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东野语
卷十九
○嘉定宝玺
贾涉为淮东制阃日,尝遣都统司计议官赵拱往河北蒙古军前议事。
久之。
拱归,得其大将扑鹿花所献“皇帝恭膺天命之宝”玉玺一座,并元符三年宝样一册,及镇一江一 府诸军副都统制翟朝宗所献宝检一座,并缴进于朝。
诏下礼部太常寺讨论受宝典礼,此嘉定十四年七月也。
是岁十一月诏曰:“乃者,山东、河北,连城慕义,殊方效顺,肃奉玉宝来献于京。
质理一温一 纯,篆刻一精一古。
文曰‘皇帝恭膺天命之宝’,暨厥图册,登载灿然,实惟我祖宗之旧。
继获玉检,其文亦同,云云。
天其申命用休,朕曷敢不承。
其以来年元日,受宝于大庆殿。”
遂命奉安玉宝于天章阁,具奏告天地、宗庙、社稷。
明年正月庚戌朔,御大庆殿受宝,大赦天下。
应监司帅守,并许上表进贡称贺。
推恩文武官,各进一秩,大犒诸军,三学士人并推恩有差。
具命礼官裒集受宝本末,藏之秘阁。
能文之士如朱中美、钱、谢耘等数十人,作为颂诗,以铺张盛美。
四方士子,骈肩累足而至,学舍至无所容。
盖当国者,方粉饰太平,故一时恩赏,实为冒滥。
有士子作书贻葛司成云:“窃惟国学,天子储养卿相之地。
中兴以来,冠带云集,英俊日盛,可以培植国家无疆之基。
自开禧之初,迄更化之后,天下公论,不归于上之人,多归于两学之士。
凡政令施行之舛,除拜黜陟之偏,禁庭私谒之过,涉于国家盛衰之计,公论一鸣,两学雷动。
天子虚己以听之,宰相俯首而信之,天下倾心而是之。
由是四方万里,或闻两学建议,父告其子,兄告其弟,师告其徒,必得其说,互相歆艳,谓不负所学,岂不取重于当世哉?迩来宝玺上进,皇上以先皇旧物,圣子神孙膺此天命之宝,慰答在天之灵,不得不侈烈祖之珍符,为今日之荣观也。
草茅之士,兴起于山林寂寞之滨,形容于篇章歌颂之末,其诚可念。
若两学之士,荣进素定,固当自信其所学,自勉其所守,安于义命可也。
纷纷而来,不恤道路风霜之惨,喁喁相告,朱朱相呼。
侥幸恩赏之蕃庶,冀望非常之盛典。
甚至千数百人,饕餮廪粟,枕籍斋舍,廉耻俱丧,了无腼颜,或挺身献颂,或走谒朝贵,小小利害,其趋若市。
公论将何以赖,天下将何以望哉?传之三辅,岂不贻笑于识字之程大卿乎?传之远方,岂不贻笑于任子之一胡一 尚书兄弟乎?传之边陲,岂不贻笑于异类之赵珙乎?传之地下,岂不贻笑于旧尹之赵尚书乎?三十年忠谠之论,一日埽地,三十年流传之稿,一焚可尽矣,假使圣朝颁旷荡之恩,一视天下之士,通行免举,诿有可说。
苟惟两学之士,独沾免举之渥,则非特柄国者,欲钳天下公论之口,而三学之士,适自钳其口耳,岂不惜哉!咖惟大司成天下英俊之师表,愿以公论所在,诲之以安义命而知进退,勉之以崇名节而黜浮竞。
爵禄,天下之公器也,岂顽钝亡耻者可攫也。
《传》曰:‘士之致远先器识。
’器识卑下,则它日立朝,必无可观者矣。
舍其所重,就其所轻,喑其所长,鸣其所短,三尺之童,亦羞为之。
昔陈东以直言而死,今李诚之以守城而死,二公皆学校之士也,足以为万世之名节。
以今日一免解之轻,遽失吾万世公论之重,必无有如陈之直言、李之忠节者矣。
元气能有几邪?愿大司成续而寿之。”
既而宗室犹以推赏太轻,至揭榜朝天门云:“宝玺,国之重器也,兴衰系焉;同姓,国之至亲也,休戚生焉。
靖康之际,国步多难。
我祖我父,一心王室,不死于兵,则死于敌,不死于敌,则死于盗贼;若子若孙,呼天号地,此恨难磨。
苟存喘息于东南,期雪我祖我父万古之痛而后已。
仰惟今日,故疆复矣,宝镇归矣,此正酾酒吊魂、慰生劳死之秋,其为踊跃,曷啻三百。
圣恩汪,周遍寰宇。
监司郡守,奉表推恩,文武两学,通籍免解,侍班选人,特与趱放。
不惟文武百僚转官,而未铨任子,亦与转官;不惟特科无及者出官,而三十年特科五等人亦出官。
加恩异姓,悉逾覃霈。
即彼验此,凡同姓一请者,便可援以补官,再请者,亦可援以廷对。
今散恩诞布宗子,已请者各免本等解一次,四举者补下州文学,五举者补迪功郎。
由是而观,不惟亲疏无别,而异姓反优于同姓,天子之子孙,反不若公卿大夫之子孙。
痛念昔者,是玺之亡,宗室与之俱亡,而异姓自若也。
今日是玺之得,推恩异姓,种种优渥,而同姓则反薄其恩。
忧则与之同忧,喜则不与之同喜,人情岂如是乎?况比年科甲,已非若祖宗之优,今日恩霈,又非若祖宗之厚。
凡我国家,有一毫恩及同姓者,日以削,王家枝叶,剪伐弗恤,是皆权要之私憾耳。
投鼠忌器,何忍于斯?兴言及此,涕泪一交一 垂,识者旁观,宁不感动?中兴以来,推恩同姓,止有一举两举之分,初无四举五举之别,止有将仕免省之异,初无文学迪功之名。
累朝是守,按为典章。
经今百年,未偿辄变。
今来五举与迪功郎,四举与文学,其视免省,何啻倍蓰。
而省试仅以六十五名为额,来岁以免解到省者,其数甚多。
是虽当免举,实殿举也,殆与其他免解受实惠者,万万不侔。
我辈当念祖父沦亡之痛,协心戮力,仰扣庙堂,体念同姓,举行旧典。
勿以事已定而沮其志,勿以天听高而泯其说。
使我辈得以慰祖父九地之灵,而子孙得蒙国家无穷之福,宗英其念之。”
是时不转官赏者,朝中士惟陈贵谦、陈宓。
在学不愿推恩者,茅汇征一人而已。
按:“恭膺天命之宝”,真宗初即位所制,其后每朝效之,易世则藏之。
靖康之变,金人取玉宝十有四以去,此宝居其二焉。
其一则哲宗元符三年所制,其一则钦宗靖康元年所制也。
及金人内乱南迁,宝玉多为蒙古所龋当时识者,谓此物不宜铺张。
是以参政郑昭先有可吊不可贺之论。
时学士院权直卢祖皋草诏,乃径用元符故事,殊不知哲宗以元符元年进宝,至三年崩,识者忧之。
今以嘉定十五年受宝,至十七年闰八月而宁宗崩。
事有适相符者,敢并纪于此云。
○鬼车鸟
鬼车,俗称九头鸟。
陆长源《辨疑志》又名渠逸鸟。
世传此鸟昔有十头,为犬噬其一,至今血滴人家,能为灾咎。
故闻之者,必叱犬灭灯,以速其过。
泽国风雨之夕,往往闻之。
六一翁有诗,曲尽其悲哀之一声 ,然鲜有睹其形者。
淳熙间,李寿翁守长沙日,尝募人捕得之。
身圆如箕,十ㄕ环簇。
其九有头,其一独无,而鲜血点滴,如世所传。
每ㄕ各生两翅,当飞时,十八翼霍霍竞进,不相为用,至有争拗折伤者。
景定间,周汉国公主下降,赐第嘉会门之左,飞楼复道,近接禁御。
贵主尝得疾,一日,正昼,忽有九头鸟踞主第捣衣石上,其状大抵类野凫而大如箕。
哀鸣啾啾,略不见惮,命弓射之,不中而去。
是夕主薨,信乎其为不祥也,此余亲闻之副云。
○兰亭诗
永和兰亭禊饮集者四十二人,人各赋诗,自右军而下十一人,各成两篇,郄昙、王丰而下十五人,各成一篇,然亦不过四言两韵,或五言两韵耳。
诗不成而罚觥者十有六人,然其间如王献之辈,皆一世知名之士,岂终日不能措一辞者?黄彻谓古人持重自惜,不轻率尔,恐贻久远之讥,故不如不赋之为愈耳。
余则以为不然,盖古人意趣真率,是日适无兴不作,非若后世喋喋然,强聒于杯酒间以为能也。
史载献之尝与兄徽之、操之,俱诣谢安,二兄多言,献之寒一温一 而已。
既出,客问优劣,安曰:“小者佳。
吉人之辞寡,以其少言,故云。”
今王氏父子群从咸集,而献之诗独不成,岂不平日静退之故邪?
○著书之难
著书之难尚矣。
近世诸公,多作考异、证误、纠缪等书,以雌黄前辈,该赡可喜,而亦互有得失,亦安知无议其后者。
程文简著《演繁露》,初成,高文虎炳如尝假观,称其博赡。
虎子似孙续古,时年尚少,因窃窥之。
越日,程索回元书,续古因出一帙曰《繁露诘》,其间多文简所未载,而辨证尤详。
文简虽盛赏之,而心实不能堪。
或议其该洽有余,而轻薄亦太过也。
虽一温一 公著《通鉴》,亦不能免此。
若汉景帝四年内,日食皆误书于秋夏之一交一 ,甚至重复书杨彪赐之子于一年之间。
至朱文公修《纲目》,亦承其误而不自觉,而《纲目》之误尤甚。
唐肃宗朝,直脱二年之事。
又自武德八年以后,至天之季,甲子并差。
盖纪载编摩,条目浩博,势所必至,无足怪者。
刘羲仲,道原之子也。
道原以史学自名,义仲世其家学,摘欧公《五代史》之讹说,为《纠谬》一书,以示坡公,公曰:“往岁,欧公著此书初成,荆公谓余曰:‘欧公修《五代史》而不修《三国志》,非也,子盍为之乎?’余因辞不敢当。
夫为史者,网罗数千百载之事,以成一书,其间岂无小得失邪?余所以不敢当荆公之托者,正畏如公之徒,掇拾于先后耳。”
《挥麈录》云:“蜀人吴缜初登第,请于文忠,愿预官属,公不许,因作《纠误》。”
岂别一书邪?
○安南国王
安南国王陈日者,本福州长乐邑人,姓名为谢升卿。
少有大志,不屑为举子业。
间为歌诗,有云:“池鱼便作鹏化,燕雀安知鸿鹄心?”
类多不羁语。
好与博徒豪侠游,屡窃其家所有,以资妄用,遂失爱于父。
其叔乃特异之,每加回护。
会兄家有姻集,罗列器皿颇盛,至夜,悉席卷而去,往依族人之仕湖湘者。
至半途,呼渡,舟子所须未满,殴之,中其要害。
舟遽离岸,谢立津头以俟。
闻人言,舟子殂,因变姓名逃去。
至衡,为人所捕。
适主者亦闽人,遂一陰一纵之。
至永州,久而无聊,授受生徒自给。
永守林{巴土},亦同里,颇善遇之。
居无何,有邕州永平寨巡检过永,一见奇之,遂挟以南。
寨居邕、宜间,与一交一 趾邻近。
境有弃地数百里,每博易,则其国贵人皆出为市。
国相乃王之婿,有女亦从而来,见谢美少年,悦之,因请以归。
令试举人,谢居首选,因纳为婿。
其王无子,以国事授相。
相又昏老,遂以属婿,以此得国焉。
自后,屡遣人至闽访其家,家以为事不可料,不与之通,竟以岁久难以访问返命焉。
其事得之陈合惟善佥枢云。
○贾氏前兆
贾师宪柄国日,尝梦金紫人相迎逢,旁一客谓之曰:“此人姓郑,是能制公之死命。”
时大郑师望方用事,意疑其人,且姓与梦合,于是竟以他故摈逐之。
及鲁港失律,远谪南荒,就绍兴差官押送,则本州推官沈士圭,摄山一陰一尉郑虎臣也。
郑,武弁,尝为贾所恶,适有是役,遂甘心焉。
贾临行,置酒招二人,历言前梦,且祈哀徼芘云:“向在维扬日,襄、一邓一 间有人善相。
一日来,值其跣卧,因叹惜再三。
私谓客曰:‘相公贵极人臣,而足心肉陷,是名猴形,恐异时不免有万里行耳。
’是知今日窜逐之事,虽满盈招咎,盖亦有数存焉。”
及抵清漳之次日,泣谓押行官曰:“某夜来梦大不祥,才离此地,必死无疑,幸保全之。”
遂连三日,逗遛不行,而官吏追促之。
离城五里许,小泊木绵庵,竟以疾殂,或谓虎臣有力焉。
先是,林佥枢存孺父为贾所摈,谪之南州,道死于漳。
漳有富民,蓄油杉甚佳。
林氏子弟欲求,而价穷不可得,因抚其木曰:“收取,收取,待留与贾丞相自用。”
盖一时愤恨之语耳。
至是,郡守与之经营,竟得此物以敛,可谓异矣。
死生祸福,皆有定数,不可幸免也如此,事亲闻之沈士圭云。
○明堂不乘辂
度宗咸淳壬子岁,有事于明堂。
先一夕,上宿太庙。
至晚,将登辂,雨忽骤至。
大礼使贾似道欲少俟,而摄行宫使带御器械一胡一 显祖,请用开禧之例,却辂乘辇,上性躁急,遽从之。
阁民吏曹垓,竟引摄礼部侍郎陈伯大、张志立奏中严外办,请上服通天冠,绛纱袍,乘逍遥辇入和宁门。
似道以为既令百官常服从驾,而上乃盛服,不可。
显祖谓泥路水深,决难乘辂。
既而雨霁,则上已乘辇而归矣。
既肆赦,似道即上疏出关,再疏言:“嘉定间,三日皆雨,亦复登辂。
用嘉定例尚放淳熙,用开禧之例,则是韩胄之所为。
深恐万世之下,以臣与胄等。”
于是必欲求去,而伯大、志立亦待罪,显祖竟从追削,送饶州居住,曹垓黥断,其子大中为阁职,亦降谪一江一 一陰一。
显祖本太常寺礼直官,以女为美人,故骤迁至此云。
未几,有旨,美人一胡一 氏,追毁内命妇告,送妙净寺削发为尼。
然践刍忌器,或以为过。
似道凡七疏辞位,竟出居湖曲赐第,用吕公著、乔行简典故焉。
按淳熙乙亥,明堂致斋太庙,而大雨终日。
夜,有旨:“来早更不乘辂,止用逍遥子诣文德殿致斋。
应仪仗排立并放免。
从驾官常服以从。”
大礼使赵雄密令勿放散,上闻之曰:“若不霁,何施面目?”
雄语人曰:“不过罪罢出北关耳。”
黄昏后雨止,中夜,内侍思恭传旨御史台、阁门、太堂寺,仍旧乘辂,应有合行排办事件,疾速施行。
十五日拂明雨止,乘辂而归。
盖自有典故,清切如此。
而显祖不知出此,乃妄援开禧韩胄当国时故事,故时相怒之尤甚也。
○贾氏园池
景定三年正月,诏以魏国公贾似道有再造功,命有司建第宅家庙,贾固辞,遂以集芳园及缗钱百万赐之。
园故思陵旧物,古木寿藤,多南渡以前所植者。
积翠回抱,仰不见日,架廊叠磴,幽眇逶迤,极其营度之巧。
犹以为未也,则隧地通道,抗以石梁。
旁透湖滨,架百余楹。
飞楼层台,凉亭燠馆,华邃一精一妙。
前揖孤山,后据葛岭,两桥映带,一水横穿,各随地势以构筑焉。
堂榭有名者曰蟠翠(古松)、雪香(古梅)、翠岩(奇石)、倚绣(杂花)、挹露(海棠)、玉蕊(琼花茶コ)、清胜(假山),已上集芳旧物。
高宗御扁“西湖一曲”、“奇勋”。
理宗御书“秋壑”、“遂初容堂”。
度宗御书“初一陽一精一舍”、“熙然台”、“砌台”。
山之椒曰“无边风月”、“见天地心”。
水之滨曰:“琳琅步”、“归舟”、“早船”。
通名之曰后乐园。
四世家庙,则居第之左焉。
庙有记,一时名士拟作者数十,独取平舟杨公栋者刊之石。
又以为未足,则于第之左数百步瞰湖作别墅,曰光漾阁、春雨观、养乐堂、嘉生堂。
千头木一奴一,生意潇然,生物之府,通名之曰养乐园。
其旁则廖群玉之香月邻在焉。
又于西陵之外,树竹千挺,架楼临之,曰秋水观、第一春、梅坞、剡船亭,侧通谓之水竹院落焉。
后复葺南山水乐洞,赐园有声在堂、介堂、爱此、留照、独喜、玉渊、漱石、宜晚,上下四方之宇诸亭,据胜专奇,殆无遗策矣。
其后,志之郡乘,从而为之辞曰:“园囿一也,有藏歌贮舞,流连光景者;有旷志怡神,蜉蝣尘外者;有澄想遐观,运量宇宙,而游特其寄焉者。
嘻!使园囿常兴而无废,天下常治而无乱,非后天下之乐而乐者其谁能?”
呜呼!当时为此语者,亦安知俯仰之间,遽有荒田野草之悲哉!昔陆务观作《南园记》于中原极盛之时,当时勉之以抑畏退休。
今贾氏当国十有六年,谀之者,惟恐不极其至,况敢几微及此意乎?近世以诗吊之者甚众,吴人汤益一诗,颇为人所称云:“檀板歌残陌上花,过墙荆棘刺檐牙。
指挥已失铁如意,赐予宁存玉辟邪。
败屋春归无主燕,废池雨产在官蛙。
木绵庵外尤愁绝,月黑夜深闻鬼车。”
李彭老一绝云:“瑶房锦榭曲相通,能几番春事已空。
惆怅旧时吹笛处,隔窗风雨剥青红。”
○子固类元章
诸王孙赵孟坚字子固,号彝斋,居嘉禾之广陈。
修雅博识,善笔札,工诗文,酷嗜法书。
多藏三代以来金石名迹,遇其会意时,虽倾囊易之不靳也。
又善作梅竹,往往得逃禅、石室之妙,于山水为尤奇,时人珍之。
襟度潇爽,有六朝诸贤风气,时比之米南宫,而子固亦自以为不歉也。
东西薄游,必挟所有以自随。
一舟横陈,仅留一席为偃息之地,随意左右取之,抚摩吟讽,至忘寝食。
所至,识不识望之,而知为米家书画船也。
庚申岁,客辇下,会菖蒲节,余偕一时好事者邀子固,各携所藏,买舟湖上,相与评赏。
饮酣,子固脱帽,以酒发,箕踞歌《离一騷一》,旁若无人。
薄暮,入西泠,掠孤山,舣棹茂树间。
指林麓最幽处瞪目绝叫曰:“此真洪谷子、董北苑得意笔也。”
邻舟数十,皆惊骇绝叹,以为真谪仙人。
异时,萧千岩之侄滚,得白石旧藏五字不损本《禊叙》,后归之俞寿翁家。
子固复从寿翁善价得之,喜甚,乘舟夜泛而归。
至之卞山,风作舟覆,幸值支港,行李衣衾,皆淹溺无余。
子固方被湿衣立浅水中,手持《禊帖》示人曰:“《兰亭》在此,余不足介意也。”
因题八言于卷首云:“性命可轻,至宝是保。”
盖其酷嗜雅尚,出于天性如此。
后终于提辖左帑,身后有严陵之命。
其帖后归之悦生堂,今复出人间矣。
噫!近世求好事博雅如子固者,岂可得哉!
○陈用宾梦放翁诗
陈观国字用宾,永嘉胜士也。
丙戌之夏,寓越,梦访余于杭。
壁间有古画数幅,严壑耸峭,竹树茂密,瀑飞绝,汇为大池。
池中菡萏方盛开,一翁曳杖坐巨石上,仰瞻飞鹤翔舞。
烟云空中,仿佛有字数行,体杂章草。
其词曰:“水声兮激激,云容兮茸茸,千松拱绿,万荷凑红。
爰宅兹岩,以逸放翁。
屹万仞与世隔,峻一极而天通。
予乃控野鹤,追冥鸿,往来乎蓬莱之宫。
披海氛而一笑,以观九州之同。”
旁一人指云:“此放翁诗也。”
用宾惊悟,亟书以见寄。
诗语清古,非思想之所及,异哉!
○汉以前惊蛰为正月节
余尝读班史《历》,至周三月二日庚申惊蛰,而有疑焉。
盖周建子为岁首,则三月为寅,今之正月也。
虽今历法亦有因置闰而惊蛰在寅之时,然多在既望之后,不应在月初而言二日庚申也。
及考《月令章句》,孟春以立春为节,惊蛰为中。
又自危十度至壁八度,谓之豕韦之次,立春、惊蛰居之,卫之分野。
自壁八度至胃一度,谓之降娄之次,雨水、春分居之,鲁之分野。
然后知汉以前,皆以立春为正月节,惊蛰为中,雨水为二月节,春分为中也。
至后汉,始以立春、雨水、惊蛰、春分为序。
《尔雅》,师古于惊蛰注云:“今日雨水,于夏为正月,周为三月。”
于雨水注云:“今日惊蛰,夏为二月,周为四月。”
盖可见矣。
《史记·历书》,亦为孟春冰泮启蛰。
《左传》,桓公五年,启蛰而郊。
杜氏注以为夏正建寅之月。
疏引《夏小正》曰,正月启蛰。
故汉初启蛰为正月中,雨水为二月节。
及太初以后,更改气名,以雨水为正月中,惊蛰为二月节,以至于今。
由是观之,自三代以至汉初,皆以惊蛰为正月中矣。
又汉以前,谷雨为三月节,清明为三月中,亦与今不同。
并见《前志》。
○后夫人进御
梁国子博士清河崔灵恩撰《三礼义宗》,其说博核。
其中有后、夫人进御之说甚详,谩摭于此,以助多闻云。
凡夫人进御之义,从后而下十五日遍。
其法自下而上,象月初生,渐进至盛,法一陰一道也。
然亦不必以月生日为始,但法象其义所知。
其如此者,凡妇人一陰一道,晦明是其所忌。
故古之君人者,不以月晦及望御于内。
晦者一陰一灭,望者争明,故人君尤慎之。
《春秋传》曰:“晦一婬一惑疾,明一婬一心疾,以辟六气。”
故不从月之始,但放月之生耳。
其九嫔已下,皆九人而御,八十一人为九夕。
世妇二十七人为三夕,九嫔九人为一夕,夫人三人为一夕,凡十四夕。
后当一夕,为十五夕。
明十五日则后御,十六日则后复御,而下亦放月以下渐就于微也。
诸侯之御,则五日一遍。
亦从下始,渐至于盛,亦放月之义。
其御则从侄娣而迭为之御,凡侄娣六人当三夕,二媵当一夕,凡四夕。
夫人专一夕为五夕,故五日而遍,至六日则还从夫人,如后之法。
孤卿大夫有妾者,二妾共一夕,内子专一夕。
士有妾者,但不得专夕而已,妻则专夕。
凡九嫔以下,女御以上,未满五十者,悉皆进御,五十则止。
后及夫人不入此例,五十犹御。
故《内则》云:“妾年未满五十者,必与五日之御。”
则知五十之妾,不得进御矣。
卿、大夫、士妻妾进御之法,亦如此也。
○有丧不举茶托
凡居丧者,举茶不用托,虽曰俗礼,然莫晓其义。
或谓昔人托必有朱,故有所嫌而然,要必有所据。
宋景文《杂记》云:“夏侍中薨于京师,子安期他日至馆中,同舍谒见,举茶托如平日,众颇讶之。”
又平园《思陵记》,载阜陵居高宗丧,宣坐、赐茶,亦不用托。
始知此事流传已久矣。
○清凉居士词
韩忠武王以元枢就第,绝口不言兵,自号清凉居士。
时乘小骡,放浪西湖泉石间。
一日,至香林园,苏仲虎尚书方宴客,王径造之,宾主欢甚,尽醉而归。
明日,王饷以羊羔,且手书二词以遗之。
《临一江一 仙》云:“冬日青山潇洒静,春来山暖花浓,少年衰老与花同。
世间名利客,富贵与贫穷。
荣华不是长生药,清闲不是死门风,劝君识取主人公。
单方只一味,尽在不言中。”
《南乡子》云:“人有几何般,富贵荣华总是闲。
自古英雄都是梦,为官,宝玉妻儿宿业缠。
年事已衰残,鬓苍苍骨髓干。
不道山林多好处,贪欢,只恐痴迷误了贤。”
王生长兵间,初不能书。
晚岁忽若有悟,能作字及小词。
诗词皆有见趣,信乎非常之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