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缘
第五十回 遇难成祥马能伏虎 逢凶化吉妇可降夫
话说那虎望著小山、若花,按著前足,摇著大尾,发威作势,又要迎面扑来。
二人连说“不好……”正在惊慌,忽闻一阵鼓声如雷鸣一般,振的山摇地动。
从那鼓声之中,由高峰撺下一匹怪马:浑身白毛,背上一角,四个虎爪,一条黑尾。
口中放出鼓声,飞奔而来。
大虫一见,早已逃撺去了。
若花道:“此兽虽然有角,无非骡马之类,生的并不凶恶,为何虎却怕他?阿妹可知其名么?”
小山道:“妹一子闻得驳马一角在首,其鸣如鼓,喜食虎豹。
此兽角虽在背,形状与驳马相仿,大约必是驳马之类。”
只见此兽走到眼前,摇头摆尾,甚觉驯熟,就在面前卧下,口食青草。
小山见他如此驯良,用手在他背上抚一摩,因向若花道:“妹一子闻得良马最通灵一性一。
此时我们断不能上山,何不将他骑上?或能驼过岭去,也未可知,况他背上有角,又可抱住,不致倾跌。
必须把他颈顶缚住,就如丝缰一般,带在手里,才不致乱走。
不知他可听人调度?我且试他一试。”
随将身边丝绦解下,向驳马道:“我唐闺臣因寻亲至此,蒙若花姐姐携伴同行,不意一时足痛不能上山,今幸得遇良马。
吾闻良马比君子,若果能通灵一性一,即将我们驼过岭去,将来回归故土,当供良马牌位,日日焚香,以志大德。”
一面说著,将丝绦缚在驳马顶上,包一皮一皮袱都挂角上,牵至一块石旁,把若花搀扶上去,一手抱角,一手牵著丝绦。
小山登在石上,就在若花身后,也骑在驳马背上。
若花道:“阿妹将我身背抱一紧,我放辔头了。”
手提丝绦抖了两抖,驳马放开四足,竟朝岭上走去。
二人骑在马上,甚觉平稳,欢喜非常。
不多时,越过高岭,来到岭下。
那个大虫正在赶逐野兽,驳马一见,早已放出鼓声,要想奔去。
若花忙提丝绦,带到一块石旁,把马勒住,都由石上慢慢下来,取了包一皮一皮袱,解下丝绦。
驳马连撺带跳,转眼间越过山峰,追赶大虫去了。
二人略略歇息,背了包一皮一皮袱,又走数里。
小山恐若花足痛,早早寻个石洞歇了。
次日又朝前进,若花道:“今日喜得道路平坦,缓步而行,尚不费力。
但我一自一从吃这松实柏子,腹中每每觉饿,连日虽然吃些桑椹之类,也不济事。
此地离船甚远,必须把豆面再吃一顿,方叶行路;不然,腿上更觉无力了。”
小山道:“妹一子一自一从吃了松实柏子,只觉精神陡长,所以日日以他为粮。
那知姐姐却是如此。
何不早说?”
即将豆面取出。
若花饱餐一顿,登时腿脚强健。
又走两日。
这日在路闲谈,小山道:“我们一自一从上山,走了半月,才到镜花岭;如今从泣红亭回来,已走七日,看来已有一半路程。
这二十余日,舅舅、舅母,不知怎样盼望!”若花道:“婉如阿妹缺了伴侣,只怕还更想哩。”
忽听林内有人叫道:“好了!好了!你们回来了!”二人小觉吃了一吓,忙按宝剑,将脚立住,遥见林之洋气喘嘘嘘跑来道:“俺在那边树下远远看著两人,头戴帽兜,背著包一皮一皮袱,俺说必是你们回来,好极!好极!几乎盼杀俺了!”小山道:“甥一女一别后,舅母身上可好?舅舅为何不在山下看守船只,却走出若干路程,吃这辛苦?”
若花道:“阿父山下何日起身?离船几日了?阿母、阿妹,身一体可安?”
林之洋道:“你们两个想是把路走迷了?前面已到小蓬莱石碑,顷刻就要下山,怎说这话?俺因你们去了二十多日不见回来,心里记挂,每日上来望望,今日来了多时,正在盼望,那知你们巧巧回来。”
二人听了,如梦方醒,更叹仙家作用之奇。
即同林之洋下山上船,放下包一皮一皮袱,见过吕氏、婉如;侞母替他们除了帽兜,脱一去箭衣。
喘息定了,小山才把“遇见樵夫,接著父亲之信,嘱我回去赴试,俟中才一女一,方能相见”的话,告诉一遍。
林之洋把信看了。
欢喜道:“妹夫说等甥一女一中过方能相聚。
不过再隔一年,就可相见。”
小山道:“话虽如此,安知父亲不是骗我?况海外又无便船,如何就能回乡?”
林之洋听了,惟恐小山又要上去,连忙说道:“据俺看来:这话决不骗你,他若立意不肯回家,为甚寄信与你?甥一女一只管放心!好在这路俺常贩货来往,将来甥一女一考过,你父亲如不回家,俺们仍旧同来;如今早早回去,也免你母亲在家挂念。”
小山听罢,正中下怀,暗暗欢喜,故意说道:“舅舅既允日后仍旧同来,甥一女一何必忙在一时?就遵舅舅之命,暂且回去,将来再计较。”
林之洋点头道:“甥一女一这话才是,但你父亲信内嘱你改名‘闺臣’,一自一然有个道理,今后必须改了,才不负你父亲之意。”
因向婉如道:“已后把他叫作闺臣姐姐,莫叫小山姐姐了。”
随即张罗开船。
唐闺臣把信收过。
吕氏见闺臣肯回岭南,也甚喜道:“此番速速回去,不独你母亲放心,那考才一女一也是一桩大事。
你若中了才一女一,你父母面上荣耀,不必说了,就是俺们在亲友面前,也觉光彩。
倘能携带若花、婉如也能得中,那更好了。”
大家一路闲谈。
姊妹二个,都将诗赋日日用功。
闺臣偷空,把泣红亭碑记另用纸笔抄了。
因蕉叶残缺,即包一皮一皮好沉入海中。
又将碑记给婉如观看,也是一字不识。
因此更觉一爱一护,暗暗忖道:“此碑虽落我手,上面所载事迹,都是未来之事,不能知其详细,必须百余年后,将这百人一生事业,同这碑记细细合参,方能一一了然。
不知将来可能得遇有缘?倘能遇一文士,把这事迹铺叙起来,做一部稗官野史,也是千秋佳话。”
正要放入箱内,只见婉如所养那个白猿忽然走来,把碑记拿在手内,倒象观看光景。
闺臣笑道:“我看你每每宁神养一性一,不食烟火,虽然有些道理,们这上面事迹,你何能晓得。
却要拿著观看?如今我要将这碑记付给有缘的,你能替一我办此大功么?大约再修几百年,等你得道,那就好了。”
一面说笑,将碑记夺过,收入箱内。
因与白猿斗趣,偶然想起驳马,随即写了良马牌位,供在船上,早晚焚香。
一路顺风。
光陰迅速,这日到了两面国,起了风暴,将船收口。
林之洋道:
“俺在海外,那怕一女一儿国把俺百股磨折,俺也不惧,就只最怕两面国:他那浩然中内藏著一张坏脸,业已难防;他还老著面一皮,只管讹人钱财。”
闺臣道:“他们怎样讹人?”
林之洋就把当日在此遇盗,亏得徐丽蓉兄妹相救的话说了一遍。
若花道:“前年既有此事,阿父倒不可大意。
到了夜晚,大家都不可睡,并命众水手多带鸟槍来往巡更,阿父不时巡查:一切谨慎,也可放心了。”
林之洋连连点头,即到外面告知众人。
到了日暮,前后梆铃之一声 ,络绎不绝;多、林二人不时出来巡查。
天将发晓,风暴已息,正收拾开船。
忽有无数小舟蜂拥而至,把大船一团一 一团一 围住,只听槍炮声响成一片。
船上众人被他这阵槍炮吓的鸟槍也不敢放。
登时有许多强盗跳上大船。
为首一个大盗,走进中舱,在上首坐了,旁列数人,都是手执大刀个个头戴浩然巾,一脸杀气。
闺臣姊妹在内偷看,浑身发一抖。
众偻罗把多、林二人并众水手如鹰拿燕雀一般,带到大盗面前。
二人朝上望了一望,那上面坐的,原来就是前年被徐蓉弹子打伤的那个大盗。
只见他指著林之洋喊道:“这不是口中称‘俺’的囚徒么?快把他首级取来!”众偻罗一齐动手。
林之洋吓的拚命喊道:“大王杀我,我也不怨;剐我,我也不怨,任凭把我怎洋,我都不怨:
就只说我称‘俺’,我甚委屈!我生平何曾称‘俺’?我又不知‘俺’是甚么。
求大王把这‘俺’字说明,我也死的明白。”
众偻罗道:“禀大王:他连‘俺’的来历还不知,大王莫认差了?刚才来时,夫人分付,倘误伤人命,回去都有不是。
求大王详察。”
大盗道:“既如此,把他放了。
你们再把船上一妇一女一带来我看。”
众偻罗答应,将吕氏、侞母、闺臣、若花、婉如带到面前。
大盗看了道:“其中并无前年放弹恶一女一。
他这船上共有若干货物?”
众偻罗道:“刚才查过,并无多货,只有百十担白米,二十担粉条子,二十担青菜,还有几十只衣箱。”
大盗笑道:“他这礼物虽觉微末,俗语说的:‘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
’只好备个领谢帖儿,权且收了。
你们再去细看,莫粑燕窝认作粉条子;若是燕窝,我又有好东西吃了。
但他们那知我大王喜吃燕窝,就肯送来?那三个一女一子生的都觉出一色一,恰好夫人眼前正少丫环,既承他们美意远远送来,所谓‘却恐不恭,受之有愧’,也只好备个领谢帖儿。
尔等即将他们带至山寨,送一交一 一夫人使用。
一路须要小心,倘有走失,割头示众!”众偻罗答应。
多、林二人再三跪求,那里肯听。
不由分说,把闺臣、若花、婉如掳上小舟。
所有米粮以及衣箱,也都搬的颗粒无存。
一齐跳上小船。
只听一声一胡一 哨,霎时扯起风帆,如飞而去。
吕氏嚎-恸哭;林之洋只急的跺脚捶一胸一,即同多九公坐了三板,前去探信。
闺臣姊妹三人,被众人掳上小舟,明知凶多吉少,一心只想撺下海去;无奈众人一团一 一团一 围住,步步堤防,竟无一隙之空。
不多时,迸厂山裹。
随后大盗也到,把他三人引进内室。
里面有个一妇一人迎出道:“相公为何去了许久?”
大盗道:“我恐昨日那个黑一女一不中夫人之意,今日又去寻了三个丫环回来,所以耽搁。”
因向闺臣三人道:“你们为何不给夫人磕头?”
三人看时,只见那一妇一人年纪未满三旬,生的中等人材,满脸脂粉,浑身绫罗,打扮却极妖媚,三人看了,只得上前道了万福,站在一旁。
大盗笑道:“这三个丫环同那黑一女一都是不懂规矩,不会行礼,连个以头抢地也不知道。
夫人看他三个生得可好?也还中意么?”
一妇一人听了,把他三人看了,不觉愣了一愣,脸上红了一红,因笑道:“今日山寨添人进口,为何不设筵席?难道喜酒也不吃么?”
旁边走过两个老嬷道:“久已预备,就请夫人同大王前去用宴。”
一妇一人道:“就住此处摆设最好。”
老嬷答应。
登时摆设齐备,夫妻两个对面坐了。
大盗道:“昨日那个黑一女一同这三个一女一子都是不知规矩,夫人何不命他都到筵前跟著老嬷一习一 学,将来伺候夫人,岂不好么?”
一妇一人点头,分付老嬷即去传唤。
老嬷答应,带了一个黑一女一进来。
闺臣看时,那黑一女一满面泪痕,生的倒也清秀,年纪不过十五六岁。
老嬷把黑一女一同闺臣姊妹带至筵前,分在两旁侍立。
大盗一面看著,手里拿著酒杯,只喜的眉开眼笑,一连饮了数杯道:“夫人何不命这四个丫环轮流把盏,我们痛饮一番,何如?”
一妇一人听了,鼻中哼了一声,只得点头道:
“你们四个都与大王轮流敬酒。”
四人虽然答应,都不肯动身。
若花忖道:“这个一女一盗既教我们斟酒,何不趁此将大盗灌醉,然后再求一女一盗放我们回去,岂不是好?”
随即上前执壶,替他夫妻满满斟了下来;因向闺臣、婉如暗暗递个眼一色一。
二人会意,也上前轮流把盏。
那个黑一女一见他们都去斟酒,只得也去斟了一巡。
大盗看了,乐不可支,真是酒入欢肠,越饮越有精神。
那里禁得四人手不停壶,只饮的前仰后合,身一子乱幌,饮到后来,醉眼朦胧,呆呆望著四人只管发笑。
一妇一人看著,不觉冷笑道:“我看相公这个光景,莫非喜一爱一他们么?”
大盗听了,满面欢容,不敢答言,仍是嘻嘻痴英。
一妇一人道:“我房一中向有老嬷服侍,可以无须多婢。
相公既然喜一爱一,莫若把他四个都带去作妾,岂不好么?”
闺臣姊妹听了,暗暗只说:“不好!一性一命要送在此处了!”大盗把神宁了一宁道:“夫人此话果真么?”
一妇一人道:“怎好骗你!我又不曾生育,你同他们成了喜事,将来多生几个儿一女一,也不枉连日躁劳一场。”
若花听了,只管望著闺臣,闺臣把眼看著婉如:姊妹三个,登时面如傅土,身似筛糠。
闺臣把他二人衣服拉了一把,退了两步,暗暗说道:“适听一女一盗所言,我们万无生理。
但怎样死法,大家必须预先议定,省得临时惊慌。”
若花道:“我们还是投井呢?还是寻找厨刀一自一刎呢?”
闺臣道:“厨房有人,岂能一自一刎;莫若投井最好。”
婉如道:“二位姐姐千万携带妹一子同去。
倘把俺丢下,就没命了!”
若花道:“阿妹真是视死如归。
此时一性一命只在顷刻,你还斗趣!”婉如道:“俺怎斗趣?”
若花道:“你说把你丢下就没命了,难道把你带到井里倒有命了?”
只听那一妇一人道:“此事不知可合你意?如果可行,我好替你选择吉期。”
大盗听了,喜笑颜开,浑身发软,望著一妇一人深深打躬道:“拙夫意欲纳一宠一 ,真是眠思梦想,已非一日,惟恐夫人见怪,不敢启齿。
适听夫人之言,竟合我心。
……”
话未说完,只听碗盏一片声响,那一妇一人早把筵席掀翻,弄了大盗一身酒菜,房一中所有器一具,撂的满天飞舞。
将身倒在地下,如杀猪一般,放声哭道:“你这狠心强贼!我只当你果真替一我寻丫环,那知借此为名,却存这个歹意!你即有心置妾,要我何用?我又何必活在世上,讨人憎嫌!”说罢爬起,拿了一把剪刀,对准一自一己咽喉,咬定银牙,紧皱蛾眉,眼泪汪汪,气喘嘘嘘,浑身乱抖,两手发一颤,直向颈顶狠狠刺来。
大盗一见,吓的胆战心惊,忙把剪刀夺过,跪求道:“刚才只因多饮几怀,痰迷心窃,酒后失言,只求夫人饶恕,从此再不妄生邪念了。”
一妇一人仍是啼哭,口口声声,只说丈夫负义,务要寻死。
一面哭著,又用带子套在颈上,要寻一自一尽,又被大盗槍去;猛然一头要朝壁上撞去,也彼大盗拦住。
大盗心忙意乱,无计可施,只得磕头道:“我已立誓不放再存恶念,无如夫人执意不信。
如今只好教他们打个样子,已后再犯,就照今日加倍责罚,也是一情一愿。”
因命老嬷把四个行杖偻罗传进内室道:“我酒后失言,忤了夫人,以致夫人动怒,只要寻死。
只得烦你们照军门规矩,将我重责二十。
如夫人念我皮一肉一吃苦,回心转意,就算你们大功一次。
我虽惧怕夫人,你们切莫传扬出去,设或被人听见强盗也会惧内,那才是个笑话哩。”
将身爬在地下。
四个偻罗无可奈何,只得举起竹槍,一递一换,轻轻打去。
大盗假意喊叫,只求夫人饶恕。
刚打到二十,一妇一人忽然手指大盗道:“你存这个歹意,我本与你不共戴天;今你既肯舍著皮一肉一,我又何必定要寻死?但刚才所打,都是虚应故事,如果要我回心转意,必须由我再打二十,才能消我之气。”
大盗听了,惟有连连叩首。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古香斋输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