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汉演义
第二十七回 纵反间范增致毙 甘替死纪信被焚
却说陈平入见汉王,汉王正忧心时局,亟顾语陈平道:“天下纷纷,究竟何时得了?”
平答说道:“大王所虑,无非是为着项王,臣料项王麾下,不过范亚父,项羽尊范增为亚父。
锺离昧等数人,算做项氏忠臣,替他出力。
大王若肯捐弃巨金,贿通楚人,流言反间,使他自相猜疑,然后乘隙进攻,破楚自容易了。”
汉王道:“金银何足顾惜?但教折除敌焰,便足安心。”
说着,即命左右取出黄金四万斤,交与陈平,任令行一事。
平受金退出,提出数成,交与心腹小校,使他扮做楚兵模样,怀金出城,混入楚营,贿嘱项王左右,偏布谣言。
俗语说是钱能通神,有了黄金,没一事不能照办,大约过了两三日,楚军中便纷纷传说,无非是嫁诬锺离昧等,说他功多赏少,不得分封,将要联汉灭楚等语。
项王素来好猜,一闻讹传,就不禁动了疑心,竟把锺离昧等视做贰臣,不肯信任。
惟待遇范增,尚然如故。
范增且请速攻荥一陽一,休使汉王逃走,项王遂亲督将士,把荥一陽一城一团一团一围住,四面猛扑,一些儿不肯放松。
汉王恐不能守,姑遣人与楚讲和,愿画荥一陽一为界,将荥一陽一东面属楚,西面属汉。
项王未肯遽允,不过因汉使前来,就也遣使入城,递一个回话手本,且借此探察城中虚实。
这也由项王中气渐枵,故愿遣使入城,否则已将汉使杀毙,何用回报!那知被陈平凑着机会,摆就了现成圈套,好教楚使着迷,堕入计中。
楚使未曾预防,贸然径入,先向汉王报命。
汉王已由陈平指导,佯作酒醉,模模糊糊的对付数语。
楚使不便多言,即由陈平等导入客馆,留他午宴。
陈平等走了出去,楚使静坐片刻,便有一班仆役,抬进牛羊鸡豚,及美酒佳肴,向厨房一中趋入。
楚使心中暗想,莫非汉王格外优待,须要飨我太牢盛馔,所以有许多物品,扛抬进来。
已而又由陈平趋进,问及范亚父起居,并询亚父有无手书?楚使道:“我奉项王使命,为了和议而来,并非由亚父所遣。”
陈平听了,故意失色道:“原来是项王使人。”
说着又去。
未几即有吏人跑入厨房,指令仆役,尽将牲饩酒肴等抬出,且听他厨下私语道:“他不是由亚父差来,怎得配飨太牢呢?”
楚使不禁惊愕,俟各物抬去后,竟好一歇不见动静。
到了日影西斜,饥肠乱鸣,才见有一两人搬入酒饭,放在案上,来请用膳。
楚使大略一瞧,无非是蔬食菜羹等类,连鱼肉都不见面,不由的怒气上冲。
本想拒绝不吃,只因肚饥难熬,胡乱的吃了少许。
不料菜蔬中带着臭味,未能下咽,而且酒也是酸的,饭也是烂的,叫他如何适口?越看越恼,当时放下杯箸,大踏步走出客馆,但与门吏说了一声辞别,匆匆出城去了。
分明是个饭桶。
城中守吏,并不阻挡,由他自去。
他竟一口气跑回军营,入见项王。
便一五一十的报告明白,且言亚父私通汉王,应该防着。
项王怒道:“我前日早有传闻,还道他是老成可靠,不便遽信人言,那知他果有通敌情事!这个老匹夫,想是活得不耐烦了!”说着,便欲召入范增,当面诘责。
还是左右替增排解,请项王勿可过急,待有真凭实据,方可加罪,否则恐防敌人诡谋,不宜遽信云云。
如陈平的反间计,尚易窥破,只因项羽躁急,乃入彀中。
项王乃暂从含忍,不遽发作。
独范增尚未得知,一心思想,要为项王设法灭汉。
他见项王为了和议,又复把攻城事情,宽懈下去,免不得暗暗着急,因此再入见项王,仍请督励将士,速下荥一陽一。
项王已心疑范增,默默无言。
范增急说道:“古人有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从前鸿门会宴时,臣曾劝大王速杀刘季,大王不从臣言,因致养痈贻患,挨到今日,复得了天赐机会,把他困住荥一陽一,若再被逃脱,纵虎离山,一旦卷土重来,必不可敌,臣恐我不一逼一人,人且一逼一我,后悔还来得及么!”项王被他一诘,忍不住一种闷气,便勃然道:“汝叫我速攻荥一陽一,我非不欲从汝,但恐荥一陽一未必攻下,我的一性一命,要被汝送脱了!”
范增摸不着头脑,只对着项王双目睃着。
忽然想到项王平日,从没有这等话说,今定是听人谗间,故有是语。
因也忍耐不下,便向项王朗声道:“天下事已经大定,愿大王好好自为,勿堕敌人狡计,臣年已衰老,原宜引退,乞赐臣骸鼻,归葬乡里便了。”
说毕,掉头径出。
项王也不挽留,一任增回入本营。
增至此已知绝望,遂将项王所封历一陽一侯印绶,遣人送还项王,自己草草整装,即日东归。
一路走,一路想,回溯近几年来,为了项王夺取天下,费尽了无数心机,满望削平刘汉,好教项王混一宇内,自己亦得安享荣华,聊娱暮景。
偏偏项王信谗加忌,弄得功败垂成,此后楚国江山,看来总要被刘氏夺去,一腔热血,付诸流水,岂不可叹!于是自嗟自怨,满腹牢一騷一,日间踯躅途中,连茶饭都无心吃下,夜间投宿逆旅,也是睡不得安,翻来复去,好几夜不能合眼。
从来愁最伤人,忧易致疾,况范增已年逾七十,怎经得起日夕烦闷,郁极无聊!因此迫成疾病,渐渐的寒热侵身,起初还是勉强支持,力疾就道,忽然背上奇痛得很,才阅一宵,便突起一个恶疮。
途次既无良医,增亦不愿求生,但思回见家人,与他永诀。
所以卧在车中,催趱速行。
将到彭城,背疽越痛越大,不堪收拾,增亦昏迷不醒。
尚有几个从人,见他死在目前,不得不暂停旅舍。
过了两日,增大叫一声,背疽暴裂,流血不止,竟尔身亡,寿终七十一岁。
时已为汉王三年四月中了。
急点年月。
从吏见范增已死,买棺敛一尸一,运回居鄛,埋葬郭东。
后人因他忠事项王,被敌构陷,死得可怜,乃为他立祠致祭,流传不绝。
并称县廷中井为亚父井,留作纪念。
九原有知,也好从此告慰了。
还算是身后幸事。
且说项王闻范增道死,反觉伤感,又未免起了悔心。
自思范增事我数年,当无歹意,安知非汉王设计,害我股肱,今与刘季誓不两立,定当踏平此城,方足泄恨。
晓得迟了。
乃又召入锺离昧等,好言抚一慰,且嘱他用力攻城,立功候赏等语。
锺离昧等倒也感奋,拚死进攻,四面围扑,晨夕不休。
荥一陽一城内的将士,连日抵御,害得筋疲力尽,困惫得很,再加粮道断绝,贮食将罄,眼见得危急万分,朝不保暮。
汉王亦焦灼异常,陈平张良,虽然智术过人,到此亦没有良法,只好向众将面前,用了各种激励的话头,鼓动众志。
果然有一位替死将军,慷慨过人,情愿粉骨碎身,仰报知遇。
这人为谁?乃是汉将纪信。
当下入见汉王,请屏左右,悄悄相告道:“大王困守孤城,已有数月,现在敌势甚盛,城内兵少粮空,定难久守,为大王计,不如脱围他去,方得自全。
但敌军四面围着,毫无隙路,须要设法诳敌,把臣躯代作大王,只说是出城投降,好教敌军无备,然后大王可以乘间出围,不致危险了。”
汉王道:“如将军言,我虽得出重围,将军岂不冒险吗?”
纪信又道:“大王若不用臣言,城破以后,玉石俱焚,臣虽死亦有何益。
今只死了一臣,不但大王脱祸,就是许多将士,亦得全生,是一臣可抵千万人一性一命,也算是值得了!”汉王尚迟疑未决,恐也是做作出来。
纪信奋然道:“大王不忍臣死,臣终不能独生,不如就此先死罢。”
说着意拔剑在手,遽欲自刎。
慌得汉王连忙下座,把他阻住,且向他垂涕道:“将军忠诚贯日,古今无二,但愿天心默佑,共得保全,更为万幸。”
纪信乃收剑答说道:“臣死也得所了。”
汉王更召入陈平,与语纪信替死等情。
陈平道:“纪将军果肯替死,尚有何说!但也须添设一计,方保无虞。”
汉王问有何策?平与汉王附耳数语,汉王自然称妙。
便由陈平写了降书,嘱使干吏出城,赍书往谒项王。
项王展书阅毕,便问汉使道:“汝主何时出降?”
汉使道:“今夜便当出降了。”
项王大喜,发放汉使,叫他复告汉王,不得误约。
否则明日屠城,汉使唯唯而去。
项王便令锺离昧等,领兵伺候,一俟汉王出来,就好将他拿下祭刀,锺离昧等振起一精一神,眼巴巴的待着。
时至黄昏,尚未见城中动静,转眼间已是夜半,方见东门大启,放出多人,前后并无火炬,望将过去,好似穿着军装,满身甲胄。
大众恐他诈降,忙将兵器高举,向前拦阻。
但听得娇一声高叫道:“我等妇女,无食无衣,只好趁着开门时候,出外求生,还望将军们放开走路,赏我一线生机,将来当福寿双全,公侯万代!”想都是陈平教他。
楚兵仔细一瞧,果然是妇人女子,老少不同,有的是鸡皮白发,有的是蝉鬓朱颜,只身上都披着敝甲,扭扭一捏一捏,好看得很,禁不住惊异起来。
又问他出城逃生,如何有这种异装?妇女统答说道:“我等没有衣穿,不得已将守兵弃甲,取来御寒,幸请勿怪!”楚兵听说,虽然释去疑一团一,总不免少见多怪,暗暗称奇。
大众分立两旁,让开走路,看他过去,且个个睁着馋眼,见有姿色的娇娃,恨不将他搂一抱过来,图些快乐。
更奇怪的是这种妇女,陆续不绝,过了一班,又是一班,连连络络,鱼贯而出,一时传为奇观。
却是楚军的眼福。
甚至西南北三方的楚兵,亦都趋至东门,来看热闹。
楚将也道是东门大启,汉王总要出降,不必顾着营寨,但教趋候东门左右,不使汉王走脱,就好算得尽职,所以兵士到来,将吏等亦皆踵至。
那汉王就潜开西门,带着陈平张良,及夏侯婴樊哙等,溜了出去,但留御史大夫周苛,裨将枞公,与前魏王豹同守荥一陽一,保住城池。
楚兵毫无所闻,专在东门丛集,尚见纷纷妇女出来,好多时才得走完,约莫有二三千人。
天色已将黎明了,城中始有兵队继出,还执着旌旗羽葆,徐徐行动。
又走了好一歇,无非推延时刻,好使汉王远飏。
方来了一乘龙车,当中端坐一位王者,黄屋左纛,前遮后拥,面目模糊难辨。
楚将楚兵,总道是汉王来降,都替项王喜欢,高呼万岁,喧声如雷。
待至龙车推近楚营,并不见汉王下车,大众不免惊疑,入报项王。
项王亲自出营,张开那重瞳炬目,审视车中,那车内仍无动静,不由的大怒道:“刘邦莫非醉死,见我亲出,尚端坐如木偶么?”
说着,便喝令左右,用着火炬,环照车中。
但见坐着这位人物,衣服虽似汉王模样,面貌却与汉王不同,因厉声叱问道:“汝是何人,敢来冒充汉王?”
车中人才应声出答道:“我乃大汉将军纪信。”
说了一语,又复停住。
一语已足千秋。
项王越觉咆哮,大骂不止。
纪信反呵呵笑说道:“项羽匹夫,仔细听着!我王岂肯降汝?今已早出荥一陽一,往招各路兵马,来与汝决一雌雄,料汝总要失败,必为我王所擒,汝若知己,不若赶紧退去,尚得免死。”
项王气极,麾令军士齐集火炬,烧毁来车。
军士应命,环车纵火,烈焰飞腾,车中麾盖,统皆燃着。
纪信在车中大呼道:“逆贼项羽,敢弑义帝,复要焚杀忠臣,我死且留名,看汝死后何如?”
说至此,身上已经被火,仍然忍痛端坐,任他延烧,霎时间皮焦骨烂,全车成灰,一道忠魂,已往九霄云外去了。
项王急欲入城,不料城门已闭,城上又满列守卒,整备矢石,抵御楚军。
项王督兵再攻,城中兵粮虽少,却靠着周苛枞公两人,誓死固守,振作士气,连番放箭掷石,不使楚军近城。
楚军攻扑数次,终被击退。
周苛更与枞公商议道:“我等奉了王命,留守此城。
城存与存,城亡与亡,仓中尚有积粟数十石,总有旬日可以支持,但恐魏豹居心反复,或被楚兵勾通,作了内应,那时防不胜防,难免失手,不如把他杀死,除绝内患。
就使我王将来,责我擅杀,我等也好据实答复,万一我王不肯赦宥,我也宁可完城坐罪,比那亡城死敌,好得多了!”枞公也是一个忠臣,当即赞成,惟说是欲诛魏豹,须要乘他不备,从速下手。
周苛遂想出一法,托言会议军情,召豹入商。
豹未曾预料,坦然趋至,周苛枞公,迎他入座。
才说数语,就被周苛拔一出佩剑,砍将过去。
豹不及闪避,立致受伤,还想负痛逃走,又由枞公取剑一挥,劈倒地上,了结一性一命。
该死久矣。
豹母已死,豹妾薄氏,又由汉王带去,无人出来领一尸一。
周苛索一性一陈一尸一军中,声言豹有异心,因此加诛,如有怯战通敌等情,当与豹一同科罪。
军吏等统皆咋舌,不敢少懈。
嗣是拚死拒敌,戮力同心,竟得将一座危城,兀自守住。
周苛见众心已固,方将豹一尸一收殓埋葬,自与枞公分陴固守。
项王怎肯舍去?还想并力破城。
会有侦骑走报,汉王向关中征兵,驰出武关,竟向宛洛进发。
说得项王惊愕失常,奋袂起座道:“刘邦诡计甚多,我中他诈降计,被他走脱,今复移兵南下,莫非又去攻我彭城?我应急往拦截为是。”
随即传令将士,撤围南行。
究竟汉王何故转出武关,说来也有原因。
汉王用陈平密计,东放妇女出城,误人耳目,西向成皋驰去,不见楚兵追击,幸得安抵成皋。
旋闻纪信被焚,且悲且恨,遂向关中招集兵马,再拟出救荥一陽一,替信报仇。
可巧有一辕生,入白汉王道:“大王不必再往荥一陽一,但教出兵武关,南向宛洛,项王必虑大王复袭彭城,移兵拦阻,荥一陽一自可解围,成皋亦不致吃紧。
大王遇着楚兵,更当坚壁勿战,与他相持数月,一可使荥一陽一成皋,暂时休息,二可待韩信张耳,平定东北,前来会师,然后大王再还荥一陽一,合军与战,我逸彼劳,我盈彼竭,还怕不能破楚吗!”汉王道:“汝言颇有至理,我当依议便了。”
于是出师武关。
到了宛城,果闻项王引兵前来,连忙命军士竖栅掘濠,立定营垒,待至楚军一逼一近,已经预备妥当,好同他坚持过去。
小子有诗咏道:
到底行军在运筹,尚谋尚力总难侔,
深沟高垒坚持日,不怕雄兵不逗遛?
欲知项王曾否进攻,容待下回分解。
陈平致死范增,称为六出奇计之二,请捐金以间项王,一也,进草具以待楚使,二也。
吾谓此计亦属平常,项王虽愚,度亦不至遽为所欺,或者范增应该毕命,遂致项王动疑,迫令道死耳。
夫范增事项数年,于项王之残暴不仁,未闻谏止,而且老犹恋栈,可去不去,安知非天之假手陈平,使之用谋毙增乎?鄛人之立祠致祭,实为无名,死而有知,恐亦愧享庙食矣!彼纪信之甘代汉王,舍身赴难,脱汉王于围城之中,而自致焚死,此为汉室之第一忠臣。
及汉已定国,功臣多半封侯,而独不闻有追恤纪信之典,汉王其真寡恩哉!范增有祠,而纪信无祠,此古今仁人智士,所以有不平之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