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微草堂笔记
卷十二 槐西杂志二(3)
树棂又言,垛庄张子仪,性嗜饮。
年五十余,以寒疾卒,将敛矣,忽苏曰:我病愈矣,顷至冥司,见贮酒巨瓮三,皆题张子仪封字。
其一已启封,尚存半瓮,是必皆我之食料,须饮尽方死耳。
既而果愈。
复纵饮二十余年,一日谓所亲曰:我其将死乎?昨又梦至冥司,见三瓮酒俱尽矣。
越数日,果无疾而卒。
然则补录纪传载李卫公食羊之说,信有之乎?
宝坻王孝廉锦堂言,宝坻旧城圮坏,水啮雨穿,多成洞穴,妖物遂窟宅其中,后修城时,毁其旧垣,失所凭依,遂散处空宅古寺,四出祟人,男女多为所媚。
忽来一道士,教人取黑豆四十九粒,持咒炼七日以击妖物,应手死。
锦堂家多空屋,遂为所据,一仆妇亦为所媚,以道人所炼豆击之,忽风声大作,似有多人喧呼曰:太夫人被创,死矣。
趋视见一巨蛇,豆所伤处,如铳炮铅丸所中。
因问道士,凡媚女者必男妖,此蛇何呼太夫人?道士曰:此雌蛇也。
蛇之媚人,其首尾皆可以皁一精一气,不必定相一交一 接也。
旋有人但闻风声,即似梦魇,觉有吸其一精一者,一精一即涌溢,则道士之言信矣。
又一人突见妖物,豆在纸裹中,猝不及解,并纸掷之,妖物亦负创遁。
又一人为女妖所媚,或授以豆,耽其色美,不肯击,竟以陨身。
夫妖物之为祟,事所恒有,至一时群聚而肆毒,则非常之恶,天道所不容矣。
此道士不先不后,适以是时来,或亦神所假手欤。
某侍郎夫人卒,盖棺以后,方陈祭祀,忽一白鸽飞入帏,寻视无睹。
睭扰间,烟焰自棺中涌出,连甍累栋,顷刻并焚。
闻其生时御下严,凡买女一奴一,成券入门后,必引使长跪,先告戒数百语,谓之教导教导,后即褫衣反接,挞百鞭,谓之试刑。
或转侧,或呼号,挞弥甚,挞至不言不动,格格然如击木石,始谓之知畏。
然后驱使。
安州陈宗伯夫人,先太夫人姨也,曾至其家,常曰:其僮仆婢媪,行列进退,虽大将练兵无如是之整齐也。
又余常至一亲串家,丈人行也。
入其内室,见门左右悬二鞭,穗皆有血迹,柄皆光泽可鉴。
闻其每将就寝,诸婢一一缚于凳,然后覆之以衾,防其私遁或自戕也。
后死时,两股疽溃露骨,一若杖痕。
刑曹案牍,多被殴后以伤风死者,在保辜限内,于律不能不拟抵。
吕太常含晖尝刊秘方,以荆芥黄蜡鱼鳔三味,鱼鳔炒黄色,各五钱,艾叶三片,入无灰酒一碗,重汤煮一炷香,热饮之,汗出立愈。
惟百日以内,不得食鸡肉。
后其子慕堂,登庚午贤书,人以为刊方之报也。
酉一陽一杂俎载骰子咒曰:伊帝弥帝弥揭罗帝,诵至十万遍,则六子皆随呼而转。
试之,或验或不验,余谓此犹诵驴字治病耳。
大抵精神所聚,气机应之,气机所感,鬼神通之,所谓至诚则金石为开也。
笃信之则诚,诚则必动,姑试之则不诚,不诚则不动。
凡持炼之术,莫不如是,非独此咒为然矣。
旧仆兰桂言,初至京师,随人住福清会馆,门以外皆丛冢也,一夜 月黑,闻汹汹喧呶声,哭泣声,又有数人劝谕声,念此地无人,是必鬼斗。
自门隙窃窥,无所睹。
屏息谛听,移数刻,乃一人迁其妇柩,误取他家柩去,妇故有夫,葬亦相近,谓妇为此人所劫,当以此人妇相抵,妇不从而诟争也。
会逻者鸣金过,乃寂无声。
不知其作何究竟,又不知此误取之妇,他年合窆又作何究竟也。
然则谓鬼附主而不附墓,其不然乎?
虞惇有佃户孙某,善鸟铳,所击无不中。
尝见一黄鹂,命取之。
孙启曰:取生者耶?死者耶?问铁丸冲击,安能预决其生死,曰:取死者直中之耳,取生者则惊使飞而击其翼。
命取生者,举手铳发,黄鹂果堕,视之一翼折矣,其一精一巧如此。
适一人能诵放生咒,与约曰:我诵咒三遍,尔百击不中也。
试之果然。
后屡试之,无不验。
然其词鄙俚,殆可笑。
噱不识何以能禁制。
又凡所闻禁制诸咒,其鄙俚大抵皆似此。
而实皆有验,均不测其所以然也。
蔡葛山先生曰:吾校四库书,坐讹字夺俸者数矣。
惟一事深得校书力。
吾一幼孙,偶吞铁钉,医以朴硝等药,攻之不下,日渐睮弱。
后校苏沈良方,见有小儿吞铁物方,云剥新炭皮,研为末,调粥三碗,与小儿食,其铁自下,依方试之,果炭屑裹铁钉而出。
乃知杂书亦有用也。
此书世无传本,惟永乐大典收其全部。
余领书局时,属王史亭排纂成帙。
苏沈者,苏东坡,沈存中也。
二公皆好讲医药,宋人集其所论,为此书云。
叶守甫,德州老医也,往来余家,余幼时犹及见之,忆其与先姚安公言,常从平原诣海丰,夜行失道,仆从皆迷。
风雨将至,四无村墟,望有废寺,往投暂避。
寺门虚掩,而门扉隐隐有白粉大书字,敲火视之,则此寺多鬼,行人勿住二语也。
进退无路,乃推门再拜曰:过客遇雨,求神庇荫,雨止即行,不敢久稽。
闻承尘板上语曰:感君有礼,但今日大醉,不能见客,奈何。
君可就东壁坐,西壁蝎窟,恐遭其螫,渴勿饮檐溜,恐有蛇涎。
殿后酸梨已熟,可摘食也。
毛发植立,噤不敢语。
雨稍止,即惶遽拜谢出,如脱虎口焉。
姚安公曰:题门榜示,必伤人多矣,而君得无恙,且得其委曲告语,盖以礼自处,无不可以礼服者。
以诚相感,无不可以诚动者。
虽异类无间也。
君非惟老于医,抑亦老于涉世矣。
朱导一江一 言,新泰一书生,赴省乡试,去济南尚半日程,与数友乘凉早行,黑暗中有二驴追逐行,互相先后,不以为意也。
稍辨色后,知为二妇人,既而审视,乃一妪,年约五六十,肥而黑,一少一妇 年约二十,甚有姿首。
书生频目之,少一妇 忽回顾失声曰:是几兄耶?生错愕不知所对。
少一妇 曰:我即某氏表妹也,我家法中表,兄妹不相见,故兄不识妹,妹则尝于帘隙窥兄,故相识也。
书生忆原有表妹嫁济南,因相款语,问早行何适。
曰:昨与妹婿往问舅母疾,本拟即日返,舅母有讼事,浼妹婿入京,不能即归。
妹早归为治装也。
流目送盼,情态嫣然,且微露十余岁时,一见相悦意。
书生心微动,至路歧,邀至家具一饭,欣然从之。
约同行者晚在某所候至。
钟动不来,次日亦无耗,往昨别处循歧路寻之,得其驴于野田中,鞍尚未解,遍物色村落间,绝无知此二妇者。
再询访得其表妹家,则表妹殁已半年余,其为鬼所惑,怪所啖,抑或为盗所诱,均不可知。
而此人遂长已矣。
此亦足为少年佻薄者戒也。
时方可村在座,言游秦陇时,闻一事与此相类,后有合窆于妻墓者,启圹则有男子一尸一在焉,不知地下双魂,作何相见。
焦氏易林曰:两夫共妻,莫适为雌,若为此占矣。
戴东原亦在座,曰:后汉书尚有三夫共妻事,君何见不广耶?余戏曰:二君勿喧,山一陰一公主面首三十人,独忘之欤?然彼皆不畏其夫者,此鬼私藏少年,不虑及后来之合窆,未免纵欲忘患耳。
东原喟然曰:纵欲忘患,独此鬼也哉。
杂说称娈童始黄帝--钱詹事辛楣如此说。
辛楣能举其书名,今忘之矣--殆出依托。
比顽童始见商书,然出梅赜伪古文,亦不足据。
逸周书称美男破老,殆指是乎?周礼有不男之讼,注谓天阉不能御女者。
然自古及今,未有以不能御女成讼者;经文简质,疑其亦指此事也。
凡女子一婬一佚,发乎情欲之自然,娈童则本无是心,皆幼而受绐,或势劫利饵言。
相传某巨室喜狎狡童,而患其或愧拒,乃多买端丽小儿未过十岁者;与诸童盙戏时,使执烛侍侧,种种一婬一状,久而见惯,视若当然,过三数年,稍长可御,皆顺流之舟矣。
有所供养僧规之曰:此事世所恒有,不能禁檀越不为,然因其自愿,譬诸挟妓,其过尚轻;若处心积虑,凿赤子之天真,则恐干神怒,某不能从。
后卒罹祸,夫术取者造物所忌,况此事而以术取哉。
东光王莽河,即一胡一 苏河也,旱则涸,水则涨,每病涉焉。
外舅马公周箓言雍正末,有丐妇一手抱儿,一手扶病姑,涉此水,至中流,姑蹶而仆,妇弃儿于水,努力负姑出,姑大诟曰:我七十老妪,死何害,张氏数世,待此儿延香火,尔一胡一 弃儿以拯我,斩祖宗之祀者尔也。
妇泣不敢语,长跪而已。
越两日,姑竟以哭孙不食死,妇呜咽不成声,痴坐数日亦立槁。
不知其何许人,但于其姑詈妇时,知为姓张耳。
有著论者,谓儿与姑较,则姑重,姑与祖宗较,则祖宗重,使妇或有夫,或尚有兄弟,则弃儿是。
既两世穷嫠,止一线之孤子,则姑所责者是。
妇虽死有余悔焉。
姚安公曰:讲学家责人无已时。
夫急流汹涌,少纵即逝,此岂能深思长计时哉。
势不两全,弃儿救姑,此天理之正,而人心之所安也。
使姑死而儿存,终身宁不耿耿耶?不又有责以爱儿弃姑者耶?且儿方提抱,育不育未可知,使姑死而儿又不育,悔更何如耶?此妇所为,超出恒情已万万,不幸而其姑自殒,以死殉之,其亦可哀矣。
犹沾沾焉而动其喙,以为一精一义之学,毋乃白骨衔冤,黄泉赍恨乎?孙复作春秋尊王发微,二百四十年内,有贬无褒。
一胡一 致堂作读史管见,三代以下无完人。
辨则辨矣,非吾之所欲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