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书
卷47 孝行
滕昙恭 徐普济 宛陵女子 沈崇傃 荀匠 庾黔娄 吉翂 甄恬
韩怀明 刘昙净 何炯 庾沙弥 江紑 刘霁 褚修 谢蔺
经云:“夫孝,德之本也。”
此生民之为大,有国之所先欤!斑祖创业开基,饬躬化俗,浇弊之风以革,孝治之术斯著。
每发一丝纶,远加旌表。
而淳和比屋,罕要诡俗之誉,潜晦成风,俯列逾群之迹,彰于视听,盖无几焉。
今采缀以备遗逸云尔。
滕昙恭,豫章南昌人也。
年五岁,母杨氏患热,思食寒瓜,土俗所不产。
昙恭历访不能得,衔悲哀切。
俄值一桑门问其故,昙恭具以告。
桑门曰:“我有两瓜,分一相遗。”
昙恭拜谢,因捧瓜还,以荐其母。
举室惊异。
寻访桑门,莫知所在。
及父母卒,昙恭水浆不入口者旬日,感恸呕血,绝而复苏。
隆冬不著茧絮,蔬食终身。
每至忌日,思慕不自堪,昼夜哀恸。
其门外有冬生树二株,时忽有神光自树而起,俄见佛像及夹侍之仪,容光显著,自门而入。
昙恭家人一大小,咸共礼拜,久之乃灭,远近道俗咸传之。
太守王僧度引昙恭为功曹,固辞不就。
王俭时随僧度在郡,号为滕曾子。
天监元年,陆琏奉使巡行风俗,表言其状。
昙恭有子三人,皆有行业。
时有徐普济者,长沙临湘人。
居丧未及葬,而邻家火起,延及其舍,普济号恸伏棺上,以身蔽火。
邻人往救之,焚炙已闷绝,累日方苏。
宣城宛陵有女子与母同一床一寝,母为猛虎所搏,女号叫拿虎,虎一毛一尽落,行十数里,虎乃弃之。
女抱母还,犹有气,经时乃绝。
太守萧琛赙焉,表言其状。
有诏旌其门闾。
沈崇傃,字思整,吴兴武康人也。
父怀明,宋兗州刺史。
崇傃六岁丁案忧,哭踊过礼。
及长,佣书以养母焉。
齐建武初,起家为奉朝请。
永元末,迁司徒行参军。
天监初,为前军鄱一陽一王参军事。
三年,太守柳恽辟为主簿。
崇傃从恽到郡,还迎其母,母卒。
崇傃以不及侍疾,将欲致死,水浆不入口,昼夜号哭,旬日殆将绝气。
兄弟谓之曰:“殡葬未申,遽自毁灭,非全孝之道也。”
崇傃之瘗所,不避雨雪,倚坟哀恸。
每夜恒有猛兽来望之,有声状如叹息者。
家贫无以迁窆,乃行乞经年,始获葬焉。
既而庐于墓侧,自以初行丧礼不备,复以葬后更治服三年。
久食麦屑,不啖盐酢,坐卧于单荐,因虚肿不能起。
郡县举其至孝。
高祖闻,即遣中书舍人慰勉之,乃下诏曰:“前军沈崇傃,少有志行,居丧逾礼。
斋制不终,未得大葬,自以行乞淹年,哀典多阙,方欲以永慕之晨,更为再期之始。
虽即情可矜,礼有明断。
可便令除释,擢补太子洗马。
旌彼门闾,敦兹风教。”
崇傃奉诏释服,而涕泣如居丧,固辞不受官,苦自陈让,经年乃得为永宁令。
自以禄不及养,怛恨愈甚,哀思不自堪,至县卒,时年三十九。
荀匠,字文师,颍一陰一人,晋太保勖九世孙也。
祖琼,年十五,复父仇于成都市,以孝闻。
宋元嘉末,渡淮赴武陵王义,为元凶追兵所杀,赠员外散骑侍郎。
父法超,齐中兴末为安复令,卒于官。
凶问至,匠号恸气绝,身一体皆冷,至夜乃苏。
既而奔丧,每宿江渚,商旅皆不忍闻其哭声。
服未阕,兄斐起家为郁林太守,征俚贼,为流矢所中,死于阵。
丧还,匠迎于豫章,望舟投水,傍人赴救,仅而得全。
既至,家贫不得时葬。
居父忧并兄服,历四年不出庐户。
自括发后,不复栉沐,发皆秃落。
哭无时,声尽则系之以泣,目眦皆烂,形体枯悴,皮骨裁连,虽家人不复识。
郡县以状言,高祖诏遣中书舍人为其除服,擢为豫章王国左常侍。
匠虽即吉,毁悴逾甚。
外祖孙谦诫之曰:“主上以孝治天下,汝行过古人,故发明诏,擢汝此职。
非唯君父之命难拒,故亦扬名后世,所显岂独汝身哉!”匠于是乃拜。
竟以毁卒于家,时年二十一。
庾黔娄,字子贞,新野人也。
父易,司徒主簿,征不至,有高名。
黔娄少好学,多讲诵《孝经》,未尝失色于人,南一陽一高士刘虬、宗测并叹异之。
起家本州主簿,迁平西行参军。
出为编令,治有异绩。
先是,县境多虎暴。
黔娄至,虎皆渡往临沮界,当时以为仁化所感。
齐永元初,除孱陵令,到县未旬,易在家遘疾,黔娄忽然心惊,举身流汗,即日弃官归家,家人悉惊其忽至。
时易疾始二日,医云:“欲知差剧,但尝粪甜苦。”
易泄痢,黔娄辄取尝之,味转甜滑,心逾忧苦。
至夕,每稽颡北辰,求以身代。
俄闻空中有声曰:“征君寿命尽,不复可延,汝诚祷既至,止得申至月末。”
及晦而易亡,黔娄居丧过礼,庐于冢侧。
和帝即位,将起之,镇军萧颖胄手书敦譬,黔娄固辞。
服阕,除西台尚书仪曹郎。
梁台建,邓元起为益州刺史,表黔娄为府长史、巴西、梓潼二郡太守。
及成都平,城中珍宝山积,元起悉分与僚佐,惟黔娄一无所取。
元起恶其异众,厉声曰:“长史何独尔为!”黔娄示不违之,请书数箧。
寻除蜀郡太守,在职清素,百姓便之。
元起死于蜀,部曲皆散,黔娄身营殡殓,携持丧柩归乡里。
还为尚书金部郎,迁中军表记室参军。
东宫建,以本官侍皇太子读,甚见知重,诏与太子中庶子殷钧、中舍人到洽、国子博士明山宾等,递日为太子讲《五经》义。
迁散骑侍郎、荆州大中正。
卒,时年四十六。
吉翂,字彦霄,冯翊莲勺人也。
世居襄一陽一。
翂幼有孝一性一。
年十一,遭所生母忧,水浆不入口,殆将灭一性一,亲一党一异之。
天监初,父为吴兴原乡令,为一奸一吏所诬,逮诣廷尉。
翂年十五,号泣衢路,祈请公卿,行人见者,皆为陨涕。
其父理虽清白,耻为吏讯,乃虚自引咎,罪当大辟。
翂乃挝登闻鼓,乞代父命。
高祖异之,敕廷尉卿蔡法度曰:“吉翂请死赎父,义诚可嘉;但其幼童,未必自能造意。
卿可严加胁诱,取其款实。”
法度受敕还寺,盛陈徽缠,备列官司,厉色问翂曰:“尔求代父死,敕已相许,便应伏法。
然刀锯至剧,审能死不?且尔童孺,志不及此,必为人所教。
姓名是谁,可具列答。
若有悔异,亦相听许。”
翂对曰:“囚虽蒙弱,岂不知死可畏惮?顾诸弟稚藐,唯囚为长,不忍见父极刑,自延视息。
所以内断胸臆,上干万乘。
今欲殉身不测,委骨泉壤,此非细故,奈何受人教邪!明诏听代,不异登仙,岂有回贰!”法度知翂至心有在,不可屈挠,乃更和颜诱语之曰:“主上知尊侯无罪,行当释亮。
观君神仪明秀,足称佳童,今若转辞,幸父子同济。
奚以此妙年,苦求汤镬?”
翂对曰:“凡鲲鲕蝼蚁,尚惜其生;况在人斯,岂愿齑粉?但囚父挂深劾,必正刑书,故思殒仆,冀延父命。
今瞑目引领,以听大戮,情殚意极,无言复对。”
翂初见囚,狱掾依法备加桎梏;法度矜之,命脱其二械,更令著一小者。
翂弗听,曰:“翂求代父死,死罪之囚,唯宜增益,岂可减乎?”
竟不脱械。
法度具以奏闻,高祖乃宥其父。
丹一陽一尹王志求其在廷尉故事,并请乡居,欲于岁首,举充纯孝之选。
翂曰:“异哉王尹,何量翂之薄乎!夫父辱子死,斯道固然。
若翂有靦面目,当其此举,则是因父买名,一何甚辱!”拒之而止。
年十七,应辟为本州主簿。
出监万年县,摄官期月,风化大行。
自雍还至郢,湘州刺史柳悦复召为主簿。
后乡人裴俭、丹一陽一尹丞臧盾、扬州中正张仄连名荐翂,以为孝行纯至,明通《易》、《老》。
敕付太常旌举。
初,翂以父陷罪,因成悸疾,后因发而卒。
甄恬,字彦约,中山无极人也,世居江陵。
祖钦之,长宁令。
父标之,州从事。
恬数岁丧父,哀感有若成一人。
家人矜其小,以肉汁和饭饲之,恬不肯食。
年八岁,问其母,恨生不识父,遂悲泣累日,忽若有见,言其形貌,则其父也,时以为孝感。
家贫,养母常得珍羞。
及居丧,庐于墓侧,恒有鸟玄黄杂色,集于庐树,恬哭则鸣,哭止则止。
又有白雀栖宿其庐。
州将始兴王憺表其行状。
诏曰:“朕虚己钦贤,寤寐盈想。
诏彼群岳,务尽搜扬。
恬既孝行殊异,声著邦壤,敦风厉俗,弘益兹多。
牧守腾闻,义同亲览。
可旌表室闾,加以爵位。”
恬官至安南行参军。
韩怀明,上一党一人也,客居荆州。
年十岁,母患一尸一疰,每发辄危殆。
怀明夜于星下稽颡祈祷,时寒甚切,忽闻香气,空中有人语曰:“童子母须臾永差,无劳自苦。”
未晓,而母豁然平复。
乡里异之。
十五丧父,几至灭一性一,负土成坟,赠助无所受。
免丧,与乡人郭瑀俱师事南一陽一刘虬。
虬尝一日废讲,独居涕泣。
怀明窃问其故,虬家人答云:“是外祖亡日。”
时虬母亦亡矣。
怀明闻之,即日罢学,还家就养。
虬叹曰:“韩生无虞丘之恨矣。”
家贫,常肆力以供甘脆,嬉怡膝下,朝夕不离母侧。
母年九十一,以寿终,怀明水浆不入口一旬,号哭不绝声。
有双白鸠巢其庐上,字一乳一驯狎,若家禽焉,服释乃去。
既除丧,蔬食终身,衣衾无改。
天监初,刺史始兴王憺表言之。
州累辟不就,卒于家。
刘昙净,字元光,彭城莒人也。
祖元真,淮南太守,居郡得罪;父慧镜,历诣朝士乞哀,恳恻甚至,遂以孝闻。
昙净笃行有父风。
解褐安成王国左常侍。
父卒于郡,昙净奔丧,不食饮者累日,绝而又苏。
每哭辄呕血。
服阕,因毁瘠成疾。
会有诏,士姓各举四科,昙净叔父慧斐举以应孝行,高祖用为海宁令。
昙净以兄未为县,因以让兄,乃除安西行参军。
父亡后,事母尤淳至,身营飧粥,不以委人。
母疾,衣不解一带。
及母亡,水浆不入口者殆一旬。
母丧,权瘗药王寺。
时天寒,昙净身衣单布,庐于瘗所,昼夜哭泣不绝声,哀感行路,未及期而卒。
何炯,字士光,庐江灊人也。
父撙,太中大夫。
炯年十五,从兄胤受业,一期并通《五经》章句。
炯白皙,美容貌,从兄求、点每称之曰:“叔宝神清,弘治肤清。
今观此子,复见卫、杜在目。”
炯常慕恬退,不乐进仕。
从叔昌珝谓曰:“求、点皆已高蹈,尔无宜复尔。
且君子出处,亦各一途。”
年十九,解褐扬州主簿。
举秀才,累迁王府行参军、尚书兵、库部二曹郎。
出为永康令,以和理称。
还为仁威南康王限内记室,迁治书侍御史。
以父疾经旬,衣不解一带,头不栉沐,信宿之间,形貌顿改。
及父卒,号恸不绝声,枕塊藉地,腰虚脚肿,竟以毁卒。
庾沙弥,颍一陰一人也。
晋司空冰六世孙。
父佩玉,辅国长史、长沙内史,宋升明中坐沈攸之事诛,沙弥时始生。
年至五岁,所生母为制采衣,辄不肯服。
母问其故,流涕对曰:“家门祸酷,用是何为!”既长,终身布衣蔬食。
起家临川王国左常侍,迁中军田曹行参军。
嫡母刘氏寝疾,沙弥晨昏侍侧,衣不解一带,或应针灸,辄以身先试之。
及母亡,水浆不入口累日,终丧不解衰绖,不出庐户,昼夜号恸,邻人不忍闻。
墓在新林,因有旅松百余株,自生坟侧。
族兄都官尚书咏表言其状,应纯孝之举,高祖召见嘉之,以补歙令。
还除轻车邵陵王参军事,随府会稽,复丁所生母忧。
丧还都,济浙江,中流遇风,舫将覆没,沙弥抱柩号哭,俄而风静,盖孝感所致。
服阕,除信威刑狱参军,兼丹一陽一郡囗囗囗累迁宁远录事参军,转司马。
出为长城令,卒。
江紑,字含洁,济一陽一考城人也。
父蒨,光禄大夫。
紑幼有孝一性一。
年十三,父患眼,紑侍疾将期月,衣不解一带。
夜梦一僧云:“患眼者,饮慧眼水必差。”
及觉说之,莫能解者。
紑第三叔禄与草堂寺智者法师善,往访之。
智者曰:“《无量寿经》云:慧眼见真,能渡彼岸。”
蒨乃因智者启舍同夏县界牛屯里舍为寺,乞赐嘉名。
敕答云:“纯臣孝子,往往感应。
晋世颜含,遂见冥中送药。
近见智者,知卿第二息感梦,云饮慧眼水。
慧眼则是五眼之一号,若欲造寺,可以慧眼为名。”
及就创造,泄故井,井水清冽,异于常泉。
依梦取水洗眼及煮药,稍觉有瘳,因此遂差。
时人谓之孝感。
南康王为南州,召为迎主簿。
紑一性一静,好《老》、《庄》玄言,尤善佛义,不乐进仕。
及父卒,紑庐于墓,终日号恸不绝声,月余卒。
刘霁,字士烜,平原人也。
祖乘民,宋冀州刺史。
父闻慰,齐工员郎。
霁年九岁,能诵《左氏传》,宗一党一咸异之。
十四居父忧,有至一性一,每哭辄呕血。
家贫,与弟杳、高相笃励学。
既长,博涉多通。
天监中,起家奉朝请,稍迁宣惠晋安王府参军,兼限内记室,出补西昌相。
入为尚书主客侍郎。
未期,除海盐令。
霁前后宰二邑,并以和理著称。
还为建康正,非所好。
顷之,以疾免。
寻除建康令,不拜。
母明氏寝疾,霁年已五十,衣不解一带者七旬,诵《观世音经》,数至万遍,夜因感梦,见一僧谓曰:“夫人算尽,君一精一诚笃至,当相为申延。”
后六十余日乃亡。
霁庐于墓,哀恸过礼。
常有双白鹤驯翔庐侧。
处士阮孝绪致书抑譬,霁思慕不已,服未终而卒,时年五十二。
著《释俗语》八卷,文集十卷。
弟杳在《文学传》,高在《处士传》。
褚修,吴郡钱唐一人也。
父仲都,善《周易》,为当时最。
天监中,历官《五经》博士。
修少传父业,兼通《孝经》、《论语》,善尺牍,颇解文章。
初为湘东王国侍郎,稍迁轻车湘东府行参军,并兼国子助教。
武陵王为扬州,引为宣惠参军、限内记室。
修一性一至孝,父丧毁瘠过礼,因患冷气。
及丁母忧,水浆不入口二十三日,气绝复苏,每号恸呕血,遂以毁卒。
谢蔺,字希如,陈郡一陽一夏人也。
晋太傅安八世孙。
父经,中郎谘议参军。
蔺五岁,每父母未饭,一乳一媪欲令蔺先饭,蔺曰:“既不觉饥。”
强食终不进。
舅阮孝绪闻之,叹曰:“此儿在家则曾子之流,事君则蔺生之匹。”
因名之曰蔺。
稍受以经史,过目便能讽诵。
孝绪每曰“吾家一陽一元也”。
及丁案忧,昼夜号恸,毁瘠骨立,母阮氏常自守视譬抑之。
服阕后,吏部尚书萧子显表其至行,擢为王府法曹行参军,累迁外兵记室参军。
时甘露降士林馆,蔺献颂,高祖嘉之,因有诏使制《北兗州刺史萧楷德政碑》,又奉令制《宣城王奉述中庸颂》。
太清元年,迁散骑侍郎,兼散骑常侍,使于魏。
会侯景举地入附,境上交兵,蔺母虑不得还,感气卒。
及蔺还入境,尔夕梦不祥,旦便投劾驰归。
既至,号恸呕血,气绝久之,水浆不入口。
亲友虑其不全,相对悲恸,强劝以饮粥。
蔺初勉强受之,终不能进,经月余日,因夜临而卒,时年三十八。
蔺所制诗赋碑颂数十篇。
史臣曰:孔子称“毁不灭一性一”,教民无以死伤生也,故制丧纪,为之节文。
高柴、仲由伏膺圣教,曾参、闵损虔恭孝道,或水浆不入口,泣血终年,岂不知创钜痛深,《蓼莪》慕切?所谓先王制礼,贤者俯就。
至如丘、吴,终于毁灭。
若刘昙净、何炯、江紑、谢蔺者,亦二子之志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