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庐丛话
十六
第四卷
合肥龚芝麓尚书主持风雅,振拔孤寒,广厦所需,至称贷弗少吝。
其卒也,朱竹垞挽诗有云:“寄声逢掖贱,休作帝京游。”
其轶事屡见前人记载中。
马世俊未遇时,落拓京华,无以自给。
公阅其文,叹曰:“李峤真才子也。”
赠金八百,为延誉公卿间,明年辛丑,马遂大魁天下。
又尚书女公子卒,设醮慈仁寺。
一士人寓居僧寮,僧请作挽对,集梵策二语曰:“既作女子身,而无寿者相。”
公询知作者,即并载归,面试之,时春联盈几,且作且书,至圂厕一联云:“吟诗自昔称三上,作赋于中可十年。”
乃大咨赏,许为进取计。
久之,以母老辞归。
濒行,公赠一匣,窃意为行李资,发之,则士人家书,具云:“某年月日,收银若干。”
盖密遣人常常馈遗,无内顾忧久矣。
乃顿首谢,依倚如初,卒亦成其名。
曩阅武进汤大奎《炙砚琐谈》,有云:“龚芝麓牢笼才士,多有权术。”
嗟乎,何晚近巨公大僚,欲求有是权术者,而亦不可复得耶。
尚书姬人顾媚,字横波,识局明拔,通文史,善画兰,尚书疏财养士,顾夫人实左右之。
某年,尚书续灯船之胜,命客赌鼓吹词,杜茶村立成长歌一百七十四句,一座尽倾,夫人脱缠臂金钏赠之。
吴一江一 吴汉槎幼即恃慧狂恣。
在塾中,辄取同辈所脱帽溺之。
塾师责问,汉槎曰:“笼俗人头,不如盛溺之为愈也。”
师叹曰:“此子他日,必以高名贾奇祸。”
后捷顺治丙申北闱,坐通榜,谪戌宁古塔,居塞外念余年。
其友人顾梁汾为之地,乃得赐环。
按:《史记·郦食其传》:“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辄解其冠,溲溺其中。”
此与汉槎事绝类。
稍不同者,彼竟解其冠,此则其所自解耳。
沛公枭雄当别论,汉槎尤不可为训。
宗室祭酒伯熙大雅闳达,立朝有侃侃之节。
其母夫人博尔济吉特氏通经术,娴吟咏,有《芸香馆遗诗》二卷梓行。
光绪中叶,某学士承要人风旨,摭《芸香馆集》中《送兄》诗,谓为忘本。
请旨削板,将以倾昱,朝廷不允所请。
文字之祸,浸涉<门为>闼,亦甚矣哉。
彭刚直中兴名将,丰功亮节,世称道弗衰,未闻有登诸白简者。
光绪九年,补兵部尚书,疏辞不允。
讲官盛昱以不应朝命劾之,奏云:
兵部尚书彭玉麟,奉命数月,延不到任。
而在浙一江一 干预金满之事。
现在兵制未定,中枢需人,该尚书晓畅戎机,理宜致身图报。
较之金满之事,孰重孰轻,无论所办非是,即是亦不可也。
该尚书托言与将士有约,不受实官,实则自便身图,徜徉山水耳。
古之纯臣,似不如此。
且现在握兵宿将各省甚多,该尚书抗诏鸣高,不足励仕途退让之风,反以开功臣骄蹇之渐,更于大局有碍。
请旨敦迫来京,不准逗留,以尊主权而励臣节。
云云。
《春秋》责备贤者,要亦词严而义正也。
道、咸间,苏州顾千里黄尧圃皆以校勘名家,两公里闬同,嗜好同,学术同。
顾尝为黄撰《<百百>宋一廛赋》,黄自注,一交一 谊甚深。
一日,相遇于观前街世经堂书肆,坐谈良久。
俄谈及某书某字,应如何勘定之处,意见不合,始而辩驳,继乃诟詈,终竟用武,经肆主人侯姓极力劝解乃已。
光绪辛卯冬,余客吴门,世经堂无恙,侯主人尚存,曾与余谈此事,形容当时忿争情状如绘。
洎甲辰再往访世经堂,则闭歇久矣,为之惘然。
忆余曩与半塘同客都门,夜话四印斋,有时论词不合,亦复变颜争执,特未至诟詈用武耳,往往指衣而别,翌日和好如初。
余或过晡弗诣,则传笺之使,相属于道矣。
时异世殊,风微人往,此情此景,渺渺余怀。
孝钦显皇后盛时,每逢由宫还海,文武百官跪迎,皆在西苑门外,唯总管太监李莲英,三品冠服,独跪于西苑门内。
远而望之,觉其一宠一 异无比。
慈舆由宫还海,各官先在宫门外跪送,旋由间道驰赴西苑门跪迎,望见前驱卤簿,立刻雅雀无声,呼吸可闻,非复寻常之肃穆。
夹道笙簧,更觉悠扬入听。
迨驾过不数武,则跪者起,默者语,眼架镜,手挥扇,而关防车方络绎不绝也。
午门坐班典礼,犹沿前明之旧,告朔之饩羊耳。
各衙门堂派者皆资浅无乌布之员。
届时,齐集朝房,俟纠仪御史至。
传呼上班,则各设品级垫,盘膝列坐,纠仪御史巡视一周。
有顷,退班,各投递衔名而散。
考太医院医士亦用八股试帖,以楷法工拙为去取。
时人为之语曰:“太医院开方,只要字迹端好,虽药不对症无妨也。”
曩余在京时,值考试医士,题为“知者乐水,仁者乐山”。
闻取第一者之文有云:“知者何取于水,而竟乐夫水;仁者何取于山,而竟乐夫山。”
只此一卷最佳,通场无出其右。
咸、同间都门有斌半聋者,旗人,工篆刻,不轻为人作。
半聋不聋,意谓时人之言,太半不堪入耳,故以“半聋”自号,惜其名记忆不全。
稍后有宗予美官兵部主事,亦旗人,善诗词,亦工篆刻,品行端洁。
某大僚述职入都,夙有烟癖。
一日,召对候久,瘾作,不复可耐,商之内监,求可以御瘾者,吸烟非所望也。
监曰:“大人贵重,烟非吸奚可者。
即吸烟亦非难,顾赏赍何如耳。”
某出千金纸币示之。
监欣然曰:“重赏若斯,敢不勉效绵薄。”
遽导之,稍东北迤逦行,历殿阁数重,路极纡折,间不逢人,逢亦弗问,旋至一一精一室。
室中陈设及榻上烟具,悉一精一绝,监就榻半卧,为燃灯烧着。
烟尤一精一美,超越寻常。
大僚平日所御不逮远甚。
顷之,氤氲鬯满,精神焕然,亟付纸币,匆匆出。
中途问监曰:“汝曹所吸之烟与夫吸烟之室,何讲究一至于此?”
监曰:“吾侪安敢有此?此室此烟,吸之者何人,大人若先知之,殆必不敢往矣。”
某闻之憬然悟,为之舌挢不下久之。
返至原候处所,心犹震悚不宁,幸未误召对。
盖驾山时刻早晏,监辈诇之熟矣。
光绪己丑,太和门灾。
传闻内府貂皮、缎匹、铺垫各库皆在门之左近,历年库储,盗卖略尽。
值大婚典礼,需用各物,典守者惧罹于罪,因而纵火,希冀延烧灭迹。
此说未知确否。
尝见太和门之柱之巨,约计三四人不能合抱,即辇致薪苏,绕之三匝。
拉杂而摧烧之,未易遽◇尾。
乃以赤票一怒,曾不一二时顷,顿成瓦砾之场,殆亦不尽关于人事矣。
每岁元旦,太和殿设朝,金炉内所爇香名四弃香,清微澹远,迥殊常品,以梨及苹婆等四种果皮晒干制成。
历代相传,用之已久,昭俭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