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
第16回:席上逼婚女豪使酒 镜边语影侠客窥楼
话说彩云正要回楼,外边忽嚷:“夏雅丽来了!”彩云道是真的,飞步来看,却见瓦、毕两人都站在车旁,没有上去。
雯青也在台阶儿上抑着头,张望东边来的一群 人。
直到行至近边,方看清是一队背一槍一露刃的哥萨克兵,静悄悄地巡哨而过,哪里有夏雅丽的影儿。
原来这队兵是俄皇派出来搜查余一党一的,大家误会押解夏雅丽来 了,所以嚷起来。
其实夏雅丽是秘密重犯,信息未露之前,早迅雷不及地押赴裁判所去,哪里肯轻易张扬呢!此时大家知道弄错,倒笑了。
雯青送了瓦、毕两人上 车,自与彩云进去易衣歇息不提。
这里瓦、毕两人渐渐离了公使馆,毕叶对瓦德西道:“我们到底到哪里去呢?”
瓦德西道:“不是要到裁判所去看审吗?”
毕叶笑道:“你傻了,谁真去看审 呢?我原为你们俩鬼头鬼脑,怪可怜的,特为借此救你出来,你倒还在那里做梦哩!快请我到那里去喝杯酒,告诉你们俩的故事儿我听,是正经!”瓦德西道:“原 来如此,倒承你的照顾了!你别忙,我自要告诉你的,倒是夏雅丽与我有一面缘,我真想去看看,行不行呢?”
毕叶道:“我国这种国事犯,zheng府非常秘密,我那里 虽有熟人,看你分上去碰一碰吧!”就吩咐车夫一径向裁判所去。
不说二人去裁判所看审,如今要把夏雅丽的根源,细表一表。
原来夏雅丽姓游爱珊,俄国闵司克州人,世界有名虚无一党一女杰海富孟的异母妹。
父名司爱生,本犹 太种人,移居圣彼得堡,为人鄙吝顾固。
发妻欧氏,生海富孟早死,续娶斐氏,生夏雅丽。
夏雅丽生而娟好,为父母所锺爱。
及稍长,貌益娇,面形椭圆若瓜瓤,色* 若雨中海棠,娇红欲滴。
眼波澄碧,齿光砑珠,发作浅金色*,蓬松披戍削肩上,俯仰如画,顾盼欲飞,虽然些子年纪,看见的人,那一个不魂夺神与!但是貌妍心 冷,性*却温善,常恨俄国fu败政治。
又惯闻阿姊海富孟哲学讨论,就有舍身救国的大志,却为父母管束甚严,不敢妄为。
那时海富孟已由家庭专制手段,逼嫁了科罗 特揩齐,所幸科氏是虚无一党一员,倒是一对儿同命鸳鸯,奔走一党一事。
夏雅丽常瞒着父母,从阿姊夫妻受学。
海富孟见夏雅丽敏慧勇决,也肯竭力教导。
科氏又教她击刺 的法术。
直到一千八百八十一年三月,海富孟随苏菲亚趁观兵式的机会,炸死俄皇亚历山大。
海氏、科氏同时被捕于泰来西那街爆药制造所,受死刑。
那时夏雅丽已 经十六岁了,见阿姊惨死,又见鲜黎亚博、苏菲亚都遭惨杀,痛不欲生,常切齿道:“我必报此仇!”司爱生一听这话,怕她出去闯祸,从此倒加防范起来,无事不 准出门。
夏雅丽自一由之身,顿时变了锦妆玉裹的天囚了。
还亏得斐氏溺爱,有时瞒着司爱生,领她出去走走。
事有凑巧,一日,在某爵家宴会,忽在座间遇见了枢密 顾问官美礼斯克罘的姑娘鲁翠。
这鲁翠姑娘也是恨zheng府压制、愿牺牲富贵、投身革命一党一的奇女子。
彼此接谈,自然情投意合。
鲁翠力劝她入一党一。
夏雅丽本有此志,岂 有不愿!况且鲁翠是贵族闺秀,司爱生等也愿攀附,夏雅丽与她来往绝不疑心,所以夏雅丽竟得列名虚无一党一中最有名的察科威一团一,常与一党一员私自来往。
来往久了,一党一 员中人物已渐渐熟识,其中与夏姑娘最投契的两个人:一个叫克兰斯,一个叫波麻儿,都是少年英雄。
克兰斯与姑娘更为莫逆。
一党一人常比他们做苏斐亚、鲜黎亚博。
虽说血风肉雨的精神,断无惜玉怜香的心绪,然雄姿慧质,目与神交,也非一日了。
哪知好事多磨,情澜忽起。
这日夏雅丽正与克兰斯散步泥瓦江边,无意中遇见了 母亲的表侄加克奈夫,一时不及回避,只好上去招呼了。
谁知这加奈夫本是尼科奈夫的儿子。
尼科奈夫是个农夫。
就因一千八百六十六年,告发莫斯科亚特俱乐部实 行委员加来科梭谋杀皇帝事件,在夏园亲手捕杀加来科梭,救了俄皇,俄皇赏他列在贵族。
尼科奈夫就皇然自大起来。
俄皇又派他儿子做了宪兵中佐,正是炙手可热 的时候。
司爱生羡慕他父子富贵,又带些裙带亲,自然格外巴结。
加克奈夫也看中了表妹的美貌,常常来蹓搭,无奈夏雅丽见他貌相性*鄙,总不理他,任凭父母夸张 他的敌国家私,薰天气焰,只是漠然。
加克奈夫也久怀怨恨了。
恰好这日遇见夏姑娘与克兰斯携手同游,禁不住动了醋火,就赶到司爱生家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还说 克兰斯是个叛一党一,不但有累家声,还怕招惹大祸。
司爱生是暴厉性*子,自然大怒,立刻叫回夏姑娘,大骂:“无耻婢,惹祸胚!”就叫关在一间空房内,永远不许出 来。
你想夏姑娘是雄武活泼的人,那里耐得这幽囚的苦呢!倒是母亲斐氏不忍起来,瞒了司爱生放了出来,又不敢公然出现。
恰好斐氏有个亲戚在中国上海道胜银行 管理,所以叫夏姑娘立刻逃避到中国来。
一住三年,学会了些中国的语言文字,直到司爱生死了,斐氏方写信来招她回国。
夏姑娘回国时恰也坐了萨克森船,所以得 与雯青相遇,倒做了彩云德语的导师,也是想不到的奇遇了。
这都是夏姑娘未遇雯青以前的历史。
现在既要说她的事情,不得不把根源表明。
且说夏雅丽虽在中国三年,本一党一里有名的人,如女员鲁翠,男员波儿麻、克兰斯诸人,常有信息来往,未动身的前数日,还接到克兰斯的一封信,告诉她一党一中近 来一经济困难,自己赴德运动,住在德京凯赛好富馆Kaiserhof中层第二百十三号云云,所以夏姑娘那日一到柏林,就带了行李,雇了马车,径赴凯赛好富馆 来,心里非常快活。
一则好友契阔,会面在即;一则正得了雯青一万马克,供献一党一中,绝好一分土仪。
心里正在忖度,马车已停大旅馆门口,就有接客的人接了行 李。
姑娘就问:“中层二百十三号左近有空房吗?”
那接客的忙道:“有,有,二百十四号就空着。”
姑娘吩咐把行李搬进去,自己却急急忙忙直向二百十三号而 来。
正推门进去,可巧克兰斯送客出来,一见姑娘,抢一步,执了姑娘的手,瞪了半天,方道:“咦,你真来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你真会回来!”说着话,手只管紧 紧地握住,眼眶里倒索索地滚下泪来。
夏雅丽嫣然笑道:“克兰斯,别这么着,我们正要替国民出身血汗,生离死别的日子多着呢,那有闲工夫伤心。
快别这么着, 快把近来我们一党一里的情形告诉我要紧。”
说到这里,抬起头来,方看见克兰斯背后站着个英风飒爽的少年,忙缩住了口。
克兰斯赶忙招呼道:“我送了这位朋友出 去,再来给姑娘细谈。”
谁知那少年倒一眼盯住了姑娘呆了,听了克兰斯的话方醒过来,一个没意思走了。
克兰斯折回来,方告诉姑娘:“这位是瓦德西中尉,很热 心地助着我运动哩!”姑娘道:“说的是。
前月接到你信,知道一党一中经济很缺,到底怎么样呢?”
克兰斯叹道:“一言难尽。
自从新皇执政,我一党一大举两次:一次卡 米匿桥下的隧道,一次温宫后街的地雷。
虽都无成效,却消费了无数金钱,历年运动来的资本已倾囊倒箧了。
敷衍到现在,再敷衍不下去了。
倘没巨资接济,不但不 能办一事,连一党一中秘密活版部、爆药制造所、通券局、赤十字会……一切机关,都要溃败。
姑娘有何妙策?”
夏姑娘低头半晌道:“我还当是小有缺乏。
照这么说 来,不是万把马克可以济事的了!”克兰斯道:“要真有万把马克,也好济济急。”
夏雅丽不等说完,就道:“那倒有。”
克兰斯忙问:“在哪里!”夏姑娘因把讹 诈中国公使的事说了一遍。
克兰斯倒笑了,就问:“款子已交割吗?”
夏姑娘道:“已约定由公使夫人亲手交来,决不误的。”
于是姑娘又问了回鲁翠、波儿麻的踪 迹,克兰斯一一告诉了她。
克兰斯也问起姑娘避出的原由,姑娘把加克奈夫构陷的事说了。
克兰斯道:“原来就是他干的!泵娘,你知道吗?尼科奈夫倒便宜他,不 多几日好死了。
加来科梭的冤仇竟没有报成,加克奈夫倒升了宪兵大尉。
你想可气不可气呢?嗐,这死囚的脑袋,早晚总逃不了我们手里!”夏雅丽愕然道:“怎么 尼科奈夫倒是我们的仇家?”
克兰斯拍案道:“可不是。
他全靠破坏了亚特革命一团一富贵的,这会儿加克奈夫还了得,家里放着好几百万家私,还要鱼肉平民哩!”夏 雅丽又愣了愣道:“加克奈夫真是个大富翁吗?”
克兰斯道:“他不富谁富?”
夏雅丽点点头儿。
看官们要知道两人,虽是旧交,从前私下往来,何曾畅聚过一日! 此时素心相对,无忌无拘,一个是珠光剑气的青年,一个是侠骨柔肠的妙女,我歌汝和,意浃情酣,直谈到烛跋更深,克兰斯送了夏姑娘归房,自己方就枕歇息。
从 此夏姑娘就住在凯赛好富馆日间除替彩云教德语外,或助克兰斯同出运动,或与克兰斯剪烛谈心。
快活光-阴-,忽忽过了两月,雯青许的款子已经交清,那时彩云也没 闲工夫常常来学德语了。
夏雅丽看着柏林无事可为,一天忽向克兰斯要了一张照片;又隔了一天,并没告知克兰斯,清早独自搭着火车飘然回国去了。
直到克兰斯梦 醒起床,穿好衣服,走过去看她,但见空屋无人,留些残纸零墨罢了,倒吃一惊。
然人已远去,无可如何,只得叹息一回,自去办事。
单说夏姑娘那日偷偷儿出了柏林,径赴圣彼得堡火车进发。
姑娘在上海早得了领事的旅行券,一路直行无碍。
到第三日傍晚,已到首都。
姑娘下车,急忙回家, 拜见亲母斐氏,母女相见,又喜又悲。
斐氏告诉她父亲病死情形,夏姑娘天性*中人,不免大哭一场。
接着亲友访问,鲁翠姑娘同着波儿麻也来相会。
见面时无非谈些 一党一中拮据情形,知道姑娘由柏林来,自然要问克兰斯运动的消息。
夏姑娘就把克兰斯现有好友瓦德西助着各处设法的话说了。
鲁翠说了几句盼望勉励的话头,然后别 去。
夏姑娘回得房来,正给斐氏在那里闲谈,斐氏又提起加克奈夫,夸张他的势派,意思要引动姑娘。
姑娘听着,只是垂头不语。
不防一阵鞑鞑的皮靴声从门外传进 来,随后就是嬉嬉的笑声。
这笑声里,就夹一着狗嗥一般的怪叫一声:“妹妹来了,怎么信儿都不给我一个呢?”
夏姑娘吓一跳,猛抬头,只见一个短短儿的身材,黑黑 儿的皮色*,乱蓬蓬一一团一毛一草,光闪闪两盏灯笼,真是眼中出火,笑里藏刀,摇摇摆摆地走进来,不是加克奈夫是谁呢!斐氏见了,笑嘻嘻立起来道:“你倒还想来, 别给我花马吊嘴的,妹妹记着前事,正在这里恨你呢!”加克奈夫哈哈道:“屈天冤枉,不知哪个天杀的移一尸一图害。
这会儿,我也不敢在妹妹跟前辩,只有负荆请 罪,求妹妹从此宽恕就完了!”说着,两一腿已跨进房来,把帽子往桌子上一丢,伸出蒲扇 大的手,要来给夏姑娘拉。
姑娘缩个不迭,脸色*都变了。
加克奈夫涎着脸 道:“好妹妹,咱们拉个手儿!”斐氏笑道:“人家孩子面重,你别拉拉扯扯,臊了她,我可不依!”夏姑娘先本着了恼,自己已经狠狠地压下去。
这回听了斐氏的 话,低头想了一想,忽然桃腮上泛起浅玫瑰色*,秋波横溢,柳叶斜飘,在椅上欻地站起来道:“娘也说这种话!我从来不知道什么臊不臊,拉个手儿,算得了什么! 高兴拉,来,咱们拉!”就把一只粉一嫩的手,使劲儿去拉加克奈夫的黑手。
加克奈夫倒啊呀起来道:“妹妹,轻点儿!”夏姑娘道:“你不知道吗?拉手有规矩儿 的,越重越要好。”
说完,嗤的一笑,三脚两步走到斐氏面前,滚在怀里,指着加克笑道:“娘,你瞧!他是个脓包儿,一捏都禁不起,倒配做将军!”原来加克往 日见姑娘总是冷冷的脸儿,淡淡的神儿,不道今儿,忽变了样儿,一双半嗔半喜的眼儿,几句若远若近的话儿,加克虽然是风月场中的魔儿,也弄得没了话儿,只嬉 着嘴笑道:“妹妹到底出了一趟门,大变了样儿了。”
夏姑娘含怒道:“变好了呢,还是变歹?你说!”斐氏笑搂住泵娘的脖子道:“痴儿,你今个儿怎么尽傍你表 兄拌嘴,不想想人家为好来看你。
这会儿天晚了,该请你表兄吃晚饭才对!”加克连忙抢着说道:“姑母,今天妹妹快活,肯多骂我两句,就是我的福气了!快别提 晚饭,我晚上还得到皇上那里有事哪。”
夏姑娘笑道:“娘,你听!他又把皇帝打出来,吓唬我们娘儿俩。
老实告诉你,你没事,我也不高兴请。
谁家座客不请行 客,倒叫行客先请的!”加克听了,拍手道:“不错,我忘死了!今天该替妹妹接风!”说着,就一迭连声叫伺候人,到家里唤厨子带酒菜到这里来。
斐氏道:“啊 呀,天主!不当家花拉的倒费你,快别听这痴孩子的话。”
夏姑娘眱了她娘半天道:“咦!娘也奇了。
怎么只许我请他,不许他请我的?他有的是造孽钱,不费他费 谁!娘,你别管,他不给我要好,不请,我也不希罕;给我要好,他拿来,我就吃,娘也跟着吃。
横竖不要你老人家掏腰儿还席,瞎费心干吗!”加克道:“是呀, 我请!我死了也要请!”姑娘笑道:“死的日子有呢,这会儿别死呀死呀怪叫!”加克忙自己掌着嘴道:“不识好歹的东西,你倒叫妹妹心疼。”
夏姑娘戟手指着 道:“不要脸的,谁心疼你来?”
加克此时看着姑娘娇憨的样儿,又听着姑娘锋利的话儿,半冷半热,若讽若嘲,倒弄得近又不敢,远又不舍,不知怎么才好。
不一 会,天也黑了,厨夫也带酒菜来了,加克就邀斐氏母女同入餐室,就在卧室外面,虽不甚宽敞,却也地铺锦罽,壁列电灯,花气袭人,镜光交影。
东首挂着加特厘簪 花小象,西方撑起姑娄巴多舞剑古图,煞是热闹,大家进门,斐氏还要客气,却被夏姑娘两手按在客位,自己也皇然不让座了。
加克真的坐了主位。
侍者送上香槟、 白兰地各种瓶酒,加克满斟了杯香槟酒,双手捧给姑娘道:“敬替妹妹洗尘!”姑娘劈手夺了,直送斐氏道:“这杯给娘喝,你另给我斟来!”加克只得恭恭敬敬又 斟了一杯。
姑娘接着,扬着杯道:“既承主人美意,娘,咱们干一杯!”说完,一饮而尽。
加克微笑,又挨着姑娘斟道:“妹妹喝个成双杯儿!”夏姑娘一扬眉道: “喝呀!”接来喝一半,就手向加克嘴边一灌道:“要成双,大家成双。”
加克不防着,不及张口翕受,淋淋一漓漓倒了一脸一身。
此时夏姑娘几杯酒落肚,脸上红红 儿的,更觉意兴飞扬起来,脱了外衣,着身穿件粉荷色*的小衣,酥一胸微露,雪腕全陈,臂上几个镯子玎玎珰珰的厮打,把加克骂一会,笑一会,任意戏一弄。
斐氏看着 女儿此时的样儿也揣摩不透,当是女儿看中了加克,倒也喜欢,就借了更衣走出来,好让他们叙叙私情。
果然加克见斐氏走开,心里大喜,就涎着脸,慢慢挨到姑娘身边,欲言不言了半晌。
夏姑娘正色*道:“你来干什么?”
加克笑嘻嘻道:“我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 要……”姑娘不等他说完,跳起来指着加克道:“别给我蝎蝎螫螫的,那些个狼心猪肺狗肚肠,打量咱们照不透吗?从前在我爹那里调三窝四、甜言密语,难道是真 看得起咱们吗?真爱上我吗?呸!今儿个推开窗户说亮话,就不过看上我长得俊点儿,打算弄到手,做个会说话的玩意儿罢了!泵娘从前是高傲性*子,眼里哪里放得 下去!如今姑娘可看透了,天下爱情原不过尔尔,嫁个把人算不了事。
可是姑娘不高兴,凭你王孙公子、英雄豪杰,休想我点点头儿!要高兴起来,牛也罢,马也 罢,狗也罢,我跟着就走。”
加克听了,眉花眼笑道:“这么说,姑娘今儿肯嫁狗了!”夏姑娘冷笑道:“不肯,我就说?可是告诉你,要依我三件!”加克道: “都依,都依!”姑娘道:“一件,姑娘急性*,一刻不等两时,要办就办;二件,不许声张,除了我们娘儿俩,还有牧师证人几个人外,有一个知道了,我就不嫁; 三件,到了你家,什么事都归我管,不许你牙缝高低一点儿。
三件依得,我就嫁,有一不字儿拉个倒!”加克哈哈笑道:“什么依不依,妹妹说的话儿,就是我的心 愿。”
两人正说得热闹,谁知斐氏却在门外都听饱了,见女儿肯嫁加克,正合了素日的盼望,走进来,对着加克道:“恭喜你,我女儿答应了!可别忘了老身!但是老 身只有一个女儿,也不肯太草草的,马上办起来,也得一月半月,哪儿能就办呢!头一件,我就不依。”
姑娘立刻变了脸道:“我不肯嫁,你们天天劝。
这会儿我肯 嫁了,你们倒又不依起来。
不依也好,我也不依。
告诉你们吧,我的话说完了,我的兴也尽了,人也乏了,我可要去睡觉了。”
说罢,一扭身自顾自回房,砰的一声 把门关了。
这里加克奈夫与斐氏纳罕了半天。
加克想老婆心切,想不到第一回来就得了采,也虑不到别的,倒怕中变,就劝斐氏全依了姑娘主意。
过了两日,说也奇 怪,果然斐氏领着夏姑娘自赴礼拜堂,与加克结了亲,签了结婚簿。
从此夏雅丽就与加克夫扫同一居。
加克奈夫要接斐氏来家,姑娘不许,只好仍住旧屋。
加克新婚燕 尔,自然千依百顺。
姑娘倒也克勤妇职,贤声四布。
加克愈加敬爱。
差不多加克家里的全权,都在姑娘掌握中了。
自古道:“鼓钟于宫,声闻于外。”
又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何况一嫁一娶偌大的事,虽姑娘嘱咐不许声张,哪里瞒得过人呢?自从加克娶了姑 娘,人人都道彩凤随鸦,不免纷纷议论,一传十,十传百,就传到了鲁翠、波儿麻等一班一党一人耳中。
先都不信,以为夏姑娘与克兰斯有生死之约,哪里肯背盟倒嫁一党一 中仇人呢!后来鲁翠亲自来寻姑娘,谁知竟闭门不纳,只见了斐氏,方知人言不虚,不免大家痛骂夏雅丽起来。
这日一党一人正在秘密所决议此事如何处置,可巧克兰斯 从德国回来,也来赴会。
一进门,别的都没有听见,只听会堂上一片声说:“夏雅丽嫁了”五个字,直打入耳鼓来。
克兰斯飞步上前,喘吁吁还未说话,鲁翠一见他 来,就迎上喊道:“克兰斯君,你知道吗?你的夏雅丽嫁了,嫁了加克奈夫!”克兰斯一听这话,但觉耳边霹雳一声,眼底金星四爆,心中不知道是盐是醋是糖是 姜,一古脑儿都倒翻了,只喊一声:“贱婢!杀!杀!”往后便倒,口淌白沫。
大家慌了手脚。
鲁翠忙道:“这是急痛攻心,只要扶他坐起,自然会醒的。”
波儿麻 连忙上来扶起,坐在一张大椅里。
果然不一会醒了,噁的吐出一口浓痰,就跳起来要刀。
波儿麻道:“要刀做什么?”
克兰斯道:“你们别管,给我刀,杀给你们 看!”鲁翠道:“克兰斯君别忙,你不去杀她,我们怕她泄漏一党一中秘密,也放不过她。
可是我想,夏雅丽学问、见识、本事都不是寻常女流,这回变得太奇突。
凡奇 突的事倒不可造次,还是等你好一点,晚上偷偷儿去探一回。
倘或真是背盟从仇,就顺手一刀了账,岂不省事呢!”克兰斯道:“还等什么好不好,今晚就去!”于 是大家议定各散。
鲁翠临走,回顾克兰斯道:“明天我们听信儿。”
克兰斯答应,也一路回家,不免想着向来夏姑娘待他的情义,为他离乡背井,绝无怨言。
这回在 柏林时候,饭余灯背、送抱推襟,一种密切的意思,真是笔不能写、口不能言,如何回来不到一月就一变至此呢?况且加克奈夫又是她素来厌恨的,上回谈起他名 氏,还骂他哩,如何倒嫁他?难道有什么不得已吗?一回又猜想她临行替他要小照儿的厚情,一回又揣摸她不别而行的深意。
这一刻时中,一寸心里,好似万马奔 驰,千猿腾跃,忽然心酸落泪,忽然切齿横目,翻来覆去,不觉更深,就在胸前掏出表来一看,已是十二点钟,惊道:“是时候了!”连忙换了一身纯黑衣裤,腰间 插了一把一党一中常用的百毒纯钢小尖刀,扎缚停当,把房一中的电灯旋灭了,轻轻推门到院子里,耸身一纵,跳出墙外。
那时正是十月下旬,没有月亮的日子,一路虽有 路灯,却仍觉黑暗似墨、细雾如尘,一片白茫茫不辨人影,只有几个巡捕稀稀落落的在街上站着。
克兰斯靠着身体灵便,竟闪闪烁烁的被他混过几条街去。
看看已到 了加克奈夫的宅子前头,幸亏那里倒没有巡捕,黑魆魆地挨身摸来,只见四围都是四尺来高的短墙,上面排列着铁蒺藜、碎玻璃片。
克兰斯睁眼打量一回,估摸自己 还跳得过去,紧把刀子插插好,猛然施出一个燕子翻身势,往上一掠。
忽听玎珰一声,一个身一子随着几片碎玻璃直滚下去,看时,自己早倒在一棵大树底下。
爬起 来,转出树后,原来在一片草地上,当中有条马车进出的平路。
克兰斯就依着这条路走去,只见前面十来棵郁郁苍苍的不知什么大树,围着一座巍巍的高楼。
楼的下 层乌黑黑无一点火光,只有中层东首一间还点着电灯。
窗里透出光来,照在树上,却见一个人影在那里一闪一闪地动。
克兰斯暗想这定是加克奈夫的卧房了。
可是这 样高楼,怎么上去呢?抑面忽见那几棵大树,树叉儿正紧一靠二层的陽台,不觉大喜。
一伸手,抱定树身,好比白猴采果似的旋转而上。
到了树顶,把身一子使劲一摇, 那树叉直摆过来,哗啦一响,好象树叉儿断了一般。
谁知克兰斯就趁这一摆,一脚已钩定了陽台上的栏杆,倒垂莲似地反卷上去,却安安稳稳站在陽台上了。
侧耳听 了一听,毫无声音,就轻轻地走到那有灯光的窗口,向里一望,恰好窗帘还没放,看个完完全全。
只见房内当地一张铁床,帐子已垂垂放着,房一中寂无人声,就是靠 窗摆着个镜桌,当桌悬着一盏莲花式的电灯,灯下却袅袅婷婷立着个美人儿。
呀,那不是夏雅丽吗?只见她手里拿着个小照儿,看看小照,又看看镜子里的影儿,眼 眶里骨溜溜地滚下泪来。
克兰斯看到这里,忽然心里捺不住的热火喷了出来,拔一出腰里的毒刀直砍进去。
正是:
棘枳何堪留凤采,宝刀直欲溅鸳红。
不知夏雅丽性*命如何,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