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南华
03.养生主:技进乎道
技进乎道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
文惠君一赞叹,庖丁“释刀”,把刀一摆,那姿态比跳舞的还优美,就告诉皇帝:没有什么稀奇,报告陛下,“臣之所好者,道也,”我真正喜欢的是修道,因为我学道,所以会杀牛。
“好”“道”,以修搁的一精一神来做任何事情,技巧的高明,都超越了,已经不是在形而下,而在形而上。
等于大艺术家陈教授塑造人物,随便一块泥巴,在他手上一捏一转就成形了,“好”“道”而“进乎技矣”就是这个道理。
庖丁杀牛,“好”“道”而“进乎技矣”,修养到了道的境界,任何技术都可以达到超神入化的程度,这就是讲养生的道理,也就是告诉我们,人生的生活,做生意也好,做官也好,联考考得像杀牛一样,就好了。
联考进考场无所谓,考题一拿来,笔一画就是了,考完了,笔往桌子上一丢,冰淇淋来一杯,很有把握;做生意到这种程度,无所谓发财,就是一爱一发就发,不发就不发。
这是讲原则。
你看这位杀牛的庖丁说法,在给文惠君传道,拿佛学讲就是“应以何身得度者,即现何身而为说法”。
庖丁以杀牛身而说法,因为他杀牛,文惠君杀人,当皇帝都喜欢杀人,杀人杀牛差不多,所以在传道。
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
注意,开始杀牛时,看到什么都是牛,都想杀。
这里讲个笑话,年青人刚学拳时,手发一痒,看到人,手就想动一下,没有看到人,柱头也要打两下,这才痛快。
等于小狗长牙齿时,看到臭鞋子都要咬一下,不然牙根发一痒。
开始学技术时,看到什么都是牛时,什么都想动。
以前剃头师傅收徒弟,教怎么拿刀,怎么剃,开始不能用人头做实验,只能拿刀在葫瓜上面慢慢削皮。
那时的学徒都带着做家务,师一娘一在屋里煮饭了,叫徒弟打一点水,徒弟就把剃刀往葫瓜上“咚”地一放,进去舀水了,然后出来慢慢刮。
这样搞惯了,师傅让徒弟给人家剃光头,师一娘一又在屋里叫打水,徒弟就把剃刀往人家头上“咚”一放,当然这个人就完蛋了。
这是个笑话。
讲到剃头,就想起以前的故人,他一辈子做理了匠,人小时喜欢坐在桃担子的矮凳上,让他剃头,不像现在坐在冷气底下,旁边还有人剪指甲,我一辈子不敢,只觉得这样很可怕。
这位故人也会做诗,给我剃头时就谈起诗来,所以我很喜欢他给我剃头,尤其是夏天,剃得光光的,热水一洗,那清凉的味道,比在电风扇底下好,再听他讲最近做了什么诗,后来看到理发店的对子,是他念给我听的,譬如“毫末生意,顶上功夫,”我说好,就背下来。
还有一幅,后来知道是左宗棠的:“问天下头颅几许?看老夫手段如何!”一个个都把头砍下来,这就是左宗棠少年时的气派,后来变成理发店的名对子。
我常常让他剃头,并跟他谈诗,过后我有点害怕,他一边嘴里讲诗,一边在我头上乱剃,若他讲忘了,在我头上“咚”地一下,那还得了埃其实他剃头已到了庖丁杀牛的境界,把头不当头了,随便划两下头就光了,眼睛都不看的。
后来长大了出门以后,想起坐在乡下的柳树底下让他刮光头,夏天用热水洗洗凉快一下,追忆这个境界,超过了冷气底下喝咖啡。
开始杀牛时,所见无非是牛,就像师大同学毕业前一年去诫教,上课时两个小时腿都在发一抖,上课久了,目中无学生了。
开始三年,所见无非是牛,“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目无全牛了,看到牛都不是牛了,眼睛里头没有牛了,技术经验到了这个境界。
等于开始打坐,只晓得自己两一腿痛.“始臣之打坐时,所见无非腿也,三年之后,未尝之坐也。”
坐得昏沉,忘记了腿痛,坐在那里睡觉了,始终也没有学好打坐。
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
我向大家报告,刚才讲的那个剃头师傅,一边讲话,眼睛还看到书上,一边用剃刀在我的头上乱剃,头皮剃得比西瓜皮还青,他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视”,用不着眼睛,也不是用手在剃,他的剃刀,他的意识,跟我的头三者合一,一精一神的境界就过来了。
注意,任何艺术家、文学家到此境界时,写出一篇好文章或一首好诗,再过后一看,这是我写的呀?!有时看到得意之作,我说这诗做得蛮好,问谁写的?同学告诉是我自己写的,有同学还以为我作假,其实我早就忘了。
我心里想,笑一笑,当时怎么写出来的,我不知道。
“官知止而神欲行。”
“官”指五官。
譬如刮牛身上的一毛一,技术搞熟了,刮得痛快时,觉得猪皮、牛皮已经利得蛮干净了,眼睛看到可以了,不用刮了,可是刀顺了,“哗”地再来一刀,这一刀是“神欲”之刀,无意识的。
但这一刀下来是真正的干净彻底。
“官知止”,五官,生理的机能有意地停止,停止不了,一精一神的境界而“神欲行”,自然还要来一下,很优美。
提请诸位注意,庖丁杀牛的技术,已经达到道的境界。
任何一门专长的技术,到达“神化”的境界,不是用头脑,不是用肉一体的功能,完全是“神行”,一精一神意志自然而来。
譬如大艺术家,大文学家,乃至开刀的医生,医道到了最高明的地方,对于下刀的深浅程度已经感受到了,所谓“神行”。
原文是“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
只用“神”而不用眼睛了,这个“神”不是眼神的神,而是一精一神的神,是超乎身一体官能的。
技术到了最高,到了道的的境界,是一精一神的世界,一精一神的领域,四肢的官能想停止也停止不了,很自然就滑一下去了。
而“神”的境界呀,欲行不断、连绵不绝。
下面接着讲庖丁杀牛技术的程度:
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kuǎn),因其固然。
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gǔ)乎!
“依乎天理,”所谓“天理”,就是物质天然的纹理。
做人要讲天理良心,这是中国文化最流行的一个术语。
“批大郄,导大窾,”刀下去的时候,在大关节的地方,譬如膀子呀、肚子呀、腿子呀,“依乎天理”,引导着刀下去的方向,顺乎自然,顺着经脉的流行,肌肉的纹理,就把它自然解脱开了。
大要紧的关键解脱开了,细节之处自然也就解脱开了。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一句话:“因其固然。”
生理上有其当然的道理,自然就解脱开了。
所以他讲一句结论:“技经肯綮之未尝,”这个“技”既代表技术,也表示肢节的肢;“经”就是我们现在讲神经丛,是大关键,大要紧的地方;“肯綮”,关节。
他说,当我的技术达到这种造诣时,技术所经过的地方,也就是刀下去经过的地方,哪一丛神经,哪一块肌肉,哪一个关节,我都没有注意了,顺着刀势就下来了。
等于一个雕刻家,顺着石头的纹理,自然就下来了。
“而况大軱乎!”更何况大的骨头,大阻碍的地方,这乃顺着一溜就自然解脱开了。
这几句文字的大要,我们作了一个解释。
我们要注意,庖丁现在讲的是杀牛的道理,实际上和作人做事的道理一样。
所谓作人做事的道理,如果到达了超越的境界,不管你怎样做事,或者作领一导一人,或者被人领导,或解决一个问题,也就是“依乎天理”,从自然之势,“批大郄,导大窾”,大关键的地方,要点的地方,把它解一开了,就能把事办好。
但是,不是勉强做得好的,要“因其固然”而来。
所以对于枝节的地方根本就不理,枝节的地方也不是不理,你顺着自然而来,关键的地方解一开了,枝节的地方也就解一开了。
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
庖丁批评一般杀牛人:技术高明的杀牛人,一年要换一把刀,这个刀他用了一年,非换不可,下面是一个注解:“割也;”庖丁说他们呀,不是在杀牛,是在割牛,慢慢地割。
杀牛的人痛苦,被杀的牛也痛苦。
“良庖”算是一个国家的高手了,至于“族庖”,小地方上有些高明的杀牛者,一个月要换一把刀:“折也”,那不是在杀牛,那是硬剁下去的。
我们看现在的医生用的手术刀,岂止一月,开刀一次后,就怕有问题,就要换。
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庖丁告诉文惠君:我现在的这把刀用了十九年,杀了几千头牛了,也没有换过,这个刀刃就像新的一样,没有缺口,还锋利得很。
这个道理说得很深刻,等于们们小时候学写一毛一笔字,自己的字写不好却嫌笔不好。
现在最好的一毛一笔,几千瑰一支,写了几个字,这个笔不听话,我想向这边,它要往那边,换一支。
同样道理,不会杀牛的,嫌刀不锋利。
如果技术到了最高点,修养到了最高点,如同会写字的人,最坏的笔能与出最好的字。
高明的书法家,他喜欢写坏笔,能够把要丢一了的坏笔,写出神韵的字来,还超过了用新笔写的字,那已经不是写字了,那就是“官知止而神欲行”,到了神化的境界了。
这个道理同时也说明,一个才具高的人,处理国家大事也好,个人事务也好,乃至说做菜也好,会做菜的人,随便一个蛋,一点油,一点盐巴,炒出来也很好吃。
像我们不会做菜的,不管油多油少,花生米怎么都要炒焦。
文章写得好的人,随便怎么写都写得好,写不好的人,挖空心思也写不好。
所以,庖丁讲到这把刀的道理,是在于自己意境的造诣高不高,不在于工具的好坏,作人处事,就看你智能高不高,修养高不高,不靠环境条件的帮忙。
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庄子的文章影响我们的文化极其深厚,“刀刃若新发于硎”,“游刃有余”这两句成语,文学、诗词,乃至一些大文章,到处都用到。
这里庖丁以杀牛的道理来做比喻:“彼节者有间,”牛身上的关节,任何一个最严密的关节都会有空隙。
古书上印的“闲”字,门里面一个月亮,现在写成间,间隙的意思。
这句话要注意呀,任何一件困难的事,它都有空隙的,譬如我们两个指头捏得很紧,还是有缝的,厚的东西穿不过这个指头缝,如果非常非常薄的东西,一拉就穿过去了。
所以最严密的事情,都有漏洞,都有缺点,都有空隙,同人一体上的关节一样。
“而刀刃者无厚,”庖丁说,可是这把刀在我手里,已经变得没有厚度了,变成非常空灵,没有刀了,那么没有空隙的地方都可以过去,何况还有一点点空隙的地方呢?所以我以一把无形的刀,“以无厚入有间,”进入那个有空隙的地方去,就可以“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恢恢乎”是形容词,就是舒服得很,潇洒从容得很。
这把无形的刀,在没有空隙的地方,都把它变成一个大空隙了,所谓“游刃有余”,庖丁这把刀不是在杀牛,好象是在物体上游泳一样,很轻松很自在地就过去了,是非常地潇洒从容。
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因此这把刀我用了十九年还没换过,它和刚刚出炉的刀一样新。
这一句话是重点。
我们作人做事,要永远保持着刚刚出来的那个心情。
譬如年青人刚出学校,是满怀的希望,满怀的抱负。
但是入世久了,挫折受多了,艰难困苦经历了,或者心染污了,变坏了;或者本来很爽直的,变得不敢说话了;或者本来很坦白的,变成很歪曲的心理;本来有抱负的,最后变得很窝囊了。
我们一般认为,这是社会与环境影响了一个人。
其实懂了庄子讲这个故事的道理,就知道社会与环境不踊以影响人。
所以我们自己要有独立的造诣,独立的修养。
自己独立修养的一精一神超神入化,在任何复杂的世界,任何复杂的时代,任何复杂的环境里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都可以永远保持最初开始时的心理状况。
这是最高的修养,这在中国儒释道三家,叫做“初心”。
人能够永远保持“初心”,不受外界环境影响,不受外界环境染污,永远保持光明磊落,坦白纯洁,就像《老子》上所讲的“能婴儿乎”,那么,就会如庄子所说,这一把刀,“刀刃若新发于硎”,永远不会坏,永远长新。
同时,我们要了解,生命的修养也是这个道理。
人为什么会苍老呢?受了情绪的变化和一切外界的影响,使我们慢慢由青年到中年,到老年。
所以修道与处世,就是庖丁解牛的道理。
虽然处于很复杂的世间,“批大郄,导大窾”,处理大关键,把握大要点,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头脑,保持着自己的初心,像这把刀刚出炉一样,不硬砍,不硬剁,不硬来那么可以永远使生命健康,永远使生命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