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微草堂笔记
卷十二 槐西杂志二(1)
安中宽言,有人独行林莽间,遇二人,似是文士吟哦而行,一人怀中落一书册,此人拾得,字甚拙涩,波磔皆不甚具,仅可辨识其中或符录,或药方,或人家春联,纷糅无绪,亦间有经书古文诗句,展阅未竟,二人遽追来夺去,倏忽不见,疑其狐魅也。
一纸条飞落草间,俟其去远,觅得之,上有字曰:诗经於字皆音乌,易经睟字左边无点。
余谓此借言粗材之好讲文艺者也。
然能刻意于是,不愈于饮博游冶乎?使读书人能奖励之,其中必有所成就,乃薄而挥之,斥而笑之,是未思圣人之待互乡、阙一党一 二童子也。
讲学家崖岸过峻,使人甘于自暴弃,皆自沽己名,视世道人心如膜外耳。
景州宁逊公,能以琉璃舂碎调漆,堆为擘窠书,凹凸皴皱,俨若石纹,恒挟技游富贵家。
喜索人酒食,或闻燕集,必往搀末席,一日,值吴桥社会,以所作对联匾额往售,至晚得数金,忽遇十数人邀之,曰:我辈欲君殚一月工,堆字若干分,赠亲友,冀得小津润,今先屈先生一餐,明日奉迎至某所。
宁大喜,随入酒肆,共恣饮啖,至漏下初鼓,主人促闭户,十数人一时不见,座上惟宁一人,无可置辩,乃倾囊偿值。
懊恼而归,不知为幻术,为狐魅也。
李露园曰:此君自宜食此报。
某公眷一娈童,性柔婉,无市井态,亦无恃一宠一 纵意,忽泣涕数日,目尽肿。
怪诘其故,慨然曰:吾日日荐枕席,殊不自觉,昨寓中某与某童狎,吾穴隙窃窥,丑难言状,与横陈之女迥殊,因自思吾一男子,而受污如是,悔不可追,故愧愤欲死耳。
某公譬解百方,终怏怏不释,后竟逃去。
或曰:已改易姓名,读书游泮矣。
梅禹金有青泥莲花记,若此童者,亦近于青泥莲花欤?又一奴一子张凯,初为沧州隶,后夜闻罪人暗泣声,心动辞去,鬻身于先姚安公,年四十余无子。
一日,其妇临蓐,凯愀然曰:其女乎?已而果然,问何以知之,曰:我为隶时,有某控其妇与邻人张九私,众知其枉,而事涉暧一昧 ,无以代白也。
会官遣我拘张九,我禀曰:张九初五日以逋赋拘,初八日笞十五去矣,今不知所往,乞宽其限。
官检征比册,良是,怒某曰:初七日张九方押禁,何由至汝妇室乎?杖而遣之,其实别一张九,吾借以支吾得免也。
去岁闻此妇死,昨夜梦其向我拜,知其转生为我女也。
后此女嫁为贾人妇,凯夫妇老且病,竟赖其孝养以终。
杨椒山有罗刹成佛记。
若此一奴一者,亦近于罗刹成佛欤?
冯平宇言,有张四喜者,家贫佣作,流转至万全山中,遇翁妪留治圃,爱其勤苦,以女赘之。
越数岁,翁妪言往塞外省长女,四喜亦挈妇他适,久而渐觉其为狐,耻与异类偶,伺其独立,潜弯弧射之,中左股。
狐女以手拔矢,一跃直至四喜前,持矢数之曰:君太负心,殊使人恨,虽然,他狐媚人,苟且野合耳,我则父母所命,以礼结婚,有夫妇之义焉。
三纲所系,不敢仇君,君既见弃,亦不敢强住聒君。
握四喜之手,痛哭,逾数刻,乃蹶然逝。
四喜归,越数载病死,无棺以敛,狐女忽自外哭入,拜谒姑舅,具述始末。
且曰:儿未嫁,故敢来也。
其母感之,詈四喜无良,狐女俯不语,邻妇不平,亦助之詈。
狐女瞋视曰:父母詈儿,无不可者。
汝奈何对人之妇,詈人之夫。
振衣竟出,莫知所往。
去后,于四喜一尸一旁得白金五两,因得成葬。
后四喜父母贫困,往往于盎中箧内,无意得钱米,盖亦狐女所致也。
皆谓此狐非惟形化,人心亦化人矣。
或又谓狐虽知礼,不至此。
殆平宇故撰此事以愧人之不如者。
姚安公曰:平宇虽村叟,而立心笃实,平生无一字虚妄,与之谈,讷讷不出口,非能造作语言者也。
卢观察癹吉言,茌平县有夫妇相继死,遗一子,甫周岁,兄嫂咸不顾恤,饿将死。
忽一少一妇 排门入,抱儿于怀,詈其兄嫂:尔弟夫妇一尸一骨未寒,汝等何忍心至此,不如以儿付我,犹可觅一生活处也。
挈儿竟出,莫知所终。
邻里咸目睹之,有知其事者曰:其弟在日,常昵一狐女,意或不忘旧情,来视遗孤乎?是亦张四喜妇之亚也。
乌鲁木齐多狭斜,小楼深巷,方响时闻,自谯鼓初鸣,至寺钟欲动,灯火恒荧荧也。
冶荡者惟所欲为,官弗禁,亦弗能禁。
有宁夏布商何某,年少美风姿,资累千金,亦不甚吝,而不喜为北里游,惟畜牝豕十余,饲极肥,濯极洁,日闭门而沓一婬一之,豕亦相摩相倚,如昵其雄。
仆隶恒窃窥之,何弗觉也。
忽其友乘醉戏诘,乃愧而投井死,迪化厅同知木金泰曰:非我亲鞫是狱,虽司马一温一 公以告我,我弗信也。
余作是地杂诗有曰:石破天惊事有无,后来好色胜登徒,何郎甘为风情死,才信刘郎爱媚猪。
即咏是事。
人之性癖,有至于如此者,乃知以理断天下事,不尽其变。
即以情断天下事,亦不尽其变也。
张一科,忘其何地人,携妻就食塞外,佣于西商,西商昵其妻,挥金如土,不数载,资尽归。
一科反寄食其家,妻厌薄之,诟谇使去。
一科曰:微是人无此日,负之不祥。
坚不可。
妻一日持梃逐西商,一科怒詈,妻亦反詈曰:彼非爱我,昵我色也;我亦非爱彼,利彼财也。
以财博色,色已得矣,我原无所负于彼,以色博财,财不继矣,彼亦不能责于我。
此而不遣,留之何为。
一科益愤,竟抽刃杀之,先以百金赠西商,而后自首就狱。
又一人忘其姓名,亦携妻出塞,妻病卒,因不能归,且行乞,忽有西商招至肆,赠五十金。
怪其太厚,固诘其由,西商密语曰:我与尔妇最相昵,尔不知也。
尔妇垂殁,私以尔托我,我不忍负于死者,故资尔归里。
此人怒掷于地,竟格斗至讼庭。
二事相去不一月。
相国一温一 公时镇乌鲁木齐,一日宴僚佐于秀野亭,座间论及,前竹山令陈题桥曰:一不以贫富易一交一 ,一不以死生负约,是虽小人,皆古道可风也。
公颦蹙曰:古道诚然,然张一科曷可风耶?后杀妻者拟抵,而谳语甚轻;赠金者拟杖,而不云枷示。
公沉思良久,慨然曰:皆非法也,然人情之薄久矣,有司如是上,即如是可也。
嘉祥曾映华言,一夕秋月澄明,与数友散步场圃外,忽旋风滚滚,自东南来,中有十余鬼,互相牵曳,且殴且詈,尚能辨其一二语,似争朱陆异同也。
门户之祸,乃下彻黄泉乎?
去去复去去,凄恻门前路,行行重行行,辗转犹含情,含情一回首,见我窗前柳,柳北是高楼,珠帘半上钩,昨为楼上女,帘下调鹦鹉,今为墙外人,红泪沾罗巾,墙外与楼上,相去无十丈,云何咫尺间,如隔千重山,悲哉两决绝,从此终天别,别鹤空徘徊,谁念鸣声哀,徘徊日欲晚,决意投身返,手裂湘裙裾,泣寄稿砧书,可怜帛一尺,字字血痕赤,一字一酸吟,旧爱牵人心,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捶,不然死君前,终胜生弃捐,死亦无别语,愿葬君家土,傥化断肠花,犹得生君家。
右见永乐大典,题曰李芳树刺血诗。
不著朝代,亦不详芳树始末,不知为所自作如窦玄妻诗,为时人代作如焦仲卿妻诗也。
世无传本,余校勘四库,偶见之,爱其缠一绵 悱恻,无一毫怨怒之意,殆可泣鬼神,令馆吏录出一纸,久而失去。
今于役滦一陽一,检点旧帙,忽于小箧内得之,沈湮数百年,终见于世,岂非贞魂怨魄,一精一贯三光,有不可磨灭者乎?陆耳山副宪曰:此诗次韩蕲王孙女诗。
前彼在宋末,则芳树必宋人,以例推之,想当然也。
舅氏安公实斋,一夕就寝,闻室外扣门声。
问之不答,视之无所见。
越数夕,复然,又数夕,他室亦复然,如是者十余度,亦无他故。
后村中获一盗,自云我曾入某家十余次,皆以人不睡而返。
问其日皆合。
始知鬼报盗警也。
故瑞不必为祥,妖不必为灾,各视乎其人。
明永乐二年,迁一江一 南大姓实畿辅,始祖椒坡公,自上元徙献县之景城,后子孙繁衍,析居崔庄,在景城东三里。
今土人以仕宦科第多在崔庄,故皆称崔庄纪,举其盛也。
而余族则自称景城纪,不忘本也。
椒坡公故宅在景城,崔庄间,兵燹久圮,其址属族叔楘庵家,楘庵从余受经,以乾隆丙子举乡试,拟筑室移居于是。
先姚安公为预题一联曰:当年始祖初迁地,此日云孙再造家。
后室不果筑,而姚安公以甲申八月弃诸孤,卜地惟是处吉。
因割他田易诸婺庵而葬焉,前联如公自谶也。
事皆前定,岂不信哉。
侍姬沈氏,余字之曰明睠。
其祖长洲人,流寓河间,其父因家焉。
生二女,姬其次也,神思朗彻,殊不类小家女。
常私语其姊曰:我不能为田家妇,高门华族,又必不以我为妇,庶几其贵家媵乎?其母微闻之,竟如其志。
性慧黠,平生未尝忤一人,初归余时,拜见马夫人,马夫人曰:闻汝自愿为人媵,媵亦殊不易为。
敛衽对曰:惟不愿为媵,故媵难为耳,既愿为媵,则媵亦何难。
故马夫人始终爱之如娇女,尝语余曰:女子当以四十以前死,人犹悼惜,青裙白发作孤雏腐鼠,吾不愿也。
亦竟如其志,以辛亥四月二十五日卒,年仅三十。
初仅识字,随余检点图籍,久遂粗知文义,亦能以浅语成诗。
临终,以小照付其女,口诵一诗,请余书之曰:三十年来梦一场,遗容手付女收藏,他时话我生平事,认取姑苏沈五娘。
泊然而逝。
方病剧时,余以侍值圆明园,宿海淀槐西老屋,一夕,恍惚两梦之,以为结念所致耳。
既而知其是夕晕绝,移二时乃苏,语其母曰:适梦至海淀寓所,有大声如雷霆,因而惊醒。
余忆是夕,果壁上挂瓶绳断堕地,始悟其生魂果至矣。
故题其遗照有曰:几分相似几分非,可是香魂月下归,春一梦 无痕时一瞥,最关情处在依稀。
又曰:到死春蚕尚有丝,离魂倩女不须疑,一声惊破梨花梦,恰记铜瓶坠地时。
即记此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