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侠五义
第一百十四回 忍饥挨饿进庙杀僧 少水无茶开门揖盗
且说蒋平进了柴扉,一看却是三间茅屋,两明间有磨与屉、板、罗、棂等物,果然是个豆腐房。
蒋平先将湿衣脱一下,拧了一拧,然后抖晾。
这老丈先烧了一碗热水,递与蒋平。
蒋平喝了几口,方问道:“老丈贵姓?”
老丈道:“小老儿姓尹,以卖豆腐为生。
膝下并无儿女,有个老伴儿,就在这里居住。
请问客官贵姓?要往何处去呢?”
蒋平道:“小可姓蒋。
要上柳家庄找个相知,不知此处离那里还有多远?”
老丈道:“算来不足四十里之遥。”
说话间,将壁灯点上。
见蒋平抖晾衣服,即回身取了一捆柴草来,道:“客官,就在那边空地上将柴草引着,又向火,又烘衣,只是小心些就是了。”
蒋平深深谢了,道:“老丈放心,小可是晓得的。”
尹老儿道:“老汉动转一天,也觉乏了。
客官烘干衣服,也就歇息罢,恕老汉不陪了。”
蒋平道:“老丈但请尊便。”
尹老儿便向里屋去了。
蒋平这里向火烘衣,及至衣服烘干,身一体暖和,心里却透出饿来了,暗道:“自我打尖后只顾走路,途中再加上雨淋,竟把饿忘了。
说不得只好忍一一夜罢了。”
便将破一床一掸了掸,倒下头,心里想着要睡。
那知肚子不做劲儿,一阵阵咕噜噜地乱响,闹得心里不得主意,突突突地乱跳起来。
自己暗道:“不好,索一性一不睡的好。”
将壁灯剔了一剔,悄悄开了屋门,来到院内。
仰面一看,见满天星斗,原是雨住天晴。
正在仰望之间,耳内只听“乒乒梆梆”犹如打铁一般。
再细听时,却是兵刃交加的声音,心内不由地一动,思忖道:“这样荒僻去处,如何夤夜比武呢?倒要看看。”
登时把饿也忘了,纵身跳出土墙,顺着声音一听,恰好就在那边庙内。
急急紧行几步,从庙后越墙而过。
见那边屋内灯光明亮,有个妇人啼哭,连忙挨身而入。
妇人一见,吓得惊惶失色。
蒋爷道:“那妇人休要害怕,快些说明为何事来?俺好救你。”
那妇人道:“小妇人姚王氏,只因为与兄弟回一娘一家探望,途中遇雨,在这庙外山门下避雨,被僧人开门看见,将我等让至前面禅堂。
刚然坐下,又有人击户,也是前来避雨的。
僧人道:‘前面禅堂男一女不便。
’就将我等让在这里。
谁知这僧人不怀好意,到了一更之后,提了利刃进来时,先将我兄弟踢倒,捆缚起来,就要一逼一勒于我。
是小妇人着急喊叫。
僧人道:‘你别嚷!俺先结果了前面那人,回来再和你算账。
’因此提了利刃,他就与前面那人杀起来了。
望乞爷爷搭救搭救。”
蒋爷道:“你不必害怕,待俺帮那人去。”
说罢,回身见那边立着一根门闩,拿在手中,赶至跟前。
见一大汉左右躲闪,已不抵敌。
再看和尚上下翻腾,堪称对手。
蒋爷不慌不忙,将门闩端了个四平,仿佛使槍一般,对准那僧人的肋下,一言不发尽力地一戳。
那僧人只顾赶杀那人,哪知他身后有人戳他呢,冷不防觉得左肋痛彻心髓,翻斤斗栽倒尘埃。
前面那人见僧人栽倒,赶上一步,抬脚往下一跺,只听得拍地一声,僧人的脸上已然着重。
这僧人好苦,临死之时,先挨一戳,后挨一跺,“嗳哟”一声,手一张开,刀已落地。
蒋爷撇了门闩,赶上前来,抢刀在手,往下一落,这和尚登时了账。
叹他身入空门,只因一念之差,枉自送了一性一命。
且说那人见蒋平杀了和尚,连忙过来施礼,道:“若不亏恩公搭救,某险些儿丧在僧人之手。
请问尊姓大名?”
蒋平道:“俺姓蒋名平。
足下何人?”
那人道:“啊呀,原来是四老爷么。
小人龙涛。”
说罢,拜将下去。
蒋四爷连忙搀起问道:“龙兄为何到此?”
龙涛道:“自从拿了花蝶与兄长报仇,后来回转本县缴了回批,便将捕快告退不当,躲了官人的辖制。
自己务了农业,甚是清闲。
只因小人有个姑母,别了三年,今日特来探望。
不料途中遇雨,就到此庙投宿。
忽听后面声嚷救人,正欲看视,不想这个恶僧反来寻我。
小人与他对垒,不料将刀磕飞。
可恶僧人好狠,连搠几刀,皆被我躲过。
正在危急,若不亏四老爷前来,一性一命必然难保,实属再生之德。”
蒋平道:“原来如此。
你我且到后面救那男一女二人要紧。”
蒋平提了那僧人的刀在前,龙涛在后跟随,来到后面,先将那男人释放,姚王氏也就出来叩谢。
龙涛问道:“这男一女二人是谁?”
蒋爷道:“他是姊一弟二人,原要回一娘一家探望,也因避雨,误被恶僧诓进。
方才我已问过,乃是姚王氏。”
龙涛道:“俺且问你,你丈夫他可叫姚猛么?”
妇人道:“正是。”
龙涛道:“你婆婆可是龙氏么?”
妇人道:“益发是了。
不幸婆婆已于去年亡故了。”
龙涛听说他婆婆亡故了,不觉放声大哭,道:“啊呀!我那姑母呀!何得一别三年就做了故人了。”
姚王氏听如此说,方细看了一番,猛然想起道:“你敢是龙涛表兄哥哥么?”
龙涛此时哭得说不上话来,止于点头而已。
姚王氏也就哭了。
蒋爷见他等认了亲戚,便劝龙涛止住哭声。
龙涛便问道:“表弟近来可好?”
叙了多少话语。
龙涛又对蒋爷谢了,道:“不料四老爷救了小人,并且救了小人的亲眷。
如此恩德,何以答报?”
蒋爷道:“你我至契好友,何出此言?龙兄,你且同我来。”
龙涛不知何事,跟着蒋爷左寻右找。
到了厨房,现成的灯烛,仔细看时,不但有菜蔬馒首,并有一瓶好烧酒。
蒋爷道:“妙极,妙极。
我是实对龙兄说罢,我还没吃饭呢。”
龙涛道:“我也觉得饿了。”
蒋爷道:“来罢,来罢,咱们搬着走。
大约他姐儿两个也未必吃饭呢。”
龙涛见那边有个方盘,就拿出那当日卖煎饼的本事来了,端了一方盘。
蒋爷提了酒瓶,拿了酒杯、碗、碟、筷子等,一同来到后面来。
姐儿两个果然未进饮食。
却不喝酒,就拿了菜蔬点心在屋内吃。
蒋爷与龙涛在外间一边饮酒,一边叙话。
龙涛便问蒋爷何往。
蒋爷便叙述已往情由,如今要收伏钟雄,特到柳家庄找柳青,要断魂香的话说了一遍。
龙涛道:“如此说来,众位爷们俱在陈起望。
不知有用小人处没有?”
蒋爷道:“你不必问哪。
明日送了令亲去,你就到陈起望去就是了。”
龙涛道:“既如此,我还有个主意。
我这个表弟姚猛身量魁梧,与我不差上下,他不过年轻些。
明日我与他同去如何?”
蒋平道:“那更好了。
到了那里,丁二爷你是认得的,就说咱们遇着了。
还有一宗,你告诉丁二爷,就求陆大爷写一封荐书,你二人直奔水寨,投在水寨之内。
现有南、北二侠,再无有不收录的。”
龙涛听了,甚是欢喜。
二人饮酒多时,听了听已有鸡鸣,蒋平道:“你们在此等侯我,我去去就来。”
说罢,出了屋子,仍然越过后墙,到了尹老儿家内,又越了土墙,悄悄来至屋内。
见那壁上灯点的半明不灭的,从新剔了一剔,故意地咳嗽。
尹老儿惊醒,伸腰欠口,道:“天是时候了,该磨豆腐了。”
说罢,起来出了里屋,见蒋爷在一床一上坐着,便问道:“客官起来的恁早?想是夜静有些寒凉。”
蒋平道:“此屋还暖和,多承老丈挂心。
天已不早了,小可要赶路了。”
尹老儿道:“何必忙呢。
等着热一热地喝碗浆,暖暖寒再去不迟。”
蒋爷道:“多承美意,改日叨扰罢。
小可还有要紧事呢。”
说着话,披上衣服,从兜肚中摸了一块银子,足有二两重,道:“老丈,些须薄礼,望乞笑纳。”
老丈道:“这如何使得?客官在此屈尊一一夜,费了老汉什么,如何破费许多呢?小老儿是不敢受的。”
蒋爷道:“老丈休要过谦,难得你一片好心。
再要推让,反觉得不诚实了。”
说着话便塞在尹老儿袖内。
尹老儿还要说话,蒋爷已走到院内。
只得谢了又谢,送出柴扉,彼此执手。
那尹老儿还要说话,见蒋爷已走出数步,只得回去,掩上柴扉。
蒋爷仍然越墙进庙。
龙涛便问:“上何方去了?”
蒋爷将尹老儿留住的话说了一遍。
龙涛点头道:“四老爷做事真个周到。”
蒋平道:“咱们也该走了。
龙兄送了令亲之后,便与令表弟同赴陈起望便了。”
龙涛答应。
四人来至山门,蒋爷轻轻开了山门,往外望了一望,悄悄道:“你三人快些去罢。
我还要关好山门,仍从后墙而去。”
龙涛点头,带领着姊一弟二人,扬长去了。
蒋爷仍将山门闭妥,又到后面检点了一番,就撂下这没头脑的事儿,叫地面官办去罢了。
他仍从后墙跳出,溜之乎也。
一路观山望景,走了二十余里,打了早尖。
及至到了柳家庄,日将西斜。
自己暗暗道:“这么早到那里做什么?且找个僻静的酒肆,沽饮几杯。
知他那里如何款待呢?别象昨晚饿得抓耳挠腮。
若不亏那该死的和尚预备下,我如何能够吃到十二分。”
心里想着,早见有个村店酒市,仿佛当初大夫居一般,便进去拣了座头坐下。
酒保儿却是个少年人,暖了酒,蒋爷慢慢消饮。
暗听别的座上三三两两讲论柳员外,这七天的经忏费用不少,也有说他为朋友尽情真正难得的;也有说他家内充足,耗财买胎儿的;又有那穷小子苦混混儿说:“可惜了儿的,交朋友已经过世就是了,人在人情在,哪里犯得上呢?若把这七天费用帮了苦哈哈,包管够过一辈子的。”
蒋爷听了暗笑。
酒饮够了,又吃了些饭。
看看天色已晚,会了钱钞,离了村店,来到柳青门首,已然掌灯,连忙击户。
只见里面出来了个苍头,问道:“什么人?”
蒋爷道:“是我。
你家员外可在家么?”
苍头将蒋爷上下打量一番,道:“俺家员外在家等贼呢!请问尊驾贵姓?”
蒋爷听了苍头之言,有些语辣,只得答道:“我姓蒋,特来拜望。”
苍头道:“原来是贼爷到了。
请少待。”
转身进去了。
蒋爷知道,这是柳青吩咐过了,毫不介意,只得等候。
不多时,只见柳青便衣、便帽出来,执手道:“姓蒋的,你竟来了,也就好大胆呢!”蒋平道:“劣兄既与贤弟定准日期,劣兄若不来,岂不叫贤弟呆等么?”
柳青说:“且不要论弟兄,你未免过于不自量了。
你既来了,只好叫你进来说罢。”
也不谦让,自己却先进来。
蒋爷听了此话,见此光景,只得忍耐。
刚要举步,只见柳青转身,奉了一揖,道:“我这一揖,你可明白?”
蒋爷笑道:“你不过是开门揖盗罢了,有甚难解。”
柳青道:“你知道就好。”
说着便引到西厢房内。
蒋爷进了西厢房一看,好样儿,三间一通连,除了一盏孤灯,一无所有,止于迎门一张一床一,别无他物。
蒋爷暗道:“这是什么意思?”
只听柳青道:“姓蒋的,今日你既来了,我要把话说明了。
你就在这屋内居住,我在对面东屋内等你。
除了你我,再无第三十人,所有我的仆妇人等,早已吩咐过了,全叫他们回避。
就是前次那枝簪子,你要偷到手内,你便隔窗儿叫一声说:‘姓柳的,你的簪子我偷了来了。
’我在那屋里,在头上一摸果然不见了,这是你的能为。
不但偷了来,还要送回去。
再迟一会你能够送去,还是隔窗叫一声:‘姓柳的,你的簪子我还了你了。
’我在屋内,向头上一摸,果然又有了。
若是能够如此,不但你我还是照旧的弟兄,而且甘心佩服,就是叫我赴汤蹈火,我也是情愿的。”
蒋爷点头笑道:“就是如此。
贤弟到了那时,别又后悔。”
柳青道:“大丈夫说话,那有改悔!”蒋爷道:“很好!很好贤弟请了。”
不知果能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