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
说难第十二
凡说之难:非吾知之有以说之之难也,又非吾辩之能明吾意之难也,又非吾敢横失而能尽之难也。
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
所说出于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遇卑贱,必弃远矣。
所说出于厚利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见无心而远事情,必不收矣。
所说陰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陽收其身而实疏之;说之以厚利,则陰用其言显弃其身矣。
此不可不察也。
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语及所匿之事,如此者身危。
彼显有所出事,而乃以成他故,说者不徒知所出而已矣,又知其所以为,如此者身危。
夫异事而当,知者揣之外而得之,事泄于外,必以为己也,如此者身危。
周泽未渥也,而语极知,说行而有功,则德忘;说不行而有败,则见疑,如此者身危。
贵人有过端,而说者明言礼义以挑其恶,如此者身危。
贵人或得计而欲自以为功,说者与知焉,如此者身危。
强以其所不能为,止以其所不能已,如此者身危。
故与之论大人,则以为间己矣;与之论细人,则以为卖重。
论其所一爱一,则以为借资;论其所憎,则以为尝己也,径省其说,则以为不智而拙之;米盐博辩,则以为多而交之。
略事陈意,则曰怯懦而不尽;虑事广肆,则曰草野而倨侮。
此说之难,不可不知也。
凡说之务,在知饰所说之所矜而灭其所耻。
彼有私急也,必以公义示而强之。
其意有下也,然而不能已,说者因为之饰其美而少其不为也。
其心有高也,而实不能及,说者为之举其过而见其恶,而多其不行也。
有欲矜以智能,则为之举异事之同类者,多为之地,使之资说于我,而佯不知也以资其智。
欲内相存之言,则必以美名明之,而微见其合于私利也。
欲陈危害之事,则显其毁诽而微见其合于私患也。
誉异人与同行者,规异事与同计者。
有与同污者,则必以大饰其无伤也;有与同败者,则必以明饰其无失也。
彼自多其力,则毋以其难概之也;自勇其断,则无以其谪怒之;自智其计,则毋以其败躬之。
大意无所拂悟,辞言无所击摩,然后极骋智辩焉。
此道所得,亲近不疑而得尽辞也。
伊尹为宰,百里奚为虏,皆所以干其上也。
此二人者,皆圣人也;然犹不能无役身以进,如此其污也!今以吾言为宰虏,而可以听用而振世,此非能仕之所耻也。
夫旷日离久,而周泽既渥,深计而不疑,引争而不罪,则明割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饰其身,以此相持,此说之成也。
昔者郑武公欲伐胡,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娱其意。
因问于群臣:"吾欲用兵,谁可伐者?"大夫关其思对曰:"胡可伐。
"武公怒而戮之,曰:"胡,兄弟之国也。
子言伐之,何也?"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己,遂不备郑。
郑人袭胡,取之。
宋有富人,天雨墙坏。
其子曰:"不筑,必将有盗。
"其邻人之父亦云。
暮而果大亡其财。
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邻人之父。
此二人说者皆当矣,厚者为戮,薄者见疑,则非知之难也,处知则难也。
故绕朝之言当矣,其为圣人于晋,而为戮于秦也,此不可不察。
昔者弥子瑕有一宠一于卫君。
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刖。
弥子瑕母病,人间往夜告弥子,弥子矫驾君车以出。
君闻而贤之,曰:"教哉!为母一之故,亡其刖罪。
"异日,与君游于果围,食桃而甘,不尽,以其半啖君。
君曰:"一爱一我哉!亡其口味以啖寡人。
"及弥子色衰一爱一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固尝矫驾吾车,又尝啖我以馀桃。
"故弥子之行未变于初也,而以前之所以见贤而后获罪者,一爱一憎之变也。
故有一爱一于主,则智当而加亲;有赠于主,则智不当见罪而加疏。
故谏说谈论之士,不可不察一爱一憎之主而后说焉。
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
人主亦有逆鳞,说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
译文:
大凡进说的困难:不是难在我的才智能够用来向君主进说,也不是难在我的口才能够阐明我的意见,也不是难在我敢毫无顾忌地把看法全部表达出来。
大凡进说的困难:在于了解进说对象的心理,以便用我的说法适应他。
进说对象想要追求美名的,却用厚利去说服他,就会显得节一操一低下而得到卑贱待遇,必然受到抛弃和疏远。
进说对象想要追求厚利的,却用美名去说服他,就会显得没有心计而又脱离实际,必定不会被接受和录用。
进说对象暗地追求原利而表面追求美名的,用美名向他进说,他就会表面上录用而实际上疏远进说者;用厚利向他进说,他就会暗地采纳进说者的主张而表面疏远进说者。
这是不能不明察的。
事情因保密而成功,谈话因泄密而失败。
未必进说者本人泄露了机密,而是谈话中触及到君主心中隐匿的事,如此就会身遭危险。
君主表面上做这件事,心里却想借此办成别的事,进说者不但知道君主所做的事,而且知道他要这样做的意图,如此就会身遭危险。
进说者筹划一件不平常的事情并且符合君主心意,聪明人从外部迹象上把这事猜测出来了,事情泄露出来,君主一定认为是进说者泄露的,如此就会身遭危险。
君主恩泽未厚,进说者谈论却尽其所知,如果主张得以实行并获得成功,功德就会被君主忘记;主张行不适而遭到失败,就会被君主怀疑,如此就会身遭危险。
君主有过错,进说者倡言礼义来挑他的一毛一病,如此就会身遭危险。
君主有时计谋得当而想自以为功,进说者同样知道此计,如此就会身遭危险。
勉强君主去做他不能做的事,强迫君主停止他不愿意停止的事,如此就会身遭危险。
所以进说者如果和君主议论大臣,就被认为是想离间君臣关系;和君主谈论近侍小臣,就被认为是想卖弄身价。
谈论君主喜一爱一的人,就被认为是拉关系;谈论君主憎恶的人,就被认为是搞试探。
说话直截了当,就被认为是不聪明而笨拙;谈话琐碎详尽,就被认为是罗嗦而冗长。
简略陈述意见,就被认为是怯懦而不敢尽言;谋事空泛放任,就被认为是粗野而不懂礼貌。
这些进说的困难,是不能不知道的。
大凡进说的要领,在于懂得粉饰进说对象自夸之事而掩盖他所自耻之事。
君主有私人的急事,进说者一定要指明这合乎公义而鼓励他去做。
君主有卑下的念头,但是不能克制,进说者就应把它粉饰成美好的而抱怨他不去干。
君主有过高的企求,而实际不能达到,进说者就为他举出此事的缺点并揭示它的坏处,而称赞他不去做。
君主想自夸智能,进说者就替他举出别的事情中的同类情况,多给他提一供根据,使他从我处借用说法,而我却假装不知道,这样来帮助他自夸才智。
进说者想向君主进献与人相安的话,就必须用好的名义阐明它,并暗示它合乎君主私利。
进说者想要陈述有危害的事,就明言此事会遭到的毁谤,并暗示它对君主也有害处。
进说者称赞另一个与君主行为相同的人,规划另一件与君主考虑相同的事。
有和君主污行相同的,就必须对它大加粉饰,说它没有害处;有和君主败迹相同的,就必须对它明言掩锦,说他没有过失。
君主自夸力量强大时,就不要用他为难的事去压抑他;君主自以为决断勇敢时,就不要用他的过失去激怒他;君主自以为计谋高明时,就不要用他的败绩去困窘他。
进说的主旨没有什么违逆,言辞没有什么抵触,然后就可以充分施展自己的智慧和辩才了。
由这条途径得到的,是君主亲近不疑而又能畅所欲言。
伊尹做过厨师,百里奚做过奴隶,都是为了求得君主重用。
这两个人都是圣人,但还是不能不通过做低贱的事来求得进用,他们的卑下一至于此!假如把我的话看成像厨师和奴隶所讲的一样,而可以来纳来救世,这就不是智能之士感到耻辱的了。
经过很长的时间,君主的恩思泽已厚,进说者深入谋划不再被怀疑,据理力争不再会获罪,就可以明确剖析利害来成就君主的功业,直接指明是非来端正君主的言行,能这样相互对待,是进说成功了。
从前郑武公想讨伐胡国,故意先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胡国君主来使他快乐。
然后问群臣:“我想用兵,哪个国家可以讨伐?”
大夫关其思回答说:“胡国可以讨伐。”
武公发怒而杀了他,说:“胡国是兄弟国家,你说讨伐它,是何道理?”
胡国君主听说了,认为郑国和自己友好,于是不再防备郑国。
郑国偷袭了胡国,攻占了它。
宋国有个富人,下雨把墙淋塌了,他儿子说:“不修的话,必将有盗贼来偷。”
邻居的老人也这么说。
到了晚上,果然有大量财物被窃。
这家富人认为儿子很聪明,却对邻居老人起了疑心。
关其思和这位老人的话都恰当,而重的被杀,轻的被怀疑;那么,不是了解情况有困难,而是处理所了解的情况很困难。
因此,绕朝的话本是对的,但他在晋国被看成圣人,在秦国却遭杀害,这是不可不注意的。
从前弥子瑕曾受到卫国国君的一宠一信。
卫国法令规定,私自驾驭国君车子的,论罪要处以刖刑。
弥子瑕母亲病了,有人抄近路连夜通知弥子瑕,弥子瑕假托君命驾驭君车而出。
卫君听说后,却认为他德行好,说:“真孝顺啊!为了母亲的缘故,忘了自己会犯别罪。”
另一天,他和卫君在果园游览,吃桃子觉得甜,没有吃完,就把剩下的半个给卫君吃。
卫君说:“多么一爱一我啊!不顾自己口味来给我吃。”
等到弥子瑕色衰一爱一弛时,得罪了卫君,卫君说:“这人本来就曾假托君命私自驾驭我的车子,又曾经把吃剩的桃子给我吃。”
所以,虽然弥子瑕的行为和当初并没两样,但先前称贤、后来获罪的原因,是卫君的一爱一憎有了变化。
所以被君主一宠一爱一时,才智就显得恰当而更受亲近;被君主憎恶时,才智就显得不恰当,遭到谴责而更被疏远。
所以谏说谈论的人不可不察看君主的一爱一憎,然后进说。
龙作为一种动物,驯服时可以戏一弄着骑它;但它喉下有一尺来长的逆鳞,假使有人动它的话,就一定会受到伤害。
君主也有逆鳞,进说者能不触一动君主的逆鳞,就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