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树庭前诸谢,紫荆花下一田。埙篪和公弟《喻世明言》第十卷 膝大尹鬼断家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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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 - 第十卷 膝大尹鬼断家私

喻世明言

第十卷 膝大尹鬼断家私

玉树庭前诸谢,紫荆花下一田。

埙篪和公弟兄贤,父母心中欢忭。

多少争财竟产,同根何苦自相煎。

相持鹬蚌枉垂涎,落得渔人取便。

这首词名为《西一江一 月》,是劝人家弟兄和睦的。”

且说如今一藏经典,都是教人为善的。

懦教育十一经、六经、五经,释教育诸品《大藏金经》,道教育《南华冲虚经》及诸品藏经,盈箱满案 ,干言万语,看来都是赘疯。

依我说,要做好人,只消个两字经,是“孝弟”两,个字。

那两字经中,又只消理会一个字,是个“孝”字。

假如孝顺父母的,见父母所爱者,亦爱之;父母所敬者亦敬之。

何况兄弟行中,同气连枝,想到父母身上去,那有不和不睦之理?就是家私田产,总是父母挣来的,分什么尔我?较什么肥瘠?假如你生于穷汉之家,分文没得承受,少不得自家挽起眉毛,挣扎过活。

见成有田有地,几自争多嫌寡,动不动推说爹娘偏爱,分受不均。

那爹娘在九泉之下,他心上必然不乐。

此岂是孝子所为?所以古人说得好,道是:难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

怎么是难得者兄弟?且说人生在世,至亲的莫如爹娘,爹娘养下我来时节,极早已是壮年了,况且爹娘怎守得我同去?也只好半世相处。

再说至爱的莫如夫妇,白头相守,极是长久的了。

然未做亲以前,你张我李,各门各户,也空着幼年一段。

只有兄弟们,生于一家,从幼相随到老。

有事共商,有难共救,真像手足一般,何等情谊!譬如良田美产,今日弃了,明日又可挣得来的;若失了个弟兄,分明割了一手,析了一足,乃终身缺陷。

说到此地,岂不是难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若是为田地上,坏了手足亲情,到不如穷汉,赤光光没得承受,反为干净,省了许多是非口舌。

如今在下说一节国朝的故事,乃是“滕县尹鬼断家私”。

这节故事是劝人重义轻财,休忘了“孝弟”两字经。

看官们或是有弟兄没兄弟,都不关在下之事,各人自去摸着心头,学好做人便了。

正是:善人听说心中刺,恶人听说耳边风。

话说国朝永乐年间,北直顺天府香河县,有个倪太守,双名守谦,字益之,家累干金,肥田美宅。

夫人陈氏,单生一子,名曰善继,长大婚娶之后,陈夫人身故。

倪太守罢官鳏店,虽然年老,只落得精神健旺。

凡收租、放债之事,件件关心,不肯安闲享用。

其年七十九岁,倪善继对老子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

父亲今年七十九,明年八十齐头了,何不把家事一交一 卸与孩儿掌管,吃些见成茶饭,岂不为美?”

老头子摇着头,说出几句道:“在一日,管一日。

督你心,督你力,挣些利钱穿共吃。

直持两脚壁立直,那时不关我事得。”

每年十月间,倪太守亲往庄上收租,整月的住下。

庄户人家,肥鸡美酒,尽他受用。

那一年 ,又去住了几日。

偶然一日,午后无事,绕庄阔步,观看野景。

忽然见一女子同着一个自发婆婆,向溪边石上捣衣。

那女子虽然村妆打捞,颇有几分姿色:

发同漆黑,眼若波明。

纤纤十指似栽葱,曲曲双眉如抹黛。

随常布帛,俏身躯赛着续罗;点景野花,美丰收不须钗钿。

五短身材偏有趣,二八年纪正当时。

倪太守老兴勃发,看得呆了。

那女子捣衣己毕,随着老婆婆而走。

那老儿留心观看,只见他走过数家,进一个小小自篱笆门内去了。

倪太守连忙转身,唤管庄的来,对他说如此如此,教他访那女子跟脚,曾否许人,若是没有人家时,我要娶他为妄,未知他肯否?管庄的巴不得奉承家主,领命便走。

原来那女子姓梅,父亲也是个府学秀才。

因幼年父母双亡,在外婆身边居住。

年一十七岁,尚未许人。

管庄的访得的实了,就与那老婆婆说:“我家老爷见你女孙儿生得齐整 ,意欲聘为偏房。

虽说是做小,老奶奶去世己久,上面并无人拘管。

嫁得成时,丰衣足食,自不须说;连你老人家年常衣服、茶、米,都是我家照顾;临终还得个好断送,只怕你老人家没福。”

老婆婆听得花锦似一片说话,即时依允。

也是姻缘前定,一说便成。

管庄的回覆了倪太守,太守大喜!讲定财礼,讨皇历看个吉日,又恐儿子阻挡,就在庄上行聘,庄上做亲。

成亲之夜,一老一少,端的好看!有《西一江一 月》为证:

一个乌纱自发,一个绿鬓红妆。

枯藤缠树嫩花香,好似奶公相傍。

一个心中凄楚,一个暗地惊慌。

只愁那话武郎当,双手扶持不上。

当夜倪太守抖擞精神,勾消了姻缘簿上。

真个是:恩爱莫忘今夜好,风光不减少年时。

过了一朝,唤个轿子抬那梅氏回宅,与儿子、媳妇相见。

阖宅男妇,都来磕头,称为“小奶奶”。

倪太守把些布帛赏与众人,各各欢喜。

只有那倪善继心中不美,面前虽不言语,背后夫妻两口儿议论道:“这老人武没正经!一把年纪,风灯之烛,做事也须料个前后。

知道五年十年在世,却去干这样不了不当的事!讨这花枝般的女儿,自家也得精神对付他,终不然担误他在那里,有名无实。

还有一件,多少人家老汉身边有了少一妇 ,支持不过;那少一妇 熬不得,走了野路,出乖露丑,为家门之站。

还有一件,那少一妇 蹋随老汉,分明似出外度荒年一般,等得年时成熟,他便去了。

平时偷短偷长,做下私房,东一西四的畜开;又撤娇撤痴,要汉子制办衣饰与他。

到得树倒鸟飞时节,他便颠作嫁人,一包儿收拾去受用。

这是木中之蠹,米中之虫。

人家有了这般人,最损元气的。”

又说道:“这女子娇模娇样,好像个妓十女,全没有良家体段,看来是个做声分的头儿,擒老公的太岁。

在咱爹身边,只该半妄半婢,叫声姨姐,后日还有个退步。

可笑咱爹不明,就叫众人唤他做‘小奶奶’,难道要咱们叫他娘不成?咱们只不作准他,莫要奉承透了,讨他做大起来,明日咱们颠到受他呕气。”

夫妻二人,唧唧哝哝,说个不了,早有多嘴的,传话出来。

倪太守知道了,虽然不乐,却也藏在肚里。

幸得那梅氏秉性一温一 良,事上接下,一一团一 和气,众人也都相安

过了两个月,梅氏得了身孕,瞒着众人,只有老公知道。

一日一,一日九,捱到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小孩儿出来,举家大惊!这日正是九月九日,乳名取做重陽儿。

到十一日,就是倪太守生日。

这年恰好八十岁了,贸窖盈门。

倪太守开筵管持,一来为寿诞,二来小孩儿一朝,就当个汤讲之会。

众宾客道:“老先生高年,又新添个小令郎,足见血气不衰,乃上寿之征也。”

倪太守大喜!倪善继背后又说道:“男子六十而一精一绝,况是八十岁了,那见枯树上生出花来?这孩子不知那里来的杂种,决不是咱爹嫡血,我断然不认他做兄弟。”

老子又晓得了,也藏在肚里。

光陰似箭,不觉又是一年。

重陽儿周岁,整备做萃盘故事。

里亲外眷,又来作贸。

倪善继到走了出门,不来陪客。

老子己知其意,也不去寻他回来,自己陷着诸亲,吃了一日酒。

虽然口中不语,心内未免有些不足之意。

自古道:“子孝父心宽。

那倪善继乎日做人,又贪又狠;一心只怕小孩子长大起来,分了他一股家私,所以不肯认做兄弟;预先把恶话谣言,日后好摆布他母子。

那倪太守是读书做官的人,这个关窍怎不明白?只恨自家老了,等不及重陽儿成|人长大,日后少不得要在大儿子手里讨针线;今日与他结不得冤家,只索忍耐。

看了这点小孩子,好生病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纪,好生怜他。

常时想一会,闷一会,恼一会,又懊悔一会。

再过四年,小孩子长成五岁。

老子见他伶俐,又武会顽耍,要送他馆中上学。

取蚌学名,哥哥叫善继,他就叫善述。

拣个好日,备了果酒,领他去拜师父。

那师父就是倪太守请在家里教孙儿的,小叔侄两个同馆上学,两得其便。

谁知倪善继与做爹的不是一条心肠。

他见那孩子取名善述,与己排行,先自不像意了。

又与他儿子同学读书,到要儿子叫他叔叔,从小叫叫了,后来就被他欺压;不如唤了儿子出来,另从个师父罢。

当日将儿子唤出,只推有病,连日不到馆中。

倪太守初时只道是真病。

过了几日,只听得师父说:“大令郎另聘了个先生,分做两个学堂,不知何意?”

倪太守不听犹可,听了此言,不觉大怒,就要寻大儿子问其缘故。

又想到:“天生活般逆种,与他说也没干,由他罢了!”含了一口闷气,回到房中,偶然脚慢,拌着门槛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搀到醉翁床 上坐下,己自不省人事。

急请医生来看,医生说是中风。

忙取姜汤灌醒,扶他上床 。

虽然心下清爽,却满身麻木,动掸不得。

梅氏坐在床 头,煎汤煎药,殷勤伏侍,连进几服,全无功效。

医生切脉道:“只好延框子,不能全愈了。”

倪善继闻知,也来看觑了几遍。

见老子病势沉重,料是不起,便呼么喝六;打童骂仆,预先装出家主公的架子来。

老子听得,愈加烦恼。

梅氏只得啼哭,连小学生也不去上学,留在房中,相伴老子。

倪太守自知病笃,唤大儿子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头帐目总数,都在上面,分付道:“善述年方五岁,衣服尚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也未必能管家。

若分家私与他,也是枉然,如今尽数一交一 付与你。

倘或善述日后长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督他娶房媳妇,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亩,勿令饥寒足矣。

这段话,我都写绝在家私簿上,就当分家,把与你做个执照。

梅氏若愿嫁人,听从其便;倘肯守着儿子度日,也莫强他。

我死之后,你一一恢我言语,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

倪善继把簿子揭开一看,果然开得细,写得明,满脸堆下笑来,连声应道:“爹休忧虑,恁儿一一依爹分付便了。”

抱了家私簿子,欣然而去。

梅氏见他走得远了,两眼垂泪,指着那孩子道:“这个小冤家,难道不是你嫡血?你却和盘托出,都把与大儿子了,教我母子两口,异日把什么过活?”

倪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继不是个良善之人,若将家私平分了,连这小孩子的性命也难保;不如都把与他,像了他意,再无护忌。”

梅氏又哭道:“虽然如此,自古道子无嫡庶,武杀厚簿不均,被人笑话。”

倪太守道:“我也顾他不得了。

你年纪正小,趁我未死,将儿子嘱付善继。

持我去世后,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尽你心中,拣择个好头脑,自去图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们身边讨气吃。”

梅氏道:“说那里话!一奴一家也是懦门之女,妇人从一而终;况又有了这小孩儿,怎割舍得抛他?好歹要守在这孩子身边的。”

倪太守道:“你果然肯守志终身么?莫非日久生悔?”

梅氏就发起大誓来。

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坚莫愁母子没得过活。”

便向枕边摸出一件东西来,一交一 与梅氏。

梅氏初时只道又是一个家私簿子,却原来是一尺阔、一尺长的一个小轴子。

梅氏道:“要这小轴儿何用?”

倪太守道:“这是我的行乐园,其中自有奥妙。

你可俏地收藏,休露人目。

直持孩子年长,善继不肯看顾他,你也只含藏于心。

等得个贤明有间官来,你却将此轴去诉理,述我遗命,求他细细推详,自然有个处分,尽贝你母子二人受用。”

梅氏收了轴子。

话休絮烦,倪太守又延了数日,一夜 痰撅,叫唤不醒,呜呼哀哉死了,享年八十四岁。

正是:

一寸气在于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早知九泉将不去,作家辛苦着何由!

且说倪善继得了家私簿,又讨了各仓各库匙钥,每日只去查点家财杂物,那有功夫走到父亲房里问安。

直等呜呼之后,梅氏差丫鬟去报知凶信,夫妻两口方才跑来,也哭了几声“老爹爹”。

没一个时辰,就转身去了,到委着梅氏守一尸一。

幸得衣袁棺椁诸事都是预办下的,不要倪善继费心。

殡殓成服后,梅氏和小孩子,两口守着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离。

善继只是点名应窖,全无哀痛之意,七中便择日安葬。

回丧之夜,就把梅氏房中,倾箱倒筐;只怕父亲存下些私房银两在内。

梅氏乖巧,恐怕收去了他的行乐园,把自己原嫁来的两只箱笼,到先开了,提出几件穿旧的衣裳,教他夫妻两口捡看。

善继见他大意,到不来看了。

夫妻两口儿乱了一回,自去了。

梅氏思量苦切,放声大哭。

那小孩子见亲娘如此,也哀哀哭个不住。

恁般光景,任是泥人应堕泪,从教铁汉也酸心。

次早,倪善继又唤个做屋匠来看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与自家儿子做亲。

将梅氏母子,搬到后园一间杂屋内栖身。

只与他四脚小床 一张和几件粗台粗凳,连好家火都没一件。

原在房中伏侍有两个丫鬟,只拣大些的又唤去了,止留下十一二岁的小使女。

每日是他厨下取饭。

有菜没菜,都不照管。

梅氏见不方便,索性讨些饭米,堆个土灶,自炊来吃。

早晚做些针指,买些小菜,将就度日。

小学生到附在邻家上学,束脩都是梅氏自出。

善继又屡次数妻子劝梅氏嫁人,又寻媒姬与他说亲,见梅氏誓死不从,只得罢了。

因梅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语,所以善继虽然凶狠,也不将他母子放在心上。

光陰似箭,善述不觉长成一十四岁。

原来梅氏乎生谨慎,从前之事,在儿子面前一字也不题。

只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无益有损。

守得一十四岁时,他胸中渐渐一婬一渭分明,瞒他不得了。

一日,向母亲讨件新绢衣穿,梅氏回他:“没钱买得。”

善述道:“我爹做过太守,止生我弟兄两人。

见今哥哥恁般富贾,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勾了,是怎地?既娘没钱时,我自与哥哥索讨。”

说罢就走。

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儿,一件绢衣,直甚大事,也去开口求人。

常言道:‘惜福积福’,‘小来穿线,大来穿绢’。

若小时穿了绢,到大来线也没得穿了。

再过两年,等你读书进步,做娘的情愿卖身来做衣服与你穿着。

你那哥哥不是好惹的,缠他什么!”善述道:“娘说得是。”

口虽答应,心下不以为然,想着:“我父亲万贯家私,少不得兄弟两个大家分受。

我又不是随娘晚嫁、拖来的油瓶,怎么我哥哥全不看顾?娘又是恁般说,终不然一匹绢儿,没有我分,直持娘卖身来做与我穿着。

这话好生奇怪!扮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

心生一计,瞒了母亲,径到大宅里去。

寻见了哥哥,叫声:“作揖。”

善继到吃了一惊,问弛:“来做甚么?”

善述道:“我是个绍绅子弟,身上蓝缕,被人耻笑。

特来寻哥哥,讨匹绢去做衣服穿。”

善继道:“你要衣服穿,自与娘讨。”

善述道:“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不是娘管。”

善继听说“家私”二宇,题目来得大了,便红着脸问道:“这句话,是那个数你说的?”

你今日来讨衣服穿,还是来争家私?”

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先要件衣服,装装体面。”

善继道:“你这般野种,要什么体面!老爹爹纵有万贯家私,自有嫡子嫡孙,干你野种屁事!你今日是听了甚人蹿掇,到此讨野火吃?莫要惹着我性子,教你母子二人无安身之处!”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么我是野种?惹着你性子,便怎地?难道谋害了我娘儿两个,你就独占了家私不成?”

善继大怒,骂道:“小畜生,敢挺撞我!”牵住他衣袖儿,捻起拳头,一连七八个栗暴,打得头皮都青肿了。

善述挣脱了,一道烟走出,哀哀的哭到母亲面前来,一五一十,备细述与母亲知道。

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听教训,打得你好!”口里虽然此说,扯着青布衫,督他摩那头上肿处,不觉两泪一交一 流。

有诗为证:

少年嫠妇拥遗孤,食薄衣单百事无。

只为家庭缺孝子,同枝一树判荣枯。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继藏怒,到道使女进去致意,说小学生不晓世事,冲撞长兄,招个不是。

善继几自怒气不息。

次日侵早,邀几个族人在家,取出父亲亲笔分关,请梅氏母子到来,公同看了,便道:“尊亲长在上,不是善继不肯养他母子,要捻他出去。

只因善述昨日与我争取家私,发许多话,诚恐日后长大,说话一发多了,今日分析他母子出外居住。

东庄住房一所,田五十八亩,都是遵依老爹爹遗命,毫不敢自专,伏乞尊亲长作证。”

这伙亲族,乎昔晓得善继做人利害,又且父亲亲笔遗嘱,那个还肯多嘴,做闲冤家?都将好看的话儿来说。

那奉承善继的说道:“干金难买亡人笔。

照依分关,再没话了。”

就是那可怜善述母子的,也只说道:“男子不吃分时饭,女子不着嫁时衣。

多少白手成家的!如今有屋住,有田种,不算没根基了,只要自去挣钱。

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个命在。”

梅氏料道:“在园屋居住,不是了日!”只得听凭分析,同孩儿谢了众亲长,拜别了祠堂,辞了善继夫妇;教人搬了几件旧家火和那原嫁来的两只箱笼,雇了牲口骑坐,来到东庄屋内。

只见荒草满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修整的。

上漏下湿,怎生住得?将就打扫一两间,安顿床 铺。

唤庄户来问时,连这五十八亩田,都是最下不堪的:大熟之年,一半收成还不能勾;若荒年,只好赔粮。

梅氏只叫得苦。

到是小学生育智,对母亲道:“我弟兄两个,都是老爹爹亲生,为何分关上如此偏向?其中必有缘故。

莫非不是老爹爹亲笔?自古道:家私不论尊卑。

母亲何不告官申理?厚簿凭官府判断,到无怨心。”

梅氏被孩儿题起线索,便将十来年隐下衷情,都说出来道:“我儿休疑分关之语,这正是你父亲之笔。

他道你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判与他,以安其心。

临终之日,只与我行乐园一轴。

再一嘱咐:‘其中含藏哑谜,直持贤明有间在任,送他详审,包你母子两口有得过活,不致贫苦’。”

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说,行乐园在那里?快取来与孩儿一看。”

梅氏开了箱儿,取出一个布包来。

解开包袱,里面又有一重油纸封裹着。

拆了封,展开那一尺阔、一尺长的小轴儿,挂在椅上,母子一齐下拜。

梅氏通陈道:“村庄香烛不便,乞恕亵慢。”

善述拜罢,起来仔细看时,乃是一个坐像,乌纱自发,画得丰采如生。

怀中抱着婴儿,一只手指着地下,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

只得依旧收卷包藏,心下好生烦闷。

过了数日,善述到前村要访个师父讲解,偶从关王庙前经过。

只见一伙村人抢着猪羊大礼,祭赛关圣。

善述立住脚头看时,又见一个过路的老者,拄了一根竹杖,也来闲看,问着众人道:“你们今日为甚赛神?”

众人道:“我们遭了屈官司,幸赖官府明白,断明了这公事。

向日许下神道愿心,今日特来拜偿。”

老者道:“什么屈官司?怎生断的?”

内中一人道:“本县向毒上司明文,十家为甲。

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

同甲中,有个赵裁,是第一手针线。

常在人家做夜作,整几日不归家的。

忽一日出去了,月余不归。

老婆刘氏央人四下寻觅,并无踪迹。

又过了数日,河内淳出一个一尸一首,头都打破的,地方报与官府。

有人认出衣服,正是那赵裁。

赵裁出门前一日,曾与小人酒后争句闲话。

一时发怒,打到他家,毁了他几件家私,这是有的。

谁知他老婆把这桩人命告了小人。

前任漆知县,听信一面之词,将小人间成死罪。

同甲不行举首,连累他们都有了罪名。

小人无处伸冤,在狱一载。”

“幸遇新任滕爷,他虽乡科出身,甚是明白。

小人因他熟审时节哭诉其冤。

他也疑惑道:‘酒后争嚷,不是大仇,怎的就谋一命?,准了小人状词,出牌拘人覆审。

滕爷一眼看着赵裁的老婆,千不说,万不说,开口便问他曾否再醮?刘氏道:‘家贫难守,己嫁人了。

’又问:‘嫁的甚人?’刘氏道:‘是班辈的裁缝,叫沈八汉。

’滕爷当时飞拿沈八汉来问道:‘你几时娶这妇人?’八汉道:‘他丈夫死了一个多月,小人方才娶回。

’滕爷道:‘何人为媒?用何聘礼?’八汉道:‘赵裁存日曾借用过小人七八两银子,小人闻得赵裁死信,走到他家探问,就便催取这银子。

那刘氏没得抵偿,情愿将身许嫁小人,准析这银两,其实不曾央媒。

’滕爷又问道:‘你做手艺的人,那里来这七八两银子?’八汉道:‘是陆续凑与他的。

’滕爷把纸笔教他细开逐次借银数目。

八汉开了出来,或米或银共十一次,凑成七两八钱之数。”

“膝爷看罢,大喝道‘赵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陷乎人?’便用夹棍夹起,八汉还不肯认。

滕爷道:‘我说出情弊,教你心服既然放本盘利,难道再没第二个人托得,恰好都借与赵裁?必是乎昔间与他妻子有好,赵裁贪你东西,知情放纵。

以后想做长久夫妻,便谋死了赵裁。

却又教导那妇人告状,拈在成大身上。

今日你开帐的字,与旧时状纸笔迹相同,这人命不是你是谁?’再教把妇人拶指,要他承招。

刘氏听见滕爷言语,句句合拍,分明鬼谷先师一般,魂都惊散了,怎敢抵赖。

拶子套上,便承认了。

八汉只得也招了。

原来八汉起初与刘氏密地相好,人都不知。

后来往来勤了,赵裁怕人眼目,渐有隔绝之意。

八汉私与刘氏商量,要谋死赵裁,与他做夫妻。

刘氏不肯。

八汉乘赵裁在人家做生活回来,哄他店上吃得烂醉;行到河边,将他推倒;用石块打破脑门,沉一尸一河底。

只等事冷,便娶那妇人回去。

后因一尸一骸淳起,被人认出,八汉闻得小人有争嚷之隙,却去唆那妇人告状。

那妇人直持嫁后,方知丈夫是八汉谋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语。

却被滕爷审出真情,将他夫妻抵罪,释放小人宁家。

多承列位亲邻斗出公分,督小人赛神。

老翁,你道有这般冤事么?”

老者道:“恁般贤明官府,真个难遇!本县百姓有幸久”

倪善述听在肚里,便回家学与母亲知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有恁地好官府,不将行乐园去告诉,更持何时?”

母子商议己定。

打听了放告日期,梅氏起个黑早,领着十四岁的儿子,带了轴儿,来到县中叫喊。

大尹见没有状词,只有一个小小轴儿,甚是奇怪,问其缘故。

梅氏将倪善继乎昔所为,及老子临终遗嘱,备细说了。

滕知县收了轴子,教他且去,“持我进衙细看。”

正是:

一幅画图藏哑谜,千金家事仗搜寻。

只因嫠妇孤儿苦,费尽神明大尹心。

不题梅氏母子回家。

且说滕大尹放告己毕,退归私衙,取那一尺阔、一尺长的小轴,看是倪太守行乐园:一手抱个婴孩,一手指着地下。

推详了半日,想道:“这个婴孩就是倪善述,不消说了。

那一手指地,莫非要有间官念他地下之情,督他出力么?”

又想道:“他既有亲笔分关,官府也难做主了。

他说轴中含藏哑谜,必然还有个道理。

若我断不出此事,枉自聪明一世。”

每日退堂,便将画图展玩,于思万想。

如此数日,只是不解。

也是这事合当明白,自然生出机会来。

一日午饭后,又去看那轴子。

丫鬟送茶来吃,将一手去接茶瓯,偶然失挫,泼了些茶把轴子沾湿了。

滕大尹放了茶瓯,走向阶前,双手扯开轴子,就日色晒干。

忽然,日光中照见轴子里面有些字影,滕知县心疑,揭开看时,乃是一幅字纸,托在画上,正是倪太守遗笔。

上面写道:

老夫官居五马,寿逾八旬。

死在旦夕,亦无所恨。

但孽子善述,方年周岁,急未成立。

嫡善继素缺孝友,日后恐为所戕。

新置大宅二所及一切田户,悉以授继。

惟左偏旧小屋,可分与述。

此屋虽小,室中左壁理银五千,作五坛;右壁理银五千,金一千,作六坛,可以准田园之额。

后有贤明有司主断者,述儿毒酬自金一百两。

八十一翁倪守谦亲笔。

年月日花押。

原来这行乐园,是倪太守八十一岁上与小孩子做周岁时,预先做下的。

古人云知子莫若父,信不虚也。

滕大尹最有机变的人,看见开着许多金银,未免垂涎之意。

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差人“密拿倪善继来见我,自有话说。”

却说倪善继独罢家私,心满意足,日日在家中快乐。

忽见县差毒着手批拘唤,时刻不容停留。

善继推阻不得,只得相随到县。

正直大尹升堂理事,差人禀道:“倪善继己拿到了。”

大尹唤到案前,问道:“你就是倪太守的长子么?”

善继应道:“小人正是。”

大尹道:“你庶母梅氏有状告你,说你逐母逐弟,占产占房,此事真么?”

倪善继道:“庶弟善述,在小人身边,从幼抚养大的。

近内告有家财万贯,非同小可;遗笔直伪,也未可知。

念你是缙绅之后,且不难为你。

明日可唤齐梅氏母子,我亲到你家查阅家私。

若厚薄丙然不均,自有公道,难以私情而论。”

喝教室快押出善继,就去拘集梅氏母子,明日一同听审。

公差得了善继的东道,放他回家去讫,自往东庄拘人去了。

再说善继听见官府口气利害,好生惊恐。

论起家私,其实全未分析,单单持着父亲分关执照,干钧之力,须要亲族见证方好。

连夜将银两分送一一党一 亲长,嘱托他次早都到家来。

若官府问及遗笔一事,求他同声相助。

这伙一一党一 之亲,自从倪太守亡后,从不曾见善继一盘一盒,岁时也不曾酒杯相及。

今日大块银子送来。

正是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各各暗笑,落得受了买东西吃。

明日见官,旁观动静,再作区处。

时人有诗云:

休嫌庶母妄兴词,自是为兄意太私。

今日将银买一一党一 ,何如匹绢赠孤儿?

且说梅氏见县差拘唤,己知县主与他做主。

过了一夜 ,次日侵早,母子二人,先到县中去见滕大尹。

大尹道:“怜你孤儿寡一妇 ,自然该督你说法。

但闻得善继执得有亡父亲笔分关,这怎么处?”

梅氏道:“分关虽写得有,却是保全孩子之计,非出亡夫本心。

恩相只看家私簿上数目,自然明白。”

大尹道:“常言道清官难断家事。

我如今管你母子一生衣食充足,你也休做十分大望。”

梅氏谢道:“若得兔于饥寒足矣,岂望与善继同作富家郎乎?”

滕大尹分付梅氏母子:“先到善继家伺候。”

倪善继早己打扫厅堂,堂上设一把虎皮一交一 椅,焚起一炉好香。

一面催请亲族:“早来守候。”

梅氏和善述到来,见十亲九眷都在眼前,一一相见了,也不兔说几句求情的话儿。

善继虽然一肚子恼怒,此时也不好发泄。

各各暗自打点见官的说话。

等不多时,只听得远远喝道之一声 ,料是县主来了。

善继整顿衣帽迎接;亲族中,年长知事的,准备上前见官;其幼辈怕事的,都站在照壁背后张望,打探消耗。

只见一对对执事两班排立,后面青罗伞下,盖着育才有智的滕大尹。

到得倪家门首,执事跪下,呛喝一声。

梅氏和倪家兄弟,都一齐跪下来迎接。

门子喝声:“起去!”轿夫停了五山屏风轿子,滕大尹不慌不忙,跟下轿来。

将欲进门,忽然对着空中,连连打恭;口里应对,恰像有主人相迎的一般。

众人都吃惊,看他做甚模样。

只见滕大尹一路揖让,直到堂中。

连作数揖,口中叙许多寒一温一 的言语。

先向朝南的虎皮一交一 椅上打个恭,恰像有人看坐的一般,连忙转身,就拖一把一交一 椅,朝北主位排下;又向空再一谦让,方才上坐。

众人看他见神见鬼的模样,不敢上前,都两旁站立呆看。

只见滕大尹在上坐拱揖,开谈道:“令夫人将家产事告到晚生手里,此事端的如何?”

说罢,便作倾听之状。

良久,乃摇首吐舌道:“长公子太不良 了。”

静听一会,又自说道:“数次公子何以存活?”

停一会,又说道:“右偏小屋,有何活计?”

又连声道:“领教,领教。”

又停一时,说道:“这项也一交一 付次公子?晚生都领命了。”

少停又拱揖道:“晚生怎敢当此厚惠?”

推逊了多时,又道:“既承尊命恳切,晚生勉领,便给批照与次公子收执。”

乃起身,又连作数揖,一称:“晚生便去。”

众人都看得呆了。

只见滕大尹立起身来,东看西看,问道:“倪爷那里去了?”

门子禀道:“没见甚么倪爷。”

滕大尹道:“有此怪事?”

唤善继问道:“方才令尊老先生,亲在门外相迎;与我对坐了,讲这半日说话,你们谅必都听见的。”

善继道:“小人不曾听见。”

滕大尹道:“方才长长的身儿,瘦瘦的脸儿,高颧骨,细眼睛,长眉大耳,朗朗的一牙须,银也似自的,纱帽皂靴,红袍金带,可是倪老先生模样么?”

唬得众人一身冷汗,都跪下道:“正是他生前模样。”

大尹道:“如何忽然不见了?他说家中有两处大厅堂,又东边旧存下一所小屋,可是有的?”

善继也不敢隐瞒,只得承认道:“有的。”

大尹道:“且到东边小屋去一看,自有话说。”

众人见大尹半日自言自语,说得活龙活观,分明是倪太守模样,都信道倪太守真个出现了。

人人吐舌,个个惊心。

谁知都是胰大尹的巧言。

也是看了行乐园,照依小像说来,何曾有半句是真话!有诗为证:

圣贤自是空题目,惟有鬼神不敢触。

若非大尹假装词,逆子如何肯心服?

倪善继引路,众人随着大尹,来到东偏旧屋内。

这旧屋是倪太守未得第时所居,自从造了大厅大堂,把旧屋空着,只做个仓厅,堆积些零碎米麦在内,留下一房家人。

看见大尹前后走了一遍,到正屋中坐下,向善继道:“你父亲果是有灵,家中事体,备细与我说了。

教我主张,这所旧宅子与善述,你意下何如?”

善继叩头道:“但凭恩台明断。”

大尹讨家私簿子细细看了,连声道:“也好个大家事。”

看到后面遗笔分关,大笑道:“你家老先生自家写定购,方才却又在我面前,说善继许多不是,这个老先儿也是没主意的。”

唤倪善继过来,“既然分关写定,这些田园帐目,一一给你,善述不许妄争。”

梅氏暗暗叫苦,方欲上前哀求,只见大尹又道:“这旧屋判与善述,此屋中之所有,善继也不许妄争。”

善继想道:“这屋内破家破火,不直甚事。

便堆下些米麦,一月前都策得七八了,存不多儿,我也勾便宜了。”

便连连答应道:“恩台所断极明。”

大尹道:“你两人一言为定,个无翻悔。

众人既是亲族,都来做个证见。

方才倪老先生当面嘱付说:‘此屋左壁下,理金五千两,做五坛,当与次儿。

’”善述不信,禀道:“若果然如此,即使万金,亦是兄弟的,小儿并不敢争执。”

大尹道:“你就争执时,我也不准。”

便教手下讨锄头、铁锹等器,梅氏母子作眼,率领民壮,往东壁下掘开墙基,果然理下五个大坛。

发起来时,坛中满满的,都是光银子。

把一坛银子上秤称时,算来该是六十二斤半,刚刚一千两足数。

众人看见,无不惊讶。

善继益发信真了:“若非父亲陰灵出现,面诉县主,这个藏银,我们尚且不知,县主那里知道?”

只见藤大尹教把五坛银子一字儿摆在自家面前,又分付梅氏道:“右壁还有五坛,亦是五千之数。

更有一坛金子,方才倪老先生育命,送我作酬谢之意,我不敢当,他再一相强,我只得领了。”

梅氏同善述叩头说道:“左壁五千,己出望外;若右壁更有,敢不依先人之命。”

大尹道:“我何似知之?据你家老先生是恁般说,想不是虚话。”

再教人发掘西壁,果然六个大坛,五坛是银,一坛是金。

善继看着许多黄自之物,眼里都放出火来,恨不得抢他一锭;只是有言在前,一字也不敢开口。

滕大尹写个照帖,给与善述为照,就将这房家人,判与善述母子。

梅氏同善述不胜之喜,一同叩头拜谢。

善继满肚不乐,也只得磕几个头,勉强说句“多谢恩台主张”。

大尹判几条封皮,将一坛金子封了,放在自己轿前,抬回衙内,落得受用。

众人都认道真个倪太守许下酬谢他的,反以为理之当然,那个敢道个“不”字。

这正叫做鹬蚌相持,渔人得利。

若是倪善继存心忠厚,兄弟和睦,肯将家私平等分析,这干两黄金,弟兄大家该五百两,怎到得滕大尹之手?自自里作成了别人,自己还讨得气闷,又加个不孝不弟之名,干算万计,何曾其计得他人,只算计得自家而己!闲话休题。

再说梅氏母子,次日又到县拜谢膝大尹。

大尹己将行乐园取去遗笔,重新裱过,给还梅氏收领。

梅氏母子方悟行乐园上,一手指地,乃指地下所藏之金银也。

此时有了这十坛银子,一般置买田园,遂成富室。

后来善述娶妻,连生一子,读书成名。

倪氏门中,只有这一枝极盛。

善继两个儿子,都好游荡,家业耗废。

善继死后,两所大宅子,都卖与叔叔善述管业。

里中凡晓得倪家之事本末的,无不以为天报云。

诗曰:

从来天道有何私,堪笑倪郎心太痴,

忍以嫡兄欺庶母,却教死父算生儿。

轴中藏字非无意,壁下理金属有间。

何似存些公道好,不生争竟不兴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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