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书
卷八十二
列传第五十二
陈寿王长文虞溥司马彪王隐虞预孙盛干宝邓粲谢沉习凿齿徐广
陈寿,字承祚,巴西安汉人也。
少好学,师事同郡谯周,仕蜀为观阁令史。
宦人黄皓专弄威权,大臣皆曲意附之,寿独不为之屈,由是屡被谴黜。
遭父丧,有疾,使婢丸药,客往见之,乡一党一以为贬议。
及蜀平,坐是沈滞者累年。
司空张华一爱一其才,以寿虽不远嫌,原情不至贬废,举为孝廉,除佐著作郎,出补一陽一平令。
撰《蜀相诸葛亮集》,奏之。
除著作郎,领本郡中正。
撰魏吴蜀《三国志》,凡六十五篇。
时人称其善叙事,有良史之才。
夏侯湛时著《魏书》,见寿所作,便坏己书而罢。
张华深善之,谓寿曰:“当以《晋书》相付耳。”
其为时所重如此。
或云丁仪、丁暠有盛名于魏,寿谓其子曰:“可觅千斛米见与,当为尊公作佳传。”
丁不与之,竟不为立传。
寿父为马谡参军,谡为诸葛亮所诛,寿父亦坐被髡,诸葛瞻又轻寿。
寿为亮立传,谓亮将略非长,无应敌之才,言瞻惟工书,名过其实。
议者以此少之
张华将举寿为中书郎,荀勖忌华而疾寿,遂讽吏部迁寿为长广太守。
辞母老不就。
杜预将之镇,复荐之于帝,宜补黄散。
由是授御史治书。
以母忧去职。
母遗言令葬洛一陽一,寿遵其志。
又坐不以母归葬,竟被贬议。
初,谯周尝谓寿曰:“卿必以才学成名,当被损折,亦非不幸也。
宜深慎之。”
寿至此,再致废辱,皆如周言。
后数岁,起为太子中庶子,未拜。
元康七年,病卒,时年六十五。
梁州大中正、尚书郎范頵等上表曰:“昔汉武帝诏曰:'司马相如病甚,可遣悉取其书。”
使者得其遗书,言封禅事,天子异焉。
臣等案:故治书侍御史陈寿作《三国志》,辞多劝诫,明乎得失,有益风化,虽文艳不若相如,而质直过之,愿垂采录。”
于是诏下河南尹、洛一陽一令,就家写其书。
寿又撰《古国志》五十篇、《益都耆旧传》十篇,余文章传于世。
王长文,字德睿,广汉郪人也。
少以才学知名,而荡不羁,州府辟命皆不就。
州辟别驾,乃微服窃出,举州莫知所之。
后于成都市中蹲踞啮胡饼。
刺史知其不屈,礼遣之。
闭门自守,不交人事。
著书四卷,拟《易》,名曰《通玄经》,有《文言》、《卦象》,可用卜筮,时人比之扬雄《太玄》。
同郡马秀曰:“扬雄作《太玄》,惟桓谭以为必传后世。
晚遭陆绩,玄道遂明。
长文《通玄经》未遭陆绩、君山耳。”
太康中,蜀土荒馑,开仓振贷。
长文居贫,贷多,后无以偿。
郡县切责,送长文到州。
刺史徐干舍之,不谢而去。
后成都王颖引为光源令。
或问:“前不降志,今何为屈?”
长文曰:“禄以养亲,非为身也。”
梁王肜为丞相,引为从事中郎。
在洛出行,辄著白旃小鄣以载车,当时异焉。
后终于洛。
虞溥,字允源,高平昌邑人也。
父秘,为偏将军。
镇陇西。
溥从父之官,专心坟籍。
时疆场阅武,人争视之,溥未尝寓目。
郡察孝廉,除郎中,补尚书都令史。
尚书令卫瓘、尚书褚并器重之。
溥谓瓘曰:“往者金马启符,大晋应天,宜复先王五等之制,以绥久长。
不可承暴秦之法,遂汉魏之失也。”
瓘曰:“历代叹此,而终未能改。”
稍迁公车司马令,除鄱一陽一内史。
大修庠序,广诏学徒,移告属县曰:“学所以定情理一性一而积众善者也。
情定于内而行成于外,积善于心而名显于教,故中人之一性一随教而移,积善则习与一性一成。
唐虞之时,皆比屋而可封,及其废也,而云可诛,岂非化以成俗,教移人心者哉!自汉氏失御,天下分崩,江表寇隔,久替王教,庠序之训,废而莫修。
今四海一统,万里同轨,熙熙兆庶,咸休息乎太和之中,宜崇尚道素,广开学业,以赞协时雍,光扬盛化。”
乃具为条制。
于是至者七百余人。
溥乃作诰以奖训之,曰:
文学诸生皆冠带之流,年盛志美,始涉学庭,讲修典训,此大成之业,立德之基也。
夫圣人之道淡而寡味,故始学者不好也。
及至期月,所观弥博,所习弥多,日闻所不闻,日见所不见,然后心开意朗,敬业乐群,忽然不觉大化之陶己,至道之入神也。
故学之染人,甚于丹青。
丹青吾见其久而渝矣,未见久学而渝者也。
夫工人之染,先修其质,后事其色,质修色积,而染工毕矣。
学亦有质,孝悌忠信是也。
君子内正其心,外修其行,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文质彬彬,然后为德。
夫学者不患才不及,而患志不立,故曰希骥之马,亦骥之乘,希颜之徒,亦颜之伦也。
又曰契而舍之,朽木不知;契而不舍,金石可亏。
斯非其效乎!
今诸生口诵圣人之典,体闲庠序之训,比及三年,可以小成。
而令名宣流,雅誉日新,朋友钦而乐之,朝士敬而叹之。
于是州府交命择官而仕,不亦美乎!若乃含章舒藻,挥翰流离,称述世务,探赜究奇,使杨斑韬笔,仲舒结舌,亦惟才所居,固无常人也。
然积一勺以成江河,累微尘以崇峻极,匪至匪勤,理无由济也。
诸生若绝人间之务,心专亲学,累一以贯之,积渐以进之,则亦或迟或速,或先或后耳,何滞而不通,何远而不至邪!
时祭酒求更起屋行礼,溥曰:“君子行礼,无常处也,故孔子射于矍相之圃,而行礼于大树之下。
况今学庭庠序,高堂显敞乎!”
溥为政严而不猛,风化大行,有白乌集于郡庭。
注《春秋》经、传,撰《江表传》及文章诗赋数十篇。
卒于洛,时年六十二。
子勃,过江上《江表传》于元帝,诏藏于秘书。
司马彪,字绍统,高一陽一王睦之长子也。
出后宣帝弟敏。
少笃学不倦,然好色薄行,为睦所责,故不得为嗣,虽名出继,实废之也。
彪由此不交人事,而专一精一学习,故得博览群籍,终其缀集之务。
初拜骑都尉。
泰始中,为秘书郎,转丞。
注《庄子》,作《九州春秋》。
以为“先王立史官以书时事,载善恶以为沮劝,撮教世之要也。
是以《春秋》不修,则仲尼理之;《关雎》既乱,则师挚修之。
前哲岂好烦哉?盖不得已故也。
汉氏中兴,讫于建安,忠臣义土亦以昭著,而时无良史,记述烦杂,谯周虽已删除,然犹未尽,安顺以下,亡缺者多。”
彪乃讨论众书,缀其所闻,起于世祖,终于孝献,编年二百,录世十二,通综上下,旁贯庶事,为纪、志、传凡八十篇,号曰《续汉书》。
泰始初,武帝亲祠南郊,彪上疏定议,语在《效祀志》。
后拜散骑侍郎。
惠帝末年卒,时所六十余。
初,谯周以司马迁《史记》书周秦以上,或采俗语百家之言,不专据正经,周于是作《古史考》二十五篇,皆凭旧典,以纠迁之谬误。
彪复以周为未尽善也,条《古史考》中凡百二十二事为不当,多据《汲冢纪年》之义,亦行于世。
王隐,字处叔,陈郡陈人也。
世寒素。
父铨,历一陽一令,少好学,有著述之志,每私录晋事及功臣行状,未就而卒。
隐以儒素自守,不交势援,博学多闻,受父遗业,西都旧事多所谙究。
建兴中,过江,丞相军谘祭酒涿郡祖纳雅相知重。
纳好博弈,每谏止之。
纳曰:“聊用忘忧耳。”
隐曰:“盖古人遭时,则以功达其道;不遇,则以言达其才,故否泰不穷也。
当今晋未有书,天下大乱,旧事荡灭,非凡才所能立。
君少长五都,游宦四方,华夷成败皆在耳目,何不述而裁之!应仲远作《风俗通》,崔子真作《政论》,蔡伯喈作《劝学篇》,史游作《急就章》,犹行于世,便为没而不朽。
当其同时,人岂少哉?而了无闻,皆由无所述作也。
故君子疾没世而无闻,《易》称自强不息,况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何必博弈而后忘忧哉”纳喟然叹曰:“非不悦子道,力不足也。”
乃上疏荐隐。
元帝以草创务殷,未遑史官,遂寝不报。
太兴初,典章稍备,乃召隐及郭璞俱为著作郎,令撰晋史。
豫平王敦功,赐爵平陵乡侯。
时著作郎虞预私撰《晋书》,而生长东南,不知中朝事,数访于隐,并借隐所著书窃写之,所闻渐广。
是后更疾隐,形于言色。
预既豪族,交结权贵,共为朋一党一,以斥隐,竟以谤免,黜归于家。
贫无资用,书遂不就,乃依征西将军庾亮于武昌。
亮供其纸笔,书乃得成,诣阙上之。
隐虽好著述,而文辞鄙拙,芜舛不伦。
其书次第可观者,皆其父所撰;文体混漫义不可解者,隐之作也。
年七十余,卒于家。
隐兄瑚,字处仲。
少重武节,成都王颖举兵向洛,以为冠军参军,积功,累迁游击将军,与司隶满奋、河南尹周馥等俱屯大司马门,以卫宫掖。
时上官已纵暴,瑚与奋等共谋除之,反为所害。
虞预,字叔宁,征士喜之弟也,本名茂,犯明穆皇后母讳,故改焉。
预十二而孤,少好学,有文章。
余姚风俗,各有朋一党一,宗人共荐预为县功曹,欲使沙汰秽浊。
预书与其从叔父曰:“近或闻诸君以预入寺,便应委质,则当亲事,不得徒已。
然预下愚,过有所怀。
邪一党一互瞻,异同蜂至,一旦差跌,众鼓交鸣。
毫厘之失,差以千里,此古人之炯戒,而预所大恐也。”
卒如预言,未半年,遂见斥退。
太守庾琛命为主簿,预上记陈时政所失,曰:“军寇以来,赋役繁数,兼值年荒,百姓失业,是轻徭薄敛,宽刑省役之时也。
自顷长吏轻多去来,送故迎新,交错道路。
受迎者惟恐船马之不多,见送者惟恨吏卒之常少。
穷奢竭费谓之忠义,省烦从简呼为薄俗,转相放效,流而不反,虽有常防,莫肯遵修。
加以王途未夷,所在停滞,送者经年,永失播植。
一夫不耕,十夫无食,况转百数,所妨不訾。
愚谓宜勒属县,若令、尉先去官者,人船吏侍皆具条列,到当依法减省,使公私允当。
又今统务多端,动加重制,每有特急,辄立督邮。
计今直兼三十余人,人船吏侍皆当出官,益不堪命,宜复减损,严为之防。”
琛善之,即皆施行。
太守纪瞻到,预复为主簿,转功曹史。
察孝廉,不行。
安东从事中郎诸葛恢、参军庾亮等荐预,召为丞相行参军兼记室。
遭母忧,服竟,除佐著作郎。
太兴二年,大旱,诏求谠言直谏之士,预上书谏曰:
大晋受命,于今五十余载。
自元康以来,王德始阙,戎翟及于中国,宗庙焚为灰烬,千里无烟爨之气,华夏无冠带之人,自天地开辟,书籍所载,大乱之极,未有若兹者也。
陛下以圣德先觉,超然远鉴,作镇东南,声教遐被,上天眷顾,人神赞谋,虽云中兴,其实受命,少康、宣王诚未足喻。
然《南风》之歌可著,而陵迟之俗未改者,何也?臣愚谓为国之要在于得才,得才之术在于一抽一引。
苟其可用,仇贱必举。
高宗、文王思佐发梦,拔岩徒以为相,载钓老而师之。
下至列国,亦有斯事,故燕重郭隗而三士竞至,魏式干木而秦兵退舍。
今天下虽弊,人士虽寡,十室虽寡,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世不乏骥,求则可致。
而束帛未贲于丘园,蒲轮顿毂而不驾,所以大化不洽而用雍熙有阙者也。
预以寇贼未平,当须良将,又上疏曰:
臣闻承平之世,其教先文,拨乱之运,非武不克;故牧野之战,吕望杖钺;淮夷作难,召伯专征;玁狁为暴,卫霍长驱。
故一陰陽一不和,擢士为相;三军不胜,拔卒为将。
汉帝既定天下,犹思猛士以守四方;孝文志存钜鹿,冯唐进说,魏尚复守。
《诗》称“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折冲之佐,岂可忽哉!况今中州荒弊,百无一存,牧守官长非戎貊之族类,即寇窃之幸脱。
陛下登阼,威暢四远,故令此等反善向化。
然狼子兽心,轻薄易动,羯虏未殄,益使难安。
周抚、陈川相系背叛;徐龛骄黠,无所拘忌,放兵侵掠,罪已彰灼。
昔葛伯违道,汤献之牛;吴濞失礼,锡以几杖,恶成罪著,方复加戮。
龛之小丑,可不足灭。
然豫备不虞,古之善教,矧乃有虞,可不为防!为防之术,宜得良将。
将不素简,难以应敌。
寿春无镇,祖逖孤立,前有劲虏,后无系援,虽有智力,非可持久。
愿陛下谘之群公,博举于众。
若当局之才,必允其任,则宜奖厉,使不顾命。
旁料冗猥。
或有可者,厚加一宠一待,足令忘身。
昔英布见慢,恚欲自裁,出观供置,然后致力。
礼遇之恩,可不隆哉!
诚知山河之量非尘露可益,神鉴之虑非愚浅所测;然匹夫嫠妇犹有忧国之言,况臣得厕朝堂之末,蒙冠带之荣者乎!
转琅邪国常侍,迁秘书丞、著作郎。
咸和初,夏旱,诏众官各陈致雨之意。
预议曰:
臣闻天道贵信,地道贵诚。
诚信者,盖二仪所以生植万物,人君所以保乂黎蒸。
是以杀伐拟于震电,推恩象于云雨。
刑罚在于必信,庆赏贵于平均。
臣闻间者以来,刑狱转繁,多力者则广牵连逮,以稽年月;无援者则严其槚楚,期于入重。
是以百姓嗷然,感伤和气。
臣愚以为轻刑耐罪,宜速决遣,殊死重囚,重加以请。
宽徭息役,务遵节俭,砥砺朝臣,使各知禁。
盖老牛不牺,礼有常制,而自顷众官拜授祖赠,转相夸尚,屠一杀牛犊,动有十数,醉酒流湎,无复限度,伤财败俗,所亏不少。
昔殷宗修德以消桑谷之异,宋景善言以退荧惑之变,楚国无灾,庄王是惧。
盛德之君,未尝无眚,应以信顺,天佑乃隆。
臣学见浅暗,言不足采。
从平王含,赐爵西乡侯。
苏峻作乱,预先假归家,太守王舒请为谘议参军。
峻平,进爵平康县侯,迁散骑侍郎,著作如故。
除散骑常侍,仍领著作。
以年老归,卒于家。
预雅好经史,憎疾玄虚,其论阮籍一裸一袒,比之伊川被发,所以胡虏遍于中国,以为过衰周之时。
著《晋书》四十余卷、《会稽典录》二十篇、《诸虞传》十二篇,皆行于世。
所著诗赋碑诔论难数十篇。
孙盛,字安国,太原中都人。
祖楚,冯翊太守。
父恂,颍川太守。
恂在郡遇贼,被害。
盛年十岁,避难渡江。
及长,博学,善言名理。
于时殷浩擅名一时,与抗论者,惟盛而已。
盛尝诣浩谈论,对食,奋掷麈尾,一毛一悉落饭中,食冷而复暖者数四,至暮忘餐,理竟不定。
盛又著医卜及《易象妙于见形论》,浩等竟无以难之,由是遂知名。
起家佐著作郎,以家贫亲老,求为小邑,出补浏一陽一令。
太守陶侃请为参军。
庾亮代侃,引为征西主簿,转参军。
时丞相王导执政,亮以元舅居外,南蛮校尉陶称谗构其间,导、亮颇怀疑贰。
盛密谏亮曰:“王公神情朗达,常有世外之怀,岂肯为凡人事邪!此必佞邪之徒欲间内外耳。”
亮纳之。
庾翼代亮,以盛为安西谘议参军,寻迁廷尉正。
会桓温代翼,留盛为参军,与俱伐蜀,军次彭模,温自以轻兵入蜀,盛领赢老辎重在后,贼数千忽至,众皆遑遽。
盛部分诸将,并力距之,应时败走。
蜀平,赐爵安怀县侯,累迁温从事中郎。
从入关平洛,以功进封吴昌县侯,出补长沙太守。
以家贫,颇营资货,部从事至郡察知之,服其高名而不劾之。
盛与温笺,而辞旨放一荡,称州遣从事观采风声,进无威凤来仪之美,退无鹰鹯搏击之用,徘徊湘川,将为怪鸟。
温得盛笺,复遣从事重案之,脏私锒籍,槛车收盛到州,舍而不罪。
累迁秘书监,加给事中。
年七十二卒。
盛笃学不倦,自少至老,手不释卷。
著《魏氏春秋》、《晋一陽一秋》,并造诗赋论难复数十篇。
《晋一陽一秋》词直而理正,咸称良史焉。
既而桓温见之,怒谓盛子曰:“枋头诚为失利,何至乃如尊君所说!若此史遂行,自是关君门户事。”
其子遽拜谢,谓请删改之。
时盛年老还家,一性一方严有轨宪,虽子孙白,而庭训愈峻。
至此,诸子乃共号泣稽颡,请为百口切计。
盛大怒。
诸子遂尔改之。
盛写两定本,寄于慕容俊。
太元中,孝武帝博求异闻,始于辽东得之,以相考校,多有不同,书遂两存。
子潜、放。
潜字齐由,为豫章太守。
殷仲堪之讨王国宝也,潜时在郡,仲堪一逼一以为谘议参军,固辞不就,以忧卒。
放字齐庄,幼称令慧。
年七八岁,在荆州,与父俱从庾亮猎,亮谓曰:“君亦来邪?”
应声答曰:“无小无大,从公于迈。”
亮又问:“欲齐何庄邪?”
放曰:“欲齐庄周。”
亮曰:“不慕仲尼邪?”
答曰:“仲尼生而知之,非希企所及。”
亮大奇之,曰:“王辅嗣弗过也。”
庾翼子爰客尝候盛,见放而问曰:“安国何在?”
放答曰:“庾稚恭家。”
爰客大笑曰:“诸孙太盛,有兒如此也!”放又曰:“未若诸庾翼翼。”
既而语人曰:“我故得重呼奴父也。”
终于长沙相。
干宝,字令升,新蔡人也。
祖统,吴奋武将军、都亭侯。
父莹,丹一陽一丞。
宝少勤学,博览书记,以才器召为著作郎。
平杜弢有功,赐爵关内侯。
中兴草创,未置史官,中书监王导上疏曰:“夫帝王之迹,莫不必书,著为令典,垂之无穷。
宣皇帝廓定四海,武皇帝受禅于魏,至德大勋,等踪上圣,而纪传不存于王府,德音未被乎管弦。
陛下圣明,当中兴之盛,宜建立国史,撰集帝纪,上敷祖宗之烈,下纪佐命之勋,务以实录,为后代之准,厌率土之望,悦人神之心,斯诚雍熙之至美,王者之弘基也。
宜备史官,敕佐著作郎干宝等渐就撰集。”
元帝纳焉。
宝于是始领国史。
以家贫,求补山一陰一令,迁始安太守。
王导请为司徒右长史,迁散骑常侍,著《晋纪》,自宣帝迄于愍帝五十三年,凡二十卷,奏之。
其书简略,直而能婉,咸称良史。
一性一好一陰陽一术数,留思京房、夏侯胜等传。
宝父先有所一宠一侍婢,母甚妒忌,及父亡,母乃生推婢于墓中。
宝兄弟年小,不之审也。
后十余年,母丧,开墓,而婢伏棺如生,载还,经日乃苏。
言其父常取饮食与之,恩情如生,在家中吉凶辄语之,考校悉验,地中亦不觉为恶。
既而嫁之,生子。
又宝兄尝病气绝,积日不冷,后遂悟,云见天地间鬼神事,如梦觉,不自知死。
宝以此遂撰集古今神祇灵异人物变化。
名为《搜神记》,凡三十卷。
以示刘惔,惔曰:“卿可谓鬼之董狐。”
宝既博采异同,遂混虚实,因作序以陈其志曰:
虽考先志于载籍,收遗逸于当时,盖非一耳一目之所亲闻睹也,亦安敢谓无失实者哉!卫朔失国,二传互其所闻;吕望事周,子长存其两说,若此比类,往往有焉。
从此观之,闻见之难一,由来尚矣。
夫书赴告之定辞,据国史之方策,犹尚若兹,况仰述千载之前,记殊俗之表,缀片言于残阙,访行一事于故老,将使事不二迹,言无异途,然后为信者,固亦前史之所病。
然而国家不废注记之官,学士不绝诵览之业,岂不以其所失者小,所存者大乎!今之所集,设有承于前载者,则非余之罪也。
若使采访近世之事,苟有虚错,愿与先贤前儒分其讥谤。
及其著述,亦足以明神道之不诬也。
群言百家不可胜览,耳目所受不可胜载,今粗取足以演八略之旨,成其微说而已。
幸将来好事之士录其根体,有以游心寓目而无尤焉。
宝又为《春秋左氏义外传》,注《周易》、《周官》凡数十篇,及杂文集皆行于世。
邓粲,长沙人。
少以高洁著名,与南一陽一刘驎之、南郡刘尚公同志友善,并不应州郡辟命。
荆州刺史桓冲卑辞厚礼请粲为别驾,粲嘉其好贤,乃起应一召。
驎之、尚公谓之曰:“卿道广学深,众所推怀,忽然改节,诚失所望。”
粲笑答曰:“足下可谓有志于隐而未知隐。
夫隐之为道,朝亦可隐,市亦可隐。
隐初在我,不在于物。”
尚公等无以难之,然粲亦于此名誉减半矣,后患足疾,不能朝拜,求去职,不听,令卧视事。
后以病笃,乞骸鼻,许之。
粲以父骞有忠信言而世无知者,著《元明纪》十篇,注《老子》,并行于世。
谢沈,字行思,会稽山一陰一人也。
曾祖斐,吴豫章太守。
父秀,吴翼正都尉。
沈少孤,事母至孝,博学多识,明练经史。
郡命为主簿、功曹,察孝廉,太尉郗鉴辟,并不就。
会稽内史何充引为参军,以母老去职。
平西将军庾亮命为功曹,征北将军蔡谟版为参军,皆不就。
闲居养母,不交人事,耕耘之暇,研一精一坟籍。
康帝即位,朝议疑七庙迭毁,乃以太学博士征,以质疑滞。
以母忧去职。
服阕,除尚书度支郎。
何充、庾冰并称沉有史才,迁著作郎,撰《晋书》三十余卷。
会卒,时年五十二。
沉先著《后汉书》百卷及《一毛一诗》、《汉书外传》,所著述及诗赋文论皆行于世。
其才学在虞预之右云。
习凿齿,字彦威,襄一陽一人也。
宗族富盛,世为乡豪。
凿齿少有志气,博学洽闻,以文笔著称。
荆州刺史桓温辟为从事,江夏相袁乔深器之,数称其才于温,转西曹主簿,亲遇隆密。
时温有大志,追蜀人知天文者至,夜执手问国家祚运修短。
答曰:“世祀方永。”
疑其难言,乃饰辞云:“如君言,岂独吾福,乃苍生之幸。
然今日之语自可令尽,必有小小厄运,亦宜说之。”
星人曰:“太微、紫微、文昌三宫气候如此,决无忧虞。
至五十年外不论耳。”
温不悦,乃止。
异日,送绢一匹、钱五千文以与之。
星人乃驰诣凿齿曰:“家在益州,被命远下,今受旨自裁,无由致其骸鼻。
缘君仁厚,乞为标碣棺木耳。”
凿齿问其故,星人曰:“赐绢一匹,令仆自裁,惠钱五千,以买棺耳。”
凿齿曰:“君几误死!君尝闻前知星宿有不覆之义乎?此以绢戏君,以钱供道中资,是听君去耳。”
星人一大喜,明便诣温别。
温问去意,以凿齿言答。
温笑曰:“凿齿忧君误死,君定是误活。
然徒三十年看儒书,不如一诣习主簿。”
累迁别驾。
温出征伐,凿齿或从或守,所在任职,每处机要,莅事有绩,善尺牍论议,温甚器遇之。
时清谈文章之士韩伯、伏滔等并相友善,后使至京师。
简文亦雅重焉。
既还,温问:“相王何似?”
答曰:“生平所未见。”
以此大忤温旨,左迁户曹参军。
时有桑门释道安,俊辩有高才,自北至荆州,与凿齿初相见。
道安曰:“弥天释道安。”
凿齿曰:“四海习凿齿。”
时人以为佳对。
初,凿齿与其二舅罗崇、罗友俱为州从事。
及迁别驾,以坐越舅右,屡经陈请。
温后激怒既盛,乃超拔其二舅,相继为襄一陽一都督,出凿齿为荥一陽一太守。
温弟秘亦有才气,素与凿齿相亲善。
凿齿既罢郡归,与秘书曰:
吾以去五三日来达襄一陽一,触目悲感,略无欢情,痛恻之事,故非书言之所能具也。
每定省家舅,从北门入,西望隆中,想卧龙之吟;东眺白沙,思凤雏之一声;北临樊墟,存邓老之高;南眷城邑,怀羊公之风;纵目檀溪,念崔徐之友;肆睇鱼梁,追二德之远,未尝不徘徊移日,惆怅极多,抚乘踌躇,慨尔而泣。
曰若乃魏武之所置酒,孙坚之所陨毙,裴杜之故居,繁王之旧宅,遗事犹存,星列满目。
琐琐常流,碌碌凡士,焉足以感其方寸哉!
夫芬芳起于椒兰,清响生乎琳琅。
命世而作佐者,必垂可大之余风;高尚而迈德者,必有明胜之遗事。
若向八君子者,千载犹使义想其为人,况相去不远乎!彼一时也,此一时也,焉知今日之才不如畴辰,百年之后,吾与足下不并为景升乎!
其风期俊迈如此。
是时温觊觎非望,凿齿在郡,著《汉晋春秋》以裁正之。
起汉光武,终于晋愍帝。
于三国之时,蜀以宗室为正,魏武虽受汉禅晋,尚为篡逆,至文帝平蜀,乃为汉亡而晋始兴焉。
引世祖讳炎兴而为禅受,明天心不可以势力强也。
凡五十四卷。
后以脚疾,遂废于里巷。
及襄一陽一陷于苻坚,坚素闻其名,与道安俱舆而致焉。
既见,与语,大悦之,赐遗甚厚。
又以其蹇疾,与诸镇书:“昔晋氏平吴,利在二陆;今破汉南,获士裁一人有半耳。”
俄以疾归襄一陽一。
寻而襄邓反正,朝廷欲征凿齿,使典国史,会卒,不果。
临终上疏曰:
臣每谓皇晋宜越魏继汉,不应以魏后为三恪。
而身微官卑,无由上达,怀抱愚情,三十余年。
今沈沦重疾,一性一命难保,遂尝怀此,当与之朽烂,区区之情,切所悼惜,谨力疾著论一篇,写上如左。
愿陛下考寻古义,求经常之表,超然远览,不以臣微贱废其所言。
论曰:
或问:“魏武帝功盖中夏,文帝受禅于汉,而吾子谓汉终有晋,岂实理乎?且魏之见废,晋道亦病,晋之臣子宁可以同此言哉!”
答曰:“此乃所以尊晋也,但绝节赴曲,非常耳所悲,见殊心异,虽奇莫察,请为子言焉。
“昔汉氏失御,九州残隔,三国乘间,鼎歭数世,干戈日寻,流血百载,虽各有偏平,而其实乱也,宣皇帝势一逼一当年,力制魏氏,蠖屈从时,遂羁戎役,晦明掩耀,龙潜下位,俯首重足,鞠躬屏息,道有不容之难,躬蹈履霜之险,可谓危矣!魏武既亡,大难获免,始南擒孟达,东荡海隅,西抑劲蜀,旋抚诸夏,摧吴人入侵之锋,扫曹爽见忌之一党一,植灵根以跨中岳,树群才以翼子弟,命世之志既恢,非常之业亦固。
景文继之,灵武冠世,克伐贰违,以定厥庸,席卷梁益,奄征西极,功格皇天,勋侔古烈,丰规显祚,故以灼如也。
至于武皇,遂并强吴,混一宇宙,乂清四海,同轨二汉。
除三国之大害,静汉末之交争,开九域之蒙晦,定千载之盛功者,皆司马氏也。
而推魏继汉,以晋承魏,比义唐虞,自托纯臣,岂不惜哉!
“今若以魏有代王之德,则其道不足;有静乱之功,则孙刘鼎立。
道不足则不可谓制当年,当年不制于魏,则魏未曾为天下之主;王道不足于曹,则曹未始为一日之王矣。
昔共工伯有九州,秦政奄平区夏,鞭挞华戎,专总六一合,犹不见序于帝王,沦没于战国,何况暂制数州之人,威行境内而已,便可推为一代者乎!
“若以晋尝事魏,惧伤皇德,拘惜禅名,谓不可割,则惑之甚者也。
何者?隗嚣据陇,公孙帝蜀,蜀陇之人虽服其役,取之大义,于彼何有!且吴楚僭号,周室未亡,子文、延陵不见贬绝。
宜皇帝官魏,一逼一于一性一命,举非择木,何亏德美,禅代之义,不同尧舜,校实定名,必彰于后,人各有心,事胡可掩!定空虚之魏以屈于己,孰若杖义而以贬魏哉!夫命世之人正情遇物,假之际会,必兼义勇。
宣皇祖考立功于汉,世笃尔劳,思报亦深。
魏武超越,志在倾主,德不素积,义险冰薄,宣帝与之,情将何重!虽形屈当年,意申百世,降心全己,愤慨于下,非道服北面,有纯臣之节,毕命曹氏,忘济世之功者也。
“夫成业者系于所为,不系所藉;立功者言其所济,不言所起。
是故汉高禀命于怀王,刘氏乘毙于亡秦,超二伪以远嗣,不论近而计功,考五德于帝典,不疑道于力政,季无承楚之号,汉有继周之业,取之既美,而己德亦重故也。
凡天下事有可借喻于古以晓于今,定之往昔而足为来证者。
当一陽一秋之时,吴楚二国皆僭号之王也,若使楚庄推鄢郢以尊有德,阖闾举三江以奉命世,命世之君、有德之主或藉之以应天,或抚之而光宅,彼必自系于周室,不推吴楚以为代明矣。
况积勋累功,静乱宁众,数之所录,众之所与,不资于燕哙之授,不赖于因藉之力,长辔庙堂,吴蜀两毙,运奇二纪而平定天下,服魏武之所不能臣,荡累叶之所不能除者哉!
“自汉末鼎沸五六十年,吴魏犯顺而强,蜀人杖正而弱,三家不能相一,万姓旷而无主。
夫有定天下之大功,为天下之所推,孰如见推于暗人,受尊于微弱?配天而为帝,方驾于三代,岂比俯首于曹氏,侧足于不正?即情而恆实,取之而无惭,何与诡事而托伪,开乱于将来者乎?是故故旧之恩可封魏后,三恪之数不宜见列。
以晋承汉,功实显然,正名当事,情体亦厌,又何为虚尊不正之魏而亏我道于大通哉!
“昔周人咏祖宗之德,追述翦商之功;仲尼明大孝之道,高称配天之义。
然后稷勤于所职,聿来未以翦商,异于司马氏仕乎曹族,三祖之寓于魏世矣。
且夫魏自君之道不正,则三祖臣魏之义未尽。
义未尽,故假涂以运高略;道不正,故君臣之节有殊。
然则弘道不以辅魏而无逆取之嫌,高拱不劳汗马而有静乱之功者,盖勋足以王四海,义可以登天位,虽我德惭于有周,而彼道异于殷商故也。
“今子不疑共工之不得列于帝王,不嫌汉之系周而不系秦,何至于一魏犹疑滞而不化哉!夫欲尊其君而不知推之于尧舜之道,欲重其国而反厝之于不胜之地,岂君子之高义!若犹未悟,请于是止矣。”
子辟强,才学有父风,位至骠骑从事中郎。
徐广,字野民,东莞姑幕人,侍中邈之弟也。
世好学,至广尤为一精一纯,百家数术无不研览。
谢玄为兗州,辟从事。
谯王恬为镇北,补参军。
孝武世,除秘书郎,典校秘书省。
增置省职,转员外散骑侍郎,仍领校书。
尚书令王珣深相钦重,举为祠部郎,会稽世子元显时录尚书,欲使百僚致敬,内外顺之,使广为议,广常以为愧焉。
元显引为中军参军,迁领军长史。
桓玄辅政,以为大将军文学祭酒,义熙初,奉诏撰车服仪注,除镇军谘议,领记室,封乐成侯,转员外散骑常侍,领著作。
尚书奏:“左史述言,右官书事,《乘》《志》显于晋郑,《春秋》著乎鲁史。
自圣代有造《中兴记》者,道风帝典,焕乎史策。
而太和以降,世历三朝,玄风圣迹,倏为畴古。
臣等参详,宜敕著作郎徐广撰成国史。”
于是敕广撰集焉。
迁骁骑将军,领徐州大中正,转正员常侍、大司家、仍领著作如故。
十二年,勒成《晋纪》,凡四十六卷,表上之。
因乞解史任,不许。
迁秘书监。
初,桓玄篡位,帝出宫,广陪列,悲动左右。
及刘裕受禅,恭帝逊位,广独哀感,涕泗交流。
谢晦见之,谓曰:“徐公将无小饼也。”
广收泪而言曰:“君为宋朝佐命,吾乃晋室遗老,忧喜之事固不同时。”
乃更歔欷。
因辞衰老,乞归桑梓。
一性一好读书,老犹不倦。
年七十四,卒于家。
广《答礼问》行于世。
史臣曰:古之王者咸建史臣,昭法立训,莫近于此。
若夫原始要终,纪情括一性一,其言微而显,其义皎而明,然后可以茵蔼缇油,作程遐世者也。
丘明即没,班马迭兴,奋鸿笔于西京,骋直词于东观。
自斯已降,分明竞爽,可以继明先典者,陈寿得之乎!江汉英灵,信有之矣。
允源将率之子,笃志典坟;绍统戚籓之胤,研机载籍。
咸能综缉文,垂诸不朽,岂必克传门业,方擅箕裘者哉!处叔区区,励一精一著述,混淆芜舛,良不足观。
叔宁寡闻,穿窬王氏,虽勒成一家,未足多尚。
令升、安国有良史之才,而所著之书惜非正典。
悠悠晋室,斯文将坠。
邓粲、谢沉祖述前史,葺宇重轩之下,施一床一连榻之上,奇词异义,罕见称焉。
习氏、徐公俱云笔削,彰善瘅恶,以为惩劝。
夫蹈忠履正,贞士之心;背义图荣,君子不敢。
而彦威迹沦寇壤,逡巡于伪国;野民运遭革命,流涟于旧朝。
行不违言,广得之矣。
赞曰:陈寿含章,岩岩孤峙。
彪溥励节,摛辞综理。
王恧雅才,虞惭惇史。
干孙抚翰,前良可拟。
邓谢怀铅,异闻无纪。
习亦研思,徐非绚美,咸被简册,共传遥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