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
【孟尝君列传第十五】《史记》古文版
孟尝君名文,姓田氏。
文之父曰靖郭君田婴。
田婴者,齐威王少子而齐宣王庶弟也。
田婴自威王时任职用事,与成侯邹忌及田忌将而救韩伐魏。
成侯与田忌争一宠一,成侯卖田忌。
田忌惧,袭齐之边邑,不胜,亡走。
会威王卒,宣王立,知成侯卖田忌,乃复召田忌以为将。
宣王二年,田忌与孙膑、田婴俱伐魏,败之马陵,虏魏太子申而杀魏将庞涓。
宣王七年,田婴使於韩、魏,韩、魏服於齐。
婴与韩昭侯、魏惠王会齐宣王东阿南,盟而去。
明年,复与梁惠王会甄。
是岁,梁惠王卒。
宣王九年,田婴相齐。
齐宣王与魏襄王会徐州而相王也。
楚威王闻之,怒田婴。
明年,楚伐败齐师於徐州,而使人逐田婴。
田婴使张丑说楚威王,威王乃止。
田婴相齐十一年,宣王卒,湣王即位。
即位三年,而封田婴於薛。
初,田婴有子四十馀人。
其贱妾有子名文,文以五月五日生。
婴告其母曰:“勿举也。”
其母窃举生之。
及长,其母因兄弟而见其子文於田婴。
田婴怒其母曰:“吾令若去此子,而敢生之,何也?”
文顿首,因曰:“君所以不一举五月子者,何故?”
婴曰:“五月子者,长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
文曰:“人生受命於天乎?将受命於户邪?”
婴默然。
文曰:“必受命於天,君何忧焉。
必受命於户,则可高其户耳,谁能至者!”婴曰:“子休矣。”
久之,文承间问其父婴曰:“子之子为何?”
曰:“为孙。”
“孙之孙为何?”
曰:“为玄孙。”
“玄孙之孙为何?”
曰:“不能知也。”
文曰:“君用事相齐,至今三王矣,齐不加广而君私家富累万金,门下不见一贤者。
文闻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
今君後宫蹈绮縠而士不得褐,仆妾馀粱肉而士不厌糟?。
今君又尚厚积馀藏,欲以遗所不知何人,而忘公家之事日损,文窃怪之。”
於是婴乃礼文,使主家待宾客。
宾客日进,名声闻於诸侯。
诸侯皆使人请薛公田婴以文为太子,婴许之。
婴卒,谥为靖郭君。
而文果代立於薛,是为孟尝君。
孟尝君在薛,招致诸侯宾客及亡人有罪者,皆归孟尝君。
孟尝君舍业厚遇之,以故倾天下之士。
食客数千人,无贵贱一与文等。
孟尝君待客坐语,而屏风後常有侍史,主记君所与客语,问亲戚居处。
客去,孟尝君已使使存问,献遗其亲戚。
孟尝君曾待客夜食,有一人蔽火光。
客怒,以饭不等,辍食辞去。
孟尝君起,自持其饭比之。
客惭,自刭。
士以此多归孟尝君。
孟尝君客无所择,皆善遇之。
人人各自以为孟尝君亲己。
秦昭王闻其贤,乃先使泾陽君为质於齐,以求见孟尝君。
孟尝君将入秦,宾客莫欲其行,谏,不听。
苏代谓曰:“今旦代从外来,见木禺人与土禺人相与语。
木禺人曰:『天雨,子将败矣。
』土禺人曰:『我生於土,败则归土。
今天雨,流子而行,未知所止息也。
』今秦,虎狼之国也,而君欲往,如有不得还,君得无为土禺人所笑乎?”
孟尝君乃止。
齐湣王二十五年,复卒使孟尝君入秦,昭王即以孟尝君为秦相。
人或说秦昭王曰:“孟尝君贤,而又齐族也,今相秦,必先齐而後秦,秦其危矣。”
於是秦昭王乃止。
囚孟尝君,谋欲杀之。
孟尝君使人抵昭王幸姬求解。
幸姬曰:“妾原得君狐白裘。”
此时孟尝君有一狐白裘,直千金,天下无双,入秦献之昭王,更无他裘。
孟尝君患之,遍问客,莫能对。
最下坐有能为狗盗者,曰:“臣能得狐白裘。”
乃夜为狗,以入秦宫臧中,取所献狐白裘至,以献秦王幸姬。
幸姬为言昭王,昭王释孟尝君。
孟尝君得出,即驰去,更封传,变名姓以出关。
夜半至函谷关。
秦昭王後悔出孟尝君,求之已去,即使人驰传逐之。
孟尝君至关,关法鸡鸣而出客,孟尝君恐追至,客之居下坐者有能为鸡鸣,而鸡齐鸣,遂发传出。
出如食顷,秦追果至关,已後孟尝君出,乃还。
始孟尝君列此二人於宾客,宾客尽羞之,及孟尝君有秦难,卒此二人拔之。
自是之後,客皆服。
孟尝君过赵,赵平原君客之。
赵人闻孟尝君贤,出观之,皆笑曰:“始以薛公为魁然也,今视之,乃眇小丈夫耳。”
孟尝君闻之,怒。
客与俱者下,斫击杀数百人,遂灭一县以去。
齐湣王不自得,以其遣孟尝君。
孟尝君至,则以为齐相,任政。
孟尝君怨秦,将以齐为韩、魏攻楚,因与韩、魏攻秦,而借兵食於西周。
苏代为西周谓曰:“君以齐为韩、魏攻楚九年,取宛、叶以北以彊韩、魏,今复攻秦以益之。
韩、魏南无楚忧,西无秦患,则齐危矣。
韩、魏必轻齐畏秦,臣为君危之。
君不如令敝邑深合於秦,而君无攻,又无借兵食。
君临函谷而无攻,令敝邑以君之情谓秦昭王曰『薛公必不破秦以彊韩、魏。
其攻秦也,欲王之令楚王割东国以与齐,而秦出楚怀王以为和』。
君令敝邑以此惠秦,秦得无破而以东国自免也,秦必欲之。
楚王得出,必德齐。
齐得东国益彊,而薛世世无患矣。
秦不大弱,而处三晋之西,三晋必重齐。”
薛公曰:“善。”
因令韩、魏贺秦,使三国无攻,而不借兵食於西周矣。
是时,楚怀王入秦,秦留之,故欲必出之。
秦不果出楚怀王。
孟尝君相齐,其舍人魏子为孟尝君收邑入,三反而不致一入。
孟尝君问之,对曰:“有贤者,窃假与之,以故不致入。”
孟尝君怒而退魏子。
居数年,人或毁孟尝君於齐湣王曰:“孟尝君将为乱。”
及田甲劫湣王,湣王意疑孟尝君,孟尝君乃奔。
魏子所与粟贤者闻之,乃上书言孟尝君不作乱,请以身为盟,遂自刭宫门以明孟尝君。
湣王乃惊,而踪迹验问,孟尝君果无反谋,乃复召孟尝君。
孟尝君因谢病,归老於薛。
湣王许之。
其後,秦亡将吕礼相齐,欲困苏代。
代乃谓孟尝君曰:“周最於齐,至厚也,而齐王逐之,而听亲弗相吕礼者,欲取秦也。
齐、秦合,则亲弗与吕礼重矣。
有用,齐、秦必轻君。
君不如急北兵,趋赵以和秦、魏,收周最以厚行,且反齐王之信,又禁天下之变。
齐无秦,则天下集齐,亲弗必走,则齐王孰与为其国也!”於是孟尝君从其计,而吕礼嫉害於孟尝君。
孟尝君惧,乃遗秦相穰侯魏厓书曰:“吾闻秦欲以吕礼收齐,齐,天下之彊国也,子必轻矣。
齐秦相取以临三晋,吕礼必并相矣,是子通齐以重吕礼也。
若齐免於天下之兵,其雠子必深矣。
子不如劝秦王伐齐。
齐破,吾请以所得封子。
齐破,秦畏晋之彊,秦必重子以取晋。
晋国敝於齐而畏秦,晋必重子以取秦。
是子破齐以为功,挟晋以为重;是子破齐定封,秦、晋交重子。
若齐不破,吕礼复用,子必大穷。”
於是穰侯言於秦昭王伐齐,而吕礼亡。
後齐湣王灭宋,益骄,欲去孟尝君。
孟尝君恐,乃如魏。
魏昭王以为相,西合於秦、赵,与燕共伐破齐。
齐湣王亡在莒,遂死焉。
齐襄王立,而孟尝君中立於诸侯,无所属。
齐襄王新立,畏孟尝君,与连和,复亲薛公。
文卒,谥为孟尝君。
诸子争立,而齐魏共灭薛。
孟尝绝嗣无後也。
初,冯驩闻孟尝君好客,蹑蹻而见之。
孟尝君曰;“先生远辱,何以教文也?”
冯驩曰:“闻君好士,以贫身归於君。”
孟尝君置传舍十日,孟尝君问传舍长曰:“客何所为?”
答曰:“冯先生甚贫,犹有一剑耳,又蒯缑。
弹其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
孟尝君迁之幸舍,食有鱼矣。
五日,又问传舍长。
答曰:“客复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舆』。”
孟尝君迁之代舍,出入乘舆车矣。
五日,孟尝君复问传舍长。
舍长答曰:“先生又尝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
孟尝君不悦。
居期年,冯驩无所言。
孟尝君时相齐,封万户於薛。
其食客三千人。
邑入不足以奉客,使人出钱於薛。
岁馀不入,贷钱者多不能与其息,客奉将不给。
孟尝君忧之,问左右:“何人可使收债於薛者?”
传舍长曰:“代舍客冯公形容状貌甚辩,长者,无他伎能,宜可令收债。”
孟尝君乃进冯驩而请之曰:“宾客不知文不肖,幸临文者三千馀人,邑入不足以奉宾客,故出息钱於薛。
薛岁不入,民颇不与其息。
今客食恐不给,原先生责之。”
冯驩曰;“诺。”
辞行,至薛,召取孟尝君钱者皆会,得息钱十万。
乃多酿酒,买肥牛,召诸取钱者,能与息者皆来,不能与息者亦来,皆持取钱之券书合之。
齐为会,日杀牛置酒。
酒酣,乃持券如前合之,能与息者,与为期;贫不能与息者,取其券而烧之。
曰:“孟尝君所以贷钱者,为民之无者以为本业也;所以求息者,为无以奉客也。
今富给者以要期,贫穷者燔券书以捐之。
诸君彊饮食。
有君如此,岂可负哉!”坐者皆起,再拜。
孟尝君闻冯驩烧券书,怒而使使召驩。
驩至,孟尝君曰:“文食客三千人,故贷钱於薛。
文奉邑少,而民尚多不以时与其息,客食恐不足,故请先生收责之。
闻先生得钱,即以多具牛酒而烧券书,何?”
冯驩曰:“然。
不多具牛酒即不能毕会,无以知其有馀不足。
有馀者,为要期。
不足者,虽守而责之十年,息愈多,急,即以逃亡自捐之。
若急,终无以偿,上则为君好利不一爱一士民,下则有离上抵负之名,非所以厉士民彰君声也。
焚无用虚债之券,捐不可得之虚计,令薛民亲君而彰君之善声也,君有何疑焉!”孟尝君乃拊手而谢之。
齐王惑於秦、楚之毁,以为孟尝君名高其主而擅齐国之权,遂废孟尝君。
诸客见孟尝君废,皆去。
冯驩曰:“借臣车一乘,可以入秦者,必令君重於国而奉邑益广,可乎?”
孟尝君乃约车币而遣之。
冯驩乃西说秦王曰:“天下之游士冯轼结靷西入秦者,无不欲彊秦而弱齐;冯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彊齐而弱秦。
此雄雌之国也,势不两立为雄,雄者得天下矣。”
秦王跽而问之曰:“何以使秦无为雌而可?”
冯驩曰:“王亦知齐之废孟尝君乎?”
秦王曰:“闻之。”
冯驩曰:“使齐重於天下者,孟尝君也。
今齐王以毁废之,其心怨,必背齐;背齐入秦,则齐国之情,人事之诚,尽委之秦,齐地可得也,岂直为雄也!君急使使载币陰迎孟尝君,不可失时也。
如有齐觉悟,复用孟尝君,则雌雄之所在未可知也。”
秦王大悦,乃遣车十乘黄金百镒以迎孟尝君。
冯驩辞以先行,至齐,说齐王曰:“天下之游士冯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彊齐而弱秦者;冯轼结靷西入秦者,无不欲彊秦而弱齐者。
夫秦齐雄雌之国,秦彊则齐弱矣,此势不两雄。
今臣窃闻秦遣使车十乘载黄金百镒以迎孟尝君。
孟尝君不西则已,西入相秦则天下归之,秦为雄而齐为雌,雌则临淄、即墨危矣。
王何不先秦使之未到,复孟尝君,而益与之邑以谢之?孟尝君必喜而受之。
秦虽彊国,岂可以请人相而迎之哉!折秦之谋,而绝其霸彊之略。”
齐王曰:“善。”
乃使人至境候秦使。
秦使车適入齐境,使还驰告之,王召孟尝君而复其相位,而与其故邑之地,又益以千户。
秦之使者闻孟尝君复相齐,还车而去矣。
自齐王毁废孟尝君,诸客皆去。
後召而复之,冯驩迎之。
未到,孟尝君太息叹曰:“文常好客,遇客无所敢失,食客三千有馀人,先生所知也。
客见文一日废,皆背文而去,莫顾文者。
今赖先生得复其位,客亦有何面目复见文乎?如复见文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
冯驩结辔下拜。
孟尝君下车接之,曰:“先生为客谢乎?”
冯驩曰:“非为客谢也,为君之言失。
夫物有必至,事有固然,君知之乎?”
孟尝君曰:“愚不知所谓也。”
曰:“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
君独不见夫趣市者乎?明旦,侧肩争门而入;日暮之後,过市朝者掉臂而不顾。
非好朝而恶暮,所期物忘其中。
今君失位,宾客皆去,不足以怨士而徒绝宾客之路。
原君遇客如故。”
孟尝君再拜曰:“敬从命矣。
闻先生之言,敢不奉教焉。”
太史公曰: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
问其故,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一奸一人入薛中盖六万馀家矣。”
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
靖郭之子,威王之孙。
既彊其国,实高其门。
好客喜士,见重平原。
鸡鸣狗盗,魏子、冯暖。
如何承睫,薛县徒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