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学案
卷五 白沙学案上
前言
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一精一微。
其喫紧工夫,全在涵养。
喜怒未发而非空,万感一交一 集而不动,至一陽一明而后大。
两先生之学,最为相近,不知一陽一明后来从不说起,其故何也。
薛中离,一陽一明之高第弟子也,於正德十四年上疏请白沙从祀孔庙,是必有以知师门之学同矣。
罗一峰曰:“白沙观天人之微,究圣贤之蕴,充道以富,崇德以贵,天下之物,可爱可求,漠然无动於其中。”
信斯言也,故出其门者,多清苦自立,不以富贵为意,其高风之所激,远矣。
文恭陈白沙先生献章
陈献章字公甫,新会之白沙里人。
身长八尺,目光如星,右脸有七黑子,如北斗状。
自幼警悟绝人,读书一览辄记。
尝读《孟子》所谓天民者,慨然曰:“为人必当如此!”梦拊石琴,其音泠泠然,一人谓之曰:“八音中惟石难谐,子能谐此,异日其得道乎?”
因别号石斋。
正统十二年举广东乡试,明年会试中乙榜,入国子监读书。
已至崇仁,受学於康斋先生,归即绝意科举,筑春一陽一台,静坐其中,不出阈外者数年。
寻遭家难。
成化二年,复游太学,祭酒邢让试和杨龟山《此日不再得》诗,见先生之作,惊曰:“即龟山不如也。”
颺言於朝,以为真儒复出,由是名动京师。
罗一峰、章枫山、庄定山、贺医闾皆恨相见之晚,医闾且禀学焉。
归而门人益进。
十八年,布政使彭韶、都御史朱英一交一 荐,言“国以仁贤为宝,臣自度才德不及献章万万,臣昌高位,而令献章老丘壑,恐坐失社稷之宝”。
召至京,政府或尼之,令就试吏部。
辞疾不赴,疏乞终养,授翰林院检讨而归。
有言其出处与康斋异者,先生曰:“先师为石亨所荐,所以不受职,某以听选监生,始终愿仕,故不敢伪辞以钓虚誉,或受或不受,各有攸宜。”
自后屡荐不起。
弘治十三年二月十日卒,年七十有三。
先生疾革,知县左某以医来,门人进曰:“疾不可为也。”
先生曰:“须尽朋友之情。”
饮一匙而遣之。
先生之学,以虚为基本,以静为门户,以四方上下、往古来今穿纽凑合为匡郭,以日用、常行、分殊为功用,以勿忘、勿助之间为体认之则,以未尝致力而应用不遗为实得。
远之则为曾点,近之则为尧夫,此可无疑者也。
故有明儒者,不失其矩矱者亦多有之,而作圣之功,至先生而始明,至文成而始大。
向使先生与文成不作,则濂、洛之一精一蕴,同之者固推见其至隐,异之者亦疏通其流别,未能如今日也。
或者谓其近禅,盖亦有二,圣学久湮,共趋事为之末,有动察而无静存,一及人生而静以上,便邻于外氏,此庸人之论,不足辨也。
罗文庄言“近世道学之昌,白沙不为无力,而学术之误,亦恐自白沙始。
至无而动,至近而神,此白沙自得之妙也。
彼徒见夫至神者,遂以为道在是矣,而深之不能极,几之不能研,其病在此”。
缘文庄终身认心性为二,遂谓先生明心而不见性,此文庄之失,不关先生也。
先生自序为学云:“仆年二十七,始发愤从吴聘君学,其於古圣贤垂训之书,盖无所不讲,然未知入处。
比归白沙,杜门不出,专求所以用力之方,既无师友指引,日靠书册寻之,忘寐忘食,如是者累年,而卒未有得。
所谓未得,谓吾此心与此理未有凑泊吻合处也。
於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惟在静坐。
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有源委也。
於是涣然自信曰:‘作圣之功,其在兹乎!’”张东所叙先生为学云:“自见聘君归后,静坐一室,虽家人罕见其面,数年未之有得。
於是迅扫夙一习一 ,或浩歌长林,或孤啸绝岛,或弄艇投竿於溪涯海曲,捐耳目,去心智,久之然后有得焉,盖主静而见大矣。
由斯致力,迟迟至二十余年之久,乃大悟广大高明不离乎日用,一真万事,本自圆成,不假人力,无动静,无内外,大小一精一粗,一以贯,之。”
先生之学,自博而约,由粗入细,其於禅学不同如此。
尹直《琐缀绿》谓“先生初至京,潜作十诗颂太监梁方,方言於上,乃得授职。
及请归,出城辄乘轿张盖,列槊开道,无复故态”。
丘文庄採入《宪庙实录》,可谓遗秽青史。
《宪章录》则谓採之《实录》者,张东白也。
按东白问学之书,以“义理须到融液,操存须到洒落”为言,又令其门人餽遗先生,深相敬慕,寄诗疑其逃禅则有之,以乌有之事,阑入史编,理之所无也。
文庄深刻,喜进而恶退,一见之於定山,再见之於先生,与尹直相去不远。
就令梁方之诗不伪,方是先生乡人,因其求诗而与之,亦情理之所有,便非秽事;既已受职,乘轿张盖,分之攸宜,揽之以为话柄,则凡讲学者涕唾亦不得矣。
万历十三年,诏从祀孔庙,称先儒陈子,諡文恭。
论学书复赵提学执事谓浙人以一胡一 先生不教人一习一 《四礼》为疑,仆因谓礼文虽不可不讲,然非所急,正指《四礼》言耳,非统体礼也。
礼无所不统,有不可须臾离者,克己复礼是也。
若横渠以礼教人,盖亦由事推之,教事事入途辙去,使有所据守耳。
若《四礼》则行之有时,故其说可讲而知之。
学者进德修业,以造於圣人,紧要却不在此也。
程子曰:“且省外事,但明乎善,惟进诚心。”
外事与诚心对言,正指文为度数,若以其至论之文为度数,亦道之形见,非可少者。
但求道者,有先后缓急之序,故以且省为辞,省之言略也,谓姑略去,不为害耳。
此盖为初学未知立心者言之,非初学,不言且也。
若以外事为外物累己,而非此之谓,则当绝去,岂直省之云乎。
仆年二十七,始发愤从吴聘君学,其於古圣贤垂训之书,盖无所不讲,然未知入处。
比归白沙,杜门不出,专求所以用力之方,既无师友指引,惟日靠书册寻之,忘寐忘食,如是者亦累年,而卒未得焉。
所谓未得,谓吾此心与此理未有凑泊吻合处也。
於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惟在静坐。
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有源委也。
於是涣然自信曰:“作圣之功,其在兹乎!”有学於仆者,辄教之静坐,盖以吾所经历,粗有实效者告之,非务为高虚以误人也。
承谕有为毁仆者,有曰“自立门户”者,是“流於禅学”者,甚者则曰“妄人率人於伪”者。
仆安敢与之强辩,姑以之近似者言之。
孔子教人文行忠信,后之学孔氏者,则曰“一为要”。
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而动直,然后圣可学而至矣。
所谓“自立门户”者,非此类欤?佛氏教人曰“静坐”,吾亦曰“静坐”;曰“惺惺”,吾亦曰“惺惺”。
调息近於数息,定力有似禅定,所谓“流於禅学”者,非此类欤?仆在京师,适当应魁养病之初,前此克恭,亦以病去。
二公皆能审於进退者也,其行止初无与於仆,亦非仆所能与也。
不幸其偶与之同,出京之时又同,是以天下之责不仕者,辄涉於仆,其责取证於二公。
而仆自己丑得病,五六年间,自汗时发,母氏年老,是以不能出门耳。
凡责仆以不仕者,遂不可解。
所谓“妄人率人於伪”者,又非此类欤?论学书复林太守
仆於送行之文,间尝一二为之,而不以施於当道者。
一则嫌於上一交一 ,一则恐其难继,守此戒来三十余年。
苟不自量,勇於承命,后有求者,将何辞以拒之?
论学书与顺德吴明府出处语默,咸率乎自然,不受变於俗,斯可矣。
论学书复张东白夫学有由积累而至者,有不由积累而至者;有可以言传者,有不可以言传者。
夫道至无而动,至近而神,故藏而后发,形而斯存。
大抵由积累而至者,可以言传也;不由积累而至者,不可以言传也。
知者能知至无於至近,则无动而非神。
藏而后发,明其几矣;形而斯存,道在我矣。
是故善求道者,求之易;不善求道者,求之难。
义理之融液,未易言也,操存之洒落,未易言也。
夫动,已形者也,形斯实矣;其未形者,虚而已。
虚其本也,致虚之所以立本也。
戒慎恐惧所以闲之,而非以为害也。
然而世之学者,不得其说,而以用心失之者多矣。
斯理也,宋儒言之备矣,吾尝恶其太严也,使着於见闻者,不睹其真,而徒与我哓哓也。
是故道也者,自我得之,自我言之可也,不然辞愈多而道愈窒,徒以乱人也。
君子奚取焉?
论学书与罗一峰
圣贤处事,毫无偏主,惟视义何如,随而应之无往不中。
吾人学不到古人处,每有一事来,斟酌不安,便多差却。
随其气质,刚者偏於刚,柔者偏於柔,每事要高人一着,做来毕竟未是。
盖缘不是义理发源来,只要高去,故差。
自常俗观之,故相云泥,若律以道,均为未尽。
君子未尝不欲人入於善,苟有求於我者,吾以告之可也。
强而语之,必不能入,则弃吾言於无用,又安取之?且众人之情,既不受人之言,又必别生枝节以相矛盾,吾犹不舍而责之益深,取怨之道也。
伊川先生每见人静坐,便歎其善学。
此一“静”字,自濂溪先生主静发源,后来程门诸公递相传授,至于豫章、延平尤专提此教人,学者亦以此得力。
晦翁恐人差入禅去,故少说静,只说敬,如伊川晚年之训,此是防微虑远之道。
然在学者,须自度量如何,若不至为禅所诱,仍多着静,方有入处。
若平生忙者,此尤为对症之药。
学者先须理会气象,气象好时百事自当。
此言最可玩味。
言语动静,便是理会气象地头。
变急为缓,变激烈为和平,则有大功,亦远祸之道也,非但气象好而已。
论学书答张汝弼
康斋以布衣为石亨所荐,所以不受职而求观祕书者,冀得开悟人主也。
惜宰相不悟,以为实然,言之上,令就职,然后观书,殊戾康斋意,遂决去。
某以听选监生荐,又疏陈始终愿仕,故不敢伪辞,以钓虚名,或受或不受,各有攸宜尔。
论学书与林君
学劳攘则无由见道,故观书博识,不如静坐。
论学书与林缉熙
终日乾乾,只是收拾此理而已。
此理干涉至大,无内外,无终始。
无一处不到,无一息不运会,此则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
得此柄入手,更有何事?往古来今,四方上下,都一齐穿纽,一齐收拾,随时随处无不是这个充塞。
色色信他本来,何用尔脚劳手攘?舞雩三三两两,正在勿忘勿助之间,曾点些儿活计,被孟子打并出来,便都是鸢飞鱼跃。
若无孟子工夫,骤而语之以曾点见趣,一似说梦,会得,虽尧、舜事业,只如一点浮云过目,安事推乎!此理包罗上下,贯彻终始,滚作一片,都无分别,无尽藏故也。
自兹已往,更有分殊处,合要理会,毫分缕析,义理尽无穷,工夫尽无穷。
书中所云,乃其统体该括耳。
夫以无所着之心行於天下,亦焉往而不得哉!
论学书与贺克恭
人要学圣贤,毕竟要去学他。
若道只是箇希慕之心,却恐末梢未易凑泊,卒至废弛。
若道不希慕圣贤,我还肯如此学否?思量到此,见得个不容已处,虽使古无圣贤为之依归,我亦住不得,如此方是自得之学。
心地要宽平,识见要超卓,规模要阔远,践履要笃实。
能此四者,可以言学矣。
接人接物不可拣择殊甚,贤愚善恶一切要包他,到得物我两忘,浑然天地气象,方始是成就处。
为学须从静坐中养出个端倪来,方有商量处。
论学书与谢元吉
人心上容留一物不得,才着一物,则有碍。
且如功业要做,固是美事,若心心念念只在功业上,此心便不广大,便是有累之心。
是以圣贤之心,廓然若无,感而后应,不感则不应。
又不特圣贤如此,人心本来体段皆一般,只要养之以静,便自开大。
论学书与何时矩
宇宙内更有何事?天自信天,地自信地,吾自信吾。
自动自静,自阖自闢,自舒自卷,甲不问乙供,乙不待甲赐。
牛自为牛,马自为马。
感於此,应於彼,发乎迩。
见乎远。
故得之者天地与顺,日月与明,鬼神与福,万民与诚,百世与名,而无一物奸於其间。
呜呼!大哉。
前辈云:“铢视轩冕,尘视金玉。”
此盖略言之以讽始学者耳。
人争一箇觉,纔觉便我大而物小,物尽而我无尽。
夫无尽者,微尘六一合 ,瞬息千古,生不知爱,死不知恶,尚奚暇铢轩冕而尘金玉耶!
禅家语,初看亦甚可喜,然实是儱侗,与吾儒似同而异,毫釐间便分霄壤,此古人所以贵择之一精一也。
如此辞所见大体处,了了如此,闻者安能不为之动?但起脚一差,立到前面,无归宿,无准的,便日用间种种各别,不可不勘破也。
论学书与张廷实
时振语道而遗事,秉常论事而不及道;时振如师也过,秉常如商也不及,胥失之矣。
道无往而不在,仁无时而或息,天下何思何虑,如此乃至当之论也。
圣人立大中以教万世,吾侪主张世道,不可偏高,坏了人也。
论诗文。
诗直是难作,其间起伏往来,脉络缓急浮沉,当理会处,一一要到,非但直说出本意而已。
文字亦然,古文字好者都不见安排之迹,一似信口说出,自然妙也。
其间体制非一,然本於自然不安排者便觉好。
柳子厚比韩退之不及,只为太安排也。
前辈谓学贵知疑,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
疑者,觉悟之机也。
一番觉悟,一番长进,更无别法也。
即此便是科级,学者须循次而进,渐到至处耳。
颗之作者,意郑重而文不烦,语曲折而理自到。
见子长寄定山先生诗,可是率尔定山,岂可辄寄以诗耶!
论学书复李世卿君子以道一交一 者也,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
己不遵道而好与人一交一 ,恶在其能一交一 也。
论学书与崔楫
弃礼从俗,坏名教事,贤者不为。
愿更推广此心於一切事,不令放倒。
名节,道之籓篱,籓篱不守,其中未有能独存者也。
论学书与李德孚
大抵吾人所学,正欲事事点简。
今处一家之中,尊卑老幼咸在,才点简着,便有不由己者,抑之以义,则咈和好之情。
於此处之,必欲事理至当,而又无所忤逆,亦甚难矣。
如此积渐日久,恐别生乖戾,非细事也。
将求其病均所在而去之,祇是无以供给其日用,诸儿女婚嫁在眼,不能不相责望,在己既无可增益,又一切裁之以义,俾不得妄求,此常情有所不堪,亦乖戾所宜有也。
昔者罗先生劝仆卖文以自活,当时甚卑其说,据今时势如此,亦且不免食言,但恐欲纾目前之急,而此货此时则未有可售者,不知何如可耳。
论学书与湛民泽
承示近作,颇见意思,然不欲多作,恐其滞也。
人与天地同体,四时以行,百物以生,若滞在一处,安能为造化之主耶?古之善学者,常令此心在无物处,便运用得转耳。
学者以自然为宗,不可不着意理会。
自然之乐,乃真乐也,宇宙间复有何事!
飞云之高几千仞,未若立木於空中与此山平,置足其巅,若履平地,四顾脱然,尤为奇绝。
此其人内忘其心,外忘其形,其气浩然,物莫能干,神游八极,未足言也。
某久处危地,以老母在堂,不自一由 耳。
近遣人往衡山,间彼田里风俗,寻一胡一 致堂住处。
古人託居,必有所见,倘今日之图可遂,老脚一登祝融峰,不复下矣。
是将託以毕吾生,非事游观也。
三年之丧,在人之情,岂由外哉?今之人一大抵无识见,便卑闒得甚,爱人道好,怕人道恶,做出世事不得,正坐此耳。
吾辈心事,质诸鬼神,焉往而不泰然也耶!
学无难易,在人自觉耳。
才觉退便是进也,才觉病便是药也。
日用间随处体认天理,着此一鞭,何患不得到古人佳处也。
论学书示学者帖
诸君或闻外人执异论非毁之言,请勿相闻。
若事不得已言之,亦须隐其姓名可也。
人禀气一习一 尚不同,好恶亦随而异。
是其是,非其非,使其见得是处,决不至以是为非而毁他人。
此得失?在毁人者之身,而不在所毁之人,言之何益!且安知己之所执以为是者,非出於气禀一习一 尚之偏,亦如彼之所执以议我者乎?苟未能如颜子之无我,未免是己而非人,则其失均矣。
况自古不能无毁,盛德者犹不免焉。
今区区以不完之行,而冒过情之誉,毁者固其所也。
此宜笃於自修,以求无毁之实,不必以为异而欲闻之也。
语录
三代以降,圣贤乏人,邪说并兴,道始为之不明;七情一交一 炽,人欲横流,道始为之不行。
道不明,虽日诵万言,博极群书,不害为未学;道不行,虽普济群生,一匡天下,不害为私意。
为学莫先於为己、为人之辨,此是举足第一步。
疑而后问,问而后知,知之真则信矣。
故疑者进道之萌芽也,信则有诸己矣。
《论语》:曰“古之学者为己。”
夫道无动静也,得之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苟欲静即非静矣。
故当随动静以施其功也。
善学者主於静,以观动之所本;察於用,以观体之所存。
治心之学,不可把捉太紧,失了元初体段,愈认道理不出。
又不可太漫,漫则流於汎滥而无所归。
“但得心存斯是敬,莫於存外更加功”。
大抵学者之病,助长为多,晦翁此诗,其求药者欤!
题跋书漫笔后
文章功业气节,果皆自吾涵养中来,三者皆实学也。
惟大本不立,徒以三者自名,所务者小,所丧者大,虽有闻於世,亦其才之过人耳,其志不足称也。
学者能辨乎此,使心常在内,到见理明后,自然成就得大。
题跋次王半山韵跋作诗须将道理就自己性情上发出来,不可作议论说去,离了诗之本体,便是宋头巾也。
题跋赠彭惠安别言忘我而我大,不求胜物而物莫能挠。
孟子云:“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山林朝市一也,死生常变一也,富贵贫贱威武一也,而无以动其心,是名曰“自得”。
自得者,不累於外物,不累於耳目,不累於造次颠沛,鸢飞鱼跃,其机在我。
知此者谓之善学,不知此者虽学无益也。
题跋题采芳园记后
天下未有不本於自然,而徒以其智,收显名於当年,一精一光射来世者也。
《易》曰:“天地变化,草木蕃时也。”
随时诎信,与道翱翔,固吾儒事也。
着撰《仁术论》
天道至无心,比其着於两间者,千怪万状,不复有可及,至巧矣,然皆一元之所为。
圣道至无意,比其形於功业者,神妙莫测,不复有可加,亦至巧矣,然皆一心之所致。
心乎,其此一元之所舍乎!昔周公扶王室者也,桓、文亦扶王室者也,然周公身致太平,延被后世,桓、文战争不息,祸藏於身者,桓、文用意,周公用心也。
是则至拙莫如意。
而至巧者莫踰於心矣。
着撰《安土敦乎仁论》寓於此,乐於此,身於此,聚一精一会神於此,而不容或忽,是之谓君子“安土敦乎仁”也。
比观《泰》之《序卦》曰:“履而泰,然后安。”
又曰:“履得其所则舒泰,泰则安矣。”
夫泰,通也。
泰然后安者,通於此,然后安於此也。
然九二曰“包荒用冯河”,是何方泰而忧念即兴也?九三曰“艰贞,旡咎”,则君子於是时愈益恐恐然,如祸之至矣。
是则君子之安於其所,岂直泰然而无所事哉!厩将兢兢业业,惟恐一息之或间,一念之或差,而不敢以自暇矣。
着撰《无后论》君子一心,足以开万世,小人百惑,足以丧邦家。
何者?心存与不存也。
夫此心存则一,一则诚;不存则惑,惑则伪。
所以开万世、丧邦家者,不在多,诚伪之间而足矣。
夫天地之大,万物之富,何以为之也?一诚所为也。
盖有此诚,斯有此物,则有此物,必有此诚。
诚在人何所?具於一心耳。
心之所有者此诚,而为天地者此诚也。
天地之大,此诚且可为,而君子存之,则何万世之不足开哉!作俑之人,既惑而丧其诚矣,夫既无其诚,而何以有后耶。
着撰《论铢视轩冕尘视金玉》
天下事物杂然前陈,事之非我所自出,物之非我所素有,卒然举而加诸我,不屑者视之,初若与我不相涉,则厌薄之心生矣。
然事必有所不能已,物必有所不能无,来於吾前矣,得谓与我不相涉耶?君子一心,万理完具,事物虽多,莫非在我,此身一到,精神具随,得吾得而得之耳,失吾得而失之耳,厌薄之心一胡一 自而生哉!若曰“物”,吾知其为物耳,“事”,吾知其为事耳,勉焉举吾之身以从之,初若与我不相涉,比之医家谓之不仁。
或曰:“道可状乎?”
曰:“不可。
此理之妙不容言。
道至於可言,则已涉乎粗矣。”
“何以知之?”
曰:“以吾知之。
吾或有得焉,心得而存之,口不可得而言之,比试言之,则已非吾所存矣。
故凡有得而可言,皆不足以得言。”
曰:“道不可以言状,亦可以物乎?”
曰:“不可。
物囿於形,道通於物,有目者不得见也。”
“何以言之?”
曰:“天得之为天,地得之为地,人得之为人,状之以天则遗地,状之以地则遗人,物不足状也。”
曰:“道终不可状欤?”
曰:“有其方则可。
举一隅而括其三隅,状道之方也;据一隅而反其三隅,按状之术也。
然状道之方非难,按状之术实难。
人有不知弹,告之曰:‘弦之形如弓,而以竹为之。
’使其知弓,则可按也。
不知此道之大,告之曰:‘道大也,天小也,轩冕金玉又小。
’则能按而不惑者鲜矣!渴曰‘道不可状’,为难其人也。”
着撰《禽一兽 说》
人具七尺之躯,除了此心此理,便无可贵。
浑是一包脓血,一大块骨头,饥能食,渴能饮,能着衣服,能行一婬一欲,贫贱而思富贵,富贵而贪权势,忿而争,忧而悲,穷则滥,乐则一婬一,凡百所为,一信血气,老死而后已,则命之曰禽一兽 可也。
着撰《道学传序》
学者不但求之书,而求之吾心,察於动静有无之机,致养其在我者,而勿以闻见乱之。
去耳目支离之用,全虚圆不测之神,一开卷尽得之矣。
非得之书也,得自我者也。
着撰《赠容一之序》
恐游心太高,着蹟太奇,将来成就结果处,既非寻常意料所及,而予素蹇钝,一胡一 能追攀逸驾?仰视九霄之上,何其茫茫,生方锐意以求自得,亦将不屑就予,又安知足履平地,结果为何如也?
着撰《赠张廷实序》
廷实之学,以自然为宗,以忘己为大,以无欲为至,即心观妙,以揆圣人之用。
其观於天地,日月晦月,山川流峙,四时所以运行,万物所以化生,无非在我之极,而思握其枢机,端其衔绥,行乎日用事物之中,以与之无穷。
着撰《城隍庙记》
神之在天下,其间以至显称者,非以其权欤?夫聪明正直之谓神,威福予夺之谓权,人亦神也,权之在人,犹其在神也。
此二者有相消长盛衰之理焉,人能致一郡之和,下无干纪之民无所用权;如或水旱相仍,疫疠间作,民日汹汹,以干鬼神之谴怒,权之用始不穷矣。
夫天下未有不须权以治者也,神有祸福,人有赏罚,失於此,得於彼,神其无以祸福代赏罚哉!宽道显,人道晦,古今有识所忧也。
着撰《云潭记》
天地间一气而已,诎信相感,其变无穷。
人自少而壮,自壮而老,其欢悲得丧、出处语默之变,亦若是而已。
孰能久而不变哉?变之未形也,以为不变,既形也,而谓之变,非知变者也。
夫气也者,日夜相代乎前,虽一息,变也,况於冬夏乎?生於一息,成於冬夏者也。
夫气上烝为云,下一注为潭,气水之未变者也。
一为云,一为潭,变之不一而成形也。
其必有将然而未形者乎?默而识之,可与论《易》矣。
举人李大先生承箕
李承箕字世卿,号大,楚之嘉鱼人。
成化丙午举人。
其文出入经史,跌宕纵横。
闻白沙之学而慕之,弘治戊申,入南海而师焉。
白沙与之登临弔古,赋诗染翰,投壶饮酒,凡天地间耳目所闻见,古今上下载籍所存,无所不语。
所未语者,此心通塞往来之机,生生化化之妙,欲先生深思而自得之,不可以见闻承当也。
久之而先生有所悟入,归筑钓台於黄公山,读书静坐其中,不复仕进。
自嘉鱼至新会,涉一江一 浮海,水陆万里,先生往见者四。
而白沙相忆之诗:“去岁逢君笑一回,经年笑口不曾开。
山中莫谓无人笑,不是真情懒放怀。”
又“衡岳千寻云万寻,丹青难写梦中心。
人间铁笛无吹处,又向秋风寄此音。”
真有相视而莫逆者。
盖先生胸怀洒落,白沙之门更无过之。
乙丑二月卒,年五十四。
唐伯元谓其晚节大败,不知何指,当俟细考。
举人李大先生承箕文集
《诗》,《雅颂》各得其所,而乐之本正。
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而《诗》之教明。
孔子之志,其见於是乎!先生诗曰:“从前欲洗安排障,万古斯文看日星。”
其本乎!“一笑功名卑管、晏,《六经》仁义沛一江一 河”。
其用乎!“时当可出宁须我,道不虚行只在人”。
其出处乎!所谓吟咏性情,而不累於性情者乎!
举人李大先生承箕文集
先生不着书,尝曰:“《六经》而外,散之诸子百家,皆剩语也。”
故其诗曰:“他年得遂投闲计,只对青山不着书。”
又曰:“莫笑老慵无着述,真儒不是郑康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