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当下我看见那一千两的票子,不禁满心疑惑《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八回 隔纸窗偷觑骗子形 接家书暗落思亲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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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第八回 隔纸窗偷觑骗子形 接家书暗落思亲泪

却说当下我看见那一千两的票子,不禁满心疑惑。

再看那信面时,署着“钟缄”两个字。

然后检开票子看那来信,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两三行字。

写的是:

屡访未晤,为怅!仆事,谅均洞鉴。

乞在方伯处,代圆转一二。

附呈千金,作为打点之费。

尊处再当措谢。

今午到关奉谒,乞少候。

云泥两隐。

我看了这信,知道是钟雷溪的事。

然而不便出一千两的收条给他,因拿了这封信,走到书房里,顺手取饼一张信纸来,写了“收到来信一件,此照,吴公馆收 条”十三个字,给那来人带去。

歇了一点多钟,那来人又将收条送回来,说是:“既然吴老爷不在家,可将那封信发回,待我们再送到关上去。”

当下高升传了这话 进来。

我想,这封信已经拆开了,怎么好还他。

因叫高升出去交代说:“这里已经专人把信送到关上去了,不会误事的,收条仍旧拿了去罢。”

交代过了,我心下暗想:这钟雷溪好不冒昧,面还未见着,人家也没有答应他代一办这事,他便轻轻的送出这千金重礼来。

不知他平日与继之有甚么交情,我不可 耽搁了他的正事,且把这票子连信送给继之,凭他自己作主。

要想打发家人送去,恐怕还有甚么话,不如自己走一遭,好在这条路近来走惯了,也不觉着很远。

想定 了主意,便带了那封信,出门雇了一匹马,上了一鞭,直奔大关而来。

见了继之,继之道:“你又赶来做甚么?”

我说道:“恭喜发财呢!”说罢,取出那封信,连票子一并递给继之。

继之看了道:“这是甚么话!兄弟,你有给他回信没有?”

我说:“因为不好写回信,所以才亲自送来,讨个主意。”

遂将上项事说了一遍。

继之听了,也没有话说。

歇了一会,只见家人来回话,说道:“钟大人来拜会,小的挡驾也挡不及。

他先下了轿,说有要紧话同老爷说。

小的回说,老爷没有出来,他说可以等一等。

小 的只得引到花厅里坐下,来回老爷的话。”

继之道:“招呼烟茶去。

交代今日午饭开到这书房里来。

开饭时,请钟大人到帐房里便饭。

知照帐房师爷,只说我没有 来。”

那家人答应着,退了出去。

我问道:“大哥还不会他么?”

继之道:“就是会他,也得要好好的等一会儿;不然,他来了,我也到了,哪里有这等巧事,岂不 要犯他的疑心。”

于是我两个人,又谈些别事。

继之又检出几封信来交给我,叫我写回信。

过了一会,开上饭来,我两人对坐吃过了,继之方才洗了脸,换上衣服,出去会那钟雷溪。

我便跟了出去,闪在屏风后面去看他。

只见继之见了雷溪,先说失迎的话,然后让坐,坐定了,雷溪问道:“今天早起,有一封信送到公馆里去的,不知收到了没有?”

继之道:“送来了,收到了。

但是……”继之这句话并未说完,雷溪道:“不知签押房可空着?我们可到里面谈谈。”

继之道:“甚好,甚好。”

说着,一同站起来,让前让后的往里边去。

我连 忙闪开,绕到书房后面的一条夹衖里。

这夹衖里有一个窗户,就是签押房的窗户。

我又站到那里去张望。

好奇怪呀!你道为甚么,原来我在窗缝上一张,见他两个 人,正在那里对跪着行礼呢!

我又侧着耳朵去听他。

只听见雷溪道:“兄弟这件事,实在是冤枉,不知哪里来的对头,同我顽这个把戏。

其实从前舍弟在上海开过一家土行,临了时亏了本, 欠了庄上万把银子是有的,哪里有这么多,又拉到兄弟身上。”

继之道:“这个很可以递个亲供,分辩明白,事情的是非黑白,是有一定的,哪里好凭空捏造。”

雷 溪道:“可不是吗!然而总得要一个人,在制军那里说句把话,所以奉求老哥,代兄弟在方伯跟前,伸诉伸诉,求方伯好歹代我说句好话,这事就容易办了。”

继之 道:“这件事,大人很可以自己去说,卑职怕说不上去。”

雷溪道:“老哥万不可这么称呼,我们一向相好。

不然,兄弟送一份帖子过来,我们换了帖就是兄弟,何 必客气!”继之道:“这个万不敢当!卑职——”雷溪抢着说道:“又来了!纵使我仰攀不上换个帖儿,也不可这么称呼。”

继之道:“藩台那里,若是自己去求个 把差使,许还说得上;然而卑职——”雷溪又抢着道:“嗳!老哥,你这是何苦奚落我呢!”继之道:“这是名分应该这样。”

雷溪道:“我们今天谈知己话,名分 两个字,且搁过一边。”

继之道:“这是断不敢放肆的!”雷溪道:“这又何必呢!我们且谈正话罢。”

继之道:“就是自己求差使,卑职也不曾自己去求过,向来 都是承他的情,想起来就下个札子。

何况给别人说话,怎么好冒冒昧昧的去碰钉子?”

雷溪道:“当面不好说,或者托托旁人,衙门里的老夫子,老哥总有相好的, 请他们从中周旋周旋。

方才送来的一千两银子,就请先拿去打点打点。

老哥这边,另外再酬谢。”

继之道;“里面的老夫子,卑职一个也不认得。

这件事,实在不能 尽力,只好方命的了。

这一千银子的票子,请大人带回去,另外想法子罢,不要误了事。”

雷溪道:“藩台同老哥的交情,是大家都晓得的。

老哥肯当面去说,我看 一定说得上去。”

继之道:“这个卑职一定不敢去碰这钉子!论名分,他是上司;论交情,他是同先君相好,又是父执。

万一他摆出老长辈的面目来,教训几句,那 就无味得很了。”

雷溪道:“这个断不至此,不过老哥不肯赏脸罢了。

但是兄弟想来,除了老哥,没有第二个肯做的,所以才冒昧奉求。”

继之道:“人多着呢,不 要说同藩台相好的,就同制军相好的人也不少。”

雷溪道:“人呢,不错是多着。

但是谁有这等热心,肯鉴我的冤枉。

这件事,兄弟情愿拿出一万、八千来料理,只 要求老哥肯同我经手。”

继之道:“这个——”说到这里,便不说了。

歇了一歇,又道:“这票子还是请大人收回去,另外想法子。

卑职这里能尽力的,没有不尽 力。

只是这件事力与心违,也是没法。”

雷溪道:“老哥一定不肯赏脸,兄弟也无可奈何,只好听凭制军的发落了。”

说罢,就告辞。

我听完了一番话,知道他走了,方才绕出来,仍旧到书房里去。

继之已经送客回进来了。

一面脱一衣服,一面对我说道:“你这个人好没正经!怎么就躲在窗户外头,听人家说话?”

我道:“这里面看得见么,怎么知道是 我?”

继之道:“面目虽是看不见,一个黑影子是看见的,除了你还有谁!”我问道:“你们为甚么在花厅上不行礼,却跑到书房里行礼起来呢?”

继之道:“我哪 里知道他!他跨进了门阆儿,就爬在地下磕头。”

我道:“大哥这般回绝了他,他的功名只怕还不保呢。”

继之道:“如果办得好,只作为欠债办法,不过还了钱就 没事了;但是原告呈子上是告他棍骗呢。

这件事看着罢了。”

我道:“他不说是他兄弟的事么?还说只有万把银子呢。”

继之道:“可不是吗。

这种饰词,不知要哄 哪个。

他还说这件事肯拿出一万、八千来斡旋,我当时就想驳他,后来想犯不着,所以顿住了口。”

我道:“怎么驳他呢?”

继之道:“他说是他兄弟的事,不过万 把银子,这会又肯拿出一万、八千来斡旋这件事。

有了一万或八千,我想万把银子的老债,差不多也可以将就了结的了,又何必另外斡旋呢?”

正在说话间,忽家人来报说:“老太太到了,在船上还没有起岸。”

继之忙叫备轿子,亲自去接。

又叫我先回公馆里去知照,我就先回去了。

到了下午,继之陪 着他老太太来了。

继之夫人迎出去,我也上前见礼。

这位老太太,是我从小见过的。

当下见过礼之后,那老太太道:“几年不看见,你也长得这么高大了!你今年几 岁呀?”

我道:“十六岁了。”

老太太道:“大哥往常总说你聪明得很,将来不可限量的,因此我也时常记挂着你。

自从你大哥进京之后,你总没有到我家去。

你进 了学没有呀?”

我说:“没有,我的工夫还够不上呢。

况且这件事,我看得很淡,这也是各人的脾气。”

老太太道:“你虽然看得淡,可知你母亲并不看得淡呢。

这 回你带了信回去,我才知道你老太爷过了。

怎么那时候不给我们一个讣闻?这会我回信也给你带来了,回来行李到了,我检出来给你。”

我谢过了,仍到书房里去, 写了几封继之的应酬信。

吃过晚饭,只见一个丫头,提着一个包裹,拿着一封信交给我。

我接来看时,正是我母亲的回信。

不知怎么着,拿着这封信,还没有拆开看,那眼泪不知从哪里 来的,扑簌簌的落个不了。

展开看时,不过说银子已经收到,在外要小心保重身体的话。

又寄了几件衣服来,打开包裹看时,一件件的都是我慈母手中线。

不觉又加 上一层感触。

这一一夜,继之陪着他老太太,并不曾到书房里来。

我独自一人,越觉得烦闷,睡在床上,翻来复去,只睡不着。

想到继之此时,在里面叙天伦之乐,自 己越发难过。

坐起来要写封家信,又没有得着我伯父的实信,这回总不能再含含混混的了,因此又搁下了笔。

顺手取饼一叠新闻纸来,这是上海寄来的。

上海此时, 只有两种新闻纸:一种是《申报》,一种是《字林沪报》。

在南京要看,是要隔几天才寄得到的。

此时正是法兰西在安南开仗的时候。

我取饼来,先理顺了日子,再 看了几段军报,总没有甚么确实消息。

只因报上各条新闻,总脱不了“传闻”、“或谓”、“据说”、“确否容再探寻”等字样,就是看了他,也犹如听了一句谣言 一般。

看到后幅,却刊上许多词章。

这词章之中,艳体诗又占了一大半。

再看那署的款,却都是连篇累牍,犹如徽号一般的别号,而且还要连表字、姓名一齐写上 去,竟有二十多个字一个名字的。

再看那词章,却又没有甚么惊人之句。

而且艳体诗当中,还有许多轻薄句子,如《咏绣鞋》有句云,“者番看得浑真切,胡蝶当头 茉莉边”,又《书所见》云,“料来不少芸香气,可惜狂生在上风”之类,不知他怎么都选在报纸上面。

据我看来,这等要算是诲婬*之作呢。

因看了他,触一动了诗兴,要作一两首思亲诗。

又想就这么作思亲诗,未免率直,断不能有好句。

古人作诗,本来有个比体,我何妨借件别事,也作个比体诗呢。

因想此时国家用兵,出戍的人必多。

出戍的人多了,戍妇自然也多。

因作了三章《戍妇词》道:

喔喔篱外鸡,悠悠河畔碪。

鸡声惊妾梦,碪声碎妾心。

妾心欲碎未尽碎,可怜落尽思君泪!妾心碎尽妾悲伤,游子天涯道阻长。

道阻长,君不归,年年依旧寄征衣!

嗷嗷天际雁,劳汝寄征衣。

征衣待御寒,莫向他方飞。

天涯见郎面,休言妾伤悲;郎君如相问,愿言尚如郎在时。

非妾故自讳,郎知妾悲郎忧思。

郎君忧思易成病,妾心伤悲妾本性*。

圆月圆如镜,镜中留妾容。

圆明照妾亦照君,君容应亦留镜中。

两人相隔一万里,差幸有影时相逢。

乌得妾身化妾影,月中与郎谈曲衷?可怜圆月有时缺,君影妾影一齐没!

作完了,自家看了一遍,觉得身一子有些困倦,便上一床去睡。

此时天色*已经将近黎明了。

正在蒙胧睡去,忽然耳边听得有人道:“好睡呀!”

正是:草堂春睡何曾足,帐外偏来扰梦人。

要知说我好睡的人是谁,且待下回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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