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
第二十六回 歌扊扅百里认妻获陈宝穆公证梦
话说秦穆公深知百里奚之才,欲爵为上卿。
百里奚辞曰:“臣之才,不如臣友蹇叔十倍。
君欲治国家,请任蹇叔而臣佐之。”
穆公曰:“子之才,寡人见之真矣,未闻蹇叔之贤也。”
奚对曰:“蹇叔之贤,岂惟君未之闻,虽齐、宋之人,亦莫之闻也。
然而臣独知之。
臣尝出游于齐,欲委质①于公子无知,蹇叔止臣曰:‘不可。
’臣因去齐,得脱无知之祸。
嗣游于周,欲委质于王子颓,蹇叔复止臣曰:‘不可。
’臣复去周,得脱子颓之祸。
后臣归虞,欲委质于虞公,蹇叔又止臣曰:‘不可。
’臣时贫甚,利其爵禄,姑且留事,遂为晋俘。
夫再用其言,以脱于祸,一不用其言,几至杀身,此其智胜于中人远矣。
今隐于宋之鸣鹿村,宜速召之。”
穆公乃遣公子絷假作商人,以重币聘蹇叔于宋。
百里奚另自作书致意。
公子絷收拾行囊,驾起犊车二乘,径投鸣鹿村来。
见数人息耕于陇上,相赓②而歌。
歌曰:
山之高兮无撵①,途之泞兮无烛。
相将陇上兮,泉甘而土沃。
勤吾四体兮,分吾五谷。
三时不害兮饔飧足,乐此天命兮无荣辱!
絷在车中,听其音韵,有绝尘之致,乃叹谓御者曰:“古云‘里有君子,而鄙俗化。
’今入蹇叔之乡,其耕者皆有高遁之风,信乎其贤也。”
乃下车,问耕者曰:“蹇叔之居安在?”
耕者曰:“子问之何为?”
絷曰:“其故人百里奚有书,托吾致之。”
耕者指示曰:“前去竹林深处,左泉右石,中间一小茅庐,乃其所也。”
絷拱手称谢。
复登车,行将半里,来至其处。
絷举目观看,风景果是幽雅。
陇西居士有隐居诗云:
翠竹林中景最幽,人生此乐更何求?
数方白石堆云起,一道清泉接涧流;
得趣猿猴堪共乐,忘机②麋鹿可同游。
红尘一任漫天去,高卧先生百不忧。
絷停车于草庐之外,使从者叩其柴扉。
有一小童子,启门而问曰:“佳客何来?”
絷曰:“吾访蹇先生来也。”
童子曰:“吾主不在。”
絷曰:“先生何往?”
童子曰:“与邻叟观泉于石梁,少顷便回。”
絷不敢轻造其庐,遂坐于石上以待之。
童子将门半掩,自入户内。
须臾之间,见一大汉,浓眉环眼,方面长身,背负鹿蹄二只,从田塍西路而来。
絷见其容貌不凡,起身迎之。
那大汉即置鹿蹄于地,与絷施礼。
絷因叩其姓名。
大汉答曰:“某蹇氏,丙名,字白乙。”
絷曰:“蹇叔是君何人?”
对曰:“乃某父也。”
絷重复施礼,口称:“久仰!”大汉曰:“足下何人?到此贵干?”
絷曰:“有故人百里奚,今仕于秦,有书信托某奉候尊公。”
蹇丙曰:“先生请入草堂少坐,吾父即至矣。”
言毕,推开双扉,让公子絷先入。
蹇丙复取鹿蹄负之,至于草堂。
童子收进鹿蹄。
蹇丙又复施礼,分宾主坐定。
公子絷与蹇丙谈论些农桑之事,因及武艺。
丙讲说甚有次第,絷暗暗称奇,想道:“有其父方有其子,井伯之荐不虚也。”
献茶方罢,蹇丙使童子往门首伺候其父。
少顷,童子报曰:“翁归矣!”
却说蹇叔与邻叟二人,肩随而至,见门前有车二乘,骇曰:“吾村中安得有此车耶?”
蹇丙趋出门外,先道其故。
蹇叔同二叟进入草堂,各各相见,叙次坐定。
蹇叔曰:“适小儿言吾弟井伯有书,乞以见示!”公子絷遂将百里奚书信呈上。
蹇叔启缄观之。
略曰:
奚不听兄言,几蹈虞难。
幸秦君好贤,赎奚于牧竖之中,委以秦政。
奚自量才智不逮①恩兄,举兄同事。
秦君敬慕若渴,特命大夫公子絷布币奉迎。
惟冀幡然出山,以酬生平未足之志。
如兄恋恋山林,奚亦当弃爵禄,相从于鸣鹿之乡矣!
蹇叔曰:“井伯何以见知于秦君也?”
公子絷将百里奚为媵逃楚,秦君闻其贤,以五羊皮赎归始末,叙述一遍。
“今蹇君欲爵以上卿,井伯自言不及先生,必求先生至秦,方敢登仕。
寡君有不腆之币,使絷致命。”
言讫,即唤左右于车厢中取出征书礼币,排列草堂之中。
邻叟俱山野农夫,从未见此盛仪,相顾惊骇,谓公子絷曰:“吾等不知贵人至此,有失回避。”
絷曰:“何出此言?寡君望蹇先生之临,如枯苗望雨。
烦二位老叟相劝一声,受赐多矣!”二叟谓蹇叔曰:“既邦如此重贤,不可虚贵人来意。”
蹇叔曰:“昔虞公不用井伯,以致败亡。
若秦君肯虚心仕贤,一井伯已足。
老夫用世之念久绝,不得相从。
所赐礼币,望乞收回,求大夫善为我辞!”公子絷曰:“若先生不往,井伯亦必不独留。”
蹇叔沉吟半晌,叹曰:“井伯怀才未试,求仕已久,今适遇明主,吾不得不成其志。
勉为井伯一行,不久仍归耕于此耳。”
童子报:“鹿蹄已熟。”
蹇叔命取一床一头新酿,盏之以奉客。
公子絷西席,二叟相陪,瓦杯木箸,宾主劝酬,欣然醉饱。
不觉天色已晚,遂留絷于草堂安宿。
次早,二叟携樽饯行,依前叙坐。
良久,公子絷夸白乙之才,亦要他同至秦邦。
蹇叔许之。
乃以秦君所赠礼币,分赠二叟,嘱咐看觑家间:“此去不久,便再得相叙。”
再吩咐家人:“勤力稼穑,勿致荒芜。”
二叟珍重而别。
蹇叔登车,白乙丙为御。
公子絷另自一车,并驾而行。
夜宿晓驰,将近秦郊,公子絷先驱入朝,参谒了秦穆公,言:“蹇先生已到郊外。
其子蹇丙,亦有挥霍①之才,臣并取至,以备任使。”
穆公大喜,乃命百里奚往迎。
蹇叔既至,穆公降阶加礼,赐坐而问之曰:“井伯数言先生之贤,先生何以教寡人乎?”
蹇叔对曰:“秦僻在西土,邻于戎狄,地险而兵强,进足以战,退足以守。
所以不列于中华者,威德不及故也。
非威何畏,非德何怀;不畏不怀,何以成霸?”
穆公曰:“威与德二者孰先?”
蹇叔对曰:“德为本,威济之。
德而不威,其国外削;威而不德,其民内溃。”
穆公曰:“寡人欲布德而立威,何道而可?”
蹇叔对曰:“秦杂戎俗,民鲜礼教,等威不辨,贵贱不明,臣请为君先教化而后刑罚。
教化既行,民知尊敬其上,然后恩施而知感,刑用而知惧,上下之间,如手足头目之相为。
管夷吾节制之师,所以号令天下而无敌也。”
穆公曰:“诚如先生之言,遂可以霸天下乎?”
蹇叔对曰:“未也。
夫霸天下者有三戎:毋贪,毋忿,毋急。
贪则多失,忿则多难,急则多蹶①、夫审大小而图之,乌用贪?衡彼己而施之,乌用忿?酌缓急而布之,乌用急?君能戒此三者,于霸也近矣。”
穆公曰:“善哉言乎!请为寡人酌今日之缓急。”
蹇叔对曰:“秦立国西戎,此祸福之本也。
今齐侯已耄,霸业将衰。
君诚善抚雍渭之众,以号召诸戎,而征其不服者。
诸戎既服,然后敛兵以俟中原之变,拾齐之遗,而布其德义。
君虽不欲霸,不可得而辞矣。”
穆公大悦曰:“寡人得二老,真庶民之长也!”乃封蹇叔为右庶长,百里奚为左庶长,位皆上卿,谓之“二相”。
并召白乙丙为大夫。
自二相兼政,立法教民,兴利除害,秦国大治。
史官有诗云:
子絷荐奚奚荐叔,转相汲引布秦庭。
但能好士如秦穆,人杰何须问地灵。
穆公见贤才多出于异国,益加采访。
公子絷荐秦人西乞术之贤,穆公亦召用之。
百里奚素闻晋人繇余负经纶之略,私询于公孙枝。
枝曰:“繇余在晋不遇,今已仕于西戎矣。”
奚叹惜不已。
却说百里奚之妻杜氏,自从其夫出游,纺绩①度日。
后遇饥荒,不能存活,携其子趁②食他乡。
展转流离,遂入秦国,以澣③衣为活。
其子名视,字孟明,日与乡人打猎角艺,不肯营生。
杜氏屡谕不从。
及百里奚相秦,杜氏闻其姓名,曾于车中望见,未敢相认。
因府中求澣衣妇,杜氏自愿入府澣衣,勤于捣濯,府中人皆喜,然未得见奚之面也。
一日,奚坐于堂上,乐工在庑下作乐。
杜氏向府中人曰:“老妾④颇知音律,愿引至庑,一听其声。”
府中人引至庑下,言于乐工,问其所习。
杜氏曰:“能琴亦能歌。”
乃以琴授之。
杜氏援琴而鼓,其声凄怨。
乐工俱倾耳静听,自谓不及。
再使之歌,杜氏曰:“老妾自流移至此,未尝发声。
愿言于相君,请得升堂而歌之。”
乐工禀知百里奚,奚命之立于堂左。
杜氏低眉敛袖,扬声而歌。
歌曰:
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舂黄齑,炊扊扅。
今日富贵忘我为?百里奚,五羊皮!案梁肉,子啼饥,夫文绣,妻澣衣。
嗟乎!盎贵忘我为?百里奚,五羊皮!昔之日,君行而我啼,今之日,君坐而我离。
嗟乎!盎贵忘我为?
百里奚闻歌愕然,召至前询之,正其妻也。
遂相持大恸。
良久,问:“儿子何在?”
杜氏曰:“村中射猎。”
使人召之。
是日,夫妻父子,再得完聚。
穆公闻百里奚妻、子俱到,赐以粟千锺,金帛一车。
次日,奚率其子孟明视朝见谢恩。
穆公亦拜视为大夫,与西乞术、白乙丙并号将军,谓之“三帅”,专掌征伐之事。
姜戎子吾离,桀骜①侵掠,三帅统兵征之。
吾离兵败奔晋,遂尽有瓜州之地。
时西戎主赤斑见秦人强盛,使其臣繇余聘秦以观穆公之为人。
穆公与之游于苑囿,登三休之台,夸以宫室苑囿之美。
繇余曰:“君之为此者,役②鬼耶,抑役人耶?役鬼劳神,役人劳民!”穆公异其言,曰:“汝戎夷无礼乐法度,何以为治?”
繇余笑曰:“礼乐法度,此乃中国所以乱也!自上圣创为文法,以约束百姓,仅仅小治。
其后日渐骄一婬一。
借礼乐之名,以粉饰其身;假法度之威,以督责其下。
人民怨望,因③生篡夺。
若戎夷则不然。
上含淳德以遇其下,下怀忠信以事其上。
上下一体,无形迹④之相欺,无文法之相扰。
不见其治,乃为至治。”
穆公默然,退而述其言于百里奚。
奚对曰:“此晋国之大贤人,臣熟闻其名矣。”
穆公蹴然不悦曰:“寡人闻之,‘邻国有圣人,敌国之忧也。
’今繇余贤而用于戎,将为秦患奈何?”
奚对曰:“内史廖多奇智,君可谋之。”
穆公即召内史廖告以其故。
廖对曰:“戎主僻处荒徼,未闻中国之一声。
君试遗之女乐,以夺其志。
留繇余不遣,以爽其期。
使其政事怠废,上下相疑,虽其国可取,况其臣乎?”
穆公曰:“善。”
乃与繇余同席而坐,共器而食,居常使蹇叔、百里奚、公孙枝等,轮流作伴,叩其地形险夷,兵势强弱之实。
一面装饰美一女,能音乐者六人,遣内史廖至戎报聘,以女乐献之。
戎主赤斑大悦,日听音而夜御女,遂疏于政事。
繇余留秦一年乃归。
戎主怪其来迟,繇余曰:“臣日夜求归,秦君固留不遗。”
戎主疑其有二心于秦,意颇疏之。
繇余见戎主耽于女乐,不理政事,不免苦口进谏。
戎主拒而不纳。
穆公因密遣人招之。
繇余弃戎归秦,即擢亚卿,与二相同事。
繇余遂献伐戎之策。
三帅兵至戎境,宛如熟路。
戎主赤斑不能抵敌,遂降于秦。
后人有诗云:
虞违百里终成虏,戎失繇余亦丧邦。
毕竟贤才能干国,请看齐霸与秦强。
西戎主赤斑,乃诸戎之领袖,向者诸戎俱受服役。
及闻赤斑归秦,无不悚惧,纳土称臣者,相继不绝。
穆公论功行赏,大宴群臣。
群臣更番上寿,不觉大醉,回宫一卧不醒。
宫人惊骇,事闻于外。
群臣皆叩宫门问安。
世子罂召太医入宫诊脉,脉息如常,但闭目不能言动。
太医曰:“是有鬼神。”
欲命内史廖行祷。
内史廖曰:“此是一尸一厥,必有异梦。
须俟其自复,不可惊之。
祷亦无益。”
世子罂守于一床一席之侧,寝食俱不敢离。
直候至第五日,穆公方醒,颡①间汗出如雨,连叫:“怪哉!”世子罂跪而问曰:“君体安否?何睡之久也?”
穆公曰:“顷刻耳。”
罂曰:“君睡已越五日,得无有异梦乎?”
穆公惊问曰:“汝何以知之?”
世子罂曰:“内史廖固言之。”
穆公乃召廖至榻前,言曰:“寡人今者梦一妇人,妆束宛如妃嫔。
容貌端好,肌如冰雪。
手握天符,言奉上帝之命,来召寡人。
寡人从之。
忽若身在云中,缥缈无际。
至一宫阙,丹青炳焕,玉阶九尺,上悬珠帘。
妇人引寡人拜于阶下。
须臾帘卷,见殿上黄金为柱,壁衣锦绣,一精一光夺目。
有王者冕旒华衮①凭玉几上坐。
左右侍立,威仪甚盛。
王者传命:‘赐礼!’有如内侍者,以碧玉斝②赐寡人酒,甘香无比。
王者以一简授左右,即闻堂上大声呼寡人名曰:‘任好听旨,尔平晋乱!’如是者再。
妇人遂教寡人拜谢,复引出宫阙。
寡人问妇人何名。
对曰:‘妾乃宝夫人也。
居于太白山之西麓。
在君宇下,君不闻乎?妾夫叶君,别居南陽,或一二岁来会妾。
君能为妾立祠,当使君霸,传名万载。
’寡人因问:‘晋有何乱,乃使寡人平之?’宝夫人曰:‘此天机不可预泄。
’已闻鸡鸣,声大如雷霆,寡人遂惊觉。
不如此何祥也?”
廖对曰:“晋侯方一宠一骊姬,疏太子,保无乱乎?天命及君,君之福也!”穆公曰:“宝夫人何为者?”
廖对曰:“臣闻先君文公之时,有陈仓人于土中得一异物,形如满囊,色间黄白,短尾多足,嘴有利喙。
陈仓人谋献之先君。
中途遇二童子,拍手笑曰:‘汝虐于死人,今乃遭生人之手乎?’陈仓人请问其说,二童子曰:‘此物名猬,在地下惯食死人之脑,得其一精一气,遂能变化。
汝谨持之!’猬亦张喙忽作人言曰:‘彼二童子者,一雌一雄,名曰陈宝,乃野雉①之一精一。
得雄者王,得雌者霸。
’陈仓人遂舍猬而逐童子,二童子忽化为雉飞去。
陈仓人以告先君,命书其事于简,藏之内府,臣实掌之,可启而视也。
夫陈仓正在太白山之西,君试猎于两山之间,以求其迹,则可明矣。”
穆公命取文公藏简观之,果如廖之语。
因使廖详记其梦,并藏内府。
次日,穆公视朝,群臣毕贺。
穆公遂命驾车,猎于太白山。
迤逦而西,将至陈仓山,猎人举网得一雉鸡,玉色无瑕,光采照人。
须臾化为石鸡,色光不减。
猎者献于穆公。
内史廖贺曰:“此所谓宝夫人也。
得雌者霸,殆霸征乎?君可建祠于陈仓,必获其福。”
穆公大悦,命沐②以兰汤覆以锦衾,盛以玉匮③。
即日鸠工伐木,建祠于山上,名其祠曰:宝夫人祠。
改陈仓山为宝鸡山。
有司春秋二祭。
每祭之晨,山上闻鸡鸣,其声彻三里之外。
间一年或二年,望见赤光长十余丈,雷声殷殷然,此乃叶君来会之期。
叶君者,即雄雉之神,所谓别居南陽者也。
至四百余年后,汉光武生于南陽,起兵诛王莽,即汉祚,为后汉皇帝,乃是得雄者王之验。
毕竟秦穆公如何定晋乱,再看下回分解。
注解:
①委质:就身,归顺。
②赓:连续。
相赓:互相连唱。
①撵:追。
无撵:不要追赶。
②忘机:清静无为。
①逮:及。
①挥霍:敏捷。
①蹶:倒;挫折。
①绩:麻线。
②趁:往。
③澣:浣。
洗。
④老妾:老仆役。
①桀骜:凶残。
②役:驱。
③因:因此;生:产生。
④形迹:仪容礼节。
①颡:额。
①冕旒华衮:衣冠华贵。
②斝:酒器。
①雉:野鸡。
②沐:洗。
兰汤:香水。
③匮: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