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微草堂笔记
卷七 如是我闻一(2)
先叔仪南公,有质库在西城,客作陈忠,主买菜蔬,侪辈皆谓其近多余润,宜飨众。
忠讳无有。
次日,箧钥不启,而所蓄钱数千,惟存九百。
楼上故有狐,恒隔窗与人语,疑所为,试往扣之,果朗然应曰:九百钱是汝雇值分所应得,吾不敢取,其余皆日日所乾没,原非尔物。
今日端一陽一,已为汝买棕若干,买酒若干,买肉若干,买鸡鱼及瓜菜果实各若干,并泛酒雄黄,亦为买得,皆在楼下空屋中,汝宜早烹炮。
迟则天暑,恐腐败。
启户视之,累累具在,无可消纳,竟与众共餐。
此狐可谓恶作剧,然亦颇快意人也。
亥有二首六身,是拆字之权舆矣。
汉代图谶,多离合点画,至宋谢石辈始以是术专门。
然亦往往有奇验。
乾隆甲戌,余殿试后,尚未传胪,在董文恪公家,偶遇一浙士能测字。
余书一墨字,浙士曰:龙头竟不属君矣。
里字拆之,为二甲;下作四点,其二甲第四乎?然必入翰林,四点庶字脚、士吉字头,是庶吉士矣。
后果然。
又戊子秋,余以漏言获遣,狱颇急。
日以一军官伴守,一董姓军官云能拆字,余书董字使拆,董曰:公远戍矣,是千里万里也。
余又书名字,董曰:下为口字,上为外字偏旁,是口外矣;日在西为夕,其西域乎?问将来得归否,曰:字形类君,亦类召,必赐环也。
问在何年,曰:口为四字之外围,而中缺两笔,其不足四年乎?今年戊子,至四年为辛卯,夕字卯之偏旁,亦相合也。
果从军乌鲁木齐,以辛卯六月还京,盖精神所动,鬼神通之;气机所萌,形象兆之。
与揲蓍灼龟,事同一理,似神异而非神异也。
医者一胡一 宫山,不知何许人,或曰:本姓金,实吴三桂之间谍,三桂败,乃变易姓名,事无左证,莫之详也。
余六七岁时及见之,年八十余矣,轻捷如猿猱,击技绝伦。
尝舟行,夜遇盗,手无寸刃,惟倒持一烟筒,挥霍如风,七八人并刺中鼻孔,仆。
然最畏鬼,一生不敢独睡。
说少年尝遇一僵一尸一,挥拳击之,如中木石,几为所搏,幸跃上高树之顶,一尸一绕树踊距,至晓乃抱木不动。
有铃驮群过,始敢下视。
白毛遍体,目赤如丹砂,指如曲钩,齿露唇外如利刃,怖几失魂。
又尝宿山店,夜觉被中蠕蠕动,疑为蛇鼠,俄枝梧撑拄,渐长渐巨,突出并枕,乃一裸妇人,双臂抱住,如巨絙束缚,接吻嘘气,血腥贯鼻,不觉晕绝。
次日得灌救乃苏。
自是胆裂。
黄昏以后,遇风声月影,即惴惴却步云。
南皮令居公鋐,在州县幕二十年,练一习一 案牍,聘币无虚岁。
拥资既厚,乃援例得官,以为驾轻车就熟路也。
比莅任,乃愦愦如木鸡,两造争辩,辄面赤语涩,不能出一字。
见上官进退应对,无不颠倒。
越岁余,遂以才力不及劾。
解组之日,梦蓬首垢面人长揖曰:君已罢官,吾从此别矣。
霍然惊醒,觉心境顿开。
贫无归计,复理旧业,则精明果决,又判断如流矣。
所见者其夙冤耶?抑亦昌黎所送之穷鬼耶。
裘文达公言官詹事时,遇值日,五鼓,赴圆明园,中途见路旁高柳下,灯火围绕,似有他故,至则一护军缢于树,众解而救之,良久得苏。
自言过此暂憩,见路旁小室中有灯火,一少一妇 坐圆窗中招我,逾窗入,甫一俯首,项已被挂矣。
盖缢鬼变形求代也。
此事所在多有,此鬼乃能幻屋宇,设绳索,为可异耳。
又先农坛西北,文昌阁之南--文昌阁俗曰高庙,汇有积水,亦往往有溺鬼诱人。
余十三四岁时,见一人无故入水,已没半身,众譟而挽之,始强回。
痴坐良久,渐有醒意,问何所苦而自沉?曰:实无所苦,但渴甚,见一茶肆,趋往求饮,犹记其门悬匾额,粉板青字,曰对瀛馆也。
命名颇有文义,谁题之,谁书之乎?此鬼更奇矣。
山东刘君善谟,余丁卯同年也。
以其黠巧,皆戏呼曰刘鬼谷。
刘故诙谐,亦时以自称。
于是鬼谷名大著,而其字若别号,人转不知。
乾隆辛未,僦校尉营一小宅,田白岩偶过闲话,四顾慨然曰:此凤眼张三旧居也,门庭如故,埋香黄土已二十余年矣。
刘骇然曰:自卜此居,吾数梦艳妇来往堂庑间,其若人乎?白岩问其状,良是。
刘沉思久之,抚几曰:何物一婬一鬼,敢魅刘鬼谷,果现形,必痛抶之。
白岩曰:此妇在时,真鬼谷子,捭阖百变,为所颠倒者多矣。
假鬼谷子何足云?京师大矣,何必定与鬼同住?力劝之别徙。
余亦尝访刘于此,忆斜对戈芥舟宅,约六七家。
今不得指其处矣。
史太常松涛言,初官户部主事时,居安南营,与一孀妇邻,一夕盗入孀妇家,穴壁已穿矣。
忽大呼曰:有鬼,狼狈越墙去,迄不知其所见为何。
岂神亦哀其茕独,一陰一相之欤?又戈东长前辈一日饭罢,坐阶下看菊,忽闻大呼曰:有贼,其声喑呜,如牛鸣盎中,举家骇异,俄连呼不已。
谛听,乃在庑下炉坑内,急邀逻者来启视,则闇然一饿夫,昂首长跪。
自言前两夕乘累阑入,伏匿此坑,冀夜深出窃,不虞二更微雨,夫人命移腌齑两瓮,置坑板上,遂不能出。
尚冀雨霁移下,乃两日不移,饥不可忍,自思出而被执,罪不过杖,不出则终为饿鬼。
故反作声自呼耳。
其事极奇,而实为情理所必至。
录之亦足资一粲也。
河间府吏刘启新,粗知文义,一日问人曰:枭鸟破獍是何物?或对曰:枭鸟食母,破獍食父,均不孝之物也。
刘拊掌曰:是矣。
吾患寒疾,昏懵中魂至冥司,见二官连几坐,一吏持牍请曰:某处狐为其孙啮杀,禽一兽 无知,难责以人理,今惟议抵,不科不孝之罪。
左一官曰:狐与他兽有别,已炼形成一人 者,宜断以人律;未炼形成一人 者,自宜仍断以兽例。
右一官曰:不然,禽一兽 他事与人殊,至亲属天性,则与人一理。
先王诛枭鸟破獍,不以禽一兽 而贷也。
宜科不孝,付地狱。
左一官首肯曰:公言是。
俄吏抱牍下,以掌掴吾,悸而苏。
所言历历皆记,惟不解枭鸟破獍语,窃疑为不孝之鸟兽,今果然也。
案此事新奇,故一陰一府亦烦商酌。
知狱情万变,难执一端。
据余所见,事出律例外者,一人外出,讹传已死,其父母因鬻妇为人妾。
夫归,迫于父母,弗能讼也。
潜至娶者家,伺隙一见,竟携以逃,越岁缉获,以为非奸,则已别嫁;以为奸,则本其故夫。
官无律可引。
又劫盗之中,别有一类,曰赶蛋,不为盗而为盗之盗。
每伺盗出外,或袭其巢,或要诸路,夺所劫之财。
一日互相格斗,并执至官,以为非盗,则实强掠;以为盗,则所掠乃盗赃,官亦无律可引也。
又有奸而怀孕者,决罚后,官依律判生子还奸夫。
后生子,本夫恨而杀之。
奸夫控故杀其子。
虽有律可引,而终觉奸夫所诉,有理无情;本夫所为,有情无理,无以持其平也。
不知彼地下冥官遇此等事,又作何判断耶。
丰宜门外风氏园古松,前辈多有题咏。
钱香树先生尚见之,今已薪矣。
何华峰云:相传松未枯时,每风静月明,或闻丝竹。
一巨公偶游其地,偕宾友夜往观之,二鼓后有琵琶声,似出树腹,似在树梢,久之,小声缓唱曰:人道冬夜寒,我道冬夜好,绣被暖如春,不愁天不晓。
巨公叱曰:何物老魅,敢对我作此一婬一词。
戛然而止,俄登登复作,又唱曰:郎似桃李花,妾似松柏树,桃李花易残,松柏常如故。
巨公点首曰:此乃差近风雅。
余音摇曳之际,微闻树外悄语曰:此老殊易与。
但作此等语,言便生欢喜,拨剌一响,如有弦断。
再听之寂然矣。
佃户卞晋宝,息耕陇畔,枕块暂眠。
朦胧中闻人语曰:昨官中有何事?一人答曰:昨勘某人继妻,予铁杖百,虽是病容,尚眉目如画,肌肉如凝脂,每受一杖,哀呼宛转,如风引洞箫,使人心碎。
吾手颤不得下,几反受鞭。
问者太息曰:惟其如是之妖媚,故蛊惑其夫,荼毒前妻儿女,造种种恶业也。
晋宝私念是何官府,乃用铁杖,欲起问之。
欠伸拭目,乃荒烟蔓草,四顾阒然。
故城贾汉恒言,张二酉,张三辰兄弟也。
二酉先卒,三辰抚侄如己出,理田产,谋婚娶,皆殚竭心力。
侄病瘵,经营医药,殆废寝食。
侄殁后,恒忽忽如有失。
人皆称其友爱。
越数岁病革,昏瞀中自语曰:咄咄怪事。
顷到冥司,二兄诉我杀其子,斩其祀,岂不冤哉。
自是口中时喃喃,不甚可辨。
一日稍苏曰:吾之过矣,兄对阎罗数我曰:此子非不可诲者,汝为叔父,去父一间耳,乃知养而不知教,纵所欲为。
恐拂其意,使恣情花柳,得恶疾以终,非尔杀之而谁乎?吾茫然无以应也。
吾悔晚矣,反手自椎而殁。
三辰所为,亦末俗之所难,坐以杀侄,春秋责备贤者耳。
然要不得谓二酉苛也。
平定王执信,余己卯所取士也。
乞余志其继母墓,称母生一弟,曰执蒲,庶出一弟曰执璧,平时饮食衣物,三子无所异。
遇有过,责骂捶楚,亦三子无所异也。
贤哉,数语尽之矣。
钱遵王读书敏求纪载:赵清常殁,子孙鬻其遗书,武康山中,白昼鬼哭。
聚必有散,何所见之不达耶?明寿宁侯故第在兴济,斥卖略尽,惟厅事仅存。
后鬻其木于先祖。
拆卸之日,匠者亦闻柱中有泣声,千古痴魂,殆同一辙。
余尝与董曲一江一 言,大地山河,佛氏尚以为泡影,区区者复何足云!我百年后,傥图器书玩散落人间,使赏鉴家指点摩挲,曰:此纪晓岚故物,是亦佳话,何所恨哉!曲一江一 曰:君作是言,名心尚在。
余则谓消闲遣日,不能不借此自娱。
至我已弗存,其他何有,任其饱虫鼠,委泥沙耳。
故我书无印记,砚无铭识,正如好花朗月,胜水名山,偶与我逢,便为我有;迨云烟过眼,不复问为谁家物矣!何必镌号题名,为后人计哉!所见尤洒脱也。
职官奸仆妇,罪止夺俸。
以家庭匿近,幽暧难明,律法深微,防诬蔑反噬之渐也。
然横干强逼,一陰一谴实严。
戴遂堂先生言:康熙末有世家子挟污仆妇,仆气结成噎膈,时妇已孕,仆临殁以手摩其腹曰:男耶女耶?能为我复仇耶?后生一女,稍长,极慧艳。
世家子又纳为妾,生一子。
文园消渴,俄夭天年,女帷薄不修,竟公庭涉讼,大损家声。
十许年中,妇缟袂扶棺,女青衫对簿,先生皆目见之,如相距数日耳。
岂非怨毒所钟,生此尤物以报哉?遂堂先生又言:有调其仆妇者,妇不答,主人怒曰:敢再拒,捶汝死。
泣告其夫。
方沉醉,又怒曰:敢失志,且剚刃汝胸。
妇愤曰:从不从皆死,无宁先死矣。
竟自缢。
官来勘验,一尸一无伤,语无证,又死于夫侧,无所归咎,弗能究也。
然自是所缢之室,虽天气晴明,亦一陰一陰一如薄雾,夜辄有声如裂帛,灯前月下,每见黑气摇漾如人影,迹之则无。
如是十余年,主人殁乃已。
未殁以前,昼夜使人环病榻,疑其有所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