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第十五卷 赫大卿遗恨鸳鸯绦
皮包血肉骨包身,强作娇妍诳惑人。
千古英雄皆坐此,百年同是一坑尘。
这首诗乃昔日性如子所作,单戒那一婬一色自戕的。
论来好色与好一婬一不同,假如古诗云:“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岂不顾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此谓之好色。
若是不择美恶 ,以多为胜,如俗语所云:“石灰布袋,到处留迹。”
其色何在?
但可谓之好一婬一而已。
然虽如此,在色中又有多般:假如张敞画眉,相如病渴,虽为儒者所讥,然夫妇之情,人伦之本,此谓之正色;又如娇妾美婢,倚翠偎红,金钗十二行,锦障五十里,樱桃杨柳,歌舞擅场,碧月紫云,风一流 S煰艳,虽非一马一鞍,毕竟有花有叶,此谓之傍色;又如锦营献笑,花阵图欢,露水分司,身到偶然留影,风云随例,颜开那惜缠头,旅馆长途,堪消寂寞,花前月下,亦助襟怀,虽市门之游,豪客不废,然女闾之遗,正人耻言,不得不谓之邪色;至如上蒸下报,同人道于兽禽,钻穴逾墙,役心机于鬼蜮,偷暂时之欢乐,为万世之罪人,明有人诛,幽蒙鬼责,这谓之乱色。
又有一种不是正色,不是傍色,虽然比不得乱色,却又比不得邪色。
填塞了虚空圈套,污秽却清净门风,惨同神面刮金,恶胜佛头浇粪,远则地府填单,近则陽间业报。
奉劝世人,切须谨慎!正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休把一婬一心杂道心。
说这本朝宣德年间,一江一 西临一江一 府新淦县,有个监生,姓赫名应祥,字大卿 ,为人风一流 俊美,落拓不羁,专好的是声色二事。
遇着花街柳巷,舞榭歌台,便流留不舍,就当做家里一般,把老大一个家业,也弄去了十之三四。
浑家陆氏,见他恁般花费,苦口谏劝。
赫大卿到道老婆不贤,时常反目。
因这上,陆氏立誓不管,领着三岁一个孩子喜儿,自在一间净室里持斋念佛,由他放荡。
一日,正值清明佳节,赫大卿穿着一身华丽衣服,独自一个到郊外踏青游玩。
有宋张咏诗为证:春游千万家,美人颜如花。
三三两两映花立,飘飘似欲乘烟霞。
赫大卿只拣妇女丛聚之处,或前或后,往来摇摆,卖弄风一流 ,希图要逢着个有缘分的佳人。
不想一无所遇,好不败兴。
自觉无聊,走向一个酒馆中,沽饮三杯。
上了酒楼,拣沿街一副座头坐下。
酒保送上酒肴,自斟自饮,倚窗观看游人。
不觉三杯两盏,吃勾半酣,起身下楼,算还酒钱,离了酒馆,一步步任意走去。
此时已是未牌时分。
行不多时,渐渐酒涌上来,口干舌燥,思量得盏茶来解渴便好。
正无处求觅,忽抬头见前面林子中,幡影摇曳,磬韵悠扬,料道是个僧寮道院,心中欢喜,即忙趋向前去。
抹过林子,显出一个大阉院来。
赫大卿打一看时,周围都是粉墙包裹,门前十来株倒垂杨柳,中间向陽两扇八字墙门,上面高悬金字解额,写着“非空庵”三字。
赫大卿点头道:“常闻得人说,城外非空庵中有标致尼姑,只恨没有工夫,未曾见得。
不想今日趁了这便。”
即整顿衣冠,走进庵里。
转东一条鹅卵石街,两边榆柳成行,甚是幽雅。
行不多步,又进一重墙门,便是小小三间房子,供着韦驮尊者。
庭中松柏参天,树上鸟声嘈杂。
从佛背后转进,又是一条横街。
大卿径望东首行去,见一座雕花门楼,双扉紧闭。
上前轻轻扣了三四下,就有个垂髫女童,呀的开门。
那女童身穿缁衣,腰系丝绦,打扮得十分齐整,见了赫大卿,连忙问讯。
大卿还了礼,跨步进去看时,一带三间佛堂,虽不甚大,到也高敞。
中间三尊大佛,相貌庄严,金光灿烂。
大卿向佛作了揖,对女童道:“烦报令师,说有客相访。”
女童道:“相公请坐,待我进去传说。”
须臾间,一个少年尼姑出来,向大卿稽首。
大卿急忙还礼,用那双开不开,合不合 ,惯输情,专一卖俏,软眯膎的俊眼,仔细一觑。
这尼姑年纪不上二十,面庞白皙如玉,天然艳冶,韵格非凡。
大卿看见恁般标致,喜得神魂飘荡,一个揖作了下去,却像初出锅的糍粑,软做一塌,头也伸不起来。
礼罢,分宾主坐下,想道:“今日撞了一日,并不曾遇得个可意人儿,不想这所在到藏着如此妙人。
须用些水磨工夫撩拨他,不怕不上我的钩儿。”
大卿正在腹中打点草稿,谁知那尼姑亦有此心。
从来尼姑庵也有个规矩,但凡客官到来,都是老尼迎接答话。
那少年的如闺女一般,深居简出,非细相熟的主顾,或是亲戚,方才得见。
若是老尼出外,或是病卧,竟自辞客。
就有非常势要的,立心要来认那小徒,也少不得三请四唤,等得你个不耐烦,方才出来。
这个尼姑为何挺身而出?有个缘故。
他原是个真念佛,假修行,爱风月,嫌冷静,怨恨出家的主儿。
偶然先在门隙里,张见了大卿这一表人材,到有几分看上了所以挺身而出。
当下两只眼光,就如针儿遇着磁石,紧紧的摄在大卿身上,笑嘻嘻的问道:“相公尊姓贵表?府上何处?至小庵有甚见谕?”
大卿道:“小生姓赫名大卿,就在城中居祝今日到郊外踏青,偶步至此。
久慕仙姑清德,顺便拜访。”
尼姑谢道:“小尼僻居荒野,无德无能,谬承枉顾,篷荜生辉。
此处来往人杂,请里面轩中待茶。”
大卿见说请到里面吃茶,料有几分光景,好不欢喜。
即起身随入。
行过几处房屋,又转过一条回廊,方是三间净室,收拾得好不一精一雅。
外面一带,都是扶栏,庭中植梧桐二树,修竹数竿,百般花卉,纷纭辉映,但觉香气袭人。
正中间供白描大士像一轴,古铜炉中,香烟馥馥,下设蒲一团一 一坐,左一间放着朱红厨柜四个,都有封锁,想是收藏经典在内。
右一间用围屏围着,进入看时,横设一张桐柏长书卓,左设花藤小椅,右边靠壁一张斑竹榻儿,壁上悬一张断纹古琴,书卓上笔砚一精一良,纤尘不染。
侧边有经卷数帙,随手拈一卷翻看,金书小楷,字体摹仿赵松雪,后注年月,下书弟子空照熏沐写。
大卿问:“空照是何人?”
答道:“就是小尼贱名。”
大卿反覆玩赏,夸之不已。
两个隔着卓子对面而坐。
女童点茶到来。
空照双手捧过一盏,递与大卿,自取一盏相陪。
那手十指尖纤,洁白可爱。
大卿接过 ,啜在口中,真个好茶!有吕洞宾茶诗为证:
玉蕊旗槍称绝品,僧家造法极工夫。
兔毛瓯浅香云白,虾眼汤翻细浪休。
断送睡魔离几席,增添清气入肌肤。
幽丛自落溪岩外,不肯移根入上都。
大卿问道:“仙庵共有几位?”
空照道:“师徒四众,家师年老,近日病废在床 ,当家就是小尼。”
指着女童道:“这便是小徒,他还有师弟在房里诵经。”
赫大卿道:“仙姑出家几年了?”
空照道:“自七岁丧父,送入空门,今已十二年矣。”
赫大卿道:“青春十九,正在妙龄,怎生受此寂静?”
空照道:“相公休得取笑!出家胜俗家数倍哩。”
赫大卿道:“那见得出家的胜似俗家?”
空照道:“我们出家人,并无闲事缠扰,又无儿女牵绊,终日诵经念佛,受用一炉香,一壶茶,倦来眠纸帐,闲暇理丝桐,好不安闲自在。”
大卿道:“闲暇理丝桐,弹琴时也得个知音的人儿在傍喝采方好。
这还罢了,则这倦来眠纸帐,万一梦魇起来,没人推醒,好不怕哩!”空照已知大卿下钩,含笑而应道:“梦魇杀了人也不要相公偿命。”
大卿也笑道:“别的魇杀了一万个全不在小生心上,像仙姑恁般高品,岂不可惜!”
两下你一句,我一声,渐渐说到分际。
大卿道:“有好茶再求另泼一壶来吃。”
空照已会意了,便教女童去廊下烹茶。
大卿道:“仙姑卧房何处?是什么纸帐?也得小生认一认。”
空照此时欲心已炽,按纳不住,口里虽说道:“认他怎么?”
却早已立起身来。
大卿上前拥抱,先做了个“吕”字。
空照往后就走。
大卿接脚跟上。
空照轻轻的推开后壁,后面又有一层房屋,正是空照卧处。
摆设更自济楚。
大卿也无心观看,两个相抱而入。
遂成云雨之欢。
有《小尼姑曲》儿为证:小尼姑,在庵中,手拍着卓儿怨命。
平空里吊下个俊俏官人,坐谈有几句话,声口儿相应。
你贪我不舍,一拍上就圆成。
虽然是不结发的夫妻,也难得他一个字儿叫做肯。
二人正在酣美之处,不堤防女童推门进来,连忙起身。
女童放下茶儿,掩口微笑而去。
看看天晚,点起灯烛,空照自去收拾酒果蔬菜,摆做一卓,与赫大卿对面坐下,又恐两个女童泄漏机关,也教来坐在旁边相陪。
空照道:“庵中都是吃斋,不知贵客到来,未曾备办荤味,甚是有慢。”
赫大卿道:“承贤师徒错爱,已是过分。
若如此说,反令小生不安矣。”
当下四人杯来盏去,吃到半酣,大卿起身捱至空照身边,把手勾着颈儿,将酒饮过半杯,递到空照口边。
空照将口来承,一饮而荆两个女童见他肉麻,起身回避。
空照一把扯道:“既同在此,料不容你脱白。”
二人捽脱不开,将袖儿掩在面上。
大卿上前抱住,扯开袖子,就做了个嘴儿。
二女童年在当时,情窦已开,见师父容情,落得快活。
四人搂做一一团一 ,缠做一块,吃得个大醉,一床 而卧,相偎相抱,如漆如胶。
赫大卿放出平生本事,竭力奉承。
尼姑俱是初得甜头,恨不得把身子并做一个。
到次早,空照叫过香公,赏他三钱银子,买嘱他莫要泄漏。
又将钱钞教去买办鱼肉酒果之类。
那香公平昔间,捱着这几碗黄韲淡饭,没甚肥水到口,眼也是盲的,耳也是聋的,身子是软的,脚儿是慢的。
此时得了这三钱银子,又见要买酒肉,便觉眼明手快,身子如虎一般健,走跳如飞。
那消一个时辰,都已买完。
安排起来,款待大卿,不在话下。
却说非空庵原有两个房头,东院乃是空照,西院的是静真,也是个风一流 女师,手下止有一个女童,一个香公。
那香公因见东院连日买办酒肉,报与静真。
静真猜算空照定有些不三不四的勾当,教女童看守房户,起身来到东院门口。
恰好遇见香公,左手提着一个大酒壶,右手拿个篮儿,开门出来。
两下打个照面,即问道:“院主往那里去?”
静真道:“特来与师弟闲话。”
香公道:“既如此,待我先去通报。”
静真一手扯住道:“我都晓得了,不消你去打照会。”
香公被道着心事,一个脸儿登时涨红,不敢答应,只得随在后边,将院门闭上,跟至净室门口,高叫道:“西房院主在此拜访。”
空照闻言,慌了手脚,没做理会,教大卿闪在屏后,起身迎住静真。
静真上前一把扯着空照衣袖,说道:“好阿,出家人干得好事,败坏山门,我与你到里正处去讲。”
扯着便走。
吓得个空照脸儿就如七八样的颜色染的,一搭儿红一搭儿青,心头恰像千百个铁锤打的,一回儿上一回儿下,半句也对不出,半步也行不动。
静真见他这个模样,呵呵笑道:“师弟不消着急!
我是耍你。
但既有佳宾,如何瞒着我独自受用?还不快请来相见?”
空照听了这话,方才放心,遂令大卿与静真相见。
大卿看静真姿容秀美,丰采动人,年纪有二十五六上下,虽然长于空照,风情比他更胜,乃问道:“师兄上院何处?”
静真道:“小尼即此庵西院,咫尺便是。”
大卿道:“小生不知,失于奉谒。”
两下闲叙半晌。
静真见大卿举止风一流 ,谈吐开爽,凝眸留盻,恋恋不舍,叹道:“天下有此美士,师弟何幸,独擅其美!”空照道:“师兄不须眼热!倘不见外,自当同乐。”
静真道:“若得如此,佩德不浅。
今晚奉候小坐,万祈勿外。”
说罢,即起身作别,回至西院,准备酒肴伺候。
不多时,空照同赫大卿携手而来。
女童在门口迎候。
赫大卿进院,看时,房廊花径,亦甚委曲。
三间净室,比东院更觉一精一雅。
但见:潇洒亭轩,清虚户牖。
画展一江一 南烟景,香焚真腊沉檀。
庭前修竹,风摇一派珇环声;帘外奇花,日照千层锦绣色。
松陰入槛琴书润,山色侵轩枕簟凉。
静真见大卿已至,心中欢喜。
不复叙礼,即便就坐。
茶罢,摆上果酒肴馔。
空照推静真坐在赫大卿身边,自己对面相陪,又扯女童打横而坐。
四人三杯两盏,饮勾多时。
赫大卿把静真抱置膝上,又教空照坐至身边。
一手勾着头颈项儿,百般旖旎。
旁边女童面红耳热,也觉动情。
直饮到黄昏时分,空照起身道:“好做新郎,明日早来贺喜。”
讨个灯儿,送出门口自去。
女童叫香公关门闭户,进来收拾家火,将汤净过手脚。
赫大卿抱着静真上床 ,解脱一衣 裳,钻入被中。
酥一胸紧贴,玉体相偎。
赫大卿乘着酒兴,尽生平才学,恣意搬演。
把静真弄得魄丧魂消,骨酥体软,四肢不收,委然席上。
睡至已牌时分,方才起来。
自此之后,两院都买嘱了香公,轮流取乐。
赫大卿一婬一欲无度,乐极忘归。
将近两月,大卿自觉身子困倦,支持不来,思想回家。
怎奈尼姑正是少年得趣之时,那肯放舍。
赫大卿再三哀告道:“多承雅爱,实不忍别。
但我到此两月有余,家中不知下落,定然着忙。
待我回去,安慰妻孥,再来陪奉。
不过四五日之事,卿等何必见疑?”
空照道:“既如此,今晚备一酌为饯,明早任君回去。
但不可失信,作无行之人。”
赫大卿设誓道:“若忘卿等恩德,犹如此日!”空照即到西院,报与静真。
静真想了一回道:“他设誓虽是真心,但去了必不能再至。”
空照道:“却是为何?”
静真道:“寻这样一个风一流 美貌男子,谁人不爱!况他生平花柳多情,乐地不少,逢着便留恋几时。
虽欲要来,势不可得。”
空照道:“依你说还是怎样?”
静真道:“依我却有个绝妙策儿在此,教他无绳自缚,死心塌地守着我们。”
空照连忙问计。
静真伸出手叠着两个指头,说将出来,有分教赫大卿:生于锦绣丛中,死在牡丹花下。
当下静真道:“今夜若说饯行,多劝几杯,把来灌醉了,将他头发剃净,自然难回家去。
况且面庞又像女人,也照我们妆束,就是达摩祖师亲来也相不出他是个男子。
落得永远快活,且又不担干系,岂非一举两便!”空照道:“师兄高见,非我可及。”
到了晚上,静真教女童看守房户,自己到东院见了赫大卿道:“正好欢娱,因甚顿生别念?何薄情至此!”大卿道:“非是寡情,止因离家已久,妻孥未免悬望,故此暂别数日,即来陪侍。
岂敢久抛,忘卿恩爱!”静真道:“师弟已允,我怎好免强。
但君不失所期,方为信人。”
大卿道:“这个不须多嘱!”少顷,摆上酒肴,四尼一男,一团一 一团一 而坐。
静真道:“今夜置此酒,乃离别之筵,须大家痛醉。”
空照道:“这个自然!”当下更番劝酬,直饮至三鼓,把赫大卿灌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静真起身,将他巾帻脱下,空照取出剃刀,把头发剃得一茎不存,然后扶至房中去睡,各自分别就寝。
赫大卿一觉,直至天明,方才苏醒,旁边伴的却是空照。
翻转身来,觉道一精一头皮在枕上抹过。
连忙把手摸时,却是一个一精一光葫芦。
吃了一惊,急忙坐起,连叫道:“这怎么说?”
空照惊醒转来,见他大惊小敝,也坐起来道:“郎君不要着恼!
因见你执意要回,我师徒不忍分离,又无策可留,因此行这苦计,把你也要扮做尼姑,图个久远快活。”
一头说,一头即倒在怀中,撒娇撒痴,一婬一声浪语,迷得个赫大卿毫无张主,乃道:“虽承你们好意,只是下手太狠!如今教我怎生见人?”
空照道:“待养长了头发,见也未迟。”
赫大卿无可奈何,只得依他,做尼姑打扮,住在庵中,昼夜一婬一乐。
空照、静真已自不肯放空,又加添两个女童:或时做联床 会,或时做乱点军。
那壁厢贪一婬一的肯行谦让?这壁厢买好的敢惜精神?两柄快斧不勾劈一块枯柴,一个疲兵怎能当四员健将。
灯将灭而复明,纵是强陽之火;漏已尽而犹滴,那有润泽之时。
任教铁汉也消熔,这个残生难过活。
大卿病已在身,没人一体 恤。
起初时还三好两歉,尼姑还认是躲避差役。
次后见他久眠床 褥,方才着急。
意欲送回家去,却又头上没了头发,怕他家盘问出来,告到官司,败坏庵院,住身不牢;若留在此,又恐一差两误,这一尸一首无处出脱,被地方晓得,弄出事来,性命不保。
又不敢请觅医人看治,止教香公去说病讨药。
犹如浇在石上,那有一些用处。
空照、静真两个,煎汤送药,日夜服侍,指望他还有痊好的日子。
谁知病势转加,淹淹待毙。
空照对静真商议道:“赫郎病体,万无生理,此事却怎么处?”
静真想了一想道:“不打紧!
如今先教香公去买下几担石灰。
等他走了路,也不要寻外人收拾;我们自己与他穿着衣服,依般尼姑打扮。
棺材也不必去买,且将老师父寿材来盛了。
我与你同着香公女童相帮抬到后园空处,掘个深穴,将石灰倾入,埋藏在内,神不知,鬼不觉,那个晓得!”不道二人商议。
且说赫大卿这日睡在空照房里,忽地想起家中,眼前并无一个亲人,泪如雨下。
空照与他拭泪,安慰道:“郎君不须烦恼!少不得有好的日子。”
赫大卿道:“我与二卿邂逅相逢,指望永远相好。
谁想缘分浅薄,中道而别,深为可恨。
但起手原是与卿相处,今有一句要紧话儿,托卿与我周旋,万乞不要违我。”
空照道:“郎君如有所嘱,必不敢违。”
赫大卿将手在枕边取出一条鸳鸯绦来。
如何唤做鸳鸯绦?原来这绦半条是鹦哥绿,半条是鹅儿黄,两样颜色合成,所以谓之鸳鸯绦。
当下大卿将绦付与空照,含泪而言道:“我自到此,家中分毫不知。
今将永别,可将此绦为信,报知吾妻,教他快来见我一面,死亦瞑目。”
空照接绦在手,忙使女童请静真到厢房内,将绦与他看了,商议报信一节。
静真道:“你我出家之人,私藏男子,已犯明条,况又弄得淹淹欲死。
他浑家到此,怎肯干休?必然声张起来。
你我如何收拾?”
空照到底是个嫩货,心中犹豫不忍。
静真劈手夺取绦来,望着天花板上一丢,眼见得这绦有好几时不得出世哩。
空照道:“你撇了这绦儿,教我如何去回覆赫郎?”
静真道:“你只说已差香公将绦送去了,他娘子自不肯来,难道问我个违限不成?”
空照依言回覆了大卿。
大卿连日一连问了几次,只认浑家怀恨,不来看他,心中愈加凄惨,呜呜而泣。
又捱了几日,大限已到,呜呼哀哉。
地下忽添贪色鬼,人间不见假尼姑。
二尼见他气绝,不敢高声啼哭,饮泣而已。
一面烧起香汤,将他身子揩抹干净,取出一套新衣,穿着停当。
教起两个香公,将酒饭与他吃饱,点起灯烛,到后园一株大柏树旁边,用铁锹掘了个大穴,倾入石灰,然后抬出老尼姑的寿材,放在穴内。
铺设好了,也不管时日利也不利,到房中把一尸一首翻在一扇板门之上。
众尼相帮香公扛至后园,盛殓在内。
掩上材盖,将就钉了。
又倾上好些石灰,把泥堆上,匀摊与平地一般,并无一毫形迹。
可怜赫大卿自清明日缠上了这尼姑,到此三月有余,断送了性命,妻孥不能一见,撇下许多家业,埋于荒园之中,深为可惜!有小词为证:贪花的,这一番你走错了路。
千不合,万不合,不该缠那小尼姑。
小尼姑是真色鬼,怕你缠他不过。
头皮儿都擂光了,连性命也呜呼!埋在寂寞的荒园,这也是贪花的结果。
话分两头,且说赫大卿浑家陆氏,自从清明那日赫大卿游春去了,四五日不见回家,只道又在那个娼家留恋,不在心上。
已后十来日不回,叫家人各家去挨问,都道清明之后,从不曾见,陆氏心上着忙。
看看一月有余,不见踪迹,陆氏在家日夜啼哭,写下招子,各处粘贴,并无下落。
合家好不着急!
那年秋间久雨,赫家房子倒坏甚多。
因不见了家主,无心葺理。
直至十一月间,方唤几个匠人修造。
一日,陆氏自走出来,计点工程,一眼觑着个匠人,腰间系一条鸳鸯绦儿,依稀认得是丈夫束腰之物,吃了一惊。
连忙唤丫环教那匠人解下来看。
这匠人叫做蒯三,泥水木作,件件一精一熟,有名的三料匠。
赫家是个顶门主顾,故此家中大小无不认得。
当不见掌家娘子要看,连忙解下,一交一 于丫环。
丫环又递与陆氏。
陆氏接在手中,反覆仔细一认,分毫不差。
只因这条绦儿,有分教:贪一婬一浪子名重播,稔色尼姑祸忽临。
原来当初买这绦儿,一样两条,夫妻各系其一。
今日见了那绦,物是人非,不觉扑簌簌流下泪来,即叫蒯三问道:“这绦你从何处得来的?”
蒯三道:“在城外一个尼姑庵里拾的。”
陆氏道:“那庵叫什么庵?尼姑唤甚名字?”
蒯三道:“这庵有名的非空庵。
有东西两院,东房叫做空照,西房叫做静真,还有几个不曾剃发的女童。”
陆氏又问:“那尼姑有多少年纪了?”
蒯三道:“都只好二十来岁,到也有十分颜色。”
陆氏听了,心中揣度:“丈夫一定恋着那两个尼姑,隐他庵中了。
我如今多着几个人将了这绦,叫蒯三同去做个证见,满庵一搜,自然出来的。”
方才转步,忽又想道:“焉知不是我丈夫掉下来的?莫要枉杀了出家人,我再问他个备细。”
陆氏又叫住蒯三问道:“你这绦几时拾的?”
蒯三道:“不上半月。”
陆氏又想道:“原来半月之前,丈夫还在庵中。
事有可疑!”又问道:“你在何处拾的?”
蒯三道:“在东院厢房内,天花板上拾的。
也是大雨中淋漏了屋,教我去翻瓦,故此拾得。
不敢动问大娘子,为何见了此绦,只管盘问?”
陆氏道:“这绦是我大官人的。
自从春间出去,一向并无踪迹。
今日见了这绦,少不得绦在那里,人在那里。
如今就要同你去与尼姑讨人。
寻着大官人回来,照依招子上重重谢你。”
蒯三听罢,吃了一惊:“那里说起!却在我身上要人!”便道:“绦便是我拾得,实不知你们大官人事体。”
陆氏道:“你在庵中一共 做几日工作?”
蒯三道:“西院共有十来日,至今工钱尚还我不清哩。”
陆氏道:“可曾见我大官人在他庵里么?”
蒯三道:“这个不敢说谎,生活便做了这几日,任我们穿房入户,却从不曾见大官人的影儿。”
陆氏想道:“若人不在庵中,就有此绦,也难凭据。”
左思右算,想了一回,乃道:“这绦在庵中,必定有因。
或者藏于别处,也未可知。
适才蒯三说庵中还少工钱,我如今赏他一两银子,教他以讨银为名,不时去打探,少不得露出些圭角来。
那时着在尼姑身上,自然有个下落。”
即唤过蒯三,分付如此如此,恁般恁般。
“先赏你一两银子。
若得了实信,另有重谢。”
那匠人先说有一两银子,后边还有重谢,满口应承,任凭差遣。
陆氏回到房中,将白银一两付与,蒯三作谢回家。
到了次日,蒯三捱到饭后,慢慢的走到非空庵门口,只见西院的香公坐在门槛上,向着日色脱开衣服捉虱子。
蒯三上前叫声香公。
那老儿抬起头来,认得是蒯匠,便道:“连日不见,怎么有工夫闲走?院主正要寻你做些小生活,来得凑巧。”
蒯匠见说,正合其意,便道:“不知院主要做甚么?”
香公道:“说便恁般说,连我也不知。
同进去问,便晓得。”
把衣服束好,一同进来。
湾湾曲曲,直到里边净室中。
静真坐在那里写经。
香公道:“院主,蒯待诏在此。”
静真把笔放下道:“刚要着香公来叫你做生活,恰来得正好。”
蒯三道:“不知院主要做甚样生活?”
静真道:“佛前那张供卓,原是祖传下来的,年深月久,漆都落了。
一向要换,没有个施主。
前日蒙钱奶奶发心舍下几根木子,今要照依东院一般做张佛柜,选着明日是个吉期,便要动手。
必得你亲手制造;那样没用副手,一个也成不得的。
工钱索性一并罢。”
蒯三道,“恁样,明日准来。”
口中便说,两只眼四下瞧看。
静室内空空的,料没个所在隐藏。
即便转身,一路出来,东张西望,想道:“这绦在东院拾的,还该到那边去打探。”
走出院门,别了香公,经到东院。
见院门半开半掩,把眼张看,并不见个人儿。
轻轻的捱将进去,捏手捏脚逐步步走入。
见锁着的空房,便从门缝中张望,并无声息。
却走到厨房门首,只听得里边笑声,便立定了脚,把眼向窗中一觑,见两个女童搅做一一团一 顽耍。
须臾间,小的跌倒在地,大的便扛起双足,跨上身去,学男人行事,捧着亲嘴。
小的便喊。
大的道:“孔儿也被人弄大了,还要叫喊!”蒯三正看得得意,忽地一个喷嚏,惊得那两个女童连忙跳起,问道:“那个?”
蒯三走近前去,道:“是我。
院主可在家么?”
口中便说,心内却想着两个举动,忍笑不住,格的笑了一声。
女童觉道被他看见,脸都红了,道:“蒯待诏,有甚说话?”
蒯三道:“没有甚话,要问院主借工钱用用。”
女童道:“师父不在家里,改日来罢。”
蒯三见回了,不好进去,只得复身出院。
两个女童把门关上,口内骂道:“这蛮子好像做贼的,声息不见,已到厨下了,恁样可恶!”蒯三明明听得,未见实迹,不好发作,一路思想:“‘孔儿被人弄大’,这句话虽不甚明白,却也有些跷蹊。
且到明日再来探听。”
至次日早上,带着家伙,径到西院,将木子量划尺寸,运动斧锯裁截。
手中虽做家伙,一心察听赫大卿消息。
约莫未牌时分,静真走出观看。
两下说了一回闲话。
忽然抬头见香灯中火灭,便教女童去取火。
女童去不多时,将出一个灯盏火儿,放在卓上,便去解绳,放那灯香。
不想绳子放得忒松了,那盏灯望下直溜。
事有凑巧,物有偶然,香灯刚落下来,恰好静真立在其下,不歪不斜,正打在他的头上。
扑的一声,那盏灯碎做两片,这油从头直浇到底。
静真心中大怒,也不顾身上油污,赶上前一把揪住女童头发,乱打乱踢,口中骂着:“騷一精一婬一十妇娼根,被人入昏了,全不照管,污我一身衣服!”
蒯三撇下手中斧凿,忙来解劝开了。
静真怒气未息,一头走,一头骂,往里边更换衣服去了。
那女童打的头发散做一背,哀哀而哭,见他进去,口中喃喃的道:“打翻了油便恁般打骂!
你活活弄死了人,该问甚么罪哩?”
蒯三听得这话,即忙来问。
正是:
情知语似钩和线,从头钓出是非来。
原来这女童年纪也在当时,初起见赫大卿与静真百般戏弄,心中也欲得尝尝滋味。
怎奈静真情性利害,比空照大不相同,极要拈酸吃醋。
只为空照是首事之人,姑容了他。
汉子到了自己房头,囫囵吃在肚子,还嫌不够,怎肯放些须空隙与人!女童含忍了多时,衔恨在心。
今日气怒间,一时把真话说出,不想正凑了蒯三之趣。
当下蒯三问道:“他怎么弄死了人?”
女童道:“与东房这些一婬一十妇,日夜轮流快活,将一个赫监生断送了。”
蒯三道:“如今在那里?”
女童道:“东房后园大柏树下埋的不是?”
蒯三还要问时,香公走将出来,便大家住口。
女童自哭向里边去了。
蒯三思量这话,与昨日东院女童的正是暗合,眼见得这事有九分了。
不到晚,只推有事,收拾家伙,一口气跑至赫家,请出陆氏娘子,将上项事一一说知。
陆氏见说丈夫死了,放声大哭。
连夜请亲族中商议停当,就留蒯三在家宿歇。
到次早,唤集童仆,共有二十来人,带了锄头铁锹斧头之类,陆氏把孩子教养娘看管,乘坐轿子,蜂涌而来。
那庵离城不过三里之地,顷刻就到了。
陆氏下了轿子,留一半人在门口把住,其余的担着锄头铁锹,随陆氏进去。
蒯三在前引路,径来到东院扣门。
那时庵门虽开,尼姑们方才起身。
香公听得扣门,出来开看,见有女客,只道是烧香的,进去报与空照知道。
那蒯三认得里面路径,引着众人,一直望里边径闯,劈面遇着空照。
空照见蒯三引着女客,便道:“原来是蒯待诏的宅眷。”
上前相迎。
蒯三、陆氏也不答应,将他挤在半边。
众人一溜烟向园中去了。
空照见势头勇猛,不知有甚缘故,随脚也赶到园中。
见众人不到别处,径至大柏树下,运起锄头铁耙,四下乱撬。
空照知事已发觉,惊得面如土色,连忙覆身进来,对着女童道:“不好了!赫郎事发了!
快些随我来逃命!”两个女童都也吓得目睁口呆,跟着空照罄身而走。
方到佛堂前,香公来报说:“庵门口不知为甚,许多人守住,不容我出去。”
空照连声叫:“苦也!且往西院去再处。”
四人飞走到西院,敲开院门,分付香公闭上:“倘有人来扣,且勿要开。”
赶到里边。
那时静真还未起身,门上闭着。
空照一片声乱打。
静真听得空照声音,急忙起来,穿着衣服,走出问道:“师弟为甚这般忙乱?”
空照道:“赫郎事体,不知那个漏了消息。
蒯木匠这天杀的,同了许多人径赶进后园,如今在那里发掘了。
我欲要逃走,香公说门前已有人把守,出去不得,特来与你商议。”
静真见说,吃这一惊,却也不小,说道:“蒯匠昨日也在这里做生活,如何今日便引人来?却又知得恁般详细。
必定是我庵中有人走漏消息,这一奴一狗方才去报新闻。
不然,何由晓得我们的隐事?”
那女童在旁闻得,懊悔昨日失言,好生惊惶。
东院女童道:“蒯匠有心,想非一日了。
前日便悄悄直到我家厨下来打听消耗,被我们发作出门。
但不知那个泄漏的?”
空照道:“这事且慢理论。
只是如今却怎么处?”
静真道:“更无别法,只有一个走字。”
空照道:“门前有人把守。”
静真道:“且后后门。”
先教香公打探,回说并无一人。
空照大喜,一面教香公把外边门户一路关锁,自己到房中取了些银两,其余尽皆弃下。
连香公共是七人,一齐出了后门,也把锁儿锁了。
空照道:“如今走在那里去躲好?”
静真道:“大路上走,必然被人遇见,须从僻路而去,往极乐庵暂避。
此处人烟稀少,无人知觉。
了缘与你我情分又好,料不推辞。
待事平定,再作区处。”
空照连声道是,不管地上高低,望着小径,落荒而走,投极乐庵躲避,不在话下。
且说陆氏同蒯三众人,在柏树下一齐着力,锄开面上土泥,露出石灰,都道是了。
那石灰经了水,并做一块,急切不能得碎。
弄了大一回,方才看见材盖。
陆氏便放声啼哭。
众人用铁锹垦去两边石灰,那材盖却不能开。
外边把门的等得心焦,都奔进来观看,正见弄得不了不当,一齐上前相帮,掘将下去,把棺木弄浮,提起斧头,砍开棺盖。
打开看时,不是男子,却是一个尼姑。
众人见了,都慌做一堆,也不去细认,俱面面相觑,急把材盖掩好。
说话的,我且问你:赫大卿死未周年,虽然没有头发,夫妻之间,难道就认不出了?看官有所不知。
那赫大卿初出门时,红红白白,是个俊俏子弟,在庵中得了怯症,久卧床 褥,死时只剩得一把枯骨。
就是引镜自照,也认不出当初本身了。
况且骤然见了个光头,怎的不认做尼姑?当下陆氏到埋怨蒯三起来,道:“特地教你探听,怎么不问个的确,却来虚报?
如今弄这把戏;如何是好?”
蒯三道:“昨日小尼明明说的,如何是虚报?”
众人道:“见今是个尼姑了,还强辩到那里去!”
蒯三道:“莫不掘错了?再在那边垦下去看。”
内中有个老年亲戚道:“不可,不可!律上说,开棺见一尸一者斩。
况发掘坟墓,也该是个斩罪。
目今我们已先犯着了,倘再掘起一个尼姑,到去顶两个斩罪不成?不如快去告官,拘昨日说的小尼来问,方才扯个两平。
若被尼姑先告,到是老大利害。”
众人齐声道是。
急忙引着陆氏就走,连锄头家伙到弃下了。
从里边直至庵门口,并无一个尼姑。
那老者又道:“不好了!这些尼姑,不是去叫地方,一定先去告状了,快走,快走!”吓得众人一个个心下慌张,把不能脱离了此处。
教陆氏上了轿子,飞也似乱跑,望新淦县前来禀官。
进得城时,亲戚们就躲去了一半。
正是话分两头,却是陆氏带来人众内,有个雇工人,叫做毛泼皮,只道棺中还有甚东西,闪在一边,让众人去后,揭开材盖,掀起衣服,上下一翻,更无别物。
也是数合当然,不知怎地一扯,那裤子直褪下来,露出那件话儿。
毛泼皮看了笑道:“原来不是尼姑,却是和尚。”
依旧将材盖好,走出来四处张望。
见没有人,就踅到一个房里,正是空照的净室。
只拣细软取了几件,揣在怀里,离了非空庵。
急急追到县前,正值知县相公在外拜客,陆氏和众人在那里伺候。
毛泼皮上前道:“不要着忙:我放不下,又转去相看。
虽不是大官人,却也不是尼姑,到是个和尚。”
众人都欢喜道:“如此还好!只不知这和尚,是甚寺里,却被那尼姑谋死?”
你道天下有恁般巧事!正说间,旁边走出一个老和尚来,问道:“有甚和尚,谋死在那个尼姑庵里?怎么一个模样?”
众人道:“是城外非空庵东院,一个长长的黄瘦小和尚,像死不多时哩。”
老和尚见说,便道:“如此说来,一定是我的徒弟了。”
众人问道:“你徒弟如何却死在那里?”
老和尚道:“老僧是万法寺住持觉圆,有个徒弟叫做去非,今年二十六岁,专一不学长浚老僧管他不下。
自今八月间出去,至今不见回来。
他的父母又极护短。
不说儿子不学好,反告小僧谋死,今日在此候审。
若得死的果然是他,也出脱了老僧。”
毛泼皮道:“老师父,你若肯请我,引你去看如何?”
老和尚道:“若得如此,可知好么!”
正待走动,只见一个老儿,同着一个婆子,赶上来,把老和尚接连两个巴掌,骂道:“你这贼秃!把我儿子谋死在那里?”
老和尚道:“不要嚷,你儿子如今有着落了。”
那老儿道:“如今在那里?”
老和尚道:“你儿子与非空庵尼姑串好,不知怎样死了,埋在他后园。”
指着毛泼皮道:“这位便是证见。”
扯着他便走。
那老儿同婆子一齐跟来,直到非空庵。
那时庵傍人家尽皆晓得,若老若幼,俱来观看。
毛泼皮引着老和尚,直至里边。
只见一间房里,有人叫响。
毛泼皮推门进去看时,却是一个将死的老尼姑,睡在床 上叫喊:“肚里饿了,如何不将饭来我吃?”
毛泼皮也不管他,依旧把门拽上了,同老和尚到后园柏树下,扯开材盖。
那婆子同老儿擦磨老眼仔细认看,依稀有些相像,便放声大哭。
看的人都拥在做一堆。
问起根由,毛泼皮指手划脚,剖说那事。
老和尚见他认了,只要出脱自己,不管真假,一把扯道:“去,去,去,你儿子有了,快去禀官,拿尼姑去审问明白,再哭未迟。”
那老儿只得住了,把材盖好,离了非空庵,飞奔进城。
到县前时,恰好知县相公方回。
那拘老和尚的差人,不见了原被告,四处寻觅,奔了个满头汗。
赫家众人见毛泼皮老和尚到了,都来问道:“可真是你徒弟么?”
老和尚道:“千真万真!”众人道:“既如此,并做一事,进去禀罢。”
差人带一干人齐到里边跪下。
到先是赫家人上去禀说家主不见缘由,并见蒯匠丝绦,及庵中小尼所说,开棺却是和尚一尸一首,前后事一一细禀。
然后老和尚上前禀说,是他徒弟,三月前蓦然出去,不想死在尼姑庵里,被伊父母讦告。
“今日已见明白,与小僧无干,望乞超豁。”
知县相公问那老儿道:“果是你的儿子么?不要错了。”
老儿禀道:“正是小人的儿子,怎么得错!”知县相公即差四个公差到庭中拿尼姑赴审。
差人领了言语,飞也似赶到庵里,只见看的人便拥进拥出,那见尼姑的影儿?直寻到一间房里,单单一个老尼在床 将死快了。
内中有一个道:“或者躲在西院。”
急到西院门口,见门闭着,敲了一回,无人答应。
公差心中焦躁,俱从后园墙上爬将过去。
见前后门户,尽皆落锁。
一路打开搜看,并不见个人迹。
差人各溜过几件细软东西,到拿地方同去回官。
知县相公在堂等候,差人禀道:“非空庵尼姑都逃躲不知去向,拿地方在此回话。”
知县问地方道:“你可晓得尼姑躲在何处?”
地方道:“这个小人们那里晓得!”知县喝道:“尼姑在地方上偷养和尚,谋死人命,这等不法勾当,都隐匿不报。
如今事露,却又纵容躲过,假推不知。
既如此,要地方何用?”
喝教拿下去打。
地方再三苦告,方才饶得。
限在三日内,准要一干人犯。
召保在外,听候获到审问。
又发两张封皮,将庵门封锁不题。
且说空照、静真同着女童香公来到极乐庵中。
那庵门紧紧闭着,敲了一大回,方才香公开门出来。
众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齐拥入,流水叫香公把门闭上。
庵主了缘早已在门傍相迎,见他们一窝子都来,且是慌慌张张,料想有甚事故。
请在佛堂中坐下,一面教香公去点茶,遂开言问其来意。
静真扯在半边,将上项事细说一遍,要借庵中躲避。
了缘听罢,老大吃惊,沉吟了一回,方道:“二位师兄有难来投,本当相留。
但此事非同小可!往远处逃遁,或可避祸。
我这里墙卑室浅,耳目又近。
倘被人知觉,莫说师兄走不脱,只怕连我也涉在浑水内,如何躲得!”
你道了缘因何不肯起来?他也是个广开方便门的善知识,正勾搭万法寺小和尚去非做了光头夫妻,藏在寺中三个多月。
虽然也扮作尼姑,常恐露出事来,故此门户十分紧急。
今日静真也为那桩事败露来躲避,恐怕被人缉着,岂不连他的事也出丑,因这上不肯相留。
空照师徒见了缘推托,都面面相觑,没做理会。
到底静真有些贼智,晓得了缘平昔贪财,便去袖中摸出银子,拣上二三两,递与了缘道:“师兄之言,虽是有理,但事起仓卒,不曾算得个去路,急切投奔何处?望师兄念向日情分,暂容躲避两三日。
待势头稍缓,然后再往别处。
这些少银两,送与师兄为盘缠之用。”
果然了缘见着银子,就忘了利害,乃道:“若只住两三日,便不妨碍,如何要师兄银子!”静真道:“在此搅扰,已是不当,岂可又费师兄。”
了缘假意谦让一回,把银收过。
引入里边去藏躲。
且说小和尚去非,闻得香公说是非空庵师徒五众,且又生得标致,忙走出来观看。
两下却好打个照面,各打了问讯。
静真仔细一看,却不认得,问了缘道:“此间师兄,上院何处?
怎么不曾相会?”
了缘扯个谎道:“这是近日新出家的师弟,故此师兄还认不得。”
那小和尚见静真师徒姿色胜似了缘,心下好不欢喜,想道:“我好造化,那里说起!天赐这几个妙人到此,少不得都刮上他,轮流儿取乐快活!”当下了缘备办些素斋款待。
静真、空照心中有事,耳热眼跳,坐立不宁,那里吃得下饮食。
到了申牌时分,向了缘道:“不知庵中事体若何?
欲要央你们香公去打听个消息,方好计较长策。”
了缘即教香公前去。
那香公是个老实头,不知利害,一径奔到非空庵前,东张西望。
那时地方人等正领着知县钧旨,封锁庵门,也不管老尼死活,反锁在内,两条封皮,一交一 叉封好。
方待转身,见那老头探头探脑,幌来幌去,情知是个细作,齐上前喝道:“官府正要拿你,来得恰好!”一个拿起索子,向颈上便套。
吓得香公身酥脚软,连声道:“他们借我庵中躲避,央来打听的,其实不干我事。”
众人道:“原晓得你是打听的。
快说是那个庵里?”
香公道:“是极乐庵里。”
众人得了实信,又叫几个帮手,押着香公齐到极乐庵,将前后门把好,然后叩门。
里边晓得香公回了,了缘急急出来开门。
众人一拥而入,迎头就把了缘拿住,押进里面搜捉,不曾走了一个。
那小和尚着了忙,躲在床 底下,也被搜出。
了缘向众人道:“他们不过借我庵中暂避,其实做的事体,与我分毫无干,情愿送些酒钱与列位,怎地做个方便,饶了我庵里罢。”
众人道:“这使不得!知县相公好不利害哩!倘然问在何处拿的,教我们怎生回答?有干无干,我们总是不知,你自到县里去分辨。”
了缘道:“这也容易。
但我的徒弟乃新出家的,这个可以免得,望列位做个人情。”
众人贪着银子,却也肯了,内中又有个道:“成不得!既是与他没相干,何消这等着忙,直躲入床 底下去?一定也有些跷蹊。
我们休担这样干纪。”
众人齐声道是。
都把索子扣了,连男带女,共是十人,好像端午的粽子,做一串儿牵出庵门,将门封锁好了,解入新淦县来。
一路上了缘埋怨静真连累,静真半字不敢回答。
正是:老龟蒸不烂,移祸于空桑。
此时天色傍晚,知县已是退衙,地方人又带回家去宿歇。
了缘悄悄与小和尚说道:“明日到堂上,你只认做新出家的徒弟,切莫要多讲。
待我去分说,料然无事。”
到次日,知县早衙,地方解进去禀道:“非空庵尼姑俱躲在极乐庵中,今已缉获,连极乐庵尼姑通拿在此。”
知县教跪在月台东首。
即差人唤集老和尚、赫大卿家人、蒯三并小和尚父母来审。
那消片刻,俱已唤到。
令跪在月台西首。
小和尚偷眼看见,惊异道:“怎么我师父也涉在他们讼中?连爹妈都在此,一发好怪!”心下虽然暗想,却不敢叫唤,又恐师父认出,到把头儿别转,伏在地上。
那老儿同婆子,也不管官府在上,指着尼姑,带哭带骂道:“没廉耻的狗一婬一十妇!如何把我儿子谋死?好好还我活的便罢!”小和尚听得老儿与静真讨人,愈加怪异,想道:“我好端端活在此,那里说起?却与他们索命?”
静真、空照还认是赫大卿的父母,那敢则声。
知县见那老儿喧嚷,呵喝住了,唤空照、静真上前问道:“你既已出家,如何不守戒律,偷养和尚,却又将他谋死?从实招来,免受刑罚。”
静真、空照自己罪犯已重,心慌胆怯,那五脏六腑犹如一一团一 乱麻,没有个头绪。
这时见知县不问赫大卿的事情,去问什么和尚之事,一发摸不着个头路。
静真那张嘴头子,平时极是能言快语,到这回恰如生膝护牢,鱼胶粘住,挣不出一个字儿。
知县连问四五次,刚刚挣出一句道:“小尼并不曾谋死那个和尚。”
知县喝道:“见今谋死了万法寺和尚去非,埋在后园,还敢抵赖!快夹起来!”两边皂隶答应如雷,向前动手。
了缘见知县把一尸一首认做去非,追究下落,打着他心头之事,老大惊骇,身子不摇自动,想道:“这是那里说起!他们乃赫监生的一尸一首,却到不问,反牵扯我身上的事来,真也奇怪!”心中没想一头处,将眼偷看小和尚。
小和尚已知父母错认了,也看着了缘,面面相觑。
且说静真、空照俱是娇滴滴的身子,嫩生生的皮肉,如何经得这般刑罚,夹棍刚刚套上,便晕迷了去,叫道:“爷爷不消用刑,容小尼从实招认。”
知县止住左右,听他供招。
二尼异口齐声说道:“爷爷,后园埋的不是和尚,乃是赫监生的一尸一首。”
赫家人闻说原是家主一尸一首,同蒯三俱跪上去,听其情款。
知县道:“既是赫监生,如何却是光头?”
二尼乃将赫大卿到寺游玩,勾搭成奸,及设计剃发,扮作尼姑,病死埋葬,前后之事,细细招出。
知县见所言与赫家昨日说话相合,已知是个真情,又问道:“赫监生事已实了,那和尚还藏在何处?
一发招来!”二尼哭道:“这个其实不知。
就打死也不敢虚认。”
知县又唤女童、香公逐一细问,其说相同,知得小和尚这事与他无干。
又唤了缘、小和尚上去问道:“你藏匿静真同空照等在庵,一定与他是同谋的了,也夹起来!”了缘此时见静真等供招明白,小和尚之事,已不缠牵在内,肠子已宽了,从从容容的禀道:“爷爷不必加刑,容小尼细说。
静真等昨到小尼庵中,假说被人扎诈,权住一两日,故此误留。
其他奸情之事,委实分毫不知。”
又指着小和尚道:“这徒弟乃新出家的,与静真等一发从不相认。
况此等无一耻勾当,败坏佛门体面,即使未曾发觉,小尼若稍知声息,亦当出首,岂肯事露之后,还敢藏匿?望爷爷详情超豁。”
知县见他说得有理,笑道:“话到讲得好。
只莫要心不应口。”
遂令跪过一边,喝叫皂隶将空照、静真各责五十,东房女童各责三十,两个香公各打二十,都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打罢,知县举笔定罪。
静真、空照设计恣一婬一,伤人性命,依律拟斩。
东房二女童,减等,杖八十,官卖。
两个香公,知情不举,俱问杖罪。
非空庵藏奸之薮,拆毁入官。
了缘师徒虽不知情,但隐匿奸一党一 ,杖罪纳赎。
西房女童,判令归俗。
赫大卿自作之孽,已死勿论。
一尸一棺着令家属领归埋葬。
判毕,各个画供。
那老儿见一尸一首已不是他儿子,想起昨日这场啼哭,好生没趣,愈加忿恨,跪上去禀知县,依旧与老和尚要人。
老和尚又说徒弟偷盗寺中东西,藏匿在家,反来图赖。
两下争执,连知县也委决不下。
意为老和尚谋死,却不见形迹,难以入罪;将为果躲在家,这老儿怎敢又与他讨人,想了一回,乃道:“你儿子生死没个实据,怎好问得!且押出去,细访个的确证见来回话。”
当下空照、静真、两个女童都下狱中。
了缘、小和尚并两个香公,押出召保。
老和尚与那老儿夫妻,原差押着,访问去非下落。
其余人犯,俱释放宁家。
大凡衙门,有个东进西出的规矩。
这时一干人俱从西边丹墀下走出去。
那了缘因哄过了知县,不曾出丑,与小和尚两下暗地欢喜。
小和尚还恐有人认得,把头直低向胸前,落在众人背后。
也是合当败露。
刚出西脚门,那老儿又揪住老和尚骂道:“老贼秃!谋死了我儿子,却又把别人的一尸一首来哄我么?”
夹嘴连腮,只管乱打。
老和尚正打得连声叫屈,没处躲避,不想有十数个徒弟徒孙们,在那里看出官,见师父被打,齐赶向前推翻了那老儿,挥拳便打。
小和尚见父亲吃亏,心中着急,正忘了自己是个假尼姑,竟上前劝道:“列位师兄不要动手。”
众和尚举眼观看,却便是去非,忙即放了那老儿,一把扯住小和尚叫道:“师父,好了!去非在此!”押解差人还不知就里,乃道:“这是极乐庵里尼姑,押出去召保的,你们休错认了。”
众和尚道:“哦!原来他假扮尼姑在极乐庵里快活,却害师父受累!”众人方才明白是个和尚,一齐都笑起来。
傍边只急得了缘叫苦连声,面一皮青染。
老和尚分开众人,揪过来,一连四五个耳聒子,骂道:“天杀的一奴一狗材!你便快活,害得我好苦!且去见老爷来!”拖着便走。
那老儿见了儿子已在,又做了假尼姑,料道到官必然责罚,向着老和尚连连叩头道:“老师父,是我无理得罪了!情愿下情陪礼。
乞念师徒分上,饶了我孩儿,莫见官罢!”老和尚因受了他许多荼毒,那里肯听?扭着小和尚直至堂上。
差人押着了缘,也随进来。
知县看见问道:“那老和尚为何又结扭尼姑进来?”
老和尚道:“爷爷,这不是真尼姑,就是小的徒弟去非假扮的。”
知县闻言,也忍笑不住道:“如何有此异事?”
喝教小和尚从实供来。
去非自知隐瞒不过,只得一一招承。
知县录了口词,将僧尼各责四十,去非依律问徒,了缘官卖为一奴一,极乐庵亦行拆毁。
老和尚并那老儿,无罪释放。
又讨连具枷枷了,各搽半边黑脸,满城迎游示众。
那老儿、婆子,因儿子做了这不法勾当,哑口无言,惟有满面鼻涕眼泪,扶着枷梢,跟出衙门。
那时哄动了满城男女,扶老挈幼俱来观看。
有好事的,作个歌儿道:可怜老和尚,不见了小和尚;原来女和尚,私藏了男和尚。
分明雄和尚,错认了雌和尚。
为个假和尚,带累了真和尚。
断过死和尚,又明白了活和尚。
满堂只叫打和尚,满街争看迎和尚。
只为贪那一个莽和尚,弄坏了庵院里娇滴滴许多騷和尚。
且说赫家人同蒯三急奔到家,报知主母。
陆氏闻言,险些哭死,连夜备办衣衾棺槨,禀明知县,开了庵门,亲自到底,重新入殓,迎到祖茔,择日安葬。
那时庵中老尼,已是饿死在床 。
地方报官盛殓,自不必说。
这陆氏因丈夫生前不肯学好,好色身亡,把孩子严加教诲。
后来明经出仕,官为别驾之职。
有诗为证:野草闲花恣意贪,化为蜂蝶死犹甘。
名庵并入游仙梦,是色非空作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