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第九回 诗翁画客狼狈为奸 怨女痴男鸳鸯并命
却说我听见有人唤我,睁眼看时,却是继之立在床前。
我连忙起来。
继之道:“好睡,好睡!我出去的时候,看你一遍,见你没有醒,我不来惊动你;此刻我上院回 来了,你还不起来么?想是昨夜作诗辛苦了。”
我一面起来,一面答应道:“作诗倒不辛苦,只是一一夜不曾合眼,直到天要快亮了,方才睡着的。”
披上衣服,走到 书桌旁边一看,只见我昨夜作的诗,被继之密密的加上许多圈,又在后面批上“缠一绵悱恻,哀艳绝伦”八个字。
因说道:“大哥怎么不同我改改,却又加上这许多 圈?这种胡诌乱道的,有甚么好处呢?”
继之道:“我同你有甚么客气,该是好的自然是好的,你叫我改那一个字呢?我自从入了仕途,许久不作诗了。
你有兴致, 我们多早晚多约两个人,唱和唱和也好。”
我道:“正是,作诗是要有兴致的。
我也许久不作了,昨晚因看见报上的诗,触一动起诗兴来,偶然作了这两首。
我还想誊 出来,也寄到报馆里去,刻在报上呢。”
继之道:“这又何必。
你看那报上可有认真的好诗么?那一班斗方名士,结识了两个报馆主笔,天天弄些诗去登报,要借此 博个诗翁的名色*,自己便狂得个杜甫不死,李白复生的气概。
也有些人,常常在报上看见了他的诗,自然记得他的名字;后来偶然遇见,通起姓名来,人自然说句久 仰的话,越发惯起他的狂焰逼人,自以为名震天下了。
最可笑的,还有一班市侩,不过略识之无,因为艳羡那些斗方名士,要跟着他学,出了钱叫人代作了来,也送 去登报。
于是乎就有那些穷名士,定了价钱,一角洋钱一首绝诗,两角洋钱一首律诗的。
那市侩知道甚么好歹,便常常去请教。
你想,将诗送到报馆里去,岂不是甘 与这班人为伍么?虽然没甚要紧,然而又何必呢。”
我笑道:“我看大哥待人是极忠厚的,怎么说起话来,总是这么刻薄?何苦形容他们到这份儿呢!”继之道:“我何尝知道这么个底细,是前年进京时,路过上 海,遇见一个报馆主笔,姓胡,叫做胡绘声,是他告诉我的,谅来不是假话。”
我笑道;“他名字叫做绘声,声也会绘,自然善于形容人家的了。
我总不信送诗去登 报的人,个个都是这样。”
继之道:“自然不能一网打尽,内中总有几个不这样的,然而总是少数的了。
还有好笑的呢,你看那报上不是有许多题画诗么?这作题画 诗的人,后幅告白上面,总有他的书画仿单,其实他并不会画。
有人请教他时,他便请人家代笔画了,自己题上两句诗,写上一个款,便算是他画的了。”
我说道: “这个于他有甚么好处呢?”
继之道:“他的仿单非常之贵:画一把扇子,不是两元,也是一元。
他叫别人画,只拿两三角洋钱出去,这不是“尚亦有利哉”么?这 是诗家的画。
还有那画家的诗呢:有两个只字不通的人,他却会画,并且画的还好。
倘使他安安分分的画了出来,写了个老老实实的上下款,未尝不过得去。
他却偏 要学人家题诗,请别人作了,他来抄在画上。
这也还罢了。
那个稿子,他又誊在册子上,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这也罢了。
谁知他后来积的诗稿也多了,不用再求别人 了,随便画好一张,就随便抄上一首,他还要写着“录旧作补白”呢。
谁知都被他弄颠倒了,画了梅花,却抄了题桃花诗;画了美人,却抄了题钟馗诗。”
我听到这里,不觉笑的肚肠也要断了,连连摆手说道:“大哥,你不要说罢。
这个是你打我我也不信的。
天下哪里有这种不通的人呢!”继之道:“你不信么?我念一首诗给你听,你猜是甚么诗?这首诗我还牢牢记着呢。”
因念道:
隔帘秋色*静中看,欲出篱边怯薄寒。
隐士风一流思妇泪,将来收拾到毫端。
“你猜,这首诗是题甚么的?”
我道:“这首诗不见得好。”
继之道:你且不要管他好不好,你猜是题甚么的?”
我道:“上头两句泛得很;底下两句,似是题 菊花、海棠合画的。”
继之忽地里叫一声:“来!”外面就来了个家人。
继之对他道:“叫丫头把我那个湘妃竹柄子的一团一扇拿来。”
不一会,拿了出来。
继之递给我 看。
我接过看时,一面还没有写字;一面是画的几根淡墨水的竹子,竹树底下站着一个美人,美人手里拿着把扇子,上头还用淡花青烘出一个月亮来。
画笔是不错 的,旁边却连真带草的写着继之方才念的那首诗。
我这才信了继之的话。
继之道:“你看那方图书还要有趣呢。”
我再看时,见有一个一寸多见方的压脚图书打在上 面,已经不好看了。
再看那文字时,却是“画宗吴道子,诗学李青莲”十个篆字,不觉大笑起来,问道:“大哥,你这把扇子哪里来的?”
继之道:“我慕了他的画 名,特地托人到上海去,出了一块洋钱润笔求来的呀。
此刻你可信了我的话了,可不是我说话刻薄,形容人家了。”
说话之间,已经开出饭来。
我不觉惊异道:“呀!甚么时候了?我们只谈得几句天,怎么就开饭了?”
继之道;“时候是不早了,你今天起来得迟了些。”
我赶忙洗脸漱口,一同吃饭。
饭罢,继之到关上去了。
大凡记事的文章,有事便话长,无事便话短,不知不觉,又过了七八天,我伯父的回信到了,信上说是知道我来了,不胜之喜。
刻下要到上海一转,无甚大耽 搁,几天就可回来。
我得了此信,也甚欢喜,就带了这封信,去到关上,给继之说知,入到书房时,先有一个同事在那里谈天。
这个人是督扦的司事,姓文,表字述 农,上海人氏。
当下我先给继之说知来信的话,索性*连信也给他看了。
继之看罢,指着述农说道:“这位也是诗翁,你们很可以谈谈。”
于是我同述农重新叙话起来,述农又让我到他房里去坐,两人谈的入彀。
我又提起前几天继之 说的斗方名士那番话。
述农道:“这是实有其事。
上海地方,无奇不有,倘能在那里多盘桓些日子,新闻还多着呢。”
我道:“正是。
可惜我在上海往返了三次,两 次是有事,匆匆便行;一次为的是丁忧,还在热丧里面,不便出来逛逛。
这回我过上海时,偶然看见一件奇事,如今触发着了,我才记起来。
那天我因为出来寄家 信,顺路走到一家茶馆去看看,只见那吃茶的人,男一女混杂,笑谑并作的,是甚么意思呢?”
述农道:“这些女子,叫做野鸡的人,就是流娼的意思,也有良家女 子,也有上茶馆的,这是洋场上的风气。
有时也施个禁令,然而不久就开禁的了。”
我道:“如此说,内地是没有这风气的了?”
述农道:“内地何尝没有?从前上 海城里,也是一般的女子们上茶馆的,上酒楼的,后来被这位总巡禁绝了。”
我道:“这倒是整顿风俗的德政。
不知这位总巡是谁?”
述农道:“外面看着是德政, 其实骨子里他在那里行他那贼去关门的私政呢!”我道:“这又是一句奇话。
私政便私政了,又是甚么贼去关门的私政呢?
倒要请教请教。”
述农道:“这位总巡,专门仗着官势,行他的私政。
从前做上海西门巡防局委员的时候,他的一个小老婆,受了他的委屈,吃生鸦片烟死了。
他恨的了不得,就 把他该管地段的烟馆,一齐禁绝了。
外面看着,不是又是德政么?谁知他内里有这么个情节,至于他禁妇女吃茶一节的话,更是丑的了不得。
他自己本来是一个南货 店里学生意出身,不知怎么样,被他走到官一场里去。
你想这等人家,有甚么规矩?所以他虽然做了总巡,他那一位小一姐,已经上二十岁的人了,还没有出嫁,却天天 跑到城隍庙里茶馆里吃茶。
那位总巡也不禁止他。
忽然一天,这位小一姐不见了。
偏偏这天家人们都说小一姐并不曾出大门,就在屋里查察起来。
谁知他公馆的房子,是 紧一靠在城脚底下,晒台又紧一贴着城头,那小一姐是在晒台上搭了跳板,走过城头上去的。
恼得那位总巡立时出了一道告示,勒令沿城脚的居民将晒台拆去,只说恐防宵 小,又出告示,禁止妇女吃茶。
这不是贼去关门的私政么?”
我道:“他的小一姐走到哪里去的呢?”
述农道:“奇怪着呢!就是他小一姐逃走的那一天,同时逃走了一个轿班。”
我道:“这是事有凑巧罢了,哪里就会跟着轿 班走呢?”
述农道:“所以天下事往往有出人意外的,那位总巡因为出了这件事,其势不得不追究,又不便传播出去,特地请出他的大舅子来商量,因为那个轿班是 嘉定县人,他大舅子就到嘉定去访问,果然叫他访着了,那位小一姐居然是跟他走的,他大舅子就连夜赶回上海,告诉了底细。
他就写了封信,托嘉定县办这件事,只 说那轿班拐了丫头逃走。
嘉定县得了他的信,就把那轿班捉将官里去。
他大舅子便硬将那小一姐捉了回来。
谁知他小一姐回来之后,寻死觅活的,闹个不了,足足三天没 有吃饭,看着是要绝粒的了,依了那总巡的意思,凭他死了也罢了。
但是他那位太太爱女情切,暗暗的叫他大舅再到嘉定去,请嘉定县尊不要把那轿班办的重了,最 好是就放了出来。
他大舅只得又走一趟。
走了两天,回来说:那轿班一些刑法也不曾受着,只因他投在一家乡绅人家做轿班,嘉定乡绅是权力很大的,地方官都是仰 承他鼻息的,所以不到一天,还没问过,就给他主人拿片子要了去了。
那位太太就暗暗的安慰他女儿。
过了些时,又给他些银子,送他回嘉定去。
谁知到得嘉定,又 闹出一场笑话来。”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外面一阵乱嚷,跑进来了两个人,就打断了话头。
正是:一夕清谈方入彀,何处闲非来扰人?要知外面嚷的是甚事,跑进来的是甚人,且待下回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