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
第十九回 擒傅瑕厉公复国杀子颓惠王反正
话说齐桓公归国,管仲奏曰:“东迁以来,莫强于郑。
郑灭东虢而都之。
前嵩后河,右洛左济,虎牢之险,闻于天下。
故在昔庄公恃之,以伐宋兼许,抗拒王师。
今又与楚为一党一。
楚,僭国也,地大兵强,吞噬汉陽诸国,与周为敌。
君若欲屏①王室而霸诸侯,非攘②楚不可;欲攘楚,必先得郑。”
桓公曰:“吾知郑为中国之枢,久欲收之,恨无计耳!”宁戚进曰:“郑公子突为君二载,祭足逐之而立子忽;高渠弥弑忽而立子亹:我先君杀于亹祭足又立子仪。
祭足以臣逐君,子仪以弟篡兄;犯公逆伦,皆当声讨。
今子突在栎,日谋袭郑,况祭足已死,郑国无人。
主公命一将往栎,送突入郑,则突必怀主公之德,北面而朝齐矣。”
桓公然之。
遂命宾须无引兵车二百乘,屯于栎城二十里之外。
宾须无预遣人致齐侯之意。
郑厉公突先闻祭足死信,密差心腹到郑国打听消息。
忽闻齐侯遣兵送已归国,心中大喜,出城远接,大排宴会。
二人叙话间,郑国差人已转,回说:“祭仲已死,如今叔詹为上大夫。”
宾须无曰:“叔詹何人?”
郑伯突曰:“治国之良,非将才也。”
差人又禀:“郑城有一奇事:南门之内,有一蛇长八尺,青头黄尾;门外又有一蛇,长丈余,红头绿尾,斗于门阙之中,三日三夜,不分胜负。
国人观者如市,莫敢近之。
后十七日,内蛇被外蛇咬死。
外蛇竟奔入城,至太庙之中,忽然不见。”
须无欠身贺郑伯曰:“君位定矣。”
郑伯突曰:“何以知之?”
须无曰:“郑国外蛇即君也,长丈余,君居长也。
内蛇子仪也,长八尺,弟也。
十七日而内蛇被伤,外蛇入城者,君出亡以甲申之夏,今当辛丑之夏,恰十有七年矣。
内蛇伤死,此子仪失位之兆;外蛇入于太庙,君主宗祀之征也。
我主方申大义于天下,将纳君于正位。
蛇斗适当其时,殆天意乎!”郑伯突曰:“诚如将军之言,没世不敢负德!”宾须无乃与郑伯定计,夜袭大陵。
傅瑕率兵出战,两下交锋,不虞宾须无绕出背后,先打破大陵,插了齐国旗号。
傅瑕知力不敌,只得下车投降。
郑伯突衔①傅瑕十七年相拒之恨,咬牙切齿,叱左右:“斩讫报来!”傅瑕大呼曰:“君不欲入郑耶?何为杀我?”
郑伯突唤转问之。
傅瑕曰:“君若赦臣一命,臣愿枭子仪之首。”
郑伯突曰:“汝有何策,能杀子仪?不过以甘言②哄寡人,欲脱身归郑耳。”
瑕曰:“当今郑政皆叔詹所掌,臣与叔詹至厚。
君能赦我,我潜入郑国,与詹谋之,子仪之首,必献于座下。”
郑伯突大骂:“老贼一奸一诈,焉敢诳吾?吾今放汝入城,汝将与叔詹起兵拒我矣。”
宾须无曰:“瑕之妻孥①见在大陵,可囚于栎城为质。”
傅瑕叩头求哀:“如臣失信,诛臣妻子。”
且指天日为誓。
郑伯突乃纵之。
傅瑕至郑,夜见叔詹。
詹见瑕,大惊曰:“汝守大陵,何以至此?”
瑕曰:“齐侯欲正郑位,命大将宾须无统领大军,送公子突归国。
大陵已失,瑕连夜逃命至此。
齐兵旦晚当至,事在危急,子能斩之仪之首,开城迎之,富贵可保,亦免生灵涂炭。
转祸为福,在此一时。
不然,悔无及矣!”詹闻言嘿然。
良久曰:“吾向日原主迎立故君之议,为祭仲所阻。
今祭仲物故,是天助故君。
违天必有咎,但不知计将安出?”
瑕曰:“可通信栎城,令速进兵。
子出城,伪为拒敌,子仪必临城观战,吾觑便图之。
子引故君入城,大事定矣。”
叔詹从其谋,密使人致书于突。
傅瑕然后参见子仪,诉以齐兵助突,大陵失陷之事。
子仪大惊曰:“孤当以重赂求救于楚,待楚兵到日,内外夹攻,齐兵可退。”
叔詹故缓其事。
过二日,尚未发使往,谍报:“栎军已至城下。”
叔詹曰:“臣当引兵出战。
君同傅瑕登城固守。”
子仪信以为然。
却说郑伯突引兵先到,叔詹略战数合,宾须无引齐兵大进,叔詹回车便走。
傅瑕从城上大叫曰:“郑师败矣!子仪素无胆勇,便欲下城。
瑕从后刺之,子仪死于城上。
叔詹叫开城门,郑伯同宾须无一同入城。
傅瑕先往清宫,遇子仪二子,俱杀之。
迎突复位。
国人素附厉公,欢声震地。
厉公厚贿宾须无,约以冬十月亲至齐庭乞盟。
须无辞归。
厉公复位数日,人心大定。
乃谓傅瑕曰:“汝守大陵,十有七年,力拒寡人,可谓忠于旧君矣。
今贪生畏死,复为寡人而弑旧君,汝心不可测也!毖人当为子仪报仇!”喝令力士押出,斩于市曹。
其妻孥姑赦弗诛。
髯翁有诗叹云:
郑突一奸一雄世所无,借人成事又行诛。
傅瑕不一爱一须臾话,赢得忠名万古呼。
原繁当先赞立子仪,恐其得罪,称疾告老。
厉公使人责之,乃自缢而死。
厉公复治逐君之罪,杀公子阏。
强鉏避于叔詹之家,叔詹为之求生,乃免死,刖其足。
公父定叔出奔卫国。
后三年,厉公召而复之,曰:“不可使共叔天后也!”祭足已死勿论。
叔詹仍为正卿,堵叔、师叔并为大夫,郑人谓之“三良”。
再说齐桓公知郑伯突已复国,卫、曹二国去冬亦曾请盟,欲大合诸侯,刑牲①定约。
管仲曰:“君新举霸事,必以简便为政。”
桓公曰:“简便如何?”
管仲曰:“陈、蔡、邾自北杏之后,事齐不贰②。
曹伯虽未会,已同伐宋之举。
此四国,不必再烦奔走。
惟宋、卫未尝与会,且当一见。
侯诸国齐心,方举盟约可也。”
言未毕,忽传报:“周王再遣单蔑报宋之聘,已至卫国。”
管仲曰:“宋可成矣。
卫居道路之中,君当亲至卫地为会,以亲诸侯。”
桓公乃约宋、卫、郑三国,会于鄄地。
连单子齐侯,其是五位,不用歃血,揖让而散。
诸侯大悦。
齐侯知人心悦从,乃大合宋、鲁、陈、卫、郑、许诸国于幽地,歃血为盟,始定盟主之号。
此周厘王三年之冬也。
却说楚文正熊赀,自得息妫立为夫人,一宠一幸无比。
三年之内,生下二子,长曰熊暿,次曰熊恽。
息妫虽在楚宫三载,从不与楚王说话。
楚王怪之。
一日,问其不言之故。
息妫垂泪不答。
楚王固请言之。
对曰:“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不能守节而死,又何面目向人言语乎?”
言讫泪下不止。
胡曾先生有诗云:
息亡身入楚王家,回看春风一面花。
感旧不言常掩泪,只应翻恨有容华。
楚王曰:“此皆蔡献舞之故,孤当为夫人报此仇也,夫人勿忧。”
乃兴兵伐蔡,入其郛①。
蔡侯献舞肉袒伏罪,尽出其库藏宝玉以赂楚,楚师方退。
适郑伯突遣使告复国于楚。
楚王曰:“突复位二年,乃始告孤,慢孤甚矣。”
复兴兵伐郑。
郑谢罪请成,楚王许之。
周厘王四年,郑伯突畏楚,不敢朝齐。
齐桓公使人让之。
郑伯使上卿叔詹如齐,谓桓公曰:“敝邑困于楚兵,早夜城守,未获息肩,是以未修岁事。
君若能以威加楚,寡君敢不朝夕立于齐庭乎?”
桓公恶其不逊,囚詹于军府。
詹视隙逃回郑国。
自是郑背齐事楚。
不在话下。
再说周厘王在位五年崩。
子阆立,是为惠王。
惠王之二年,楚文王熊赀一婬一暴无政,喜于用兵。
先年,曾与巴君同伐申国,而惊扰巴师。
巴君怒,遂袭那处,克之。
守将阎敖游涌水而遁。
楚王杀阎敖。
阎氏之族怨王。
至是,约巴人伐楚,愿为内应。
巴兵伐楚,楚王亲将迎之,大战于津。
不隄防①阎族数百人,假作楚军,混入阵中,竟来跟寻楚王。
楚军大乱,巴兵乘之,遂大败楚。
楚王面颊中箭而奔。
巴君不敢追逐,收兵回国,阎氏之族从之,遂为巴人。
楚王回至方城,夜叩城门。
鬻拳在门内问曰:“君得胜乎?”
楚王曰:“败矣!”鬻拳曰:“自先王以来,楚兵战无不胜。
巴,小一柄一也,王自将而见败,宁不为人笑乎?今黄不朝楚,若伐黄而胜,犹可自解。”
遂闭门不纳。
楚王愤然谓军士曰:“此行再不胜,寡人不归矣!”乃移兵伐黄。
王亲鼓,士卒死战,败黄师于踖陵。
是夜,宿于营中,梦息侯怒气勃勃而前曰:“孤何罪而见杀?又占吾疆土,一婬一吾妻室,吾已请于上帝矣!”乃以手批②楚王之颊。
楚王大叫一声。
醒来箭疮迸裂,血流不止。
急传令回军,至于湫地,夜半而薨。
鬻拳迎丧归葬。
长子熊暿嗣立。
鬻拳曰:“吾犯王二次,纵王不加诛,吾敢偷生乎?吾将从王于地下!”乃谓家人曰:“我死,必葬我于绖皇,使子孙知我守门也。”
遂自刭而死。
熊暿怜之,使其子孙,世为大阍。
先儒左氏称鬻拳为一爱一君,史官有诗驳之,曰:
谏主如何敢用兵?闭门不纳亦堪惊。
若将此事称忠一爱一,乱贼纷纷尽借名。
郑厉公闻楚文王凶信,大喜曰:“吾无忧矣!”叔詹进曰:“臣闻‘依人者危,臣人者辱。
’今立国于齐、楚之间,不辱即危,非长计也。
先君桓武及庄,三世为王朝卿士,是以冠冕列国,征服诸侯。
今新王嗣统,闻虢、晋二国朝王,王为之飨醴命宥,又赐玉五珏,马三匹。
君不若朝贡于周,若赖王之一宠一,以修先世卿士之业,虽有大国,不足畏也。”
厉公曰:“善。”
乃遣大夫师叔如周请朝。
师叔回报:“周室大乱。”
厉公问:“乱形如何?”
对曰:“昔周庄王嬖①妾姚姬,谓之王姚,生子颓,庄王一爱一之,使大夫蒍国为之师傅。
子颓一性一好牛,尝养牛数百,亲自喂养,饲以五谷,被以文绣,谓之‘文兽’。
凡有出入,仆从皆乘牛而行,践踏无忌。
又陰结大夫蒍国。
边伯、子禽、祝跪、詹父,往来甚密。
厘王之世,未尝禁止。
今新王即位,子颓恃在叔行,骄横益甚。
新王恶之,乃裁抑其一党一,夺子禽、祝跪、詹父之田。
新王又因筑苑囿②于宫侧,蒍国有圃,边伯有室,皆近王宫,王俱取之,以广其囿。
又膳夫石速进膳不一精一,王怒,革其禄,石速亦憾王。
故五大夫同石速作乱,奉子颓为君以攻王。
赖周公忌父同召伯廖等死力拒敌,众人不能取胜,乃出奔于苏。
先周武王时,苏忿生为王司寇有功,谓之苏公,授以南陽之田为采地。
忿生死,其子孙为狄所制,乃叛王而事狄,又不缴还采地于周。
桓王八年,乃以苏子之田,畀我先君庄公,易我近周之田。
于是苏子与周嫌隙益深。
卫侯朔恶周之立黔牟,亦有夙怨,苏子因奉子颓奔卫,同卫侯帅师伐王城。
周公忌父战败,同召伯廖等奉王出奔于鄢。
五大夫等尊子颓为王,人心不服。
君若兴兵纳王,此万世之功也。”
厉公曰:“善。
虽然,子颓懦弱,所恃者卫、燕之众耳,五大夫无能为也。
寡人再使人以理谕之,若悔祸反正,免动干戈,岂不美哉?”
一面使人如鄢迎王,暂幸栎邑。
因厉公向居栎十七年,宫室齐整故也。
一面使人致书于王子颓。
书曰:
突闻以臣犯君,谓之不忠;以弟一奸一兄,谓之不顺。
不忠不顺,天殃及之!王子误听一奸一臣之计,放逐其君。
若能悔祸之延,奉迎天子,束身归罪,不失富贵。
不然,退处一隅,比于藩服,犹可谢天下之口。
惟王子速图之!
子颓得书,犹豫未决。
五大夫曰:“骑虎者势不能复下。
岂有尊居万乘,而复退居臣位者?此郑伯欺人之语,不可听之。”
颓遂逐出郑使。
郑厉公乃朝王于栎,遂奉王袭入成周,取传国宝器,复还栎城。
时惠王三年也。
是冬,郑厉公遣人约会西虢公,同起义兵纳①王。
虢公许之。
惠王四年之春,郑、虢二君会兵于弭。
夏四月,同伐王城。
郑厉公亲率兵攻南门,虢公率兵攻北门。
蒍国忙叩宫门,来见子颓。
子颓因饲牛未毕,不即相见。
蒍国曰:“事急矣!”乃假传子颓之命,使边伯、子禽、祝跪、詹父登陴守御。
周人不顺子颓,闻王至,欢声如雷,争开城门迎接。
蒍国方草国书,谋遣人往卫求救。
书未写就,闻钟鼓之一声,人报“旧王已入城坐朝矣!”蒍国自刎而死。
祝跪、子禽死于乱军之中。
边伯、詹父被周人绑缚献功。
子颓出奔西门,使石速押文牛为前队,牛体肥行迟,悉为追兵所获,与边伯、詹父一同斩首。
髯翁有诗叹子颓之愚云:
挟一宠一横行意未休,私交乘衅起一奸一谋。
一年南面成何事?只合关门去饲牛。
又一诗说齐桓公既称盟主。
合倡义纳王,不应让之郑、虢也。
诗云:
天子蒙尘九庙羞,纷纷郑虢效忠谋。
如何仲父无遗策,却让当时第一筹?
惠王复位,赏郑虎牢以东之地,及后之鞶鉴。
赏西虢公以酒泉之邑,及酒爵数器。
二君谢恩而归。
郑厉公于路得疾,归国而薨。
群臣奉世子捷即位,是为文公。
周惠王五年,陈宣公疑公子御寇谋叛,杀之。
公子完,字敬仲,乃厉公之子,与御寇相善,惧诛奔齐,齐桓公拜为工正。
一日,桓公就敬仲家饮酒甚乐。
天色已晚,索烛尽欢。
敬仲辞曰:“臣止卜昼,未卜夜,不敢继以烛也。”
桓公曰:“敬仲有礼哉!”赞叹而去。
桓公以敬仲为贤,使食采于田,是为田氏之祖。
是年鲁庄公为图婚之事,会齐大夫高傒于防地。
却说鲁夫人文姜,自齐襄公变后,日夜哀痛想忆,遂得嗽疾。
内侍进莒医察脉。
文姜久旷之后,欲心难制,遂留莒医饮食,与之私通。
后莒医回国,文姜托言就医,两次如莒,馆于莒医之家。
莒医复荐人以自代,文姜老而愈一婬一,然终以不及襄公为恨。
周惠王四年秋七月,文姜病愈剧,遂薨于鲁之别寝。
临终谓庄公曰:“齐女今长成十八岁矣。
汝当速娶,以正六宫之位。
万勿拘终丧之制,使我九泉之下,悬念不了。”
又曰:“齐方图伯①,汝谨事之,勿替世好。”
言讫而逝。
庄公丧葬如常礼。
遵依遗命,其年便欲议婚。
大夫曹刿曰:“大丧在殡,未可骤也。
请俟三年丧毕行之。”
庄公曰:“吾母命我矣。
乘凶则骤,终丧则迟,酌其中可也。”
遂以期年②之后,与高傒申订前约,请自如齐,行纳币之礼。
齐桓公亦以鲁丧未终,请缓其期。
直至惠王七年,其议始定,以秋为吉。
时庄公在位二十四年,年已三十有七岁矣。
意欲取一悦齐女,凡事极其奢侈。
又念父桓公薨于齐国,今复娶齐女,心终不安。
乃重建桓宫,丹其楹,刻其桷,欲以媚③亡者之灵。
大夫御孙切谏,不听。
是夏,庄公如齐亲迎。
至秋八月,姜氏至鲁,立为夫人,是为哀姜。
大夫宗妇,行见小君之礼,一概用币。
御孙私叹曰:“男贽大者玉帛,小者禽鸟,以章物采。
女贽不过榛栗枣脩,以告虔④也。
今男一女同贽⑤,是无别也。
男一女之别,国之大节,而由夫人乱之,其不终乎?”
自姜氏归鲁后,齐鲁之好愈固矣。
齐桓公复同鲁庄公合兵伐徐、伐戎,徐、戎俱臣服于齐。
郑文公见齐势愈大,恐其侵伐,遂遗使请盟。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解:
①屏:当门的短墙。
②攘:排斥。
①衔:怀恨。
②甘言:甜言。
①孥:儿女。
①刑牲:杀牲畜。
②贰:二心,背叛。
①郛:外城。
①隄防:筑隄防水,此意为防备。
②批:打。
①嬖:一宠一爱一。
②囿:园林。
①纳:护送。
①伯:霸。
本书霸业、称霸、霸主等,皆用伯。
②期年:一周年。
③媚:讨好、安慰。
④虔:真诚。
告虔,表示真诚。
⑤贽:初次见面送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