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现形记
第34回:办义赈善人是富 盗虚声廉吏难为
话说王慕善这日正在局里请客吃酒,忽然走进来两个堂子里的娘姨、大姐,笑嘻嘻的朝着他说:“我们先生就来。”
王慕善一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相好西荟芳花媛媛的一个大姐,名叫阿金,一个娘姨,名唤阿巧的。
便是前个月里过节,工慕善短欠这花媛媛十二台酒钱,九十六个局钱,节边正因转运不灵,没有送去。
花媛媛的母亲平时因见这位王大少来往的很有几个大人老爷,谅非安心漂帐的人,一时掉头不转也是有的,因此并未叫娘姨、大姐上门来讨,以为过节之后,只要王大少仍旧前来照应,这钱终究要还的。
谁料自从节前顶到如今,王大少一趟未曾光降。
到局里问问,总说在家里,到公馆里问问,又说在局里,打定主意,总不叫你见面。
后来又听他同走的朋友讲起,说王某人节后又做了百花底的周宝宝,两人十分要好,不到一月,已经吃过三个双台,碰过八场和。
花媛媛的娘心上恨极了,几次三番的要去候他,总被他预先得信,不是从后门逃走便是赖在周宝宝房间进住不出来。
因此,花媛媛的娘一连候了几日未曾候到,只得天天仍旧到书局里来跑。
后来碰到过一次,花媛媛的娘本来要同他拼命的,禁不起他花言巧语,下气柔声,一味的软缠,央告花媛媛的娘道:“姆妈不要动气,实因前帐未付,没脸登门,并非不放在心上。”
又道:“姆妈,我的事情你是晓得的。
目下我这爿书局,新马路宋子仁宋大人,铁马路做善举的申义甫申大人,都肯帮我银子,把局面着实还要撑大。
目下他们几位都已答应,但是银子还未到手,等到他们把钱一送来,头一注就先拿来还你。
非但酒钱、菜钱两三百块算不得什么,并且我从前许过媛媛送他一副金钏臂如今也要了此心愿。
请你今天先回去,我少则十天,多则半月,一定不会误你事的。”
花媛媛的娘道:“大少,人心是肉做的!你春天来做我们媛媛的时候,还是个小先生;如今……”王慕善不等他说完,便道:“你不要说了,我有什么不晓得的。
将来银子下来的多,我还要讨媛媛做姨太太哩。
你就是我的丈一母一娘。
我讨了媛媛,接你丈一母一娘一块同住。”
花媛媛的娘道:“大少,你只要把局钱、菜钱算还给我就够了!别的好处我亦不敢想了!”王慕善道:“事情将来定规要如此办,你放心罢了。”
花媛媛的娘只得权时隐忍而去,连他跳槽的事亦未揭穿。
谁知过了半个多月,仍无消息。
花媛媛的娘一连又叫人来过两三趟,无奈总不见面。
他这爿书局乃开在靶子路北面,来一趟非轻容易。
花媛媛的娘急了,乃买通王慕善的车夫。
车夫便告诉他:“几时几日开局,我们东家一定在这里的,你们尽避来就是了。”
花媛媛的娘记在肚里。
谁知到了开局的那一天,王慕善早已防备,预先托了宋子仁替他到营里借了四名亲兵,穿着号褂子站在局门口,弹压闲人;又请巡捕房派了两个华捕,帮同禁阻,一切闲杂人等毋许擅入。
却说花媛媛的娘,这日有事在心,一早便唤女儿起身。
收拾停当,已有十一点半钟,及至走到,不差亦有半点钟了。
只见人来客往,马车包车,着实不少。
花媛媛母女两个晓得此时不便,又在外面茶馆里等了点半钟,看看来的人已去大半,方同了阿金、阿巧踅至门前。
亲兵、巡捕拦阻不准进去。
媛媛母女二人面孔究竟还嫩,禁不起呼喝,便退了出来。
毕竟阿巧心机灵巧,便道:“既到此间,那有不见之理!”便让媛媛母女仍到茶馆里去坐,他就拉了阿金硬闯进去。
巡捕喝问何人,阿巧便说是王老爷自己公馆的人。
巡捕不便阻拦,任其扬长进去。
王慕善一见,果然大吃一惊。
台面上正是一班贵客,倘若闹穿,诸多不便。
急能生巧,便道:“你们来得极好。
我家大老爷本来有封信在这里,我因为有事,所以还没送来。
如此,就托你二人带了去,省得我走一趟。”
说罢,趁着到房取信为由,把阿金、阿巧一直领到帐房,先埋怨他不该当着大众坍我的台,又说:“上下不过几天,怎的就急到这步田地?”
阿巧道:“事情并不与我相干。
他娘儿两个一定要来,同在茶馆里;大少,你自己同他去说罢。”
王慕善绉绉眉头,道:“我正在这里有事,他们偏偏要来同我胡缠!”阿巧道:“这是你自己不好,说话不当话,也怪不得别人。
洋钱一时来不及,多少给他们几个,陆陆续续的开销点,他们也不来找你了。”
王慕善晓得今天的事非钱不能了结,硬一硬头皮,从帐房柜子里取出昨儿新借来的一封洋钱,数了数,除用之外,只剩得六十多块了。
于是把零头留下,先拿五十块钱给媛媛。
又拿十块给阿金、阿巧平分,求他二人快快劝他母女回去,有话过天再说。
阿巧、阿金见钱眼开,乐得做好人,拿着洋钱,倒反千恩万谢而去。
王慕善见他二人走出大门,方把一块石头放下,重新赶到客堂入席,连说:“对不住!……”又道:“刚才来的两个人,说也好笑,他先生就是普庆里的洪如意。
还是家兄去年路过上海的时候照应过他几十个局,碰过几场和,吃过两台酒。
等到家兄进京之后,他俩常常通信,还带过东西,都是小侄替他们传递。”
宋子仁道:“令兄大人真要算个风一流才子了!洪如意是由苏州来的,一切气派到底两样。”
当下你一句,我一句,竟把花媛媛一段故事,丝毫未曾揭穿。
王慕善于是把心放下,举箸让菜,忽然才觉得不见了上面第二位申大善士,忙问众人:“申老伯那里去了?”
宋子仁对他说:“申义翁听说为着庄上存的一笔款子,也不晓得怎样,管家来送了个信给他,他就急忙忙的去了。
不及关照你,托我们关照你。
一打岔就忘记了。”
王慕善听了,甚为气闷。
只因蔡智庵有劝他代借五千银子的一句话,虽未答应,在王慕善却不能不痴心妄想。
当下席散,众人告辞。
次日,朱礼斋果然送到五百银子。
王慕善千恩万谢,自不必说。
但是上节过节拖欠太多,五百银子换了六百几十块钱,还还局帐,还还店帐。
大老官有了钱,腰把子就硬起来了,不免又要多摆几个双台以及吃大菜,叉麻雀,坐马车,看戏,制行头,都是跟着来的。
不到十天,五百雪花银早花得干干净净。
等到钱化完了,又想到:“宋子仁还答应过我一百银子,不免向他要来应用。”
偏偏碰着这位老先生极其罗苏,又是极其小心,见面之后,问长问短;问:“局里一个月有多少开销?现在已刻了多少书?每年可趁几个钱?”
王慕善于是随嘴乱编,只求搪塞过去,好拿他的银子。
后来宋子仁又说了许多勉励他的话,然后拿出来一张月底的期票。
王慕善钱既到手,如获至宝,便也不肯久坐,随意敷衍了几句,一溜烟辞了出来。
回到局里,一看是张期票远水救不得近火,于欢喜之中不免稍为失望。
踌躇了半天,只得托本局帐房朋友,化了几块洋钱,到小钱庄上去贴现,贴了回来,又被帐房扣下五十多块,说是工匠薪工,厨房伙食,再不付,人家都要散工了。
王慕善因到手只有八十来块钱,急的朝着帐房跺脚,心上虽不愿意,而又奈何他不得。
八十来块钱禁不得大用,不到三天又完了。
没得钱用,只得虽觅别法,又想:“钱少了,实在不够挥霍。
现在不去找蔡智庵,前天承他美意,肯替一我向申义甫设法。”
主意打定,便去找察智庵。
蔡智庵听出前天申义甫的口气,晓得他一定不肯挪借,恐怕自己去说不成功,要坍台的,便道:“这话须得你老哥自己去找他,我们旁边人只能敲敲边鼓。
他同老哥交情厚,自然会替老哥想法子的。”
王慕善不知他用意,便道:“卑职遵大人的示,且等卑职去过之后,看是如何说法,再来禀复大人,求大人替卑职想个法儿。”
蔡智庵道:“就是如此。”
王慕善从蔡智庵那里出来,果然去找申大善士。
进门之后,托门上人通报。
门上人说:“我们大人正接着山西电报,听说山西今年闹荒年,抚台有电报来托这里汇银子去,正请了阎二老爷来,在厅上商量呢。
你老还是此刻见,还是停刻见?”
王慕善一想:“我这趟来的真不凑巧!偏偏来找他,偏偏碰着他有事。
但既来到此间,断无不见佛面之理。”
便道:“不管是谁,你替一我回就是了。”
门上人递上名片。
申义甫一见是他,肚皮里就有点不愿意,心上想道:“那天蔡某人一开口就劝我借给他五千银子,好容易被我借端逃走。
他今日又缠上门来,真正讨厌!”欲待不见,不料王慕善已到廊檐底下等请了。
申大善士无法,只得叫“请”。
见面之后,寒暄过去,申义甫不等他说话,先问他道:“你晓得了没有?”
王慕善回称不知;又问:“老伯有什么事情?”
申义甫道:“山西荒年,草根树皮没得吃了,现在吃人肉。
抚台有电报来托我替他捐一百万银子的款,立等散放。
老兄,你是晓得我的光景的,不要说是一百、八十万,就是十万、八万、三千、五千,我也得一个个的在人头上捐下来,那里有这笔闲款来垫哩。”
王慕善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老伯做的是好事,如果有钱垫,自然早解去一天可以把人早救活一天。”
申义甫道:“呀呀乎!兄弟若不是办的顶真,都像这样东挪西借起来,那里还能撑得起这个局面。”
阎二先生也帮着申义甫,说申大先生如何勤恳,如何为难,“现在赈捐已成强一弩一之末,那里能像从前来的容易”。
滔滔汩一汩,说个不了。
王慕善到此,方请教他姓字。
申义甫道:“你连阎二先生阎大善人还不认得?也难为你这个老上海了!他姓阎,他的号叫阎佐之,新近由知州保举了直隶州。
已经三次奉旨嘉奖,有两回上谕高头,兄弟名字底下一个总是他。”
阎二先生听了,满面孔义形于色*,便亦请教王慕善的名号,王慕善说了。
申义甫道:“这位王大哥,就是我同你说过开办善书局的那一位。”
阎二先生道:“我们中国人认得字的有限,要做善事,靠着善书教化人终究事倍功半。
倘若拿善书送给人家,人家不看,这书岂不白丢?依兄弟愚见:总不如实事求是,做些眼前功德,到底实在些。
申大先生以为何如?”
申义甫未及开口,王慕善道:“兄弟力量不足,所以只好刻刻书,劝化劝化人。
如果本钱大,力量足,像申老伯做的这些事我都要做的。”
阎二先生冷笑道:“做善事要本钱,任凭你一辈子都做不成!兄弟资格浅,说不着。
即以我们这申大先生而论,当初他家太太老伯手里,何尝有钱。
他家太太老伯起初处个小陛,一年不过十来吊钱。
后来本乡里因他年高望重,就推他做了一位乡董。
他老人家从此到处募捐,广行善事。
俗语说:“和尚吃八方。”
他家太太老伯连着师姑庵里的钱都会募了来做好事,也总算神通广大了。
他家太太老伯不在的时候,已经积聚下几百吊钱。
到他太老伯,以至他老伯手里,齐巧那两年山东、河南接连决口,京、津一带,赤地千里。
地方上晓得他家肯做善事,就把他推戴起来,凡有赈捐,一概由他家经手。
所以等到他家老伯去世,庄上的银子已经存了好几十万了。
申老伯去世的前头几年,记得那时候我只有十三岁。
有天到申府上替申老伯请安,申老伯拦着我的手,说道:“你们小孩子家,第一总要做好人;做了好人,终究有返本的。
你想,我公公手里是什么光景?连顿粗茶淡饭也吃不饱。
自从做了善事,到我手里,如今房子也有了,田地也有了,官也有了,家里老婆了孩子也有了,伺候的人也有了,那一桩不是做善事来的?“皇天不负苦心人”,这句话是一点不错的。”
后来申老伯去世,就传到我们这位申大先生手里。
申大先生更与众不同,非但场面比前头来的大,如今他老人家的顶子已经亮蓝,指日就要红了。
你不听见说他们世兄即日也要保道台?真正是凤一毛一济美,可钦,可敬!”
王慕善听了,不胜艳羡,随向阎二先生说道:“你佐翁先生虽然不及申老伯,照此下去,发财亦是意中之事。”
阎二先生道:“说那里话!我那里比得上他!《大学》上说的“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
我现在正在这里求着哩。”
申义甫道:“不用你求,山西这一趟,你亦跑不掉。
现在算来算去与其我们捐了银子汇上去叫他们去做现成好人,何如我们自己去,也乐得叫他们地方上供一应供一应。
我们吃辛吃苦,卖了许多面子,捐了许多银子,还不应该好好的巴结巴结我们吗。
而且还可以多带几个人去,将来义赈出力,保案当中也乐得多提拔几个人。”
阎二先生一迭连声的答应“是”,又问:“大约几时可以动身?”
申义甫道:“至少亦得十来天。
现在顶要紧的是刻捐册,刻好了,好托报馆里替一我们一家家去分送。
稿子我这里已经拟好了一张,你看看,还有要改的地方没有?”
阎二先生大约看了一遍,说道:“好是好,但是还少了八个字。”
申义甫忙问:“那八个字?”
阎二先生道:““经手私肥,雷殛火焚”这八个字好少的吗?你若是不把这八个字刻上去,人家一定不相信。”
申义甫道:“是极,是极!这是我一时忘记,这八个字本来是不能少的。”
其时王慕善亦站起来帮着看了捐册底稿一遍,愣在旁边,一声不敢言语。
后来听了他二人攀谈,方晓得其中还有这许多讲究。
随后申、阎二人又议论到名字。
申义甫道:“兄弟是劝捐世家,居中头一个,兄弟也不消客气的人。
其余的你斟酌去罢。”
王慕善至此忽然动了附骥的念头,便朝着申义甫说道:“申老伯,小侄虽是材力浅薄,这劝捐的事,自分还办得来。
可否这捐册后头附上小侄一个名字?一来等小侄附骥①,叫人家瞧着小侄得与诸大善士在一块儿办事,也是莫大的荣幸。
再则小侄也可以借此历练历练。
小侄情愿报效,捐来的钱,涓滴归公,一个薪水也不敢领。”
①附骥:即附骥尾,比喻依附他人而成名。
申义甫听了他话,同阎二先生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歇了半天,申义甫未及开言,阎二先生先发话道:“备个名字在里头,这样事倒不容易。
你不要以为安个名字上去是小事,一个名字虽然只有三个字,一个要有几百万银子的沉重。
你自问你有这个肩膀担得起这个沉重不能?”
王慕善道:“既然如此,我去找宋子仁宋老伯做个保人,可好不好?”
申义甫一想:“他这来是为借钱来的,现在借钱的话说不出口,倒想帮着劝捐,只求附个名字,我不好不答应他。
而且他所来往的都是几个观察,看上去场面还不错,乐得送个人情答应了他。”
便道:“并不是兄弟不相信吾兄,一定要吾兄找保人,实因事情关系者大,并不是兄弟一人之事,兄弟也作不得主。
有个保人,人家就不会批评到兄弟了。”
王慕善道:“这个小侄都知道。”
申甫义又道:“吾兄现在做了我们自己一家人了,但愿吾兄从此一帆风顺,升官发财,各式事情都在此中生发,真正是名利双收,再好没有。
从前人说:“为善最乐”,兄弟是过来人,难道还骗你吗?”
王慕善听了,自然高兴。
阎二先生道:“现在捐册还没有刻,再一笔笔的捐起来,至快也要二十天才得动身。
今年十月里乃是家慈的七十晋九的生日。
上次广西赈捐请奖案内已经替他老人家请了二品封典。
前月家表兄进京,顺便把诰命轴子领到。
兄弟打算看个日子,借张园替他老人家热闹一天。
十月里兄弟要出去放赈,不能在家里,也就借此预祝,以尽人子之心。
大先生以为何如?”
申义甫道:“是极,是极!显亲扬名,本该如此。
佐兄不是这两年办赈,那里能够有此一番作为。
如有知单公启,兄弟一定预名。”
阎二先生道:“本要借重。”
又闲谈了一回,彼此别去。
自从这天起,申义甫便拿红纸另写了一张“劝捐山西急赈总局”的条子贴在门口。
王慕善便不时的到他家里鬼混。
过了三天,捐册石印好了,下一排末了一个果然刻着王慕善的名字。
王慕善看了,心上着实得意。
所有捐册,除送报馆代为随报分送外,但止王慕善一个人身上就揣了五六百张。
每到一处,开口三句话不离本行,立刻从怀里掏出捐册来送给人看,又指着末一个名字,说道:“这就是兄弟,现在也在这里头帮忙。
诸公如要赈济,不妨交给兄弟,同送到局里都是一样的。
再者兄弟是初进去,等兄弟名下多捐几个,也替兄弟撑撑面子。”
人家见他说得如此恳切,有些抹不下脸的,不免都得应酬他几块,然而大注捐款一注没有。
捐了三天,捐册送掉三百多份,只捐得一百八十几块洋钱,都是些零星碎户。
王慕善便有些懒惰起来。
及至回到局里一问,才晓得申大先生三天不出门,坐在家里已经捐了人家十几万了。
王慕善才晓得这劝捐一事,竟同做官一样,非有资格不可。
正是有话便长,无话便短。
过了几天,便是阎二先生替他老太太预祝的日子。
到了几天头里,先把张园大洋房定下,隔夜带了家人前去铺设一新。
又定了一班髦儿戏①,发了一张知单,总共请了三百多客,都是上海有名的大人先生。
到了次日,阎二先生一早起来,穿了袍褂,坐了马车,赶到张园。
又把自己妾生的一个儿子带了来。
这个儿子才有九岁,也扎扮着,穿着小袍套小靴帽,戴着五品顶子。
说今天来的客多,好叫他帮着回拜。
此外帐房家人,一共去了十来个。
①髦儿戏:清同治、光绪年间,在一些大城市出现的、由青少年女演员演出的戏班,大多唱京戏、昆剧。
阎二先生是七点钟到的张园。
八点钟头一位客到,乃是这里有名的一位道台,叫做“磕头道台”。
这人年纪也有四十来岁了。
据他自己说,他这个道台也捐了二十来年了,指省湖北一直没有当过差使。
公馆住在上海。
专候人家有喜庆等事,他便穿着衣帽前来摆阔,无论这家同他有无来往,只要是场面上的人,被他晓得了,到了这一天,一定是他头一个戴着大红顶子前来磕头的。
后来大家看熟了,就送他这们一个美号,叫做“磕头道台”。
人家见磕头道台无处不磕头,就有些不认得的人,偶遇家中有事,亦就发付帖子给他,等他来磕头。
这位磕头道台吃量又好,每到一个人家,总要等到开过席吃过中饭才走,有时候并且连晚饭都吃了去。
人家有事,人来客往,总得有人陪客。
别位大人先生,就是发帖子请他光陪,来虽来,不过同点卯应名一般,一来就走,而且还有拿架子不来的;独有这位磕头道台,他一到之后,马上就替你陪客送客,一直忙碌到走,不消主人费心的。
因此各家有事都要请他。
且说这天磕头道台到了大洋房里,拜过寿堂,见过主人,让坐奉茶。
此时为时尚早,大洋房内空落落的一个客没有。
主人阎二先生因这位磕头道台没有什么谈头,便把儿子唤过来,叫他替老伯请安。
磕头道台一见,先问几岁,读什么书。
阎二先生一一回答过。
磕头道台又见他戴着顶子,便问:“世兄贵班?”
阁二先生道:“还是前年四川水灾赈捐案内买的捐票捐的一个同知职衔。
小孩子年纪小,等他大些再替他弄实官。”
磕头道台道:“现在捐票什么折头?兄弟想请一个三代一品封典。”
阎二先生道:“有有有。
某翁是自己人,我老实说。
若是别人,就是出了钱我也不同他讲的。
某翁要办这件事,姑且再等一两个月。
这回山西义赈,极少要捐七八十万。
有些捐整千整万的人,他们各人会替自己请奖,或者移奖子弟,我们想不到他的好处;就是请奖之外,有点盈余,也为数有限。
其次,当铺钱业虽然由各府各县传谕各帮首董勒令派捐,将来他们这些捐票仍旧要出卖与人,希冀捞回两个。
这种捐票都跟着大行大市走的,我们也占不到便宜。
要拾便宜倒在零碎捐款上头。
人家捐了一百、八十,十块、八块,谁还想什么好处。
然而积少成多,这便是经手人的沾光。
譬如有一百万银子的捐款,照例请奖,人所共知的也不过十万、二十万,其余的都要等到凑齐整数。
将要奏报出去的时候,那一省的事就由那一省的督、抚同我们商量好了,定个折扣卖给人家,仍旧可以请奖。
人家乐得便宜,谁不来买。
而且这笔卖买多半还是我们经手。”
磕头道台道:“如此一来,就是打个六折、七折卖给人家,岂不是一百万银子的捐款又多出六七十万吗?倒可以救人不少!”阎二先生道:“你这人好呆!再拿这银子去赈济,我们一年辛苦到头,为的什么。
果然如此,我为什么不叫你买捐票,倒叫你等两天呢?叫你等两天就有便宜给你。
不过这里头也不是我兄弟一人之事。
现在山西急等赈济,靠你观察的面子,只要能够经手募捐万把银子,于照例请奖之外,兄弟并且可以在别人名下想个法子再送你一个保举;不要说是一个三代一品封典,别的官还可以得好几个哩。”
磕头道台听了,着实心动。
不过要他募捐一万银子,尚待踌躇。
正谈论间,客人也陆陆续续的来了,于是打住话头。
后来客人渐渐的多了,主人便吩咐开席。
磕头道台抢着代做主人,让人喝酒。
自从冷荤盘子吃起,以至吃到后四道,一直没有住嘴。
末了上了一碗红烧蹄子,他先让众人吃。
众人都说:“谢谢,实在吃不下了。”
他见众人不吃,便拿筷子横着一卷,一张蹄子的皮统通被他卷来,放在饭碗上。
只见他拿筷子把蹄子一块一块夹碎,有一寸见方大小,和在饭里,不上一刻工夫,狼吞虎咽,居然吃个精光。
依他肚皮,还没有吃饱,因见众人都停了筷子,他亦只好罢休。
这桌席散,齐巧有后来的客,多开一席。
他又抢着代东,吃过第二顿方才吃饱。
抹过脸,又着实替主人张罗了一回,看了一回堂戏,后来见客人都已散完,他才走的。
且说阎二先生等老太太生日做过,停了一日,出门谢过客,便预备起身。
他说出去放赈是穿不得皮袍子的,山西天冷,叫家里人替他做了一身丝棉袄裤穿在里头,将来外面就是罩件破棉袍子也很够了。
因为要做大善士,面子上不能不装做十二分俭朴。
银子可以由汇兑庄汇去,棉袄棉裤不能不自己带去。
好在沿途都有地方官派人照料。
大善士是前去救人的,皇上还要另眼看待,不要说是一个小小州县。
一个不好,只要大善士一封信给抚台,立刻拿他撤任,就是参官亦容易。
因此上,谁敢不来巴结他!诸事停当,便带了师爷、二爷一块儿上了火轮船,取道京、津,径往山西。
在路行走非止一日,他到那里,沿途都打电报给山西抚台;好在大善士打电报是不花钱的。
有天到了山西境界。
山西抚台预先有滚单下来给沿途州、县,说是南方大善士阎某人带了银子,还有棉袄棉裤前来赈济,是救我们山西百姓来的,我们地方上不好不尽地主之谊,一路之上都要好好派人招呼。
那些州、县接到本省上司公事,有什么不尽心的。
打尖住宿,一齐都预备公馆。
有些还张灯结彩,地方官自己出来迎接,大善士到店之后,还送鱼翅酒席。
阎二先生要做出清正的样子,一到店忙叫店家把灯彩一齐撤去,人家送来的酒席,一概不收。
问店里伙计要一碗开水,把带来的馍馍泡上两个,吃了充饥;同人家说:“我们有干粮吃,还算过的天堂日子。
将来走到太原那边,赤地千里,寸谷不收,草根树皮都没得吃,饿得吃人肉,那日子才不是人过的哩!”说到这里,恨不得就哭出来,说道:“我想到那些遭难人的苦楚,我连干粮都吃不下了!”人家看了他这个样子,都拿他十分敬重,齐说:“这才真正是好人哩!”这个风声一出,下站办差的便不敢替他张灯结彩送酒席了。
谁知他见人家办差草率,便道人家有心怠慢他,说:“我费了千辛万苦,带了银子来到你们山西地方放赈,原来替你们地方上救百姓的,怎么连点供一应都没有?吃的东西亦不预备?还是瞧不起我们拿我们不当人呢?还是多嫌我们不要我们来放赈?既然多嫌我们不要我们来放赈,我立刻写封信给抚台,等我们回去就是了。”
地方官一见大善士生了气,那还了得!早吓得屁滚尿流。
自己当面求情求不下,又托了绅士出来挽留,才算答应的。
等到地方官赶把酒席做好送来,他又说不要了,又道:“我不是争他这点东西,为的是场面上下不去。
况且我们办善举的人,自有干粮充饥,是从来不受人家酒席的。”
决计不收,一定叫来人抬回去。
地方官拿他无可如何,只得忍气吞声而止。
有些州、县还有意巴结大善士,连大善士的师爷、二爷都得好处,托他在大善士跟前吹嘘,将来大善士到省,好在抚、藩跟前替他说好话,调好缺。
因此,这一路上,大善士甚有威风。
一日到了太原地界。
这太原一府正是被灾顶重的地方。
大善士见机,晓得善门难开;倘若再像从前耀武扬威,被乡下那些人瞧见,一拥而前,那时节,连他的肉都被人家吃掉还不够。
于是吩咐手下人,分做三四起,一齐扮做逃荒的样子,都不坐车,走了十几里。
等到进了城,见了本城地方官,然后再声张起来,说是南边阎大善士到了。
抚台得了信,不等他来拜,先自己去拜他,说了多少仰慕感激的话,一口一声“阎老先生”,又面谕首府、县好生款待,好生招呼。
阎二先生的官阶虽然只有个知州,然而这一回乃是赈济而来,便摆出他大善士的架子,连抚台亦不放在眼里,竟称抚台为某翁,自己称兄弟。
齐巧这位抚台乃是最讲究这些过节的,现在为着要银子赈济,不能不仰仗于他,虽然奈何他不得,心上却实在不高兴,面子上依旧竭力敷衍。
阎二先生头天到得太原,第二天就派了手下司事等众带了钱米,分往各处,稽查户口,核实散放;自己也穿了极破的衣服跟在里头做事。
列位要晓得:这些做大善士的人,一年到头,捐了人家多少银钱,自己吃辛吃苦,毕竟那被灾户口也着实沾光;若无此辈更不知要死掉多少人,有了此辈到底救活性*命不少。
此乃做书人持平之论;若是一概抹杀,便不成为恕道了。
但是办捐的人能够清白乃心,实事求是,不于此中想好处的虽然也有;至于像这回书上所说的各节,却亦不能全免。
既然有了这种人这等事,做书的人拿他描画出来,也不算得刻薄了。
闲话少叙。
且说阎二先生在太原足足放了两个多月的赈,又办了些善后事宜,功德做了不少,银子却也用去不少。
不但山西百姓颂声载道,就是山西官员,从巡抚以下,也没有一个不感激他的。
他到此更觉扬扬得意,目中无人。
又他生平为人度量极小,天底下人,除他之外,没有一个好的。
回省之后,见了抚台,便把他放赈所到的地方那些府、厅、州、县,某人如何不好,某人如何不好,一半公怨,一半私仇,竟说的没有一个好人。
抚台听了,当时亦着实生气,吩咐藩台把情节较重的撤参了几个。
毕竟他的架子太大了,不满意于人的地方很多。
起先是他到抚台面前说人不好,后来渐渐的有人到抚台面前说他不好。
人众我寡,一张嘴如何说得过众人。
抚台想起他的前情,见了人那副傲慢样子,心上很不舒服他。
因此便将计就计,上了一个折子,上叙:
“山西吏治,早已坏到极处。
现当大旱之后,户口凋残,元气一时难以骤复;非得关心民瘼之员,竭力抚循,不足以资补救。
兹查有南中义绅、分省补用知州阎某人,此次由上海捐集巨款,来晋赈济,急公好义,已堪嘉尚。
自到太原后,臣屡次接见,见其才识宏通,性*情朴实;每至一处放赈,往往恶衣菲食,与厮养同甘苦,奔驰于炎天烈日之中,实属坚忍耐劳,难能可贵。
及试以他事,尤复刚毅果敢,不避嫌怨,实为当今不可多得之员。
伏乞俯念晋省需才,允留该员在晋差遣委用之处,出自逾格鸿慈”各等语。
折子上去,朝廷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有天批折回来,抚台也不声张,袖了折子前去拜他。
见面之后,又着实拿他抬举,慢慢露出借重之意。
阎二先生听了,只当是抚台敷衍他的话,不免拿腔做势,添了许多自抬身价的话,说甚么“现在山东,直隶都等着我去放赈,我顾了你们便顾不了别处。
现在除非有上谕留我在贵省帮忙,那是无可如何之事。
除此以外,无论是谁都留我不住。”
抚台到此方微微的一笑,从袖筒管里取出批折,送到他的面前。
此时也不称他为阎老先生,但说得一句道:“现在有上谕在此,老兄请看。”
阎二先生一听大惊,赶忙接在后中看时,只见前是山西抚台的折子保举他,留他在山西的派话;后面一行奉旨,是“阎某人着交某人差遣委用”十几个字。
阎二先生看到这里,一时又惊又喜,两手拿着折子放不下来。
惊的是:他在我面前,从未提过一声,凭空的一个折子竟其把我留下。
喜的是:我本是一个没有省分的人,现在忽然归了特旨班,即日就可补缺。
因此心上忐忑不定。
但是既经留在山西,同抚台便是堂属体制,不能再照前番称呼。
一旦要我恭顺起来,并非心有不甘,实在面子上一时放不下去。
前日是并起并坐,今日是“大人、卑职”,未免叫不出口,难以为情。
仔细思量,踌躇不决。
既而一想:“他既然能够晓得我的好处,保举我,他便是我的知己。
古人云:“感恩知己。”
我既感他的恩,就是叫一声大人,有何不可。”
主意打定,于是放下折子,慌忙离座,恭恭敬敬朝抚台磕了个头。
磕头之后,接着请了一个安,说了声“卑职蒙大人提拔,谢大人栽培。
卑职情愿伺候大人,替大人效力”。
抚台仍旧照前同他客气:每逢禀见,无不立请,见了面总是灌米汤。
有些实缺道、府都赶他不上。
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抚台从没道过一个“不”字,因而官一场上有些黑点的反去趋奉他,巴结他。
他起初同人家还客气,到得后来,也就“居之不疑”了。
又过了些时,他带来的银钱已渐渐放完,因为要在抚台面前讨好,又打电报到上海汇了十几万来。
起先银子都归他一人经手,除掉放赈之外,并无别用。
自从改归山西差遣之后,上海二批汇来的钱,抚台渐渐也要干预;有时并借办理善后为名,向他支付。
他碍于抚台情面,不敢不付。
十几万银子,经不得几回也就完了。
银子用完再打电报到上海;人家晓得他已经做了山西的官,而且银子已用掉不少,大约可以无须再行接济,以后的钱便来得不像前头容易了。
他此时正在热头上,为了一件甚么事到抚台面前说首府不好。
抚台马上把首府撤任,就同藩台商量,派阎某人署理。
藩台说:“阎某人乃是知州班次,署理知府,未免衔缺不甚相当。”
抚台把脸一板,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拘什么资格吗?我从前保举他,留他在山西,就想要重用他的。
现在朝廷尚且破格用人,你我岂可拘守成例!”藩台被抚台驳得无话可说,只得诺诺称“是”。
回到衙门里,立刻挂牌;然而为他碰了抚台一个钉子,心上总不高兴。
第二天阎二先生上去谢委,独独藩台没有见他。
抚台又立逼催他接印。
恰巧前任这几个月碰着天旱,一无进款,赔的也苦极了,也乐得收交卸一天早轻快一天,阎二先生择定第三天接印。
他老先生向来是俭朴惯的,上任的那一天,坐了一乘破轿子,名为四轿。
其实只有两个轿夫,一把红伞,一面锣,喝道的亦止有一个。
问问那些人那里去,回称:“都饿跑了。”
阎二先生不便挑剔。
等到拜过印,升堂点卯,六房书吏只有三个人,差役亦只有五六个。
点卯应名都是一个人轮流上来好几趟。
及至看他们穿的衣裳,都同叫化子一样。
阎二先生手里早捏着一把汗,晓得荒年没有收成,这个缺万无生发;只得将机就计,做个清官,还好蒙骗上司的耳目。
等到接印之后,一连十几日,下属应送的到任规,一处没有,而且弄得是政简刑清,案无留牍,连下属申详的案件,半个月来,亦是一桩没有。
并不是德化感人,实因太原一府的百姓都已死净逃光,所以接印以来,竟无一事可做。
他这时仍旧总办放赈事务。
看看秋尽冬来,北方天气寒冷,未交十月,已下得一场大雪。
上海一连去了几个电报,不见有银子汇来,心中正在愁闷,一日端坐衙中,忽然接到抚台一个札子,折阅之下,这一急非同小可!要知所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