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第八十七回 五日抱两王子医法通神 一旬产四男儿麟祥旷世
素臣问众人时,方知焦氏因县里传了亲属,着追原价,有典商出银五十两,买为姬妾。
焦氏不愿改嫁,撞死在这石牌坊脚下。
素臣看焦氏伤非致命,面色红活;问其家,即在牌坊之旁,因令人抬回家去,请医生看视。
身边挖出几两银子,令其父调养,明日赴察院衙门回禀,免追身价,给与养膳。
其父焦良,问知是按院亲戚,跪地磕头,连声答应。
素臣进衙与金相说知,感叹不已。
是日,府县呈送又全外县产业册,素臣查阅,约有百余万。
因将前册并核除珠宝、军器、盔甲等物造册解部外,其余米粮共三万二千余石,金银及银本、田庄、衣饰、器用、家伙,估值共银二百五十余万。
请将一百万归入藩库报销;将现粮三万二千余石,尽数赈济登、莱两府沿海受灾贫民;将一百五十余万,赴丰收地方采买米谷留于莱州,作为常平,存三粜七,以平谷价,丰年仍存七粜三。
将又全城乡房屋,改为仓廒,名大恩仓;设仓大使二员专司出纳。
保举原任迁一江一 县县丞白祥为监督。
一面出本,一面即令府县遵照查办。
次日,焦良来回,其女已能饮食;医生说,半月内可愈,并送药案进来。
素臣看过,问金相借银三百两,一交一 典具领,每年出息三十六两,令焦氏逐月支用,听其守志;身后即将本银为殡葬祭用之费。
查他的身价,止三十二两;金相捐俸一并发县,免其追缴。
发放过去,料理起程之事,一切未结之案,催趱完结。
府县改派了两名杂职,署大恩仓大使;启请玉麟为监督,亦于二十五日上任。
隔晚,投揭禀见,请进内衙,玉麟拜谢保举之事,金相拜谢入赘之事,设席款待。
玉麟向素臣道:“今早已打发世雄等起身。
金枝、晚香那日已差送回家,同小女一处进京。
弟择于明日到任后,即会同地方官查办赈事;旨意一转,即差人赴辽东采买。
岛中会银不必送去,弟先垫银九万,买了米谷,分运各岛,俟各人陆续归还。”
素臣道:“如此最好!”金相见玉麟相貌不凡,俨如关公一般,气度亦甚豁达,敬重非常。
玉麟见金相诚厚谦和,几如明道一般,置身春风之中,尤深仰止。
因顾官箴,不敢久饮,至晚即散席辞出。
次早,即发扛起身。
合城绅士百姓,俱感激按君除了大恶,又奏留数百万银米置仓赈粜之德,制衣脱靴,设帐祖饯。
攀辕卧辙者数万人,填街塞市,轿马不前,沿路耽搁,是日止行十里,即便歇下。
金相见素臣便拜道:“吾兄之功,而弟一尸一之惶愧死矣!”素臣辞谢,因道:“民情如此,前路亦有阻滞;明日当起四更,紧赶两日方好。”
金相密令备下火把,一一交一 三更即起饱餐而行,方免了百姓们拥留之事。
到了济南,将印一交一 与巡抚,驰驿趱行。
走了两日,已到德州。
赤瑛来见,禀知家眷早到一日。
素臣道:“你们两处暗暗知会,先后而行,我起早赶至景州,探听景府消息,仍至阜城一处下店。”
是夜赤瑛与金相同铺,讲了一夜 的话。
素臣于四更起身,走到景州,日才初出,王府前冷落无比,只有一个老太监坐在地上看门,素臣问着邻近,才知道奉旨搜拿,把罪名都推在长史身上,将吴凤元凌迟处死,凤元之父天门处斩,妻妾俱给功臣之家为一奴一;景王革去护衙,贬为公爵,禁止交往,故府前冷静如此。
素臣暗忖:果被逆藩掩饰过了,殊属可惜!在大道边,等候金相同行。
至六月初四,已抵芦沟桥。
东宫差内监伺候迎接素臣,素臣惶惧感激。
于初五日五更起身,平明进见,到宫门外,即见长卿、怀恩伫立迎候,正欲握手。
长卿道:“殿下在殿立候,特命弟出代迎,不可迟滞!”素臣惶惧愈甚,鞠躬疾趋,两人引至便殿,东宫降阶而俟。
素臣汗流浃背,俯伏在地。
东宫亲手搀扶;进殿行礼。
见素臣黄面,与图画不同,疑而致问。
素臣以实奏对,即行谢罪。
东宫道:“此孔子微服过宋之意,有何罪可谢乎?”
赐坐、赐茶毕,先问入辽以后之事,素臣一一奏毕。
东宫以手加额道:“此天以先生赐孤也!先生为国忘身,屡濒于死,剪除奸逆,培植忠良,功莫可纪!前日奏留李金家产,设立常平,为国家救济贫民,培养元气,孤所深感!已拟旨特授白祥为户部额外主事,监督大恩仓;并将拟归藩库银一百万两,亦留作粜谷之用矣!景藩之事,孤深悔事机不密,被其先备将一切叛逆书札,逮禁器物,俱行销毁;将长史吴凤元下药,蒙不能言,把李金伪敕逆书,俱推在他一个身上。
寡人明知其诈,因叔父之亲只得糊涂完结。
使一切逆一党一 俱得幸免,是先生之成功,而寡人自败之也,岂不可惜!”素臣答道:“李金劫本之后,必先送信景王,非殿下不密之故也。”
东宫瞿然道:“非先生之言,寡人几屈无辜矣!垦人未见及此,把一个素信之内监,软禁在宫;因其日只有此一人在侧,故疑之也。”
因命内监,速传令旨免之。
复起立拱手说道:“寡人渴望先生之来,有三事奉求:一则皇上病势缠一绵 ,求赐良药;二则宦寺煽祸,国势阽危,求现在急救之法;三则政令失常,元气伤耗,求将来培补之方。
望先生不弃愚蒙,开诚详示,天下幸甚,国家幸甚!”因先把成化帝得病之由,太医所用之药,及现在病势,详悉说知。
素臣顿首道:“殿下不坐,臣不敢对!”东宫只得坐下,命怀恩扶掖素臣入座。
素臣立对道:“皇上之病,乃近女太骤,一陰一胜一陽一衰;太医急于扶一陽一,反增亢暴。
臣以为当停服药饵,但饮米饮,屏去宫女;于王子或宗室中择五六七八岁壮旺童男一名,拥背而卧。
俟一陽一气稍复,烦躁稍除,始进稀粥。
再选一名,伏于胸前,抱之而睡。
俟烦躁全除,一陽一气大复,再进粥饭,撤去幼童,庶可瘳愈。”
东宫因素臣立奏,亦仍立听,至此始坐,复命怀恩坚扶素臣就坐说道:“先生所言病情,丝毫不错;疗治之方,自必见效。
怀恩可先进宫去奏闻一娘一娘一;寡人随后即来亲奏。”
素臣复奏道:“目前急救之法,若能因亲政之便,暴其一陰一私,传旨废斥,押赴凤一陽一看陵,在道处死,此上策也!”东宫涕泣,谨谢不能。
长卿道:“洪文亦曾进此言,奈皇上非此人寝不安,食不饱;殿下纯孝,虑伤皇上之心耳!”素臣道:“除此一法,别无良策;惟有暗暗消磨其气焰,刻刻防备其奸谋,一毫不露圭角,一切且为宽容,俟臣遍历天下,收罗豪杰,鼓舞人心,剪除逆一党一 ,渐衰而渐胜之。
但奸人近在肘腋,宿卫单弱,深属可危!臣有两童,一名奚囊,一名容儿,奚囊两妻,一名玉一奴一,一名阿锦,容儿一妻,名赛一奴一,俱谙武艺;欲进与殿下,令两童在外教一习一 内监,三婢在内教一习一 宫女。
复有一友名熊奇,武艺出众,膂力过人;令其出入随侍,以备非常。
此二童三婢,年俱幼弱;此一友貌颇呆拙,不为奸人所忌。
惟殿下裁夺!”东宫大喜道:“寡人久有此意,惟恐反得奸人一党一 类,养虎贻患!先生所信,更复何疑?但先生婢仆想亦不多,虽系暂借,必缺于用,寡人当别筹以补。”
素臣辞谢。
因复奏道:“殿下欲求培补之方,则《大学》、《中庸》两书俱在。
体《大学》之矩,而与民同好恶,用人理财,胥得其当,天下无不平矣。
体《中庸》之九经而贯之以诚,择善固执,而达道无不行矣。
达道行,天下平,而元气有不复者哉?”
东宫道:“《大学》、《中庸》,同一圣人治天下之道,何以各立名义,绝不相同?”
素臣道:“八条目中,诚欲修齐治平之道,即《中庸》之尽性参赞,形着动变;九经中,非用人,即理财,皆与民同其好恶,即《大学》之矩,特详列其目,而复指其事,著其效耳。
其事即同好恶,理财用人之事;其效即同好恶,理财用人之效,非有二也!《大学》由意诚而至治国平天下,顺而推之也;《中庸》由为天下国家而至诚身,逆而推之也;顺逆虽殊,而俱归重一诚。
其入手工夫,则大学之格物致知,即中庸之学问思辨也;由学问思辨以力行,弗得弗措,而尽百倍之功,则愚者必明,柔者必强,而可进于诚。
诚则能体《中庸》之九经,而形著动变,尽性参赞,即能尽《大学》之八条目,而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此在困勉者且然,况学知利行者哉?殿下有生安之质,然必不恃生安,而并不居学利,日求尽困勉之功,则诚可几,而《大学》、《中庸》之理可尽,二帝三王之治,不难再见于今日矣!臣冒罪易容恐有漏泄,不能久侍帏幄。
启沃之事,愿一委之洪文,必能补益高深,不特元气可复,而上理亦可臻也!”东宫起立,拱手致敬道:“先生之论,一以贯之之论也;先生之学,内圣外王之学也;寡人虽不敏,请事斯语矣!至寡人之愚暗,得稍有知识者,洪卿之力也!久资以启沃之事,况重以先生之教乎?先生欲遍历天下,为国家除奸剿逆,寡人岂敢留滞先生?但欲慰经年渴想,受片时教益,亦须屈留数日。
依先生之法,调理圣躬,亦必俟有效验,先生在路,庶可放心。”
素臣顿首受命。
复奏谢赐放璇姑之恩,东宫亲手扶起,内侍摆上酒筵,东宫令长卿代陪,自往正宫。
太后、皇后已屏去宫女,单留两个老宫人、小内监伺候;选了一个王子,送上御床 ,拥背而卧;停了汤药,但进米饮。
东宫屏息体察病势,至晚回宫;即向素臣致谢道:“圣躬余月来未能睡卧,今得先生神方,未申二时竟得安睡,余时亦不甚烦躁,感激不浅!”素臣惶恐辞谢。
是晚设席,东宫亲陪,因久经减膳撤悬,故但清坐密谈,至二更始进后宫。
怀恩复陪坐,听到四更,喜道:“得闻老先生一席之谈,不枉为人一世矣!”素臣问及谢红豆,怀恩道:“三日前回湖广矣。
此女中神童,亦女中贤者,他只服得老先生一人,连洪老先还不甚在意哩。”
素臣怃然道:“连长卿兄都不在意,又可谓女狂士矣!”
次日一早,金相朝谒,东宫传旨,升授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代巡北直,兼按九边,赐上方剑,便宜行事,欲发令旨,令其走马上任。
素臣奏道:“皇甫毓昆年逾四十,尚无子嗣;臣特为买一女,欲送彼为妾。
因殿下遣内侍远仰,臣仓皇进宫,未与说明。
求殿下少宽其期,容其纳妾后行,受赐不浅!”东宫道:“先生既有此美意,寡人即当成之!”因问:“其女何名?现在何处?”
素臣道:“其女名金枝,现在毓昆寓所,特未知臣之意耳。”
东宫命怀恩传令旨,将金枝赐皇甫毓昆为妾,撤莲烛以一宠一 之;宽限七日后出巡。
素臣复奏:“臣妾之父任信,亦年过四十无子,臣亦买一女晚香,欲送为妾。”
东宫不待说完,即问:“晚香现在何处?”
素臣道:“亦在皇甫毓昆寓所。”
东宫道:“寡人知任信与先生至戚,常优礼之;其人亦系读书之士,但少刚耳。
怀恩可并传令旨,将晚香赐任信为妾。
密谕使知文先生现在宫内,可也。”
怀恩领旨而出。
东宫仍赴正宫候安,至午后回宫,复向素臣致谢道:“圣躬较昨日更胜,可望速愈矣!”
次日黎明,即亲至素臣卧处,谢道:“一早有宫监来,说皇上一夜 安睡,精神更胜,昨日已进稀饭,耳目俱能视听;先生真圣于医者!垦人进宫,当添一幼童抱卧。
连日因贪听先生讲解,有许多奏章未览,问安之后,即拟并日夜之力,以清尘积。
已命内侍驾车,密送先生至皇甫卿寓中,如欲晤任信,亦即一往。
明日午后,再令内侍来接,便当畅聆教益也!”素臣叩谢。
暂别长卿道:“可惜日月、介存、正斋俱不在京,不得握手,一叙离思耳!”因上车出宫,至金相寓中辞谢,内监回宫,即与金相作贺。
金相亦道谢。
素臣道:“尊嫂发怒之时,老兄不似季常一般,埋怨东坡,也就够了,怎还敢劳谢?”
金相大笑道:“弟尽学得来季常,拙荆却再学不来柳氏!承兄之赐,弟之喜尚浅,而拙荆之喜独深;原说俟吾兄来,要领着金枝,出来拜谢哩。”
茶罢,先是赤瑛夫妇拜了。
然后金相夫人余氏,领着金枝出谢,拜毕,坐定。
余氏道:“拙夫四十无子,妾身日夜忧心,屡劝置妾,坚执不从。
若非老伯高情,重以东宫之命,事必不成!将来若得生育子女,接续宗祧,皆老伯所赐也!东省诛逆之功,皆出于老伯,而妾夫冒之,得膺特擢,兼赐尚方。
畿辅之地,耳目最近;若不求老伯终始主持,则所见不如所闻,不特同朝指议,亦辜东宫之恩!妾身今日一则拜谢金枝之惠;二则求为妾夫定指南之车!伏惟垂察!”素臣看余氏是一位福德之相,出言井井,大有经纬;暗忖:有其夫,必有其妇!因答道:“金兄自裕经济,何庸文白赞襄!前日又将遍历天下之意,奏知东宫,更不能久羁一省。
愚意欲随金相巡历各边,即由陕入川,至云、贵、两广折回内地。
军旅之事,自问稍娴于金兄;当奏知东宫,先按各边,次按直隶,使各边士气军装,一为改观,亦可少尽文白之心耳!”金相及余氏,俱感激致谢。
早膳毕,即至任公寓所,任公夫妇欢喜非常道:“若非昨日先知贤婿到京,今日忽见,还不知喜到怎样哩!”素臣见严氏欢天喜地,便自放心,说道:“小婿因岳丈年过四旬,未有子嗣,在家与小姐商量,欲劝置妾。
适在山东,见金枝、晚香二女,姿容幽雅,性格一温一 柔,故托皇甫兄家眷带进京中。
本拟见过岳丈、岳母,从长计议,将一女送与金相,留一女服侍岳母,察其可用,然后收房。
不意东宫欲令金相走马上任,小婿一时匆迫,说出二女;东宫立时传旨赐婚,阻挡不及。
望两大人曲恕小婿冒昧之罪!”严氏道:“你丈人是感激不过的了,妾身初念,原有些怪着贤婿,该通知一声,不该骤然竟以东宫之势来压服。
后转一念,想贤婿本意,却为任氏宗祧起见,非有他故。
加以晚香性格柔顺,妾身自两女嫁后,寂寞无聊,昨晚今早在房服侍,颇称我心;遂把错怪之心,变为感谢之念了!何况贤婿还有这许多委曲,更有何罪可恕呢?”
素臣因把出门时,湘灵嘱寄家信之言述知。
严氏道:“今年二月,趁东方翰林之便,打发酆升到一江一 西,四月里回京,知道两个小女得了外甥、甥女,产中幸俱平安。”
素臣忙问:“小姐是几时分娩?所生是男是女!”严氏道:“你原来还在不知。
是贤婿的福气,你已添了四位令郎了!”任公道:“还有奇处,四位生日俱同一旬;令正所生名麟,在元旦;大姨所生名凤,在初五;二姨所生名鹏,在人日;小女所生名鳌,在初九。
四母皆平安,四男皆岐嶷,太夫人每日往各房看弄诸孙,快乐无比,真贤婿之福也!”素臣忽闻连举四子,母子平安,已是喜慰;兼闻水夫人弄孙之乐,心花顿开。
因请香烛,向北叩谢天地,向南叩谢祖宗,快乐非常。
丫鬟们摆上茶点,翁婿三人,各述别后之事。
任公夫妇惊异不已,素臣复述世雄之言,任公夫妇方才恍然。
任公道:“怪是初见廖宦,我还没谢他周旋之事,他反百倍殷勤,原来是这三千两银子的缘故,真可叹也!”素臣道:“岳母前在一江一 西省城,见小婿易容,深为惊骇;此次何独不然?”
严氏道:“一则前回面色,更觉渗濑;二则那时但识贤婿之面,面色一变,便全不认识,以后常见,便连骨骼身材声音笑貌,俱认识了。
加以晚香说起贤婿是金黄面孔,已早知为易容;故毫无惊异也。”
因命晚香出见。
晚香仍欲叩头,素臣力辞,以小礼相见。
素臣复问:“岳母说趁东方之便,莫非始升已回一江一 西?”
任公道:“他因未家大小姐服满,急欲回去成婚,兼为未公营葬;故于二月内告假回去。”
素臣道:“他尊翁托我令其告假,亦是此意。
只未老伯丧葬,不能料理,少尽此心,为歉然耳!”午后,设席款待。
素臣于席间将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之意,打动任公。
严氏极力怂恿道:“此时谏官,如何可为?女婿所见极是。”
任公本少宦情,兼由夫人作主,遂定主意道:“告官颇易,只故乡毫无产业,又无亲族倚耳。”
严氏道:“两女俱在一江一 西,我意欲于丰城暂觅一椽,俟将来得子长成,再回祖籍。
我尚积有数百金,可供粥,相公但请放心!”素臣道:“浴日山庄房屋颇多,可向东方先生借住;始升成婚后,洪儒独住此大宅,嫌于土木胜人,亦可同一居 。
但凭两大人主意。”
严氏道:“贤婿处尚有令兄同一居 ,洪儒处别无外人,且人少屋多,他两个少年,得我们去照管,尤为两便,竟定了主意,与二小姐同一居 便了。”
任公唯唯称善。
是夜讲至二更,素臣屡屡催促,方才进去。
松纹服侍素臣上床 ,问道:“小的在皇甫老爷处,一无差使;明日爷进宫去,可带小的进去服侍。”
素臣道:“宫里有宫女承应,如何可带你进去?你在外无事,正好依着口诀,熬练气力,但不要勉强,以致受伤就是了。”
次日早膳后,即辞别任公、任母、至金相寓中。
定下先按辽东,回来按蓟州、宣大、太原、固原,次按榆林、宁夏、甘肃曲甘肃至临洮分道,金相回直,素臣入川。
午后,内监驾着关防车来接,素臣忙上车入宫。
东宫接见,极口致谢道:“皇上病势,十去七八;尘积之事,亦俱清理;可畅聆先生之教矣!”因把平日所疑,一一请质。
素臣随问随答,如犀分水,划然而解。
讲到入席,已把东宫积疑,消释大半;至席散,则平日之疑,已尽释矣!东宫叹息道:“人之才质相悬,高下隔越,乃至如此!此数上事,毋论宫僚讲官,皆仍俗解,即洪卿亦得半而未究其全,粗言而未抉其奥,寡人竭力深思,至数年之久,而钻索俱穷者;今得先生数时之教,即无不涣然冰释,先生真非常人也!”是夜,东宫听讲,直至四更。
如此两日。
至初十日午后,东宫复大设宴席,款谢素臣道:“皇上今日已起床 矣。
寡人谨遵先生之法,撤去王子,恭进饭食。
午前令太医诊视,说病已全去,只需调养,十日后便可起居照常。
皇上大喜,已定于七月朔视朝矣。
计自初五至昨日,不过五日,奏效之速如此,先生真神于医者也!”是夕,张灯鼓乐,虽不演剧,却命四个宫女,清歌侑酒,东宫亲起行酒三巡,初更始撤。
命设竹簟,开北窗,拔冰茶,雪瓜藕,请素臣讲《中庸》。
素臣道:“《中庸》之支分脉贯,句栉字解,由天入人,由人入天,讲官自己详言之;有不能详者,洪文必已详之,巨无庸赘。
臣请将《中庸》二名义,为殿下陈之。
中之名,肇于《虞书》;至孔子,加一庸字,佑启后人,砥柱异学之功,贤于尧、舜者远矣!厩凡言中而不出于庸者,皆非中也。
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极之,即以位天地,育万物。
无忌惮之小人,及索隐行怪之徒,则视庸德庸行,或以为刍狗,或以为金屑,或以为老生常谈,而弃之荡然矣!中庸抑贤知之过,同于愚不肖之不及,而决言登高之必自卑,行远之必自迩,以见不庸者之必失中。
而篇首以小人而无忌惮,预为老、佛定一名目,则不特不庸,而且反乎庸,不特失中,而且反乎中,较索隐行怪者,罪有更甚也!渴天地之化,有生有死,圣人知之,而存顺没宁,庸也,即中也。
老、佛则贪生怕死,而言长生,言太觉矣,皆隐怪而非庸也,即非中也。
后世援儒入墨之徒,能百变其词,以乱圣人之中;而独不能一试其巧,以乱圣人之庸,卒使圣道与异端如黑白之判然,皆庸字之力也!不然,则老之窈冥昏默,佛之如如不动,后人皆得以附于尧之执中,舜之一精一一矣!是则庸之一字,及圣道万里长城,孔子发之,子思子畅其义以成书,而一切异端异学,皆无所置其邪喙,臣故曰:贤于尧、舜者远矣!”
东宫肃然起立,拱手赞叹道:“此论不特耳所未闻,亦目所未见,先生亦圣道万里长城也!”坐下,复问:“子思本言中和,而即变和为庸,庸与和有分别否?”
素臣道:“发皆中节,故谓之和;而所谓中节者,皆庸言,庸行也。
惟庸故能和,舍庸求和,即异端之和,而非圣人之和矣。
盖异端惟不能庸,故不能和,其所谓和者,皆大不和者也。
自私自利之见,蟠结于中,岂能有育万物之理乎?和之一事,尤异端可假托;子思子为判别邪正起见,故变和言庸,而其实庸即和也,和即中也。
朱子言《中庸》之中,实包中和之义者,此也。”
东宫赞不容口,复问:“异端如老子,古之贤君有本以为治者;先生以为如黑白之判然,请详其义?”
素臣道:“真西山云:老氏之言,所该者众,养生则神仙方书之所自出,一陰一谋则申、商、韩非之所本,放荡至刘伶、阮籍而甚,清狂至王弼、何宴而极,皆以惑世乱政,斫丧生民,亦既详言之矣。
惟许其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曰无为民自化,好静民自正,无事民自富,无欲民自朴,无情民自清,为近理之言,而云曹参、文帝以之治汉,君子有取;则臣不能无辩。
老氏之言,千变万化,其旨皆归于清净,其念皆起于贪生。
其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即用之不勤之养生,即欲夺固与之一陰一谋;其曰无为民自化等语,即大道废,有仁义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之意;实放荡之宗,与圣人之无为主静等义迥别;而要其旨,则专归于清净,其功则皆用以养生。
西山先生谓君子有取,固未识老氏之隐也。
盖圣人之慈,慈于人;老氏之慈,慈于己。
圣人之俭,俭于度;老氏之俭,俭于情。
圣人先天下而忧,与老氏之不敢为天下先者,异矣。
圣人之无为,用人则逸也;老氏之无为,弃礼蔑义也。
圣人之静,戒慎恐惧也;老氏之静,去知离形也。
圣人之无事,居敬行简也;老氏之无事,居简行简也。
圣人之无欲,一私不扰也;老氏之无欲,一念不萌也。
圣人之无情,顺万物之情也;老氏之无情,绝万物之情也。
其言之似是,如莠之与苗;而其旨之背驰,如吴之与越!臣故曰:如黑白之判然也!曹参、文帝当暴秦之后,百姓深受鞅、斯之惨,酷楚、汉之兵争,得一中材,即可致治,而适承之以安静,且蠲租赐复,岁不绝书;小康之治,岂老氏之功?而其受老氏之害者,则千古所未喻也!当其时阡陌之开未久,则畎浍沟涂之迹未尽湮;焚书之祸旋消,则老师宿儒之传未尽失;诚得一圣人之徒,为之补偏救弊,兴废举坠,则井田可复,礼乐不亡,而唐、虞三代之治可致!乃徒师老氏清净之意,因陋就简,谦让未遑,遂使阡陌之制,绵蕞之规,百世守之。
盖自井田废,而天下无至治;官礼废,而万世无朝常;岂不惜哉!”东宫瞿然失惊,起立而道:“老氏之缪于圣人若此,非先生言,如处暗室,孰能见之?受赐为不浅矣!”说毕,复坐,问:“佛氏荒唐,寡人自幼即受覃吉之教,稔知其妄;但其教数千年不灭,且古今自天子以至于庶人,皆仆仆亟拜,彼能安受之者,何故?”
素臣因把西湖上辟和光一番议论,大同小异的奏对出来,东宫方恍然大悟道:“此千古至言也!其人已死,其鬼不灵,仆仆亟拜,真小儿之痴愚耳,与彼土偶木偶何与?老子之号为三清,居天帝之上,亦犹是而已!”东宫正在叹赏,忽见两个宫女,慌慌张张的,赶到东宫身边,不知说甚言语。
但见东宫惊惶失色,两泪一交一 流。
正是:
尽扫妖氛见白日,忽惊龙腹透红霞。
总评:
九经中非用人、即理财,皆与民同其好恶、此即挈矩之道。
将《大学》、《中庸》打通合一,可入住流,补诸儒之所未及。
顺推逆推俱归重一诚字,说理处真有水乳一交一 融之妙。
《大学》之格物致知,即《中庸》之学问思辩,二语可谓铁板。
注疏凡藉口古本《大学》,摇撼程朱格致之说者,仅无立脚处矣。
知学问思辨为《中庸》起手工夫,则《大学》之起手功夫,舍程朱所言格致之义将安所属?一切舍学言悟、说玄说妙,何异痴人说梦?真两程朱子之功臣也!
十日之间连举四子,已属难事,然出于多妾者尚不足奇,出于一妻三妾者则奇矣。
麟祥旷世,洵非虚誉,孰知此特为后文蒿夫源源而来,绵绵不绝,固有奇之奇者耶?
小人无忌惮,预为老佛定一名目,此亦铁板注疏。
盖索隐行怪,即谶纬术数之学,亦是惟此无忌惮之小人方是老佛定名,反中反庸。
既小人矣而又无忌惮,故敢背天灭亲、弃理蔑义,于万世常通之外,另开一窦也。
巨眼如箕,明若玻璃,读之拜地不起!
援儒入墨之徒,能百变其词,以乱圣人之中;不能一试其巧,以乱圣人之庸。
此千古创识,千古定论。
宗杲、天觉、子瞻、子由及陆王之徒读之,必通身汗下,欲置一喙不能矣。
魏先生欲刊人中庸章句,云发诸儒未发之秘,息群邪欲逞之辞,有功于性学者,亦甚钜哉。
读”异端唯不能庸,故不能和”一段,乃知子由所论中和,直是矢橛!朱子言中庸之中,实包中和之义,而未诀”庸”字之秘。
为圣道筑一万里长城,岂特留此义以待素臣耶?以素臣”庸”字之义辟子静,子静虽有百喙何辩?固不待往返诘难,如太极图说之词费也。
驳去西山先生君子有取之言,分别圣人、老氏同异,一字一句,如犀分水,如锥画沙。
老氏何幸而遇西山,何不幸而遇素臣。
孔子曰:恶莠恐其乱苗也。
素臣亦曰:恶老氏恐其乱圣人也。
西山先生其犹认莠作苗者欤?不特西山宋儒类此者多,惜未得见此书而读之。
曾参、文帝受老氏之害,语创而确不可磨。
井田礼乐一废,不复有志子二帝三王之治者,曾参无论已,能不太息痛恨于文帝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