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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南华

07.应帝王:四问而四不知

这是《庄子》内七篇最后一篇。

《庄子》内七篇,我们研究方法是一系列的,连贯一性一的。

从第一篇《逍遥游》讲如何解脱,到怎么样悟道,怎么样修道,然后到《大宗师》,由得道的完成,既可以出世又可以入世。

当然重点偏向于入世,偏向于形而上道,但是它的用,是偏向于入世的。

这是中国文化的道家,之所以不同于儒家佛家之处。

尤其这个观念,在《庄子》内七篇中,由第一篇《逍遥游》到第七篇的《应帝王》,都是一以贯之的。

那么这一篇是讲《应帝王》,不是应对的意思,帝王代表了治世的圣人,这是中国旧文化最古老的观念。

因为足以领导天下国家的人,非有道之士不可,那么有道之士,才查以做“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帝王。

我们普通的认为,学佛是偏重于出世的,而真正的大乘佛法,是偏重于入世的,大乘的佛法偏重于转轮圣王。

这个转轮圣王,是中国文字的翻_译,转轮的意思,能够扭转乾坤,这样的治世明王,同佛一样,不是一个时代常有的,不知是几千年几百年,所谓“五百年而后王者兴”,偶然才出一个。

所以,一个转轮圣王,是十地以上的菩萨,也就等于是佛。

换句话讲,成了佛的人,转身才能成为转轮圣王。

同样的,大魔王也要十地菩萨以上,才能化身为大魔王,那是反的教化、反的教育。

转轮圣王是顺的教育。

这种观念,常常在佛学里面被忽视了。

因此,总认为佛学是完全出世的,这个观念是一个错误。

四问而四不知

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

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

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

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

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

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

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首先一段,是讲人类的历史文化演变。

这个观念,是研究历史文化史、社会进化史和历史哲学特别要注意的地方。

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

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

庄子的文章经常出于人意料以处,这一篇文章更是如此,突然来一个“啮缺问于王倪”。

“王倪”是老师,“啮缺”是学生,都是古代得道的真一人。

这两人在《齐物论》里出现过。

啮缺问王倪什么问题呢?非常妙6庄子》里面没有提出来,就只讲出结果,“四问而四不知”。

照我们现在讲法是三问三不智,古人比我们进步一点,四问四不知。

这里就值得研究,为什么不三问三不知、二问二不知呢?所谓“四问”,代表四方,正反相对的。

正与反,这就是一个逻辑问题了。

任何一个事物,具备了一,就有正反两方面,就是二;二再有正反两方面,就是四了。

用《易经》的道理讲,就是“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

王倪这位老师什么都没有答复,学生啮缺反而懂了,高兴得跳了起来,赶快去告诉一位得道的人,叫“蒲衣子”。

蒲衣子是什么人呢?王倪的老师,就是太老师。

据中国的上古史记盏,不过一般人是不会去研究的,蒲衣子八岁的时候,舜想让位给蒲衣子,请他出来当皇帝。

当然,这不是青年才俊是幼年才俊了。

中国历史上好几位,所谓甘罗十二岁当宰相,蒲衣子八岁当皇帝,所以我们年青人一大可自豪一番。

可是,我们这时还没有八岁就能听懂《庄子》的。

穷源溯本

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

蒲衣子说:你到现在才懂了?“有虞氏不及泰氏。”

唐尧虞舜代表上古三代,是我们有历史文化资粒可查的。

孔子删历史,从唐尧作断代的开始,是因有资料可查,可是后人对于这一资料还怀疑不信。

如果照古老的相传,我们民族史,已经有两百多万年,至少至少有一百多万年。

从伏羲画八卦到黄帝这一段,到底有多少年,还不知道,至少有好几万年。

从黄帝开始到现在是五千多年,从尧、舜开始到现在是三千多年,中华民族究竟上面已经有多少年历史,这很难讲,虽然上古月很多的神话而不敢确定。

孔子对上古史是不敢碰的,因此,孔子整理《书经》时,便从唐尧开始,当然是出于研究的方法,把历史暂时切断了。

到了近代,西方文化来了,外国人有意地毁灭中国文化,乃至我们自己的学者,把三代都已经切断了,好象自己国家民族的历史,越短越进步,最好只有一百多年,那样才好,才光荣,这是非常可笑的事。

现在这几十年来,我们学说上犯一个“疑古”的一毛一病,把自己文化都破坏了。

那么,蒲衣子这里提出来,三代以上不及“泰氏”。

那泰氏是谁呢?泰氏就是太初。

等于像讲我们的古史,开始的时候已经不晓得是谁了。

天地人谓之三皇,三皇以后就是五帝,三皇五帝以后,从黄帝开始才有了文化,才慢慢到了三代。

“有虞氏不及泰氏”,这代表了什么思想呢?我们现在有一句话,时代是进步的,这是我们现代人的话,而且是从西方文化观念来的。

站在中国文化传统的立场上来看,时代是退化的,人类是堕一落的是一代不如一代。

那么,我们怎样把这两个观念统一呢?它的矛盾和重点在什么地方?认为时代是进步的,这是站在物质文明立场上来讲。

今后的人在物质的享受上,比我们现在还要进步,最后的形态,是物质文明一切一切都在进步;认为时代是退化退步的,这是站在一精一神文明来讲,这两种观念,必须要推论到宗教上面去。

任何一个宗教都认为,人类是在堕一落的。

当然不止吃了一个苹果以后,那更要堕一落。

不但中国是这么认为,西方任何一个宗教都是如此。

所以这里提出,“有虞氏不及泰氏”,到了唐尧虞舜,一定是社会衰败不行了。

那么由这一观念,我们就晓得中国文化最重要的一点,我们的民族文化,理想的世界,理想的国家天下,是大同思想。

要注意,大同思想是《礼记》里面,《礼运》篇里的一段。

《礼运》这一篇是什么人讲的?是孔子。

《礼运篇》一开头就是说,孔子吃饱饭了以后,站在一个走廊在叹气,有一个学生看见,就问老师为什么叹气?“唉,人类堕一落,没有办法希望再达到与个境界。”

读书到这里,我们常常认为孔子的感叹很多,等于辛弃疾的有名的诗,“饭罢闲游绕小溪,却将往事细寻思,有时思到难思处,手拍阑杆人不知。”

所谓名诗,代表古往今来一切人的心理。

有时候思考一件事情时,“手拍阑杆人不知”。

讲到《礼运篇》开头,就有这么一个味道。

因此孔子的学生,请问所以,才有《礼运》这一篇的记载,中间就说到大同世界是怎样一个世界,怎样一个社会。

我们把《礼运》全篇研究完了,就晓得大同的思想,是认为人类在堕一落,要回到我们原始老祖宗的那个社会,那种正是大同的天下。

并不是说,大同思想是我们以后努力进步,所达到目的。

也就是说,人类社会本来就是那么安定,因为人类自己的堕一落,才把它古城掉了。

我们为什么讲到这些,因为庄子在《应帝王》中,首先就引出了“有虞氏不及泰氏”这个问题。

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

我们了解历史的话,唐尧虞舜这个阶段,就是所谓的圣帝明王之治,是中国文化诸子百家所标榜的最好的太平日子。

但是以道家的观念,那个时代已经在堕一落,不过虽然在堕一落,还是保持我们传统文化道德的一精一神。

庄子说唐尧虞舜那个时候,人类的仁慈一爱一人之心,自然地还念藏在人一性一天然的理念上。

不必用什么仁义道德去做为标榜,也用不着去教育,因为个个都是很仁一爱一的。

“其犹藏仁以要人”这个“要”,不是要求之意,是大致上,一般人都是这个样子的意思。

那个时候,人心自然善良,社会都是良一性一的,善恶是非,还没有分别得那么严格,社会上很少有不对的人,大致上都对。

讲到这里,我们研究哲学,研究历史的同学,特别要注意。

我常说,我们这个民族的民族一性一,包括了整个人类的人一性一,都是非常可怕的,可见人一性一天生都是很坏的。

所以各个宗教,各个文化,各个哲学,都是教人如何做好。

因为人一性一缺乏仁义慈孝,千古以来的圣人,都教人要仁义慈孝。

真正一个道德的时代,那个人一性一不等教育。

你看其它国家的人,标榜人道,可见很不人道,所以才需要人道。

尽管我们标榜自已这个文化怎么怎么好,叫了几千年,从相反的角度看,可见我们这个民族一性一并不太高明,结果不仁不义不慈不孝,是照旧不变。

譬如,我们经常讲,我们这个民族要一团一结,可见这个民不一团一结。

尤其是在国外就看到,两个中国人在一起,就有三派的意见。

一个人自处,自己还跟自己埋怨一番,吵架一下,没有办法了,自己还可以摔摔镜子,摔摔茶杯,出出气。

这是人一性一的问题,很难办。

任何一个文化思想,我们都要了解当时的时代背景。

凡是一种思想,一种主义,都是药方子。

人生某一种病,就必须吃某一种药,才开了药方子。

孔子开的方子是仁义,老子开的方子是道德,诸子百家都在开方子,可见历史,永远一毛一病百出,各种药方子就是吃不好。

这是人类的悲哀,很可怕的。

那么,这里是代表道家的话,蒲衣子讲三代以上还算好的,不算坏,再回转去,我们三代以上的老祖宗,所谓泰氏,究竟是否是天皇、地皇、人皇?很难讲。

这时所讲的泰氏,等于儒家孔孟书上提个名称“先王之道”,这个先王也不是哪一王,就是我们的祖先,我们的老祖宗。

庄子说我们老祖宗泰氏的政治文化:

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

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

那个时候,上古老祖宗的政治文化,在道的境界,还不是德。

以道家的思想,道衰了才有德,德衰了才有礼,礼衰了才有仁,仁衰了又行不通了,才有义,是一路下来的。

我们上古老祖宗的那个时候,人都自然,不用修道,个个有道,在道的境界。

他在睡觉时时“徐徐”,“徐徐”是怎么个睡法?就是睡觉很悠然,舒服得很。

难道现在的人睡觉不悠然?现在的人睡觉是很不悠然,很紧张。

尤其是在外国

文化生活影响之下,每一分每一秒都紧张得很,所以睡觉睡得很不好,加上闹钟也闹不醒,很可怜。

上古人睡觉睡得很好,“徐徐”,当然没有什么时间的约束,尤其是年表人欢迎,没有什么八点上班,大睡七八天也没有关系;上课,也没有这回事,更不会讲《庄子》,那时庄子还没有出生呢。

他睡觉醒来时.“于于”,“于于”是形容很舒泰,懒洋洋的。

“其卧徐徐,其觉于于”,这两句话代表佛学禅宗讲的“梦觉一如”,人没有错迷过,无所谓睡眠,睡眠也是清醒,醒了以后,也没有昏迷过,在清醒中“人生如梦”,本来是梦境,这没有什么两样。

道的境界,就是“醒梦如一”的境界。

学佛的人拼命要修到的无我,在那个时候,不谈有我无我,个个无我,无我到什么程度?“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你认为我是牛就是牛,骂我是马就是马,任人呼,只要你高兴。

某某先生,某某大爷,你兄弟我哥子,这些是名词,都是代号,不相干。

就是说,那个时候的人没有这些名相,没有是非善恶观念的差别,是“心境一如”的境界。

在中国文化上,常常有用到《庄子》这个地方,古人很多的文学诗词中都有,所谓“呼牛呼马,一任人呼”。

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知通智。

上古人的智慧,真感情没有虚伪的,换句话講,骂人也骂得很真,现在骂人有时骂得假。

所以,他的智慧,他的情绪都很值得信任,呼牛呼马都可以,没有什么不相信别人,也没有什么不信任自己。

那个時候,没有什么道德观念,但是他的道德,“其德甚真”真正的真實。

“而未始入于非人。”

并没有觉得哪个對,哪个不對,个个都对。

人类没有是非纷争,这个社会自然安定的。

时代文化越到后来,人读书讀多了,學识越高了,我见越强,除了我的以外,別人都是错,看别人都不對,都在“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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