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
第二十一卷 临安里钱婆留发迹
贵逼十身来不自一由 ,几年辛苦踏山丘。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莱子衣裳宫锦窄,谢公篇咏绮霞羞。
他年名上凌云阁,岂羡当时万户侯?
这八句诗,乃是晚唐时贯休所作。
那贯休是个有名的诗僧,因避黄巢之乱,来于越地,将此诗献与钱王求见。
钱王一见此诗,大加叹赏,但嫌其“一剑霜寒十四州”之句,殊无恢廓之意,遣人对他说,教和尚改“十四州”为“四十州”,方许相见。
贯休应声,吟诗四句。
诗曰:不羡荣华不惧威,添州改字总难依。
闲云野鹤无常住,何处一江一 天不可飞?
吟罢,飘然而入蜀。
钱王懊悔,追之不及。
真高僧也。
后人有诗讥诮钱王,云:文人自古傲王侯,沧海何曾择细流?
一个诗僧容不得,如何安口望添州?
此诗是说钱王度量窄狭,所以不能恢廓霸图,止于一十四州之主。
虽如此说,像钱王生于乱世,独霸一方,做了一十四州之王,称孤道寡,非通小可。
你道钱王是谁?他怎生样出身?有诗为证:项氏宗衰刘氏穷,一朝龙战定关中。
纷纷肉眼看成败,谁向尘埃识骏雄?
话说钱王,名镠,表字具美,小名婆留,乃杭州府临安县人氏。
其母怀孕之时家中时常火发,及至救之,又复不见,举家怪异。
忽一日,黄昏时候,钱公自外而来,遥见一条大蜥蜴,在自家屋上蜿蜒而下,头垂及地,约长丈余,两目熠熠有光。
钱公大惊,正欲声张,忽然不见。
只见前后火光亘天,钱公以为失火,急呼邻里求救。
众人也有已睡的,未睡的,听说钱家火起,都爬起来,收拾挠钩水桶来救火时,那里有什么火!但闻房中呱呱之一声 ,钱妈妈已产下一个孩儿。
钱公因自己错呼救火,蒿恼了邻里,十分惭愧,正不过意,又见了这条大蜥蜴,都是怪事,想所产孩儿,必然是妖物,留之无益,不如溺死,以绝后患。
也是这小孩儿命不该绝,本邻有个王婆,平生念佛好善,与钱妈妈往来最厚。
这一晚,因钱公呼唤救火,也跑来看。
闻说钱妈妈生产,进房帮助,见养下孩儿,欢天喜地,抱去盆中洗裕被钱公劈手夺过孩儿,按在浴盆里面,要将溺死。
慌得王婆叫起屈来,倒身护住,定不容他下手,连声道:“罪过,罪过!这孩子一难一度,投得个男身,作何罪业,要将他溺死!自古道:‘虎狼也有父子之情。
’你老人家是何意故?”
钱妈妈也在床 褥上嚷将起来。
钱公道:“这孩子临产时,家中有许多怪异,只恐不是好物,留之为害!”王婆道:“一点点血块,那里便定得好歹。
况且贵人生产,多有奇异之兆,反为祥瑞,也未可知。
你老人家若不肯留这孩子时,待老身领去,过继与没孩儿的人家养育,也是一条性命,与你老人家也免了些罪业。”
钱公被王婆苦劝不过,只得留了,取蚌小名,就唤做婆留。
有诗为证:
五月佳儿说孟尝,又因光怪误钱王。
试看斗文并后稷,君相从来岂夭亡!
古时姜嫄感巨人迹而生子,惧而弃之于野,百鸟皆舒翼覆之,三日不死。
重复收养,因名曰弃。
比及长大,天生圣德,能播种五谷。
帝尧任为后稷之官,使主稼穑,是为周朝始祖。
到武王之世,开了周家八百年基业。
又春秋时楚国大夫斗伯比与子之女偷十情,生下一儿。
其母夫人以为不雅,私弃于梦泽之中。
子出猎,到于梦泽,见一虎跪下,将乳喂一小儿,心中怪异。
那虎乳罢孩儿,自去了。
子教人抱此儿回来,对夫人夸奖此儿,必是异人。
夫人认得己女所生,遂将实情说出。
子就将女配与斗伯比为妻,教他抚养此儿。
楚国土语唤“乳”做“谷”,唤“虎”做“於菟”,因有虎乳之异,取名曰谷於菟。
后来长大为楚国令尹,则今传说的楚令尹子文就是。
所以说:“贵人无死法。”
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禄。”
今日说钱公满意要溺死孩儿,又被王婆留住,岂非天命?
话休絮烦。
再说钱婆留长成五六岁,便头角渐异,相貌雄伟,膂力非常,与里中众小儿游戏厮打,随你十多岁的孩儿,也弄他不过,只索让他为尊。
这临安里中有座山,名石镜山。
山有圆石,其光如镜,照见人形。
钱婆留每日同众小儿在山边游戏,石镜中照见钱婆留头带冕旒,身穿蟒衣玉带。
众小儿都吃一惊,齐说神道出现。
偏是婆留全不骇惧,对小儿说道:“这镜中神道就是我,你们见我都该下拜。”
众小儿罗拜于前,婆留安然受之,以此为常。
一日回去,向父亲钱公说知其事。
钱公不信,同他到石镜边照验,果然如此。
钱公吃了一惊,对镜暗暗祷告道:“我儿婆留果有富贵之日,昌大钱宗,愿神灵隐蔽镜中之形,莫被人见,恐惹大祸。”
祷告方毕,教婆留再照时,只见小孩儿的模样,并无王者衣冠。
钱公故意骂道:“孩子家眼花说谎,下次不可如此!”
次日,婆留再到石镜边游戏,众小儿不见了神道,不肯下拜了,婆留心生一计。
那石镜旁边,有一株大树,其大百围,枝叶扶疏,可荫数亩;树下有大石一块,有七八尺之高。
婆留道:“这大树权做个宝殿,这大石权做个龙案,那个先爬上龙案坐下的,便是登宝殿了,众人都要拜贺他。”
众小儿齐声道好。
一齐来爬时,那石高又高,峭又峭,滑又滑,怎生爬得上?天生婆留身材矫捷,又且有智,他想着大树本子上有几个鞑靼,好借脚力,相在肚里了,跳上树根,一步步攀缘而上。
约莫离地丈许,看得这块大石亲切,放手望下只一跳,端端正正坐于石上。
众小儿发一声喊,都拜倒在地。
婆留道:“今日你们服也不服?”
众小儿都应道:“服了。”
婆留道:“既然服我,便要听我号令。”
当下折些树枝,假做旗幡,双双成对,摆个队伍,不许混乱。
自此为始,每早排衙行礼,或剪纸为青红旗,分作两军一交一 战,婆留坐石上指挥,一进一退,都有法度。
如违了他便打,众小儿打他不过,只得依他,无不惧怕。
正是:
天挺英豪志量开,休教轻觑小儿孩。
未施济世安民手,先见惊天动地才。
再说婆留到十七八岁时,顶冠束发,长成一表人材;生得身长力大,腰阔膀开;十八般武艺,不学自高。
虽曾进学堂读书,粗晓文义,便抛开了,不肯专心,又不肯做农商经纪。
在里中不干好事,惯一偷鸡打狗,吃酒赌钱。
家中也有些小家私,都被他赌一博 ,消费得七八了。
爹娘若说他不是,他就别着气,三两日出去不归。
因是管辖他不下,只得由他。
此时里中都唤他做“钱大郎”,不敢叫他小名了。
一日,婆留因没钱使用,忽然想起:“顾三郎一伙,尝来打合我去贩卖私盐,我今日身闲无事,何不去寻他?”
行到释迦院前,打从戚汉老门首经过。
那戚汉老是钱塘县第一个开赌一场的,家中养下几个娼妓,招引赌客。
婆留闲时,也常在他家赌钱住宿。
这一日,忽见戚汉老左手上横着一把行秤,右手提了一只大公鸡、一个猪头回来,看了婆留便道:“大郎,连日少会。”
婆留问道:“有甚好赌客在家?”
汉老道:“不瞒大郎说,本县录事老爷有两位郎君,好的是赌一博 ,也肯使花酒钱。
有多嘴的对他说了,引到我家坐地,要寻人赌双陆。
人听说是见在官府的儿,没人敢来上桩。
大郎有采时,进去赌对一局。
他们都是见采,分文不欠的。”
婆留口中不语,心下思量道:“两日正没生意,且去淘摸几贯钱钞使用。”
便向戚汉老道:“别人弱他官府,我却不弱他。
便对一局,打甚紧?
只怕采头短少,须吃他财主笑话。
少停赌对时,我只说有在你处,你与我招架一声,得采时平分便了。
若还输去,我自赔你。”
汉老素知婆留平日赌性最直,便应道:“使得。”
当下汉老同婆留进门,与二钟相见。
这二钟一个叫做钟明,一个叫做钟亮,他父亲是钟起,见为本县录事之职。
汉老开口道:“此间钱大郎,年纪虽少,最好拳棒,兼善博戏。
闻知二位公子在小人家里,特来进见。”
原来二钟也喜拳棒,正投其机;又见婆留一表人材,不胜欢喜。
当下叙礼毕,闲讲了几路拳法。
钟明就讨双陆盘摆下,身边取出十两重一锭大银,放在卓上,说道:“今日与钱兄初次相识,且只赌这锭银子。”
婆留假意向袖中一摸,说道:“在下偶然出来拜一个朋友,遇戚老说公子在此,特来相会,不曾带得什么采来。”
回头看着汉老道:“左右有在你处,你替我答应则个。”
汉老一时应承了,只得也取出十两银子,做一堆儿放着。
便道:“小人今日不方便在此,只有这十两银子,做两局赌么。”
自古道:“稍粗胆壮。”
婆留自己没一分钱钞,却教汉老应出银子,胆已自不壮了,着了急,一连两局都输。
钟明收起银子,便道:“得罪,得罪。”
教小厮另取一两银子,送与汉老,作为头钱。
汉老虽然还有银子在家,只怕钱大郎又输去了,只得认着晦气,收了一两银子,将双陆盘掇过一边,摆出酒肴留款。
婆留那里有心饮酒,便道:“公子宽坐,容在下回家去,再取稍来决赌何如?”
钟明道:“最好。”
钟亮道:“既钱兄有兴,明日早些到此,竟日取乐;今日知己相逢,且共饮酒。”
婆留只得坐了,两个妓十女唱曲侑酒。
正是:
赌一场逢妓十女,银子当砖块。
牡丹花下死,还却风一流 债。
当日正在欢饮之际,忽闻叩门声。
开看时,却是录事衙中当直的,说道:“老爷请公子议事。
教小的们那处不寻到,却在这里!”钟明、钟亮便起身道:“老父呼唤,不得不去。
钱兄,明日须早来顽耍。”
嘱罢,向汉老说声相扰,同当直的一齐去了。
婆留也要出门,被汉老双手拉住道:“我应的十两银子,几时还我?”
婆留一手劈开便走,口里答道:“来日送还。”
出得门来,自言自语的道:“今日手里无钱,却赌得不爽利。
还去寻顾三郎,借几贯钞,明日来翻本。”
带着三分酒兴,径往南门街上而来。
向一个僻静巷口撒溺,背后一人将他脑后一拍,叫道:“大郎,甚风吹到此?”
婆留回头看时,正是贩卖私盐的头儿顾三郎。
婆留道:“三郎,今日相访,有句话说。”
顾三郎道:“甚话?”
婆留道:“不瞒你说,两日赌得没兴,与你告借百十贯钱去翻本。”
顾三郎道:“百十贯钱却易,只今夜随我去便有。”
婆留道:“那里去?”
顾三郎道:“莫问莫问,同到城外便知。”
两个步出城门,恰好日落西山,天色渐暝。
约行二里之程,到个水港口,黑影里见缆个小船,离岸数尺,船上芦席满满冒住,密不通风,并无一人。
顾三郎捻起泥块,向芦席上一撒,撒得声响。
忽然芦席开处,船舱里钻出两个人来,咳嗽一声。
顾三郎也咳嗽相应,那边两个人,即便撑船拢来。
顾三郎同婆留下了船舱,船舱还藏得有四个人。
这里两个人下舱,便问道:“三郎,你与谁人同来?”
顾三郎道:“请得主将在此。
休得多言,快些开船去。”
说罢,众人拿橹动篙,把这船儿弄得梭子般去了。
婆留道:“你们今夜又走什么道路?”
顾三郎道:“不瞒你说,两日不曾做得生意,手头艰难。
闻知有个王节使的家小船,今夜泊在天目山下,明早要进香。
此人巨富,船中必然广有金帛,弟兄们欲待借他些使用。
只是他手下有两个苍头,叫做张龙、赵虎,大有本事,没人对付得他。
正思想大郎了得,天幸适才相遇,此乃天使其便,大胆相邀至此。”
婆留道:“做官的贪赃枉法得来的钱钞,此乃不义之财,取之无碍!”
正说话间,听得船头前荡桨响,又有一个小划船来到。
船上共有五条好汉在上,两船上一般咳嗽相应。
婆留已知是同伙,更不问他。
只见两船帮近,顾三郎悄悄问道:“那话儿歇在那里?”
划船上人应道:“只在前面一里之地,我们已是着眼了。”
当下众人将船摇入芦苇中歇下,敲石取火。
众好汉都来与婆留相见。
船中已备得有酒肉,各人一大碗酒大块肉吃了一顿,分拨了器械,两只船,十三筹好汉,一齐上前进发。
遥见大船上灯光未灭,众人摇船拢去,发声喊,都跳上船头。
婆留手执铁棱棒打头,正遇着张龙,早被婆留一棒打落水去。
赵虎望后艄便跑,满船人都吓得魂飞魄散,那个再敢挺敌。
一个个跪倒船舱,连声饶命。
婆留道:“众兄弟听我分付:只许收拾金帛,休杀害他性命。”
众人依言,将舟中辎重恣意搬龋唿哨一声,众人仍分作两队,下了小船,飞也是摇去了。
原来王节使另是一个座船,他家小先到一日。
次日,王节使方到,已知家小船被盗。
细开失单,往杭州府告状。
杭州刺史董昌准了,行文各县,访拿真赃真盗。
文书行到临安县来,知县差县尉协同缉捕使臣,限时限日的擒拿,不在话下。
再说顾三郎一伙,重泊船于芦苇丛中,将所得利物,众人十三分均分。
因婆留出力,议定多分一分与他。
婆留共得了三大锭元宝,百来两碎银,及金银酒器首饰又十余件。
此时天色渐明,城门已开。
婆留怀了许多东西,跳上船头,对顾三郎道:“多谢作成,下次再当效力。”
说罢,进城径到戚汉老家。
汉老兀自床 上翻身,被婆留叫唤起来,双手将两眼揩抹,问道:“大郎何事来得恁早?”
婆留道:“钟家兄弟如何还不来?
我寻他翻本则个。”
便将元宝碎银及酒器首饰,一顿一交一 付与戚汉老,说道:“恐怕又烦累你应采,这些东西都留你处,慢慢的支销。
昨日借你的十两头,你就在里头除了罢。
今日二钟来,你替我将几两碎银做个东道,就算我请他一席。”
戚汉老见了许多财物,心中欢喜,连声应道:“这小事,但凭大郎分付。”
婆留道:“今日起早些,既二钟未来,我要寻个静办处打个盹。”
戚汉老引他到一个小小绑儿中白木床 上,叫道:“大郎任意安乐,小人去梳洗则个。”
却说钟明、钟亮在衙中早饭过了,袖了几锭银子,再到戚汉老家来。
汉老正在门首买东买西,见了二钟,便道:“钱大郎今日做东道相请,在此专候久了,在小绑中打盹。
二位先请进去,小人就来陪奉。”
钟明、钟亮两个私下称赞道:“难得这般有信义之人。”
走进堂中,只听得打鼾之一声 ,如霹雳一般的响。
二钟吃一惊,寻到小绑中,猛见个丈余长一条大蜥蜴,据于床 上,头生两角,五色云雾罩定。
钟明、钟亮一齐叫道:“作怪!”只这声“作怪”,便把云雾冲散,不见了蜥蜴,定睛看时,乃是钱大郎直挺挺的睡着。
弟兄两个心下想道:“常闻说异人多有变相,明明是个蜥蜴,如何却是钱大郎?此人后来必然有些好处,我们趁此未遇之先,与他结一交一 ,有何不美?”
两下商量定,等待婆留醒来,二人更不言其故,只说:“我弟兄相慕信义,情愿结桃园之义,不知大郎允否?”
婆留也爱二钟为人爽慨,当下就在小绑内,八拜定一交一 。
因婆留年最小,做了三弟。
这日也不赌钱,大家畅饮而别。
临别时,钟明把昨日赌赢的十两银子,送还婆留。
婆留那里肯收,便道:“戚汉老处小弟自己还过了,这银,大哥权且留下,且待小弟手中乏时,相借未迟。”
钟明只得收去了。
自此日为始,三个人时常相聚。
因是吃酒打人,饮博场中出了个大名,号为“钱塘三虎”。
这句话,吹在钟起耳朵里来,好生不乐,将两个儿子禁约在衙中,不许他出外游荡。
婆留连日不见二钟,在录事衙前探听,已知了这个消息。
害了一怕,好几日不敢去寻二钟相会。
正是:
取友必须端,休将戏谑看。
家严儿学好,子孝父心宽。
再说钱婆留与二钟疏了,少不得又与顾三郎这伙亲密,时常同去贩盐为盗。
此等不法之事,也不知做下几十遭。
原来走私商道路的,第一次胆小,第二次胆大,第三、第四次,浑身都是胆了。
他不犯本钱,大锭银大贯钞的使用,侥幸其事不发,落得快活受用,且到事发再处,他也拚得做得。
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
只因顾三郎伙内陈小乙,将一对赤金莲花杯,在银匠家倒唤银子,被银匠认出是李十九员外库中之物,对做公的说了。
做公的报知县尉,访着了这一伙姓名,尚未挨拿。
忽一日,县尉请钟录事父子在衙中饮酒。
因钟明写得一手好字,县尉邀至书房,求他写一幅单条。
钟明写了李太白《少年行》一篇,县尉展看称美。
钟明偶然一眼觑见大端石砚下,露出些纸脚,推开看时,写得有多人姓名。
钟明有心,捉个冷眼,取来藏于袖中。
背地偷看,却是所访盐客的单儿,内中有钱婆留名字。
钟明吃了一惊,上席后不多几杯酒,便推腹痛先回。
县尉只道真病,由他去了,谁知却是钟明的诡计。
当下钟明也不回去,急急跑到戚汉老家,教他转寻婆留说话。
恰好婆留正在他场中铺牌赌色。
钟明见了也无暇作揖,一只臂膊牵出门外,到个僻静处,说道如此如此,“幸我看见,偷得访单在此。
兄弟快些藏躲,恐怕不久要来缉捕,我须救你不得。
一面我自着人替你在县尉处上下使钱,若三个月内不发作时,方可出头。
兄弟千万珍重。”
婆留道:“单上许多人,都是我心腹至友,哥哥若营为时,须一例与他解宽。
若放一人到官,众人都是不干净的。”
钟明道:“我自有道理。”
说罢,钟明自去了。
这一个信息急得婆留脚也不停,径跑到南门寻见顾三郎,说知其事,也教他一伙作速移开,休得招风揽火。
顾三郎道:“我们只下了盐船,各镇市四散撑开,没人知觉。
只你守着爹娘,没处去得,怎么好?”
婆留道:“我自不妨事,珍重珍重。”
说罢别去。
从此婆留装病在家,准准住了三个月。
早晚只演一习一 槍棒,并不敢出门。
连自己爹娘也道是个异事,却不知其中缘故。
有诗为证:钟明欲救婆留难,又见婆留转报人。
同乐同忧真义气,英雄必不负一交一 亲。
却说县尉次日正要勾摄公事,寻砚底下这幅访单,已不见了。
一时乱将起来,将书房中小厮吊打,再不肯招承。
一连乱了三日,没些影响,县尉没做道理处。
此时钟明、钟亮拚却私财,上下使用,缉捕使臣都得了贿赂;又将白银二百两,央使臣转送县尉,教他阁起这宗公事。
幸得县尉性贪,又听得使臣说道,录事衙里替他打点,只疑道那边先到了录事之手,我也落得放松,做个人情。
收受了银子,假意立限与使臣缉访。
过了一月两月,把这事都放慢了。
正是“官无三日紧”,又道是“有钱使得鬼推磨”,不在话下。
话分两头。
再表一江一 西洪州有个术士,此人善识天文,精通相术。
白虹贯日,便知易水奸谋;宝气腾空,预辨丰城神物。
决班超封侯之贵,刻一邓一 通饿死之期。
殃祥有准半神仙,占候无差高术士。
这术士唤做廖生,预知唐季将乱,隐于松门山中。
忽一日夜坐,望见斗牛之墟,隐隐有龙文五采,知是王气。
算来该是钱塘分野,特地收拾行囊来游钱塘;再占云气,却又在临安地面。
乃装做相士,隐于临安市上。
每日市中人求相者甚多,都是等闲之辈,并无异人在内。
忽然想起:“录事钟起,是我故友,何不去见他?”
即忙到录事衙中通名。
钟起知是故人廖生到此,倒屣而迎。
相见礼毕,各叙寒一温一 。
钟起叩其来意,廖生屏去从人,私向钟起耳边说道:“不肖夜来望气,知有异人在于贵县。
求之市中数日,查不可得。
看足下尊相,虽然贵显,未足以当此也。”
钟起乃召明、亮二子,求他一看。
廖生道:“骨法皆贵,然不过人臣之位。
所谓异人,上应着斗牛间王气,惟天子足以当之,最下亦得五霸诸侯,方应其兆耳。”
钟起乃留廖生在衙中过宿。
次日,钟起只说县中有疑难事,欲共商议,备下酒席在英山寺中,悉召本县有名目的豪杰来会,令廖生背地里一个个看过,其中贵贱不一,皆不足以当大贵之兆。
当日席散,钟起再邀廖生到衙,欲待来日,更搜寻乡村豪杰,教他饱看。
此时天色将晚,二人并马而回。
却说钱婆留在家,已守过三个月无事,欢喜无限。
想起二钟救命之恩,大着胆,来到县前,闻得钟起在英山寺宴会,悄地到他衙中,要寻二钟兄弟拜谢。
钟明、钟亮知是婆留相访,乘着父亲不在,慌忙出来,相迎聚话。
忽听得马铃声响,钟起回来了。
婆留望见了钟起,唬得心头乱跳,低着头,望外只顾跑。
钟起问是甚人,喝教拿下。
廖生急忙向钟起说道:“奇哉,怪哉!所言异人,乃应在此人身上,不可慢之。”
钟起素信廖生之术,便改口教人好好请来相见,婆留只得转来。
钟起问其姓名,婆留好象泥塑木雕的,那里敢说。
钟起焦燥,乃唤两个儿子问:“此人何姓何名?住居何处?缘何你与他相识?”
钟明料瞒不过,只得说道:“此人姓钱,小名婆留,乃临安里人。”
钟起大笑一声,扯着廖生背地说道:“先生错矣!
此乃里中无赖子,目下幸逃法网,安望富贵乎?”
廖生道:“我已决定不差,足下父子之贵,皆因此人而得。”
乃向婆留说道:“你骨法非常,必当大贵,光前耀后,愿好生自爱。”
又向钟起说道:“我所以访求异人者,非贪图日后挈带富贵,正欲验我术法之神耳。
从此更十年,吾言必验,足下识之。
只今日相别,后会未可知也。”
说罢,飘然而去。
钟起才信道婆留是个异人,钟明、钟亮又将戚汉老家所见蜥蜴生角之事,对父亲述之,愈加骇然。
当晚,钟起便教儿子留款婆留,劝他勤学槍棒,不可务外为非,致损声名。
家中乏钱使用,我当相助。
自此钟明、钟亮仍旧与婆留往来不绝,比前更加亲密。
有诗为证:堪嗟豪杰混风尘,谁向贫穷识异人?
只为廖生能具眼,顿令录事款嘉宾。
话说唐僖宗乾符二年,黄巢兵起,攻掠浙东地方,杭州刺史董昌,出下募兵榜文。
钟起闻知此信,对儿子说道:“即今黄寇猖獗,兵锋至近,刺史募乡勇杀贼,此乃壮士立功之秋,何不劝钱婆留一去?”
钟明、钟亮道:“儿辈皆愿同他立功。”
钟起欢喜,当下请到婆留,将此情对他说了。
婆留磨拳撑掌,踊跃愿行。
一应衣甲器仗,都是钟起支持;又将银二十两,助婆留为安家之费,改名钱镠,表字具美,劝留“镠”二音相同故也。
三人辞家上路,直到杭州,见了刺史董昌。
董昌见他器岸魁梧,试其武艺,果然熟闲,不胜之喜,皆署为裨将,军前听用。
不一日,探子报道:“黄巢兵数万将犯临安,望相公策应。”
董昌就假一钱镠以兵马使之职,使领兵往救。
问道:“此行用兵几何?”
钱镠答道:“将在谋不在勇,兵贵一精一不贵多。
愿得二钟为助,兵三百人足矣。”
董昌即命钱镠于本州军伍自行挑选三百人,同钟明、钟亮率领,望临安进发。
到石鉴镇,探听贼兵离镇止十五里。
钱镠与二钟商议道:“我兵少,贼兵多;只可智取,不可力敌:宜出奇兵应之。”
乃选杯一弩一手二十名,自家率领,多带良箭,伏山谷险要之处。
先差炮手二人,伏于贼兵来路,一等贼兵过险,放炮为号,二十张强弓,一齐射之;钟明、钟亮各引一百人左右埋伏,准备策应;余兵散在山谷,扬旗呐喊,以助兵势。
分拨已定,黄巢兵早到。
原来石鉴镇山路险隘,止容一人一骑。
贼先锋率前队兵度险,皆单骑鱼贯而过。
忽听得一声炮响,二十张劲一弩一齐发,贼人一大惊,正不知多少人马。
贼先锋身穿红锦袍,手执方天画戟,领插令字旗,跨一匹瓜黄战马,正扬威耀武而来,却被一弩一箭中了颈项,倒身颠下马来,贼兵大乱。
钟明、钟亮引着二百人,呼风喝势,两头杀出。
贼兵着忙,又听得四围呐喊不绝,正不知多少军马,自相蹂踏。
斩首五百余级,余贼溃散。
钱镠全胜了一阵,想道:“此乃侥幸之计,可一用不可再也。
若贼兵大至,三百人皆为齑粉矣。”
此去三十里外,有一村,名八百里,引兵屯于彼处,乃对道旁一老媪说道:“若有人问你临安兵的消息,但言屯八百里就是。”
却说黄巢听得前队在石鉴镇失利,统领大军,弥山蔽野而来。
到得镇上,不见一个官军,遣人四下搜寻居民问信。
少停,拿得老媪到来,问道:“临安军在那里?”
老媪答道:“屯八百里。”
再三问时,只是说“屯八百里”。
黄巢不知“八百里”是地名,只道官军四集,屯了八百里路之远,乃叹道:“向者二十弓一弩一手,尚然敌他不过,况八百里屯兵乎?杭州不可得也!”于是贼兵不敢停石鉴镇上,径望越州一路而去,临安赖以保全。
有诗为证:能将少卒胜多人,良将机谋妙若神。
三百兵屯八百里,贼军骇散息烽尘。
再说越州观察使刘汉宏,听得黄巢兵到,一时不曾做得准备,乃遣人打话,情愿多将金帛犒军,求免攻掠。
黄巢受其金帛,亦径过越州而去。
原来刘汉宏先为杭州刺史,董昌在他手下做裨将,充募兵使,因平了叛贼王郢之乱,董昌有功,就升做杭州刺史,刘汉宏却升做越州观察使。
汉宏因董昌在他手下出身,屡屡欺侮,董昌不能堪,渐生嫌隙。
今日巢贼经过越州,虽然不曾杀掠,却费了许多金帛,访知杭州到被董昌得胜报功,心中愈加不平。
有门下宾客沈苛献计道:“临安退贼之功,皆赖兵马使钱镠用谋取胜。
闻得钱镠智勇足备,明公若驰咫尺之书,厚具礼币,只说越州贼寇未平,向董昌借钱镠来此征剿;哄得钱镠到此,或优待以结其心,或寻事以斩其首。
董昌割去右臂,无能为矣。
方今朝政颠倒,宦官弄权,官家威令不行,天下英雄皆有割据一方之意。
若吞并董昌,奄有杭越,此霸王之业也。”
刘汉宏为人志广才疏,这一席话,正投其机,以手抚沈苛之背,连声赞道:“吾心腹人所见极明,妙哉,妙哉!”即忙修书一封:汉宏再拜,奉书于故人董公麾下:顷者巢贼猖獗,越州兵微将寡,难以备御。
闻麾下有兵马使钱镠,谋能料敌,勇称冠军。
今贵州已平,乞念唇齿之义,遣镠前来,协力拒贼。
事定之后,功归麾下。
聊具金甲一副,名马二匹,权表微忱,伏乞笑纳。
原来董昌也有心疑忌刘汉宏,先期差人打听越州事情,已知黄巢兵退;如今书上反说巢寇猖獗,其中必有缘故,即请钱镠来商议。
钱镠道:“明公与刘观察隙嫌已构,此不两立之势也。
闻刘观察自托帝王之胄,欲图非望;巢贼在境,不发兵相拒,乃以金帛买和,其意不测。
明公若假一精一兵二千付镠,声言相助,汉宏无谋,必欣然见纳,乘便图之,越州可一举而定。
于是表奏朝廷,坐汉宏以和贼谋叛之罪,朝廷方事姑息,必重奖明公之功。
明公勋垂于竹帛,身安于泰山,岂非万全之策乎?”
董昌欣然从之,即打发回书,着来使先去。
随后发一精一兵二千,付与钱镠,临行嘱道:“此去见几而作,小心在意。”
却说刘汉宏接了回书,知道董昌已遣钱镠到来,不胜之喜,便与宾客沈苛商议。
沈苛道:“钱镠所领二千人,皆胜兵也。
若纵之入城,实为难制。
今俟其未来,预令人迎之,使屯兵于城外,独召钱镠相见。
彼既无羽翼,惟吾所制,然后遣将代领其兵,厚加恩劳,使倒戈以袭杭州。
疾雷不及掩耳,董昌可克矣。”
刘汉宏又赞道:“吾心腹人所见极明,妙哉,妙哉!”即命沈苛出城迎候钱镠,不在话下。
再说钱镠领了二千军马,来到越州城外,沈苛迎住,相见礼毕。
沈苛道:“奉观察之命,城中狭小,不能容客兵,权于城外屯札,单请将军入城相会。”
钱镠已知刘汉宏掇赚之计,便将计就计,假意发怒道:“钱某本一介匹夫,荷察使不嫌愚贱,厚币相招,某感察使知己之恩,愿以肝脑相报。
董刺史与察使外亲内忌,不欲某来,又只肯发兵五百人,某再三勉强,方许二千之数。
某挑选一精一壮,一可当百,特来辅助察使,成百世之功业。
察使不念某勤劳,亲行犒劳,乃安坐城中,呼某相见,如呼下隶,此非敬贤之道!某便引兵而回,不愿见察使矣。”
说罢,仰面叹云:“钱某一片壮心,可惜,可惜!”沈苛只认是真心,慌忙收科道:“将军休要错怪,观察实不知将军心事。
容某进城对观察说知,必当亲自劳军,与将军相见。”
说罢,飞马入城去了。
钱镠分付手下心腹将校,如此如此,各人暗做准备。
且说刘汉宏听沈苛回话,信以为然。
乃杀牛宰马,大发刍粮,为犒军之礼。
旌旗鼓乐前导,直到北门外馆驿中坐下,等待钱镠入见,指望他行偏裨见主将之礼。
谁知钱镠领着心腹二十余人,昂然而入,对着刘汉宏拱手道:“小将甲胄在身,恕不下拜了。”
气得刘汉宏面如土色。
沈苛自觉失信,满脸通红,上前发怒道:“将军差矣!常言:‘军有头,将有主。
’尊卑上下,古之常礼。
董刺史命将军来与观察助力,将军便是观察麾下之人。
况董刺史出身观察门下,尚然不敢与观察敌体,将军如此倨傲,岂小觑我越州无军马乎?”
说声未绝,只见钱镠大喝道:“无名小子,敢来饶舌。”
将头巾望上一捵,二十余人,一齐发作。
说时迟,那时快,镠拔出佩剑,沈苛不曾防备,一刀剁下头来。
刘汉宏望馆驿后便跑,手下跟随的,约有百余人,一齐上前,来拿钱镠。
怎当钱镠神威雄猛,如砍瓜切菜,杀散众人,径往馆驿后园来寻刘汉宏,并无踪迹。
只见土墙上缺了一角,已知爬墙去了。
钱镠懊悔不迭,率领二千军众,便想攻打越州。
看见城中已有准备,自己后军无继,孤掌难鸣,只得拨转旗头,重回旧路。
城中刘汉宏闻知钱镠回军,即忙点一精一兵五千,差骁将陆萃为先锋,自引大军随后追袭。
却说钱镠也料定越州军马必来追赶,昼夜兼行,来到白龙山下。
忽听得一棒锣声,山中拥出二百余人,一字儿拨开。
为头一个好汉,生得如何,怎生打扮:
头裹金线唐巾,身穿绿锦衲袄。
腰拴搭膊,脚套皮靴。
挂一副弓箭袋,拿一柄泼风刀。
生得浓眉大眼,紫面拳须。
私商船上有名人,厮杀场中无敌手。
钱镠出马上前观看,那好汉见了钱镠,撇下刀,纳头便拜。
钱镠认得是贩盐为盗的顾三郎,名唤顾全武,乃滚鞍下马,扶起道:“三郎久别,如何却在此处?”
顾全武道:“自蒙大郎活命之恩,无门可补报。
闻得黄巢兵到,欲待倡率义兵,保护地方,就便与大郎相会。
后闻大郎破贼成功,为朝廷命官;又闻得往越州刘观察处效用。
不才聚起盐徒二百余人,正要到彼相寻帮助,何期此地相会。
不知大郎回兵,为何如此之速?”
钱镠把刘汉宏事情,备细说了一遍,便道:“今日天幸得遇三郎,正有相烦之外。
小弟算定刘汉宏必来追赶,因此连夜而行。
他自恃先达,不以董刺史为意;又杭州是他旧治,追赶不着,必然直趋杭州,与董家索斗。
三郎率领二百人,暂住白龙山下,待他兵过,可行诈降之计。
若兵临杭州,只看小弟出兵迎敌,三郎从中而起,汉宏可斩也。
若斩了汉宏,便是你进身之阶。
小弟在董刺史前一力保荐,前程万里,不可有误。”
顾全武道:“大郎分付,无有不依。”
两人相别,各自去了。
正是:
太平处处皆生意,衰乱时时尽杀机。
我正算人人算我,战场能得几人归?
却说刘汉宏引兵追到越州界口,先锋陆萃探知钱镠星夜走回,来禀汉宏回军。
汉宏大怒道:“钱镠小卒,吾为所侮,有何面目回见本州百姓!杭州吾旧时管辖之地,董昌吾所荐拔,吾今亲自引兵到彼,务要董昌杀了钱镠,输情服罪,方可恕饶。
不然,誓不为人!”当下喝退陆萃,传令起程,向杭州进发。
行至富陽白龙山下,忽然一棒锣声,涌出二百余人,一字儿摆开。
为头一个好汉,手执大刀,甚是凶勇。
汉宏吃了一惊,正欲迎敌,只见那汉约住刀头,厉声问道:“来将可是越州刘察使么?”
汉宏回言:“正是。”
那好汉慌忙撇刀在地,拜伏马前,道:“小人等候久矣。”
刘汉宏问其来意,那汉道:“小人姓顾,名全武,乃临安县人氏。
因贩卖私盐,被州县访名擒捉,小人一向在江湖上逃命。
近闻同伙兄弟钱镠出头做官,小人特往投奔,何期他妒贤嫉能,贵而忘贱,不相容纳,只得借白龙山权住落草。
昨日钱镠到此经过,小人便欲杀之,争奈手下众寡不敌,怕不了事。
闻此人得罪于察使,小人愿为前部,少效犬马之劳。”
刘汉宏大喜,便教顾全武代了陆萃之职,分兵一千前行,陆萃改作后哨。
不一日,来到杭州城下。
此时钱镠已见过董昌,预作准备。
闻越州兵已到,董昌亲到城楼上,叫道:“下官与察使同为朝廷命官,各守一方,下官并不敢得罪,察使不知到此何事?”
刘汉宏大骂道:“你这背恩忘义之贼,若早识时务,斩了钱镠,献出首级,免动干戈。”
董昌道:“察使休怒,钱镠自来告罪了。”
只见城门开处,一军飞奔出来,来将正是钱镠,左有钟明,右有钟亮,径冲入敌阵,要拿刘汉宏。
汉宏着了忙,急叫:“先锋何在?”
旁边一将应声道:“先锋在此!”手起刀落,斩汉宏于马下。
把刀一招,钱镠直杀入阵来,大呼:“降者免死!”五千人不战而降,陆萃自刎而亡。
斩汉宏者,乃顾全武也。
正是:
有谋无勇堪资画,有勇无谋易丧生。
必竟有谋兼有勇,伫看百战百成功。
董昌看见斩了刘汉宏,大开城门收军。
钱镠引顾全武见了董昌,董昌大喜。
即将汉宏罪状申奏朝廷,并列钱镠以下诸将功次。
那时朝廷多事,不暇究问,乃升董昌为越州观察使,就代刘汉宏之位;钱镠为杭州刺史,就代董昌之位;钟明、钟亮及顾全武俱有官爵。
钟起将亲女嫁与钱镠为夫人。
董昌移镇越州,将杭州让与钱镠。
钱公、钱母都来杭州居住,一门荣贵,自不必说。
却说临安县有个农民,在天目山下锄田,锄起一片小小石碑,镌得有字几行。
农民不识,把与村中学究罗平看之。
罗学究拭土辨认,乃是四句谶语。
道是:天目山垂两乳长,龙飞凤舞到钱塘。
海门一点巽峰起,五百年间出帝王。
后面又镌“晋郭璞记”四字。
罗学究以为奇货,留在家中。
次日怀了石碑,走到杭州府,献与钱镠刺史,密陈天命。
钱镠看了大怒道:“匹夫,造言欺我,合当斩首!”罗学究再三苦求方免,喝教乱棒打出,其碑就庭中毁碎。
原来钱镠已知此是吉谶,合应在自己身上,只恐声扬于外,故意不信,乃见他心机周密处。
再说罗学究被打,深恨刺史无礼,好意反成恶意。
心生一计,不若将此碑献与越州董观察,定有好处。
想此碑虽然毁碎,尚可凑看。
乃私赂守门吏卒,在庭中拾将出来。
原来只破作三块,将字迹凑合,一毫不损。
罗平心中大喜,依旧包裹石碑,取路到越州去。
行了二日,路上忽逢一簇人,攒拥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儿。
那孩子手中提着一个竹笼,笼外覆着布幕,内中养着一只小小翠鸟。
罗平挨身上前,问其缘故。
众人道:“这小鸟儿,又非鹦哥,又非鸲鹆,却会说话。
我们要问这孩子买他玩耍,还了他一贯足钱,还不肯。”
话声未绝,只见那小鸟儿,将头颠两颠,连声道:“皇帝董!皇帝董!”罗平问道:“这小鸟儿还是天生会话?还是教成的?”
孩子道:“我爹在乡里砍柴,听得树上说话,却是这畜生。
将栖竿栖得来,是天生会话的。”
罗平道:“我与你两贯足钱,卖与我罢。”
孩子得了两贯钱,欢欢喜喜的去了。
罗平捉了鸟笼,急急赶路。
不一日,来到越州,口称有机密事要见察使。
董昌唤进,屏开从人,正要问时,那小鸟儿又在笼中叫道:“皇帝董!皇帝董!”董昌大惊,问道:“此何鸟也?”
罗平道:“此鸟不知名色,天生会话,宜呼曰‘灵鸟’。”
因于怀中取出石碑,备陈来历:“自晋初至今,正合五百之数。
方今天子微弱,唐运将终,梁晋二王,互相争杀,天下英雄,皆有割据一方之意。
钱塘原是察使创业之地,灵碑之出,非无因也。
况灵鸟吉祥,明示天命。
察使先破黄巢,再斩汉宏,威名方盛,远近震悚,若乘此机会,用越杭之众,兼并两浙,上可以窥中原,下亦不失为孙仲谋矣。”
原来董昌见天下纷乱,久有图霸之意,听了这一席话,大喜道:“足下远来,殆天赐我立功也。
事成之日,即以本州观察相酬。”
于是拜罗平为军师,招集兵马,又于民间科敛,以充粮饷。
命巧匠制就金丝笼子,安放“灵鸟”,外用蜀锦为衣罩之。
又写密书一封,差人送到杭州钱镠,教他募兵听用。
钱镠见书,大惊道:“董昌反矣。”
乃密表奏朝廷,朝廷即拜钱镠为苏、杭等州观察。
于是钱镠更造杭城,自秦望山至于范浦,周围七十里。
再奉表闻,加镇海军节度使,封开国公。
董昌闻知朝廷累加钱镠官爵,心中大怒。
骂道:“贼狗一奴一,敢卖吾得官耶?吾先取杭州,以泄吾恨。”
罗平谏道:“钱镠异志未彰,且新膺一宠一 命,讨之无名。
不若诈称朝命,先正王位,然后以尊临卑,平定睦州,广其兵势,假道于杭,以临湖州,待钱镠不从,乘间图之,若出兵相助,是明公不战而得杭州矣,又何求乎?”
董昌依其言,乃假装朝廷诏命,封董昌为越王之职,使****两浙诸路军马,旗帜上都换了越王字号,又将灵碑及“灵鸟”宣示州中百姓,使知天意。
民间三丁抽一,得兵五万,号称十万,浩浩荡荡,杀奔睦州来。
睦州无备,被董昌攻破了。
停兵月余,改换官吏。
又选得一精一兵三万人,军威甚盛,自谓天下无敌,谋称越帝。
征兵杭州,欲攻湖州。
钱镠道:“越兵正锐,不可当也,不如迎之。
待其兵顿湖州,遂乘其弊,无不胜矣。”
于是先遣钟明卑词犒师,续后亲领五千军马,愿为前部自效。
董昌大喜。
行了数日,钱镠伪称有疾,暂留途中养玻董昌更不疑惑,催兵先进。
有诗为证:
勾践当年欲豢吴,卑辞厚礼破姑苏。
董昌不识钱镠意,犹恃兵威下太湖。
却说钱镠打听越州兵去远,乃引兵而归,挑选一精一兵千人,假做越州军旗号,遣顾全武为先锋,来袭越州。
又分付钟明、钟亮各引一精一兵五百,潜屯余杭之境。
分付不可妄动,直待董昌还救越州时节,兵从此过,然后自后掩袭。
他无心恋战,必获全胜。
分拨已定,乃对宾客钟起道:“守城之事,专以相委。
越州乃董贼巢穴,吾当亲往观变,若巢穴既破,董昌必然授首无疑矣。”
乃自引一精一兵二千,接应顾全武军马。
却说顾全武打了越州兵旗号,一路并无阻碍,直到越州城下。
只说催趱攻城火器,赚开城门,顾全武大喝道:“董昌僭号,背叛朝廷,钱节使奉诏来讨,大军十万已在城外矣。”
越州城中军将,都被董昌带去,留的都是老弱,谁敢拒敌?顾全武径入府中,将伪世子董荣及一门老幼三百余人,拘于一室,分兵守之。
恰好杭州大军已到,闻知顾全武得了城池,整军而入,秋毫无犯。
顾全武迎钱镠入府,出榜安民已定,写书一封,遣人往董昌军中投递。
书曰:镠闻天无二日,土无二王。
今唐运虽衰,天命未改。
而足下妄自矜大,僭号称兵,凡为唐臣,谁不愤疾?镠迫于公义,辄遣副将顾全武率兵讨逆。
兵声所至,越人倒戈。
足下全家,尽已就缚。
若能见机伏罪,尚可全活。
乞早自裁,以救一家之命。
却说董昌攻打湖州不下,正在帐中纳闷,又听得“灵鸟”叫声:“皇帝董,皇帝董!”董昌揭起锦罩看时,一个眼花,不见“灵鸟”,只见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在金丝笼内挂着。
认得是刘汉宏的面庞,吓得魂不附体,大叫一声,蓦然倒地。
众将急来救醒,定睛半晌,再看笼子内,都是点点血迹,果然没了“灵鸟”。
董昌心中大恶,急召罗军师商议,告知其事。
问道:“主何吉凶?”
罗平心知不祥之兆,不敢直言,乃说道:“大越帝业,因斩刘汉宏而起,今汉宏头现,此乃克敌之征也。”
说犹未了,报道杭州差人下书。
董昌拆开看时,知道越州已破,这一惊非校罗平道:“兵家虚虚实实,未可尽信。
钱镠托病回兵,必有异谋,故造言以煽惑军心,明公休得自失主张。”
董昌道:“虽则真伪未定,亦当回军,还顾根本。”
罗平叫将来使斩迄,恐泄漏消息;再教传令,并力攻城,使城中不疑,夜间好办走路。
是日攻打湖州,至晚方歇。
捱到二更时分,拔寨都起。
骁将薛明、徐福各引一万人马先行,董昌中军随后进发,却将睦州带来的三万军马,与罗平断后。
湖州城中见军马已退,恐有诡计,不敢追袭。
且说徐、薛二将引兵昼夜兼行,早到余杭山下。
正欲埋锅造饭,忽听得山凹里连珠炮响,鼓角齐鸣,钟明、钟亮两枝人马,左右杀将出来。
薛明接住钟明厮杀,徐福接住钟亮厮杀。
徐、薛二将,虽然英勇,争奈军心惶惑,都无心恋战,且昼夜奔走,俱已疲倦,怎当虎狼般这两枝生力军?自古道:“兵离将败。”
薛明看见军伍散乱,心中着忙,措手不迭,被钟明斩于马下,拍马来夹攻徐福。
徐福敌不得二将,亦被钟亮斩之,众军都弃甲投降。
二钟商议道:“越兵前部虽败,董昌大军随后即至,众寡不敌。
不若分兵埋伏,待其兵已过去,从后击之。
彼知前部有失,必然心忙思窜,然后可获全胜矣。”
当下商量已定,将投降军众纵去,使报董昌消息。
却说董昌大军正行之际,只见败军纷纷而至,报道:“徐、薛二将,俱已阵亡。”
董昌心胆俱裂,只得抖擞精神,麾兵而进。
过了余杭山下,不见敌军。
正在疑虑,只听后面连珠炮响,两路伏兵齐起,正不知多少人马。
越州兵争先逃命,自相蹂踏,死者不计其数。
直奔了五十余里,方才得脱。
收拾败军,三停又折一停,只等罗平后军消息。
谁知睦州兵虽然跟随董昌,心中不顺。
今日见他回军,几个裨将商议,杀了罗平,将首级向二钟处纳降,并力来追董昌。
董昌闻了此信,不敢走杭州大路,打宽转打从临安、桐庐一路而行。
这里钱镠早已算定,预先取钟起来守越州,自起兵回杭州,等候董昌。
却教顾全武领一千人马,在临安山险处埋伏,以防窜逸。
董昌行到临安,军无队伍,正当爬山过险,却不提防顾全武一枝军冲出。
当先顾全武一骑马,一把刀,横行直撞,逢人便杀,大喝:“降者免死!”军士都拜伏于地,那个不要性命的敢来一交一 锋。
董昌见时势不好,脱去金盔金甲,逃往村农家逃难,被村中绑缚献出。
顾全武想道:“越兵虽降,其势甚众,怕有不测。”
一刀割了董昌首级,以绝越兵之意,重赏村农。
正欲下寨歇息,忽听得山凹中鼓角震天,尘头起处,军马无数而来。
顾全武道:“此必越州军后队也。”
绰刀上马,准备迎敌。
马头近处,那边拥出二员大将,不是别人,正是钟明、钟亮,为追赶董昌到此。
三人下马相见,各叙功勋。
是晚同下寨于临安地方。
次日,拔寨都起。
行了二日,正迎着钱镠军马。
原来钱镠哨探得董昌打从临安远转,怕顾全武不能了事,自起大军来接应。
已知两路人马都已成功,合兵回杭州城来。
真个是:喜孜孜鞭敲金镫响,笑吟吟齐唱凯歌回。
顾全武献董昌首级,二钟献薛明、徐福、罗平首级。
钱镠传令,向越州监中取董昌家属三百口,尽行诛戮,写表报捷。
此乃唐昭宗皇帝乾宁四年也。
那时中原多事,吴越地远,朝廷力不能及,闻钱镠讨叛成功,上表申奏,大加叹赏,锡以铁券诰命,封为上柱国彭城郡王,加中书令。
未几,进封越王,又改封吴王,润、越等十四州得专封拜。
此时钱镠志得意满,在杭州起造王府宫殿,极其壮丽。
父亲钱公已故,钱母尚存,奉养宫中,锦衣玉食,自不必说。
钟氏册封王妃;钟起为国相,同理政事;钟明、钟亮及顾全武俱为各州观察使之职。
其年大水,一江一 潮涨溢,城垣都被冲击。
乃大起人夫,筑捍海塘,累月不就。
钱镠亲往督工,见一江一 涛汹涌,难以施功。
钱镠大怒,喝道:“何物一江一 神,敢逆吾意!”命强一弩一数百,一齐对潮头射去,波浪顿然敛息。
不匀数日,捍海塘筑完,命其门曰“候潮门”。
钱镠叹道:“闻古人有云: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耳。”
乃择日往临安,展拜祖父坟茔,用太牢祭享,旌旗鼓吹,振耀山谷。
改临安县为衣锦军,石镜山名为衣锦山,用锦绣为被,蒙覆石镜,设兵看守,不许人私看。
初时所坐大石,封为衣锦石,大树封为衣锦将军,亦用锦绣遮缠。
风雨毁坏,更换新锦。
旧时所居之地,号为衣锦里,建造牌坊。
贩盐的担儿,也裁个锦囊韬之,供养在旧居堂屋之内,以示不忘本之意。
杀牛宰马,大排筵席,遍召里中故旧,不拘男妇,都来宴会。
其时有一邻妪,年九十余岁,手提一壶白酒,一盘角黍,迎着钱镠,呵呵大笑说道:“钱婆留今日直恁长进,可喜,可喜!”左右正欲么喝,钱镠道:“休得惊动了他。”
慌忙拜倒在地,谢道:“当初若非王婆相救,留此一命,怎有今日?”
王婆扶起钱镠,将白酒满斟一瓯送到,钱镠一饮而尽;又将角黍供去,镠亦啗之。
说道:“钱婆留今日有得吃,不劳王婆费心,老人家好去自在。”
命县令拨里中肥田百亩,为王婆养终之资,王婆称谢而去。
只见里中男妇毕集,见了钱镠蟒衣玉带,天人般妆束,一齐下跪。
钱镠扶起,都教坐了,亲自执觞送酒:八十岁以上者饮金杯,百岁者饮玉杯。
那时饮玉杯者,也有十余人。
钱镠送酒毕,自起歌曰:
三节还乡挂锦衣,吴越一王驷马归。
天明明兮爱日挥,百岁荏兮会时希
父老皆是村民,不解其意,面面相觑,都不做声。
钱镠觉他意不欢畅,乃改为吴音再歌,歌曰:你辈见侬底欢喜,别是一般滋味子。
长在我侬心子里,我侬断不忘记你。
歌罢,举座欢笑,都拍手齐和。
是日尽欢而罢,明日又会,如此三日,各各有绢帛赏赐。
开赌一场的戚汉老已故,召其家,厚赐之。
仍归杭州。
后唐王禅位于梁,梁王朱全忠改元开平,封钱镠为吴越王,寻授天下兵马都元帅。
钱镠虽受王封,其实与皇帝行动不殊,一般出警入跸,山呼万岁。
据欧陽公《五代史叙》说,吴越亦曾称帝改元,至今杭州各寺院有天宝、宝大、宝正等年号,皆吴越所称也。
自钱镠王吴越,终身无邻国侵扰,享年八十有一而终,谥曰武肃。
传子元瓘,元瓘传子佐,佐传弟俶。
宋太祖陈桥受禅之后,钱俶来朝。
到宋太宗嗣位,钱俶纳土归朝,改封一邓一 王。
钱氏独霸吴越凡九十八年,天目山石碑之谶,应于此矣。
后人有诗赞云:
将相本无种,帝王自有真。
昔年盐盗辈,今日锦衣人。
石鉴呈形异,廖生决相神。
笑他皇帝董,碑谶枉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