢地看他冷破便了。”
后人看到此处,单叹这人心最是不平,“落水要命,上岸要钱”,这八个字真道不差。
有词为证,词名《重叠金》:
昨宵见你炎炎热,今朝倏尔成冰雪。
今昔一般情,如何有二心?
急里闲人贵,闲外亲人赘。
搔首自评论,从来无好人。
话分两头。
再说苗龙等一行人,自城边别了林澹然,抱头鼠窜,都到李秀家里,闭上店门,放下李秀并庄客,却好天色已明。
随即打开皮匣,将里面银子取出看时,一齐欢喜。
苗龙做主,将一半自与李秀、韩回春三人分了;这一半,庄客、酒生七人均分毕,都坐在李秀房里。
苗龙先开口道:“我们这十个弟兄,几乎到阎王殿前、陰司地府走一遭。
若不是遇着这仁慈慷慨的林爷爷,如何得有今日?实系再生,好险好幸。”
韩回春拍着大腿道:“罢,罢,罢!古人说得好,知过必改。
我弟兄们今日在万死里逃得性命,重见天日,从此后将分的银两,各寻生理,图一个长进,莫辜负林爷爷一片好心。”
李秀睡在床 上道:“自古及今,也没这样好人。
我适才手腕上被打,血晕在地,实料命归陰府,那思再活人间。
今得性命,重见妻儿一面,实出望外。
这思爷大德如天,报答不尽,谁承望又赏这若干银两。
自今日为始,各人家里安立林澹然爷爷一个牌位,上书着姓名,把赤金贴了,每日早晚侍奉拜祷,愿他身登佛位,早证菩提。
若遇每月朔望、四季节序之辰,各出分子做功德,保他寿年千岁,福享无疆。
你众弟兄们道我这主意如何?”
众人一齐道:“好!受了他莫大之恩,正该如此报答。”
众人吃了些酒饭,各自散了。
这李秀并庄客有了钱钞,自去寻医疗治,不在话下。
再说林澹然在妙相寺中赶散了盗贼,救了钟守净性命,又是隆冬天气,幸喜防闲得密,内外人等并不知觉。
钟守净趁林澹然不在时,几次到他房里搜检,并无踪迹,钟守净方才心里信林澹然是个好人。
自此后,凡寺里一概钱粮财帛等项,与林澹然互相管辖,有事必先计议,然后施行。
不时烹茶献果,讲法谈禅,就似嫡亲弟兄一般。
寺里僧众见他两个如此,也各心里喜欢。
光陰荏苒,疾似流星,但见爆竹声中催腊去,梅花香里送春来。
当日是正月十三,上灯之夜,家家悬彩,户户张灯。
怎见得好灯?古人有一篇词名《女冠子》,单道这灯的妙处:
帝城三五,灯光花市盈路,天街处处。
此时方信,凤阙都民,奢华豪
富。
纱笼才过处,喝道转身,一壁小来且住。
见许多才子艳质,携手并
肩低语。
东来西往谁家女?买玉梅争戴,缓步香风度。
北观南顾,
见画烛影里,神仙无数。
引人魂似醉,不如趁早,步月归去。
这一双情
眼,怎生禁得,许多一胡一 觑!
贴近妙相寺有一员外,姓周名其德,也是金陵有名富户。
因染了疯疾,岁底许下本寺伽蓝船灯一座,又许下经愿数部。
疾痊之后,酬还心愿,雇匠人造下一只木船,五彩油漆,外边俱雕刻小小人物,撑篙架橹,掌号执旗,吹打乐器,槍刀剑戟悉具。
四围悬挂彩结珠灯,船里供养伽蓝神像,两边排列从人。
船灯之前,又结一座鳌山,灯上将绢帛结成多般故事。
寺里寺外都悬灯结彩,哄动了满城士女,那一个不来妙相寺里看船灯,因此上惹出一个妖娆,适偿了前生孽债。
说这佳人,住在本寺后门东首小巷里。
丈夫姓沈名全,乃是个旧家子弟。
自小生来好穿好吃,只耽游玩,懒读诗书。
况自幼娇养,不会生理,不尴不尬的。
有一伙恶少,起他个浑名,叫做“蛇瘟”。
街前街后,贴上数十张没头榜文,名为“蛇瘟”行状。
写道:
双眼斜验不亮,两袖低垂不扬。
语言半吞不吐,行步欲前不上。
贪
睡假鼾不醒,生理佯推不惯。
饮酒钟儿不放,吃食着儿不让。
凛无粒米
不忧,囊有千文不畅。
腹中干瘪不饥,肚里膨(月亨)不胀。
满身风痒不搔,
遍体腌-不荡。
巧妻侮弄不亲,邻族情疏不向。
凭君炙囗不焦,任你囗
煎不烂。
先君克众不良 ,生下贤郎不像。
编成不字奇文,好做蛇瘟行
状。
这沈全早年父母双亡,娶个浑家,也是富户之女,姓黎,小名赛玉,生得甚是飘逸。
嫁与这沈全数年,家业渐渐凋零,一奴一仆逃散,田产填了债负。
止留得一义男小厮,名唤长儿。
亏这黎氏十个指头挑描刺绣,专一替富贵人家做些针指,赚来钱米,养着沈全。
当日沸沸地闻得人说,妙相寺里船灯鳌山甚是好看。
黎赛玉是个少年情性,又值闲月,当下对沈全道:“这妙相寺里船灯,人人说好。
我这里止隔一两重墙,甚是近便,远处的若男若女,兀自来看耍,怎地不去看看来?”
沈全道:“你要看,自和长儿同去,我在家里寻个觉好睡。”
黎赛玉见丈夫应允,随即梳头插花戴簪,换了衣服,叫长儿执些香烛,步行到这寺里来游玩。
进得山门,到了佛殿上,点了香烛,拜了几拜。
次后同长儿到廊下看了船灯,又到山门边观看鳌山,在人丛里捱来捱去。
看了半晌,长儿道:“娘,回家去罢。”
黎赛玉笑道:“寺虽近便,却也难得来的。
今既来此游玩一番,你可引我往禅堂、后殿、两廊、小殿里左右看一看去。”
长儿引娘回步,同到后殿、禅堂、厨房周围观看。
忽听得一伙人道:“东首法堂中,钟住持在那里讲佛法,我们也去听一听,不脱人身。”
黎赛玉闻得,也同长儿到东首法堂里来,听这钟住持开讲佛法。
两个立在人丛背后听了一会。
钟守净端坐在坛上,开讲那“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义。
正讲到第六个佛字,道:“善知识,欲解佛字,只不离了这些儿。”
把手指着众人之心。
众人把身一开,钟守净猛抬头,忽见黎赛玉站在人后。
钟守净斜眼一睃,见他生得十分标致,有《临一江一 仙》词为证:
宝髻斜飞珠凤,冰肌薄衬罗裳。
风来暗度麝兰芳。
缓移莲步稳,笑
语玉生香。
微露弓鞋纤小,轻携彩袖飘扬。
天然丰韵胜王嫱。
秋
波频盼处,佛老也心狂。
钟守净不觉神魂飘荡,按纳不住,口里讲那个佛字,一面心里想这个女菩萨。
正谓“时来遇着酸酒店,运退撞了有情人 ”。
这钟守净到也是聪明伶俐的,不知怎地看了黎赛玉一点风情,就是十八个金刚也降伏不住了。
一时错了念头,锁不定心猿意马。
这妇人也不转睛的将钟守净来觑。
钟守净只得勉强在坛上支吾完了。
行童进上茶果,钟守净道:“贫僧今日困倦了,众施主暂且散去,明日再来听讲。”
众人见说,一齐散了。
黎赛玉领着长儿,同众人出了山门,取路回家。
有诗为证:
从来女色动禅心,不动禅心色自沉。
色即是空谁个悟,反教沙里去淘金。
却说钟守净初次见这妇人,虽动尘心,不知妇人姓氏住居,又不好问得,只自心里乱了一回,也只索罢了。
不想临出门时,这妇人领着一个小厮同走,钟守净心里想道:“这小厮好生面熟。”
想了一会,猛然省道:“是了,这小厮时常到我寺中井里汲水,得便时间他端的,便知分晓。”
当下寺里闹丛丛地早过了两日。
至第三日,却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钟守净、林澹然早上斋供了神佛,令管厨房的和尚备斋,庆赏元宵。
至晚击动云板,聚集合寺僧众,禅堂里点上灯烛,摆下斋席。
钟守净、林澹然二人为首,余者依着年岁序坐两傍。
内中也有吃酒的,也有不吃的,或谈玄理,或讲闲话,直至更阑才散。
钟守净对林澹然道:“贫僧数年不曾看灯,今宵幸得风和月朗,天色晴明,况令岁之灯,比每年更盛。
虽然夜色深沉,谅此良宵,残灯未彻,欲与师兄同步一回何如?”
林澹然道:“承师兄带挈,本当随行;但有一件,目今寺里看船灯鳌山的士女甚多,黑夜之中,或有不良 辈乘隙偷盗,如前番故事,或是非火烛,于系不小。
师兄若要看灯,带一小童随去,贫僧在此前后管理,以防不虞。”
钟守净道:“师兄见教极是。
小僧略略遣兴即回,乞照管则个。”
钟守净戴了一方幅巾,穿了一领黑线缎子道袍,着一个行童,小名来真,提了灯笼,出山门,取路到御街大道看了,又转过于家市口,遍处观看。
只见香尘滚滚,士女纷纷,灯月一交一 辉,果是人间良夜。
有赋为证:
绛蜡光瑶,千百种花灯竞放;皇州景丽,亿万家弦管争鸣。
飞复道
以连云,凌星桥而渡汉。
鳌山炫彩,聚四方五岳之一精一;瑶岛增辉,竭人力
天工之巧。
龙盘玉树,收罗水族之奇珍;凤舞梧桐,毕献羽翎之幻像。
毛虫灯麒麟作长,走兽灯狮子居先。
张异域之屏围,挂名人之手笔。
珍
珠灿烂,纵然鲛客亦神惊;锦绣辉煌,便是离娄须目眩。
万卉中牡丹领
袖,百果内文杏枢衡。
行行技艺尽标能,物物雕搂俱极巧。
又见众仙试
法,更有百怪呈灵。
玲珑灯架饰珠巩皎洁灯球妆翡翠。
说不尽繁华世
俗,接不暇富贵民风。
金鞍玉勒有王孙,翠囗朱帷咸贵戚。
绮罗队里,
多少花容月貌足惊郎;冠盖丛中,无数墨客蚤人堪动女。
正是浓情乐处
香盈路,游倦归来月满庭。
钟守净和行童趁着灯月之光,也不点灯笼,两个穿东过西,走遍了六街三市,看之不足。
又早樵楼鼓响,却是二更天气,家家烛烬,户户收灯,看灯的渐渐散了。
但见:
条条街静,处处灯收。
蟾光斜向禁城倾,银汉低从更漏断。
笙箫绝
响,踏歌人在何方?锣鼓声稀,逞技郎归那院?王孙公子收筵席,美一女
佳人下绣帏。
钟守净唤行童点了灯笼前导,自却徐步而行,取路回寺。
与行童一头走,一头讲道:“夜已深沉,若往大路回去,一发远了,不如抄路往后墙小巷去,到也省走几步。”
即取路往小巷里来。
却好转得弯时,一远远的听得一个小厮在月下唱吴歌。
唱道:
好元宵,齐把花灯放。
捱肩擦臂呀,许多人游玩的忙。
猛然间走出
一个腊梨王,摇摇摆摆,妆出乔模样。
头儿秃又光,鼻涕尺二长,虱花儿
攒聚在眉尖上。
乾头糯米,动子个籴粜行,把铜钱捉住了就缠帐。
何期
又遇着家主郎,揪耳朵,剥衣裳,一打打了三千棒。
苦呵,活冤家,跌脚
泪汪汪。
明年灯夜呵,再不去街头荡。
钟守净抬头一看,见个年少一妇 人,一只手扶着斑竹帘儿,露着半边身子儿,探头望月,似有所思。
守净促步上前,细看那妇人,就像十三日来寺里听讲经的冤家。
那唱歌的原来就是随行小厮。
这黎赛玉因当日元宵佳节,见别人家热热烘烘开筵设宴,张灯酌酒,庆赏灯夜,自己夫妻二人,手中没了钱钞,寂寂寞寞的吃了些晚饭。
沈全原是懒惰之人,早早先去睡了。
黎赛玉无可消遣,因想昔日荣华,目前凄楚,心下不乐,不欲去睡。
冷清清立在门首,板着脸儿看灯望月,聊遣闷怀,不期钟守净却好走来撞着。
黎赛玉眼乖,月下便认得是钟和尚,即怞身闪入帘里。
钟守净走了几步,心里不舍,故意将灯笼一脚踢灭了,转喝行童不小心,“为何把灯笼灭了?快到那家点一点烛,好走路。”
行童即忙转去到黎赛玉家里,借灯点烛。
钟守净随即跟着行童,走到帘儿外站立窥觑。
黎赛玉叫长儿忙替行重点烛,钟守净在帘外假意骂道:“叵耐这畜生,将灯笼打灭,半夜三更,搅大娘子府上。”
赛玉笑道:“住持爷怎讲这话。
邻比之间,点一点灯何妨。”
钟守净忙进帘里,深深稽首谢道:“混扰不当。”
赛玉慌忙答礼道:“不敢,请便。”
行童提了灯笼,钟守净又作谢了而行,不住的回头顾盼,迤逦回寺。
林澹然与众和尚都在排堂等候,见钟守净回来,各归卧室去了。
钟守净进房里禅床 上坐下,吃了一杯苦茶。
行童铺叠了床 ,烘热了被,伏侍钟守净睡了,方才自去熄灯安歇。
钟守净虽然睡在床 上,心里只是想着:这妇人如花似玉,怎地能勾与他说一句知心话儿,便死也甘心。
翻来覆去,再三睡不着。
直捱到五更,神思困倦,朦胧在太湖石畔,凭着栏杆看池里金鱼游戏。
正看间,道人来报:“佛殿上一位女菩萨来许经愿,要接住持爷亲自忏悔。”
钟守净至殿上看时,却是这听讲经的美人。
钟守净打个稽首,扯着风脸问道:“施主娘子,今日许经愿,还是择日接众僧到府上诵经,还是在敝寺包诵?”
那美人答道:“妾有一腔心事,特来宝刹拜许经忏,以求早谐心愿。
寒舍不净,敢烦住持爷代妾包诵此经。
敬奉白银二两,以为香烛之费。”
说罢,伸出纤纤玉指,将银子一锭,双手递将过来。
钟守净双手去接,却是一枝并头莲钦儿,藏在袖里。
此时钟守净心痒难抓,又问:“施主高姓贵宅?为甚心事许愿?”
那美人道:“住持欲知一奴一家姓字住处,乃田中有稻侧半初,人下小小是阿一奴一。
寒头贝尾王点污,出沉帝主为丈夫。
为有一段因缘,特许良愿,以求如意者。”
钟守净听罢,不解其意,即请美人到佛堂里用斋。
那美人并不推辞,就携着钟守净手,到佛堂中。
守净愈觉心痒,忍不住挨肩擦背,轻轻问道:“施主适才许愿,实为着甚的一腔心事来?”
那美人云鬟低(身单),星眼含娇,微笑道:“实不相瞒,贱妾身耽六甲,常觉腹痛不安,故烦许愿以求一子。”
钟守净趁口道:“和尚有一味安胎种一子灵丹,奉与娘子吃下去,管取身安体健,百病消除,临盆决生男子。”
美人欢喜道:“若蒙赐药有灵,必当重谢。”
钟守净道:“我释门中郎中,非世俗庸医之比。
先求谢礼,然后奉药。”
美人道:“仓猝间未曾备得,怎么好?”
钟守净笑道:“娘子若肯赐礼,身边尽有宝物。”
美人道:“委实没有。”
守净道:“贫僧要娘子腰间那件活宝,胜过万两黄金。”
美人带笑道:“呆和尚,休得取笑。”
钟守净心花顿开,暗思道:“今番放过,后会难逢,顾不得了。”
即将美人劈胸搂住,腰间扯出那活儿,笑道:“这小和尚做郎中,十分灵验。
善能调经种一子,活血安胎,着手的遍体酥麻,浑身畅快。”
那美人掩口而笑。
二人正欲一交一 欢,忽见壁缝里钻出一个红脸头陀,高声道:“你两人干得好事,待咱也插个趣儿。”
一手将美人夺去亲嘴。
钟守净吃了一惊,心中大怒,按不住心头火起,将一大石砚劈面打去。
头陀闪过,赶入一步,把钟守净劈领掀翻,大拳打下。
钟守净极力挣扎不得,大声喊叫:“头陀杀人,地方救命!”行童来真听得喊叫,谅是钟守净梦醒,慌忙叫唤。
钟守净醒来,却是南柯一梦,挣得一身冷汗,喘息不定,心下暗暗嗟吁不已。
少顷天色黎明,行童请吃早膳。
钟守净披衣而起,漱洗毕,举箸吃那粥时,那里咽得下喉。
即放下箸,止呷两口清汤,叫行童收去。
自此之后,恰似着鬼迷的一般,深恨那红脸头陀。
又想梦中四句言语不明,自言自语,如醉如痴,废寝忘餐,没情没给,把那一片念佛心,撇在九霄云外。
生平修持道行,一旦齐休。
合著眼,便见那美人的声容举止,精神恍惚,恹恹憔悴,不觉染了一种沉疴,常是心疼不止。
林澹然频来探望,请医疗治,并无效验,林澹然也没做理会处。
凡平日缙绅故友来往的人,并不接见。
寺中大小事务,都凭林住持一人管理,钟守净只在房中养病。
这病源止有伏侍的行董略晓得些,也不敢说出,终日病势淹淹。
又早过了一月,忽值三月初三日,乃是北极-圣真君寿诞。
本寺年规,有这一伙念佛的老者,和一起尼姑,来寺里做佛会。
当下众士女念佛诵经,哄哄的直到申时前后。
化纸送圣毕,吃斋之际,内中有一个老尼问:“今日为何不见钟法主出来?”
众和尚答道:“钟住持有恙在身,久不出房矣。”
那尼姑失惊道:“怪道久不相见。
钟住持出家人,病从何来?既有贵恙,须索进去问安则个。”
斋也不吃,袖了些果子,起身径入钟守净卧房里来。
原来这老尼姑姓赵,绰号叫做“蜜嘴”,早年没了丈夫,在家出家。
真是俐齿伶牙,专一做媒作保。
好做的是佛头,穿庵入寺,聚众敛财,挑人是非,察人幽隐。
中年拜一位游方僧为师,法名妙本。
街坊上好事君子,撰成一出无腔曲儿,教闲要儿童意熟了,每见赵尼姑行过时,互相拍手歌唱,以成一笑。
曲云:
妙妙妙,老来卖着三般悄:眼儿垂,腰儿跳,脚儿娇。
见人拍掌呵呵
笑,龙钟巧扮娇容貌。
无言袖手暗思量,两行珠泪腮边落。
斋僧漫目追
年少,如今谁把前情道。
本本本,眉描青黛颜铺粉。
嘴儿尖,舌儿快,心儿狠。
捕风捉影机
关紧,点头掉尾天资敏。
烟花队里神帮衬,迷一魂 阵内雌光棍。
争钱撒赖
老狸一精一,就地翻身一个滚。
这赵尼止有一个儿子,名叫乾十四,又无生理,倒靠娘东拐西骗,觅些财物,以过日子,还要偷出去花哄哩。
因食用不足,常得钟守净周济些钱米,故这尼姑是受恩过的人。
见钟守净有病,怎得不惊?急急走入去探望一遭。
只因此去有分教,正是:
游鱼吞却钧和线,从今钓出是非来。
不知见了钟守净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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