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第十卷 刘小官雌雄兄弟
衣冠未必皆男子,巾帼如何定妇人?
历数古今多怪事,高山为谷海生尘。
且说国朝成化年间,山东有一男子,姓桑,名茂,是个小家之子。
垂髻时 ,生得红白细嫩。
一日,父母教他往村中一个亲戚人家去,中途遇了大雨,闪在冷庙中躲避。
那庙中先有一老姬也在内躲雨,两个做一堆儿坐地。
那雨越下越大了,出头不得。
老姬看见桑茂标致,将言语调他。
桑茂也略通些情窍,只道老姬要他干事。
临上一交一 时,原来老躯腰间到有本钱,把桑茂后一庭弄将起来。
事毕,雨还未止。
桑茂终是孩子家,便问道:“你是妇道,如何有那话儿?”
老姬道:“小辟,我实对你说,莫要泄漏于他人。
我不是妇人,原是个男子。
从小翱做小脚,学那妇道妆扮,一习一 成低声哑气,做一手好针线,潜往他乡,假称寡一妇 ,央人引进豪门巨室行教。
女眷们爱我手艺,便留在家中,出入房阔,多与妇女同一眠 ,恣意行乐。
那妇女相处情厚,整月留宿,不放出门。
也有闺女贞娘,不肯一胡一 乱的,我另有媚药儿,待他睡去,用水喷在面上,他便昏迷不醒,任我行事。
及至醒来,我已得手。
他自怕羞辱,不敢声张,还要多赠金帛送我出门,嘱付我莫说。
我今年四十七岁了,走得两京九省,到处娇娘美妇,同一眠 同卧,随身食用,并无缺乏,从不曾被人识破!”桑茂道:“这等快活好事,不知我可学得么?”
老妪道:“似小辟恁般标致,扮妇女极像样了。
你若肯投我为师,随我一路去,我就与你缠脚,教导你做针线,引你到人家去,只说是我外甥女儿,得便就有良遇。
我一发把媚药方儿传授与你,包你一世受用不尽!”桑茂被他说得心痒,就在冷庙中四拜,投老妪为师。
也不去访亲访眷,也不去问爹问娘,等待雨止,跟着老姬便走。
那老妪一路与桑茂同行宿。
出了山东境外,就与桑茂三绺梳头,包裹中取出女衫换了,脚头缠紧,套上一双窄窄的尖头鞋儿,看来就像个女子,改名郑二姐。
后来年长到二十二岁上,桑茂要辞了师父,自去行动。
师父分付道:“你少年老成,定有好人相遇。
只一件,凡得意之处,不可久位。
多则半月,少则五日,就要换汤,免露形迹。
还一件,做这道儿,多见妇人,少见男子,切忌与男子相近一交一 谈。
若有男子人家,预先设法躲避。
倘或被他看出破绽,性命不保。
切记,切记!”桑茂领教,两下分别。
后来桑茂自称郑二娘,各处行游哄骗。
也走过一京四省,所奸妇女,不计其数。
到三十二岁上,游到一江一 西一个村镇,有个大户人家女眷留住,传他针线。
那大户家妇女最多,桑茂迷恋不舍,住了二十余日不去。
大户有个女婿,姓赵,是个纳粟监生。
一日,赵监生到岳母房中作揖,偶然撞见了郑二娘,爱其俏丽,嘱咐妻子接他来家。
郑二娘不知就里,欣然而往。
被赵监生邀人书房,拦腰抱位,定要求欢。
郑二娘抵死不肯,叫喊起来。
赵监生本是个粗人,惹得性起,不管三七二十一,竞按倒在床 上去解他裤挡。
郑二娘挡抵不开,被赵监生一手插进,摸着那话儿,方知是个男人女扮。
当下叫起家人,一索捆翻,解到官府。
用刑严讯,招称真姓真名,及向来行奸之事,污秽不堪。
府县申报上司,都道是从来未有之变。
具疏奏闻,刑部以为人一妖败俗,律所不载,拟成凌迟重辟,决不待时。
可怜桑茂假充了半世妇人,讨了若干便宜,到头来死于赵监生之手。
正是:
福善祸一婬一天有理,律轻情重法无私。
方才说的是男人妆女败坏风化的。
如今说个女人妆男,节孝兼全的来正本,恰似:薰莸不共器;尧舜好相形。
毫厘千里谬,认取定盘星。
这话本也出在本朝宣德年间,有一老者,姓刘,名德,家佐河西务镇上。
这镇在运河之旁,离北京有二百里田地,乃各省出入京都的要路。
舟揖聚泊,如蚂蚁一般;车音马迹,日夜络绎不绝。
上有居民数百徐家,边河为市,好不富庶。
那刘德夫妻两口,年纪六十有徐,并无弟兄子女。
自己有几间房屋,数十亩田地,门首又开一个小酒店儿。
刘公平昔好善,极肯周济人的缓急。
凡来吃酒的,偶然身边银钱缺少,他也不十分计较。
或有人多把与他,他便勾了自己价银,徐下的定然退还,分毫不肯萄取。
有晓得的,问道:“这人错与你的,落得将来受用,如何反把来退还少刘公说:“我身没有子嗣,多因前生不曾修得善果,所以今世罚做无把之鬼,岂可又为恁样欺心的事!倘然命里不该时,错得了一分到手,或是变出些事端,或是染患些疾病,反用去几钱,却不到折便宜?不若退还了,何等安逸。”
因他做人公平,一镇的人无不敬服,都称为刘长者。
一日,正值隆冬天气,朔风凛测,彤云密布,降下一天大雪。
原来那雪:能穿帏幕,善度帘拢。
乍飘数点,俄惊柳絮飞扬;狂舞一香,错认梨花乱坠。
声从竹叶传来,香自梅校递至。
塞外征人穿冻甲,山中隐士拥寒裳。
王孙绩席倒金尊,美一女 红炉添兽炭。
刘公因天气寒冷,暖起一壶热酒,夫妻两个向火对饮。
吃了一回,起身走到门首看雪。
只见远远一人背着包裹,同个小厮迎风冒雪而来。
看看至近,那人扑的一一交一 ,跌在雪里,挣扎不起。
小肠便向前去搀扶。
年小力徽,两个一拖、反向下边跌去,都滚做一个肉饺儿。
抓了好一回,方才得起。
刘公擦摩老眼看时,却是六十来岁的老儿,行缠绞脚,八搭麻鞋,身上衣服甚是槛楼。
这小肠到也生得清秀,脚下穿一双小布横靴:那老儿把身上雪片抖净,向小肠道:“儿,风雪甚大,身上寒冷,行走不动。
这里有酒在此,且买一壶来荡荡寒再行。”
便走人店来,向一副座头坐下,把包裹放在桌上,小厮坐于旁边。
刘公去暖一壶热酒,切一盘牛肉,两碟小菜,两副杯箸,做一盘儿托过来摆在桌上。
小厮捧过壶来,斟上一杯,双手递与父亲,然后筛与自己。
刘公见他年幼,有些礼数,便问道:“这位是令郎么?”
那老儿道:“正是小犬。”
刘公道;“今年几岁了?”
答道:“乳名申儿,十二岁了。”
又问道;“客官尊姓?是往哪里去的?恁般风雪中行走。”
那老儿答道:“老汉方勇,是京师龙一虎卫军士,原籍山东济宁。
今要回去取讨军庄盘缠;不想下起雪来。”
问主人家尊姓,刘公道:“在下姓刘,招牌上近河,便是贱号。”
又道:“济宁离此尚远,如何不寻个脚力,却受这般辛苦?”
答道:“老汉是个穷军,那里雇得起脚力!只得慢慢的捱去罢了。”
刘公举目看时,只见他单把小菜下酒:那盘牛肉,全然不动。
问道:“长官父子想都是奉斋么?”
答道:“我们当军的人,吃什么斋!”刘公道:“既不奉斋,如何不吃些肉儿?”
答道:“实不相瞒,身边盘缠短少,吃小菜饭儿,还恐走不到家。
若用了这大菜,便去了几日的口粮,怎生得到家里?”
刘公见他说恁样穷乏,公中惨然,便道:“这般大雪,腹内得些酒肉,还可挡得风寒,你只管用,我这里不算账罢了。”
老军道:“主人家休得取笑!那有吃了东西,不算账之理?”
刘公道:“不瞒长官说;在下这里,比别家不同。
若过往客官,偶然银子缺少,在下就肯奉承。
长官既没有盘缠,只算我请你罢了。
“老军见他当真;便道:“多谢厚情,只是无功受禄,不当人子。
老汉转来,定当奉酬。”
刘公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这些小东西,值得几何,怎说这奉酬的话!”老汉方才举著。
刘公又盛过两碗饭来,道:“一发吃饱了好行路。”
老军道:“忒过分了!”父子二人正在饥馁之时,拿起饭来,狼餐虎咽,尽情一饱。
这才是:救人须救急,施人须当厄。
渴者易为饮,饥者易为食。
当下吃完饭,刘公又叫妈妈点两杯热茶来吃了。
老军便腰间取出银子来还钱。
刘公连忙推住道:“刚才说过,是我请你的,如何又要银子?恁样时,到像下说法卖这盘肉了。
你且留下,到前途去盘缠。”
老军便住了手,千恩万上了包里,作辞起身。
走出门外,只见那雪越发大了。
对面看不出人儿。
被寒风一吹,倒退下几步。
小厮道:“爹,这般大雪,如何行走?”
老军道:“便是没奈何,且捱到前途,觅个宿店歇罢。”
小厮眼中便流下泪来。
刘公心中不忍,说道:“长官,这般风寒大雪,著甚要紧,受此苦楚!我家空房床 铺尽有,何不就此安歇,等天晴了走,也未迟。”
老军道:“若得如此,甚好,只是打搅不当。”
刘公道:“说那里话题!谁人是顶著房子走的?快快进来,不要打湿了身上。”
老军引著小厮,重新进门。
刘公领去一间房里,把包里放下。
看床 上时,席子草荐都有。
刘公还怕他寒冷,又取出些稻草来,放在上面。
老军打开包里,将出被窝铺下。
此时天气尚早,准顿好了,同小厮走房来。
刘公已将店面关好,同妈妈向火,看见老军出房,便叫道:“方长官,你若冷时,有火在此,烘一烘暖活也好。”
老军道:“好到好,只是奶奶在那里,恐不稳便。”
刘公道:“都是老人家了,不妨得。”
老汉方才同小厮走过来,坐于火边。
那时比前又加识熟,便称号来,说:“近河,怎么只有老夫妻两位?想是令郎们另居么?”
刘公道:“不瞒你说,老拙夫妻今年六十四岁,从来不曾生育,那里得有儿子?”
老军道:“何不承继一个,服侍你老年也好?”
刘公答道:“我心里初时见人家承继来的,不得他当家替事,反惹闲气,不如没有的到得清净。
总要时,急切不能有个中意的,故此休了这念头。
若得你令郎这样一个,却便好了,只是如何得能够?”
两个闲话一回,看看已晚,老军讨了个灯火,叫声安置,同儿子到客房中来安歇。
对儿子说:“儿,今日天幸得这样好人。
若没有他时,也要冻死了。
明日莫管天晴下雪,蚤些走罢。
打搅他,心上不安。”
小厮道:“爹说得是!”父子上床 安息。
不想老军受了些风寒,到下半夜,火一般熬起来,口内只是气喘,讨汤水吃。
这小厮家夜晚间,又在客店里,那处去取?巴到天明,起来开一房门看时,那刘公夫妻还未曾起身。
他又不敢惊动,原把门儿掩上,守在床 前。
少顷,听得外面刘公咳嗽声响,便开门走将出来。
刘公一见,便道:“小辟儿,如何起得早恁早?”
小厮道:“告公公得知,不想爹爹昨夜忽然发起热来,口中不住吁喘,要讨口水吃,故此起得早些。”
刘公道:“嗳呀!想是他昨日受些寒了。
这冷水怎么吃得?待我烧汤与你。”
小厮道:“怎好又劳公公?”
刘公便教他妈妈烧起一大壶滚汤。
刘公送到房里,小厮扶起来吃了两碗。
老军睁著眼观看,见刘公在旁,谢道;“难为你老人家!怎生报答?”
刘公走近前道;“休恁般说。
你且安心自在,盖热了发出些汗便好了。”
小厮放倒下与他盖好,见那被儿单薄,说道:“可知道著了寒!如何这被恁薄?怎能发的汗出?”
妈妈在门外听见,即去取出一条被絮来道:“老官儿,有被在此,你与他盖好了。
这般冷天气,不是当要的。”
小厮便来接去。
刘公与他盖得停当,方才走出。
少顷,梳洗过,又走进来,问:“可有汗么?”
小厮道:“我才摸时,并无一些汗气。”
刘公道:“若没汗时,这寒气是感的重的了,须请个太医来用药,表他的汗出来方好。
不然,这风寒怎能勾发泄?”
小厮道:“公公,身伴无钱,将何请医服药?”
刘公道:“不消你费心,有我在此。”
小厮听说,即便叩头道:“多蒙公公厚恩,救我父亲。
今生若不能补报,死当为犬马偿恩!”刘公连忙扶起道:“快不要如此,既在此安宿,我便是亲人了,起忍坐视!你自去房中服侍,老汉与你迎医。”
其日雪止天齐,街上的积雪被车马践踏,尽为泥泞,有一尺多深。
刘公穿个木屐,出街望了一望,复身进门。
小厮看刘公转来,只道不去了,噙著两行泪珠,方欲上前叩问,只见刘公从后屋牵出个驴儿骑了,出门而去。
小厮方才放心。
且喜太医住得还近,不多时便到了。
那太医也驴儿,家人背著药箱,随在后面,到门首下了。
刘公请进堂中,吃过茶,然后引至房里。
此时老军已是神思昏迷,一毫人事不省。
太医诊了脉,说道:“这是个双感伤寒,风邪以入于奏理。
伤寒书上有两句歌云:‘两感伤寒不需治,陰陽毒过七朝期。
’此乃不治之症。
别个医家,便要说还可以救得。
学生是老实的不敢相欺。
如下,败倒在地上,哭说道:“先生可怜我父子是个异乡之人,怎生用帖药救得性命,决不忘恩!”太医扶起道:“不是我做难,其实病已犯实,教我也无奈。”
刘公道:“先生,常言道:‘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
’你且不要拘泥古法,尽著自家意思,大了胆医去,或者他命不该绝,就好了也未可知。
万一不好,决无归怨你之理。”
先生道:“既是长者恁般说,且用一帖药看。
若吃了发得汗出,便有可生之机,速来报我,再将药与他吃。
若没汗时,这病就无救了,不消来覆我。”
教家人开了药箱儿,撮了一帖药剂递与刘公道:“用生姜为引,快煎与他吃。
这也是万分之一,莫做指望。”
刘公接了药,便去封出一百文钱,递与太医道:“些少药资,全为利市。”
太医必不肯受而去。
刘公夫妻两口,亲自把药煎好,将到房中与小厮相帮,扶起吃了,将被没头没脑的盖下。
小厮在旁守候。
刘公因此事忙乱一朝,把店中生意都耽搁了,连饭也没功夫去煮。
直到午上,方吃早膳。
刘公去唤小厮吃饭。
那小厮见父亲病重,心中荒急,哪里要吃。
在三劝慰,才吃了半碗。
看看到碗,摸那老军身上,病无一些汗粒。
那时连刘公也慌张起来。
又去请太医时,不肯来了。
准准到七日,呜呼哀哉。
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可怜那小厮申而哭倒在地。
刘公夫妇见他哭的悲切,也涕泪一交一 流,扶起劝道:“方小辟,死者不可覆生,哭之无益。
你且将小厮双膝跪下哭告道:“儿不幸,前年丧母,未能入土,故与父谋归原籍,求取些银两来殡葬。
不想逢此大雪,路途艰楚。
得遇恩人,赐以酒饭,留宿在家,以为万千之幸。
谁料皇天不佑,父忽聚病。
又蒙恩人延医服药,日夜看视,胜如骨肉。
只指望痊愈之日,图报大恩,那知竟不能起,有负盛意!此间举目无亲,囊乏钱钞,衣棺之类,料不能办,欲求恩人借数尺之土,把父骸掩盖,儿情愿终身为一奴一仆,以偿大恩,不识恩人肯见允否?”
说罢,拜伏在地。
刘公扶起道:“小辟人修虑!这送终之事,都在于我,岂可把来窝葬?”
小厮又哭拜道:“得求隙地埋骨,以出望外,岂敢复累恩人费心坏钞!此恩此德,教儿将何补报?”
刘公道:“这是我平昔自愿,那望你的报偿!”当下忙忙的取了银子,便去买办衣捻棺木,唤两个土工来,收拾入殓过了。
又备更饭祭郑,焚化纸钱,那小厮悲恸,自不必说。
就抬到屋后空地埋葬好了。
又立一个碑额,上写“龙一虎卫军士方勇之墓”。
诸事停当,小厮向刘公夫妇拜谢。
过了两日,刘公对小厮道:“我欲要教你回去,访问亲族,来搬丧回乡,又恐怕你年纪幼小,不认得路途。
你且暂住我家,俟有识熟的在此经过,托他带回故乡,然后徐图运柩回去。
不知你的意下何如?”
小厮跪下泣告道:“儿受公公如此大恩,地厚天高,未曾报得,岂敢言归!且恩人又无子嗣,儿虽不才,倘蒙不弃,收充一奴一仆,朝夕服侍,少效一点孝心。
万一恩人百年之后,亦堪为坟前拜扫之人。
那时到京取回先母遗骨,同父骸葬于恩人墓道之侧,永守于此,这便是儿之心愿。”
刘公夫妇大喜道:“若得你肯如此,乃天赐与我为嗣!岂有为一奴一仆之理!今后当以父子相称。”
小厮道:“即蒙收留,即今日就拜爹妈。”
便两椅儿居中放下,请老夫妇坐了。
四双八拜,认为父子,遂改姓为刘。
刘公又不忍没其本姓,就将方字为名,唤做刘方。
自此日夜辛勤,帮家过活,奉侍刘公夫妇,极其尽礼孝敬。
老夫妇也把他如亲生一生一般看待。
有诗为证:刘方非亲是亲,刘德无子有子。
小厮事死事生,老军虽死不死。
时光似箭,不觉刘方在刘公家里己过了两个年头。
时值深秋,大风大雨,下了半月有余。
那运河内的水,暴涨有十来丈高下,犹如百沸汤一般,又紧又急。
往来的船只坏了无数。
一日什后,刘方在店中收拾,只听得人声鼎沸。
他只道甚么火发,忙来观看,见岸上人捱挤不开,都望著河中。
急走上前来看时,却是上流头一只大客船,被风打坏,淌将下来。
船之人,飘溺己去大半,余下的抱桅攀舵,呼号哀泣,只叫‘救人’!那岸上看的人,虽然有救捞之念,只是风水利害,谁肯从井救人。
眼看他一个个落水,口中只好叫句‘可怜’而已。
忽然一阵大风,把那船吹近岸旁。
岸上人一齐喊声‘好了’!顷刻挽挠钓子二十多张,一齐都下,搭住那船,救起十数多人,各自分头投店内。
有一个少年,年纪不上二十,身上被挽钓摘伤几处,行走不动,倒在地下,气息将绝,尚紧紧抱住一只竹箱,不肯放舍。
刘方在旁睹景情,触动了自己往年冬间之事,不觉流下泪来,想道:‘此人之苦,正与我一般。
我当时若没有刘公时,父子一尸一骸不佑归于何处矣。
这人今日却便没人怜救了,且回去与爹妈说知,救其性命。
’急急转家,把上项事报知刘公夫妇,意欲扶他回家调养。
刘公道:‘此是陰德美事,为人正该如此。
’刘妈妈道:‘何不就同他来家?’刘方道:‘未曾禀过爹妈,怎敢擅便?’刘公道:‘说那里话!我与你同去。
’父子二人,行至岸口,只见众人正围著那少年观看。
刘公分开众人,捱身而入,叫道:‘小辟人,你挣扎著,我扶你到家去将息。
’那少年睁眼看了一看,点点头儿。
刘公同刘方向前搀扶。
一个年幼力弱,一个年老力衰,全不济事。
旁边转过一个轩刺的后生道:‘老人家闪开,待我来。
’向前一抱,轻轻的就扶了起来。
那后生在右,刘公在左,两旁挟住膊便走。
竹年虽然说话不出,心下却甚明白,把嘴一弩一著竹箱。
刘方道:‘这箱子待我与你驮了。
’把来背在肩上,在前开路。
众人闪在两边,让他们前行,随后便都跟来看。
内中认得刘公的,便道:‘还是刘长者有些义气。
这个异乡落难之人,在此这一回,并没有个慈悲的,肯收留去,偏他一晓得了便搀扶回家。
这样人,真个世间少有!只可惜无个儿子,这也是天公没分晓。
’又有道:‘他虽没有亲儿,如今承继这刘方,甚是孝顺,比嫡亲的尤胜,这也算是天报他了。
’那不认得的,见他老夫老妻自来搀扶,一个小厮与他驮了竹箱,就认做那少年的亲族。
以后见土人纷纷传说,方才晓得,无不赞叹其义。
还有没肚子的人,称量他那竹箱内有物无物,财多财少。
此乃是人面相似,人心不同,不在话下。
且说刘公同那后生扶少到家,向一间客房里放下。
刘公叫声‘劳动’,后生自去。
刘方把竹箱就放在少年之旁。
刘妈妈连忙去取乾衣,与他换下湿衣,然后扶在铺上。
原来落水人吃不得热酒,刘公晓得这道数,教妈妈取酽酒略一温一 一下,尽著少年痛饮,就取刘方的卧被,与他盖了,夜间就教刘方伴他同卧。
到次早,刘公进房来探问。
那少年己觉健旺,连忙挣扎起来,要下床 称谢。
刘公急止住道:‘莫要劳动调养身子要紧!’那少年便向枕上叩头道:‘小子乃垂死之人,得蒙公公救拔,实再生之公母。
但不知公尊姓?’刘公道:‘老拙姓刘。
’少年道:‘原来与小子同姓。
’刘公道:‘官人那里人氏?’少年答道:‘小子刘奇,山东张秋人氏。
二年前,随公三考在京。
不幸遇了时疫,数日之内,公母俱丧,无力扶柩还乡,只得将来火化。
’指著竹箱道:‘奉此骸鼻归葬,不想又遭此大难。
自分必死,天幸得遇恩人,救我之命。
只是行李俱失,一无所有,将何报答大恩?’刘公道:‘官人差矣!不忍之心,人皆有之。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若说报答,就是为利了,岂是老汉的本念!’刘奇见说,愈加感激。
将息了两日,便能起身,向刘公夫妇叩头泣谢。
那刘奇为人一温一 柔俊雅,礼貌甚恭。
刘公夫妇十分爱他。
早晚好酒好食管待。
刘奇见如此殷,心上好生不安。
欲要辞归,怎奈钓伤之处溃烂成疮,步履不便,身边又无盘费,不能行动,只得权且住下。
正是:不恋故乡生处好,受恩深处便为家。
却说刘方与刘奇年貌相仿,情投契合,各把生平患难细说。
二人因念出处相同,遂结拜为兄,弟友爱如嫡亲一般。
一日,刘奇对刘方道:‘贤弟如此美质,何不一习一 些书史?’刘方答道:‘小弟甚有此志,只是无人教导。
’刘奇道:‘不瞒贤弟说,我自幼攻书,博通今古,指望致身青云。
不幸先人弃后。
无心于此。
贤弟肯读书时,寻些书本来,待我指引便了。
’刘方道:‘若得如此,及弟之幸也。
’连忙对刘公说知。
刘公见说是个饱学之士,肯教刘方读书,分外欢喜,即便去买许多书籍。
刘奇罄心指教,那刘方颖悟过人,一诵即解。
日里在店中看管,夜间挑灯而读。
不过数月,经书词翰,无不精通。
且说刘奇在刘公家中住有半年,彼此相敬相爱,胜如骨肉。
虽然依傍得所,只是终日坐食,心有不安。
此时疮口久愈,思想要回故土,来对刘公道:‘多蒙公公夫妇厚恩,救活残喘,又搅扰半年,大恩大德,非口舌可谢。
今却暂辞公公,负先人骸鼻葬。
服阕之后,当图报效。
’刘公道:‘此乃官人的孝心,怎好阻当,但不知几时起行?’刘奇道:‘今日告过公公,明早就行。
’刘公道:‘既如此,待我去觅个便船与你。
’刘奇道:‘水路风波险恶,且乏盘缠,还从陵路行罢。
’刘公道:‘陆路脚力之费,数倍于舟,且又劳碌。
’刘奇道:‘小子不用脚力,只是步行。
’刘公道:‘你身子怯弱,只何走得远路?’刘奇道:‘这也易处。
’便教妈妈整备酒肴,与刘奇送行。
饮至中间,刘公泣道:‘老拙与官人萍水相逢,聚首半年,恩同骨肉,实是不忍分离。
但官人送尊人入土,乃人子大事,故不好强留。
只是自今一别,不佑后日可能得再见否?’说罢,欷不胜。
刘妈妈与刘方尽皆泪下。
刘奇也泣道:‘小子此行,实非得己。
俟服一满,即星夜驰来候,幸勿过悲。
’刘公道:‘老拙夫妇年近七旬,如风中之烛,早暮难保。
恐君服满来时,在否不可佑矣。
倘若不弃,送尊人入土之后,即来看我,也是一番相知之情。
’刘奇道:‘既蒙吩咐,敢不如命。
’一宿晚景不题。
到了次早清晨,刘妈妈又整顿酒饭与他吃了。
刘公取出一个包里,放在桌上,又叫刘方到后边牵出那小驴儿来,对刘奇道:‘此驴畜养己久,老汉又无远行,少有用处,你就乘他去罢,省得路上雇倩。
这包里内是一床 被窝,几件粗布衣裳,以防路上风寒。
’又在袖中摸一包银子一交一 与道:‘这三两银子,将就盘缠,亦可到得家了。
但事完之后,即来走走,万勿爽信。
’刘奇见了许多厚赠,泣拜道:‘小子受公公如此厚恩,今生料不能报,俟来世为犬马以酬万一。
’刘公道:‘何出此言!’当下将包里竹箱都装在生口身上,作别起身。
刘公夫妇送出门首,洒泪而别。
刘方不忍分舍,又送十里之外,方才分手。
正是:萍水相逢骨肉情,一朝分袂泪俱倾。
骊驹唱罢劳魂梦,人在长亭共短亭。
且说刘奇一路夜住晓行,饥餐渴饮,不一日来到山东故乡。
那知去年这场大风大雨,黄河泛溢,张秋村镇尽皆漂溺,人畜庐舍荡尽无遗。
举目遥望时,几十里田地,绝无人烟。
刘奇无处投奔,只得寄食旅店。
思想吹将骸鼻埋葬于此,却又无处依栖,何以营生,须寻了个著落之处,然后举事。
遂往各处镇乡村访问亲旧,一无所有。
住了月余,这三两银子盘费将尽,心下著忙:‘若用完了这银子,就难行动了。
不如原往河西务去求恩人一搭空地,埋了骨殖,倚傍在彼处,还是个长策。
’算还店钱,上了生口,星夜赶来。
到了刘公门首,下了生口看时,只见刘方正在店中,手里合著一本书儿在那里观看。
刘奇叫声:‘贤弟,公公妈妈一向好么?’刘方抬头看时,却是刘奇,把书撇下,忙来接住生口,牵入家中,卸了行李,作揖道:‘爹妈日夜在此念兄,来得正好!’一齐走入堂中。
刘公夫妇看见,喜从天降,便道:‘官人,想杀我也!’刘奇上前倒身下拜。
刘公还礼不迭。
见罢,问道:‘尊人之事,想己毕了?’刘奇细细泣诉前因,又道:‘某故乡己无处容身,今复携骸鼻而来,欲求一搭余地葬埋,就拜公公为,依傍于此,朝夕奉侍,不知尊意允否?’刘公道:‘空地尽有,任凭取择。
但为父子,恐不敢当。
’刘奇道:‘若公公不屑以某为子,便是不允之意了。
’即便请刘公夫妇上坐,拜为父子,将骸鼻也葬于屋后地上。
自此兄弟二人,并力同心,劝苦经营,家业渐渐兴隆。
服侍公母,备尽人子之礼。
合镇的人,没一个不欣羡刘公无子而有子,皆是陰德之报。
时光迅速,倏忽又经年余。
金子正安居乐业,不想刘公夫妇,年纪老了,筋力衰倦,患起病来。
二子日夜服侍,衣不解带,求神罔效,医药无功,看看待尽。
二子心中十分悲切,又恐伤了公母一之 心,惟把言语安慰,背地吞声而泣。
刘公自知不起,呼二子至床 前吩咐道:‘我夫妇老年孤弓,自谓必作无祀之鬼,不意天地怜念,赐汝二人与我为嗣。
名虽义子,情胜嫡血。
我死无遗恨矣!但我去世之后,汝二人务要同心经业,共守此薄产,我于九泉亦得瞑目。
’二子哭拜受命。
又延两日,夫妻相继而亡。
二子怆地呼天,号淘痛哭,恨不得以身代替。
置办衣衾棺椁,极其从厚,又请僧人做九昼夜功果超荐。
入殓之后,兄弟商议筑起一个大坟,要将三家父母合葬一处。
刘方遂至京中,将母柩迎来,择了吉日,以刘公夫妇葬于居中,刘奇迁父母骸鼻葬于左边,刘方父母葬于右边,三坟拱列,如连珠相似。
那合镇的人,一来慕刘公向日忠厚之德,二来敬他弟兄之孝,尽来相送。
话休絮烦。
且说刘奇二人自从刘公亡后,同一眠 同食,情好愈笃,把酒店收了,开起一个布店来。
四方往客商来买货的,见二人少年志诚,物价公道,传播开去,慕名来买者,挨挤不开。
一二年间,挣下一个老大家业,比刘公时己多数倍。
讨了两房家人,两个小厮,动用家伙器皿,甚是次第。
那镇上有几个富家,见二子家业日裕,少年未娶,都央媒来与之议姻。
刘奇心上己是欲得,只是刘方却执意不愿。
刘奇劝道:‘贤弟今年一十有九,我己二十有二,正该及时求配,以图生育,接续三家宗祀,不知贤弟为何不愿?’刘方答道;‘我与兄方在壮年,正好经营生理,何暇去谋此事!况我弟兄向来友爱,何等安乐,万一娶了一个不好的,反是一累,不如不娶为上。
’刘奇道:‘不然,常言说得好:‘无妇不成家。
’你我俱在店中十持了生意时,里面绝然无人照管。
况且一交一 游渐广,设有个客人到来,中馈无人主持,成何体面?此还是小事。
当初义父以我二人为子时,指望子孙延他宗祀,世守此坟。
今若不娶,必然湮绝,岂不负其初念,何颜见之泉下!’再三陈说,刘方只把言支吾,终不肯应承。
刘奇见兄弟不允,自己又不好独娶。
一日,偶然到一相厚朋友钦大郎家中去探望。
两个偶然言又姻事,刘奇乃把刘方不肯之事,细细相告,又道:‘不知舍弟是甚主意?’钦大郎笑道:‘此事浅而易见。
他与兄共创家业,况他是先到,兄是后来,不忿得兄先娶,故此假意推托。
’刘奇道:‘舍弟乃仁义端直之士,决无此意。
’钦大郎道:‘令弟少年英俊,岂不晓得夫妇之乐,恁般推阻?兄若不信,且教个人私下去见,他先与之为媒,包你一说就是。
’刘奇被人言所惑,将信将疑,作别而回。
恰好路上遇见两个媒婆,正要到刘奇家说亲,所说的是本镇古怪,人面前就害羞。
你只悄地去对他说。
若说得成时,自当厚酬。
我且不归去,坐在巷口油店里等你回时,他喉急起来,好教媳妇们老大没趣。
’
刘奇方才信刘方不肯是个真心。
但不知甚么意故。
一日,见梁上燕儿营巢。
刘奇遂题一词于壁上,以探刘方之意,词云:营巢燕,双双雄,朝暮衔泥辛苦同。
若不寻雌继壳卵,巢成毕竟巢还空。
刘方看见,笑诵数次,亦援笔和一首于后,词曰:营巢燕,双双飞,天设雌雄事久期。
雌兮得雄愿己足,雄兮将雌一胡一 不知?
刘奇见了此词,大惊道:‘据这词中之意,吾弟乃是个女子了。
怪道他恁般娇弱,语音纤丽,夜间睡卧,不脱内一衣 ,连袜子也不肯去,酷暑中还穿著两层衣服。
原来他却学大兰所为。
’虽然如此,也还疑惑,不敢去轻易发言。
又到钦大郎家中,将词念与他听。
钦大郎道:‘这词意明白,令弟确然不是男子。
但与兄数年同榻,难道看他不出?’刘奇叙他向来并未曾脱一衣 之事。
钦大郎道:‘恁般一发是了!如今兄当以实问之,看他如何回答。
’刘奇道:‘我与他恩义甚重,情如同胞,安忍启口。
’钦大郎道:‘他若果是个女子,与兄成配,恩义两全,有何不可。
’谈论己久,钦大郎将出酒肴款待。
两人对酌,竟不觉至晚。
刘奇回至家时,己是黄昏时候。
刘方看见,见他己醉,扶进房中问道:‘兄从何处饮酒,这时方归?’刘奇答道:‘偶在钦兄家小饮,不觉话长坐久。
’口中虽说,细细把他详视。
当初无心时,全然不觉是女,此时己是有心辨他真假,越看越像个女子了。
刘奇虽无邪念,心上却要见个明白,又不好直言,乃道:‘今日见贤弟所和燕子词,甚佳,非愚兄所能及。
但不知贤弟可能再和一首否?’刘方笑而不答,居过纸笔来,一挥就成。
词曰:营巢燕,声声叫,莫使青人空岁月。
何怜和氏璧无瑕,何事楚君终不纳?
刘奇接来看了,便道:‘原来贤弟困是女子。
’刘方闻言,羞得满脸通红,未及答言。
刘奇又道:‘你我情同骨肉,何必避讳。
但不识贤弟昔年因甚如此妆束?’刘方道:‘妾初因母丧,随父还乡,恐途中不便,故为男扮。
后因父殁,尚埋浅土,未得与母同葬,妾故不敢改形,欲求一安身之地,以厝先灵。
幸得义父遗此产业,父母骸鼻得以归土。
妾是时意欲说明,因思家事尚微,恐兄独力难成,故复迟延。
今见兄屡劝妾婚配,故不得不自明耳。
’刘奇道:‘原来贤弟用此一段苦心,成全大事。
况我与你同榻数年,不露一毫圭角,真乃节孝兼全,女人丈夫,可敬可羡!但弟词人己有俯就之意,我亦决无他娶之理。
萍水相逢,周旋数载,昔为兄弟,今为夫妇,此岂人谋,实由天合。
倘蒙一诺,便订百年。
不佑贤弟意下如何?’刘方道:‘此事妾亦筹之熟矣。
三宗坟墓,俱在于此,妾若适他人,公母三尺之土,朝夕不便省视。
况义父义母,看待你我犹如亲生,弃此而去,亦难恝然。
兄若不弃陋质,使妾得侍箕帚,供奉三姓香火,妾之愿也。
但无媒私合,于礼有亏。
惟兄裁酌而行,免受傍人谈议,则全美矣。
’刘奇道:‘弟高见,即当处分。
’是晚两人便分房而卧。
次早,刘奇与钦大郎说了,请他大娘为媒,与刘方说合。
刘方己自换了女妆。
刘奇备办衣饰,择了吉日,先往三个坟墓上祭告过了,然后花烛成亲,大排筵席,广请邻里。
那时哄动了河西务一镇,无不称为异事,赞叹刘家人门孝义贞烈。
刘奇成亲之后,人妇相敬如宾,挣起大大家事,生下五男二女。
至今子孙蕃盛,遂为巨族。
人皆称为刘方三义村云。
有诗为证:
无情骨肉成吴越,有义天涯作至亲。
三义村中传美誉,河西千载想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