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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明清四大谴责小说第二十六回 干嫂子色笑代承欢 老捕役潜

当下我姊姊匆匆的上轿去了。

忽报关上有人到,我迎出去看时,原来是帐房里的同事多子明。

到客堂里坐下,子明道:“今日送一笔款到庄上去,还要算结去年的 帐。

天气不早了,恐怕多耽搁了,来不及出城,所以我先来知照一声,倘来不及出城,便到这里寄宿。”

我道:“谨当扫榻恭候。”

子明道:“何以忽然这么客 气?”

大家笑了一笑。

子明便先到庄上去了。

等了一会,母亲和姊姊回来了。

只见母亲面带怒容。

我正要上前相问,姊姊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便不开口。

只见母亲一言不发的坐着,又没有说话好去劝解。

想 了一会,仍退到继之这边,进了上房,对继之夫人道:“家母到家伯那边去了一次回来,好象发了气,我又不敢劝,求大一嫂子代我去劝劝如何?”

继之夫人听说,立 起来道:“好端端的发甚么气呢?”

说着就走。

忽然又站着道:“没头没脑的怎么劝法呀!”低了头一会儿,再走到里间,请了老太太同去。

我道:“怎么惊动了干 娘?”

继之夫人忙对我看了一眼,我不解其意,只得跟着走。

继之夫人道:“你到书房去憩憩罢!”我就到书房里看了一回书。

憩了好一会,听得房外有脚步声音, 便问:“那个?”

外面答道:“是我。”

这是春兰的声音。

我便叫他进来,问作甚么。

春兰道:“吴老太太叫把晚饭开到我们那边去吃。”

我问:“此刻老太太做甚 么?”

春兰道:“打牌呢。”

我便走过去看看,只见四个人围着打牌,姊姊在旁观局;母亲脸上的怒气,已是没有了。

姊姊见了我,便走到母亲房里去,我也跟了进来。

姊姊道:“干娘、大一嫂子,是你请了来的么?”

我道:“姊姊怎么知道?”

姊姊道:“不然那里有这么巧?并 且大一嫂子向来是庄重的,今天走进来,便大说大笑,又倒在伯娘怀里,撒娇撒痴的要打牌。

这会又说不过去吃饭了,要搬过来一起吃,还说今天这牌要打到天亮 呢。”

我道:“这可来不得!何况大一嫂子身体又不好。”

姊姊道:“说说罢了,这么冷的天气,谁高兴闹一一夜!”我道:“姊姊到那边去,到底看见闹的怎么样?”

姊姊道:“我也不知道。

我到那里,已经闹完了。

一个在那里哭,一个在那里吓眉唬眼的。

我劝住了哭,便拉着回来。

临走时,伯父说了一句话道:“总而言之,我 不曾提挈侄儿子升官发财,是我的错处。”

”我道:“这个奇了,那里闹出这么一句蛮话来?”

姊姊道:“我那里得知。

我教你,你只不要向伯娘问起这件事,只等 我便中探讨出来告诉你,也是一样的。”

说话之间,外面的牌已收了,点上灯,开上饭,大家围坐吃饭。

继之夫人仍是说说笑笑的。

吃过了饭,大家散坐。

忽见一个老妈子,抱了一个南瓜进来。

原来是继之那边用的人,过了新年,便请假回去了几天,此刻回来,从乡下带了几个南瓜来送与主人,也送我这边一个。

母亲便道:“生受你的,多谢了!但是大正月里,怎么就有了这个?”

继之夫人道:“这还是去年藏到此刻的呢。

见了他,倒想起一个笑话来:有一个乡下姑娘,嫁 到城里去,生了个儿子,已经七八岁了。

一天,那乡下姑娘带了儿子,回娘家去住了几天。

及至回到夫家,有人问那孩子:“你到外婆家去,吃些甚么?”

孩子道: “外婆家好得很,吃菜当饭的。”

你道甚么叫“吃菜当饭”?原来乡下人苦得很,种出稻子都卖了,自己只吃些杂粮。

这回几天,正在那里吃南瓜,那孩子便闹了个 吃菜当饭。”

说的众人笑了。

他又道:“还有一个城里姑娘,嫁到乡下去,也生下一个儿子,四五岁了。

一天,男人们在田里抬了一个南瓜回来。

那南瓜有多大,我也比他不出来。

婆婆便叫 媳妇煮了吃。

那媳妇本来是个城里姑娘,从来不曾煮过;但婆婆叫煮,又不能不煮,把一个整瓜,也不削皮,也不切开,就那么煮熟了。

婆婆看见了也没法,只得大 家围着那大瓜来吃。”

说到这里,众人已经笑了。

他又道:“还没有说完呢。

吃了一会,忽然那四五岁的孩子不见了,婆婆便吃了一惊,说:“好好同在这里吃瓜 的,怎么就丢一了?”

满屋子一找,都没有。

那婆婆便提着名儿叫起来。

忽听得瓜的里面答应道:“奶奶呀,我在这里磕瓜子呢。”

原来他把瓜吃了一个窟窿,扒到瓜 瓤里面去了。”

说的众人一齐大笑起来。

老太太道:“媳妇今天为甚这等快活起来?引得我们大家也笑笑。

我见你向来都是沉默寡言的,难得今天这样,你只常常如此便好。”

继之夫人道:“这个只可 偶一为之,代老人家解个闷儿;若常常如此,不怕失了规矩么!”老太太道:“哦!原来你为了这个。

你须知我最恨的是规矩。

一家人只要大节目上不错就是了,余 下来便要大家说说笑笑,才是天伦之乐呢。

处处立起规矩来,拘束得父子不成父子,婆媳不成婆媳,明明是自己一家人,却闹得同极生的生客一般,还有甚么乐处? 你公公在时,也是这个脾气。

继之小的时候,他从来不肯抱一抱。

问他时,他说《礼经》上说的:“君子抱孙不抱子。”

我便驳他:“莫说是几千年前古人说的话, 就是当今皇帝降的圣旨,他说了这句话,我也要驳他。

他这个明明是教人父子生疏,照这样办起来,不要把父子的天性*都汩灭了么!”这样说了,他才抱了两回。

等 得继之长到了十二三岁,他却又摆起老子的架子来了,见了他总是正颜厉色*的。

我同他本来在那里说着笑着的,儿子来了,他登时就正其衣冠,尊其瞻视起来。

同儿 子说起活来,总是呼来喝去的,见一回教训一回。

儿子见了他,就和一根木头似的,挺着腰站着,除了一个“是”字,没有回他老子的话。

你想这种规矩怎么能受? 后来也被我劝得他改了,一般的和儿子说说笑笑。”

我道:“这个脾气,亏干娘有本事劝得过来。”

老太太道:“他的理没有我长,他就不得不改。

他每每说为人子 者,要色*笑承欢。

我只问他:“你见了儿子,便摆出那副阎王老子的面目来;他见了你,就同见了鬼一般,如何敢笑?他偶然笑了,你反骂他没规矩,那倒变了色*笑 逢怒了,那里是承欢呢?古人斑衣戏彩,你想四个字当中,就着了一个戏字;倘照你的规矩,虽斑衣而不能戏,那只好穿了斑衣,直一挺一挺的站着,一动也不许动,那 不成了庙里的菩萨了么?”

”说的众人都笑了。

老太太又道:“男子们只要在那大庭广众之中,不要越了规矩就是了。

回到家来,仍然是这般,怎么叫做父子有恩 呢,那父子的天性*,不要叫这臭规矩磨灭尽了么?何况我们女子,婆媳、妯娌、姑嫂一团一在一处,第一件要紧的是和气,其次就要大家取乐了。

有了大事,当了生客, 难道也叫你们这般么!”姊姊道:“干娘说的是和气,我看和气两个字最难得。

这个肯和,那个不肯和,也是没法的事。

所以家庭之中,不能和气的十居八九。

象我 们这两家人家,真是十中无一二的呢。”

老太太道:“那不和的,只是不懂道理之过,能把道理解说给他听了,自然就好了。”

姊姊道:“我也曾细细的考究过来,不懂道理,固然不错,然而还是第二层,还有第一层的讲究在里头。

大抵家庭不睦,总是婆媳不睦居多。

今天三位老人家都 是明白的,我才敢说这句话:人家听说婆媳不睦,总要派媳妇的不是。

据我看来,媳妇不是的固然也有,然而总是婆婆不是的居多。

大抵那个做婆婆的,年轻时也做 过媳妇来,做媳妇的时候,不免受了他婆婆的气,骂他不敢回口,打他不敢回手。

捱了若干年,他婆婆死了,才敢把腰伸一伸。

等到自己的儿子大了,娶了媳妇,他 就想这是我出头之日了,把自己从前所受的,一一拿出来向媳妇头上施展。

说起来,他还说是应该如此的,我当日也曾受过婆婆气来。

你想叫那媳妇怎样受?哪里还 讲甚么和气?他那媳妇呢,将来有了做婆婆的一天,也是如此。

所以天下的家庭,永远不会和睦的了。

除非把女子叫来,一齐都读起书来,大家都明了理,这才有得 可望呢。

我常说过一句笑话:凡婆媳不睦的,不必说是不睦,只当他是报仇,不过报非其人,受在上代,报在下代罢了。”

我笑道:“姊姊的婆婆,有报仇没有?”

姊姊道:“我的婆婆,我起先当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到这里来,见了干娘,恰是一对。

自从我寡了,他天天总对我哭两 三次,却并不是哭儿子,哭的是我,只说怪贤德的媳妇,年纪又轻,怎么就叫他做了寡一妇。

其实我这么个人,少点过处就了不得了,哪里配称到“贤德”两个字!若 是那个报仇的婆婆,一个寡媳妇,哪里肯放他常回娘家,还跟着你跑几千里路呢,不硬留在家里,做一个出气的家伙么!”我道:“这报仇之说,不独是女子,男子 也是这样。

我听见大哥说,凡是做官的,上衙门碰了上司钉子,回家去却骂底下人出气呢。”

姊姊道:“我这个不过是通论,大约是这样的居多罢了,怎么加得上 “凡是”两个字,去一网打尽!”

说到这里,继之的家人来回说:“关上的多师爷又来了,在客堂里坐着。”

我取表一看,已经亥正了。

暗想何以此刻才来,一面对姊姊道:“这个你明日问大哥 去,不是我要一网打尽的。”

说着出来,会了子明,让到书房里坐。

子明道:“还没睡么?”

我道:“早呢。

你在哪里吃的晚饭?”

子明道:“饭是在庄上吃的。

倒 是弄拧了一笔帐,算到此刻还没有闹清楚,明日破天亮就要出城去查总册子。”

我道:“何必那么早呢?”

子明道:“还有别的事呢。”

我道:“那么早点睡罢,时 候不早了。”

子明道:“你请便罢。

我有个一毛一病,有了事在心上,要一一夜睡不着的。

我打算看几篇书,就过了这一一夜了。”

我道:“那么我们谈一一夜好么?”

子明 道:“你又何必客气呢,只管请睡罢。”

我道:“此刻我还不睡,我和你谈到要睡时,自去睡便了。

我和继之谈天,往往谈到十二点、一点,不足为奇的。”

子明笑 道:“我也听继之、述农都说你欢喜嬲人家说新闻故事。”

我道:“你倘是有新闻故事和我说,我就陪你谈两三夜都可以。”

子明道:“哪里有许多好谈!”我道: “你先请坐,我去去再来。”

说罢,走到我那边去,只见老太太们已经散了,大家也安排睡觉。

便对姊姊道:“我们家可有干点心,弄点出去,有个同事来了,说有 事睡不着,在那里谈天,恐怕半夜里要饭呢。”

姊姊道:“有。

你去陪客罢,就送出来。”

我便回到书房,扯七扯八的和子明谈起来,偶然说起我初出门时,遇见那扮官做贼,后来继之说他居然是官的那个人来。

子明道:“区区一个候补县,有甚么希 奇!还有做贼的现任臬台呢。”

我道:“是那个臬台?几时的事?”

子明道:“事情是好多年了,只怕还是初平“长发军”时的事呢。

你信星命不信?”

我道:“奇 了,怎么凭空岔着问我这么一句?”

子明道:“这件事因谈星命而起,所以问你。”

我道:“你只管谈,不必问我信不信。”

子明道:“这个人本来是一个飞檐走壁 的贼。

有一天,不知哪里来了一个算命先生,说是灵得很,他也去算。

那先生把他八字排起来,开口便说:“你是个贼。”

他倒吃了一惊,问:“怎样见得?”

那先 生道:“我只据书论命。

但你虽然是个贼,可也还官星高照,你若走了仕路,可以做到方面大员。

只是你要记着我一句话:做官到了三品时,就要急流勇退,不然就 有大祸临头。”

他听了那先生的话,便去偷了一笔钱,捐上一个大八成知县,一样的到省当差,然而他还是偷。

等到补了缺,他还是偷。

只怕他去偷了治下的钱,人 家来告了,他还比差捉贼呢。

可怜那差役倒是被贼比了,你说不是笑话么!那时正是有军务的时候,连捐带保的,升官格外快。

等到他升了道台时,他的三个儿子, 已经有两个捐了道员、知府出身去了。

那捐款无非是偷来的。

后来居然放了安徽臬台。

到任之后,又想代第三的儿子捐道员了。

只是还短三千银子,要去偷呢。

安庆 虽是个省城,然而兵燹之后,元气未复,哪里有个富户,有现成的三千银子给他偷呢。

他忽然想着一处好地方,当夜便到藩库里偷了一千两。

到得明天,库吏知道 了,立刻回了藩台,传了怀宁县,要立刻查办。

怀宁县便传了通班捕役,严饬查拿。

谁知这一天没有查着,这一一夜藩库里又失了一千银子。

藩台大怒,又传了首县 去,立限严比。

首县回到衙门,正要比差,内中一个老捕役禀道:“请老爷再宽一天的限,今夜小人就可以拿到这贼。”

知县道:“莫非你已经知道他踪迹了么?”

捕役道:“踪迹虽然不知,但是这贼前夜偷了,昨夜再偷,一定还在城内。

这小小的安庆城,尽今天一天一一夜,总要查着了。”

官便准了一天限。

谁知这老捕役对官 说的是假话,他那里去满城查起来,他只料定他今夜一定再来偷的。

到了夜静时,他便先到藩库左近的房子上伏定了。

到了三更时,果然见一个贼,飞檐走壁而来, 到藩库里去了。

捕役且不惊动他,连忙跑在他的来路上伏着。

不一会,见他来了,捕役伏一在暗处,对准他脸部,飕的飞一片碎瓦过来。

他低头一躲,恰中在额角上, 仍是如飞而去。

捕役赶来,忽见他在一所高大房子上,跳了下去。

捕役正要跟着下去时,低头一看,吃了一惊。”

正是:正欲投身探贼窟,谁知足下是官衙。

不知那捕役惊的甚么,且待下回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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