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
卷之九 莽儿郎惊散新莺燕 诌梅香认合
诗云:
世间好事必多磨,缘未来时可奈何!
宜至到头终正果,不知底事欲蹉跎?
话说从来有人道好事多磨。
那到底不成的,自不必说。
尽有到底成就的,起初时千难万难,挫过了多少机会,费过了多少心机,方得了结。
就如王仙客与刘无双两人,中表兄妹,从幼许嫁,年纪长大,只须刘尚书与夫人做主,两个一下配合了,有何可说?却又尚书番悔起来,千推万阻。
比及夫人撺掇得肯了,正要做亲,又撞着朱氵此,姚令言之乱,御驾家尘,两下失散。
直到得干戈平静,仙客入京来访,不匡刘尚书被人诬陷,家小配入掖庭。
从此天人路隔,永无相会之日了。
姻缘未断,又得发出宫女打扫皇陵。
恰好差着无双在内,驿庭中通出消息与王仙客。
跟寻着希奇古怪的一个侠客古押衙,将茅山道士仙丹矫诏药死无双,在皇陵上赎出一尸一首来救活了,方得成其夫妇,同归襄汉。
不知挫过了几个年头,费过了多少手脚了。
早知到底是夫妻,何故又要经这许多磨折?真不知天公主的是何意见!可又有一说,不遇艰难,不显好处。
古人云: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只如偷十情一件,一偷便着,却不早完了事?然没一些光景了。
毕竟历过多少间阻,无限风波,后来到手,方为希罕。
所以在行的道:“偷得着不如偷不着。”
真有深趣之言也。
而今说一段因缘。
正要到手,却被无意中搅散。
及至后来两下各不相望了,又曲曲湾湾反弄成了,这是氤氲大使颠倒人的去处。
且说这段故事出在那个地方,甚么人家,怎的起头,怎的了结?看官不要性急,待小子原原委委说来。
有诗为证:
打鸭惊鸳鸯,分飞各异方。
天生应匹耦,罗列自成行。
话说杭州府有一个秀才,姓凤名来仪,字梧宾。
少年高才,只因父母双亡,家贫未娶。
有个母舅金三员外,看得他是个不凡之器,是件照管周济他。
凤生就冒了舅家之姓进了学,入场考试,已得登科。
朋友往来,只称凤生,榜中名字,却是金姓。
金员外一向出了灯火之资,替他在吴山左畔赁下园亭一所,与同两个朋友做伴读书。
那两个是嫡亲兄弟,一个叫做察尚文,一个叫做窦尚武,多是少年豪气,眼底无人之辈。
三个人情投意合,颇有管鲍、雷陈之风。
窦家兄弟为因有一个亲眷上京为官,送他长行,就便往苏州探访相识去了。
凤生虽已得中,春试尚远,还在园中读书。
一日傍晚时节,诵读少倦,走出书房散步。
至园东,忽见墙外楼上有一女子凭窗而立,貌若天人。
只隔得一垛墙,差不得多少远近。
那女子看见凤生青年美质,也似有眷顾之意,毫不躲闪。
凤生贪看自不必说。
四目相视,足有一个多时辰。
凤生只做看玩园中菊花,步来步去,卖弄着许多风一流 态度,不忍走回。
直等天黑将来,只听得女子叫道:“龙香,掩上了楼窗。”
一个侍女走起来,把窗扑的关了。
凤生方才回步,心下思量道:“不知邻家有这等美貌女子!不晓得他姓甚名谁,怎生打听一个明白便好?”
过了一夜 。
次日清早起来,也无心想观看书史,忙忙梳洗了,即望园东墙边来。
抬头看那邻家楼上,不见了昨日那女子。
正在稠惆怅之际,猛听得墙角小门开处,走将一个青青秀秀的丫鬟进来,竟到圃中采菊花。
风生要撩拔他开口,故作厉声道:“谁家女子,****花卉!”那丫鬟呻了一声道:“是我邻家的园子!你是那里来的野人,反说我盗?”
凤生笑道:“盗也非盗,野也非野。
一时失言,两下退过罢。”
丫鬟也笑道:“不退过,找你些甚么?”
凤生道:“请问小姐子,采一花 去与那个戴?”
丫鬟道:“我家姐姐梳洗已完,等此插带。”
凤生道:“你家姐姐高姓大名?何门宅眷?”
丫鬟道:“我家姐姐姓杨,小字素梅,还不曾许配人家。”
凤生道:“堂上何人?“丫鬟道:“父母俱亡,傍着兄嫂同一居 。
性愛幽静,独处不楼刺绣。”
凤生道:“昨日看见在楼上凭窗而立的,想就是了?”
丫鬟道:“正是他了,那里还有第二个?”
凤生道:“这等,小姐子莫非龙香姐么?”
丫鬟惊道:“官人如何晓得?”
凤生本是昨日听得叫唤明白在耳朵里的,却诌一个谎道:“小生一向闻得东邻杨宅有个素梅娘子,世上无双的美色。
侍女龙香姐十分乖巧,十分贤惠,仰幕已久了。”
龙香终是丫头家见识,听见称赞他两句,道是外边人真个说他好,就有几分喜动颜色。
道:“小婢子有何德能?直叫官人知道。”
凤生道:“强将之下无弱兵。
恁样的姐姐,须得恁样的梅香姐,方为厮称。
小生有缘,昨日得见了姐姐,今日又得遇着龙香姐,真是天大的福分。
龙香姐怎生做得一个方便,使小生再见得姐姐一面么?”
龙香道:“官人好不知进退!好人家女儿,又不是烟花门户,知道你是甚么人?面生不熟,说个见再见?”
凤生道:“小生姓凤,名来仪,今年秋榜举人。
在此园中读书,就是贴壁紧邻。
你姐姐因是绝代佳人,小生也不愧今时才子。
就相见一面,也不辱没了你姐姐!”龙香道:“惯是秀才,家有这些老脸说话,不耐烦与你缠帐!且将菊花去与姐姐插戴则个。”
说罢,转身就走。
凤生直跟将来送他,作个揖道:“千万劳龙香姐在姐姐面前,说凤来仪多多致意。”
龙香只做不听,走进角门,扑的关了。
凤生只得回步转来,只听得楼窗豁然大开,高处有人叫一声:“龙香,怎么去了不来?”
急抬头看时,正是昨日凭窗女子,新妆方罢,等龙香采一花 不来,开窗叫他,恰好与凤生打个照面。
凤生看上去,愈觉美丽非常。
那杨素梅也看上凤生在眼里了,呆呆偷觑,目不转睛。
凤生以为可动,朗吟一诗道:
几回空度可怜宵,谁道秦楼有玉萧!
咫尺银河难越渡,宁一交一 不瘦沈郎腰?
楼上杨素梅听见吟诗,详那诗中之意,分明晓得是打动他的了,只不知这俏书生是那一个,又没处好问得。
正在心下踌躇,只见龙香手捻了一朵菊花来,与他插好了,就问道:“姐姐,你看见那园中狂生否?”
素梅摇手道:“还在那厢摇摆,低声些,不要被他听见了。”
龙香道:“我正要他听见,有这样老脸皮没廉耻的!”素梅道:“他是那个?怎么样没廉耻?你且说来。”
龙香道:“我自采一花 ,他不知那里走将来,撞见了,反说我偷他的花,被我抢白了一场。
后来问我采一花 与那个戴,我说是姐姐。
他见说出姐姐名姓来,不知怎的就晓得我叫做龙香。
说道一向仰幕姐姐芳名,故此连侍女名字多打听在肚里的。
又说昨日得曾见了姐姐,还要指望再见见。
又被我抢白他是面生不熟之人,他才说出名姓来,叫做凤来仪,是今年中的举人,在此园中读书,是个紧邻。
我不睬他,他深深作揖,央我致意姐姐,道姐姐是佳人,他是才子。
你道好没廉耻么?“素梅道:“说轻些,看来他是个少年书生,高才自负的。
你不理他便罢,不要十分轻口轻舌的冲撞他。”
龙香道:“姐姐怕龙香冲撞了他,等龙香去叫他来见见姐姐,姐姐自回他话罢。”
素梅道:“痴丫头,好个歹舌头!怎么好叫他见我?”
两个一头说,一头下楼去了。
这里凤生听见楼上唧哝一番,虽不甚明白,晓得是一定说他,心中好生痒痒。
直等楼上不见了人,方才走回书房。
从此书卷懒开,茶饭懒吃,一心只在素梅身上,日日在东墙探头望脑,时常两下撞见。
那素梅也失魂丧魄的,掉那少年书生不下,每日上楼几番,但遇着便眉来眼去,彼此有意,只不曾一交一 口。
又时常打发龙香,只以采一花 为名,到花园中探听他来踪去迹。
龙香一来晓得姐姐的心事,二来见凤生腼腆,心里也有些喜欢,要在里头撮合。
不时走到书房里传消递息,对凤生说着素梅好生钟情之意,凤生道:“对面甚觉有情,只是隔着楼上下,不好开得口,总有心事,无从可达。”
龙香道:“官人何不写封书与我姐姐?”
凤生喜道:“姐姐通文墨么?”
龙香道:“姐姐喜的是吟诗作赋,岂但通文墨而已!”凤生道:“这等,待我写一情词起来,劳烦你替我寄去,看他怎怎么说。”
凤生提起笔来,一挥而就。
词云:
木落庭皋,楼阁外,彤云半拥。
偏则向、凄凉书舍,早将寒送。
眼角偷传倾国貌,心苗曾倩多情种。
问天公,何日判佳期,成欢一宠一 ?词寄((《满一江一 红》。
凤生写完,付与龙香。
龙香收在袖里,走回家去,见了素梅,面带笑容。
素梅问道:“你适在那边书房里来,有何说话,笑嘻嘻的走来?”
龙香道:“好笑那凤官人见了龙香,不说甚么说话,把一张纸一管笔,只管写来写去,被我趁他不见,溜了一张来。
姐姐,你看他写的是甚么?”
素梅接过手来,看了一遍,道:“写的是,一首词。
分明是他叫你拿来的,你却掉谎!”龙香道:“不瞒姐姐说,委实是他叫龙香拿来的。
龙香又不识字,知他写的是好是歹?怕姐姐一时嗔怪,只得如此说。”
素梅道:“我也不嗔怪你,只是书生狂妄,不回他几字,他只道我不知其意,只管歪缠。
我也不与他吟词作赋,卖弄聪明,实实的写几句说话回他便了。”
龙香即时研起墨来,取幅花笺摊在桌上。
好个素梅,也不打稿,提起笔来就写。
写道:自古贞姬守节,侠女怜才。
两者俱贤,各行其是。
但恐遇非其人,轻诺寡信,侠不如贞耳。
与君为邻,幸成目遇,有缘与否,君自揣之!勿徒调文琢句,为轻薄相诱已也。
聊此相复,寸心已尽,无多言。
写罢封好了,教龙香藏着,隔了一日拿去与那凤生。
龙香依言来到凤生书房,凤生惊喜道:“龙香姐来了,那封书儿,曾达上姐姐否?”
龙香拿个班道:“甚么书个书,要我替你淘气!”凤生道:“好姐姐,如何累你受气?”
龙香道:“姐姐见了你书,变了脸,道:‘甚么人的书要你拿来?我是闺门中女儿,怎么与外人通书帖?’只是要打。”
凤生道:“他既道我是外人不该通书帖,又在楼上眼睁睁看我怎的?是他自家招风揽火,怎到打你?”
龙香道:“我也不到得与他打,我回说道:‘我又不识字,知他写的是甚么!姐姐不象意,不要看他,拿去还他罢了,何必着恼?’方才免得一顿打。”
凤生道:“好谈话!若是不曾看着,拿来还了,有何消息?可不误了我的事?”
龙香道:“不管误事不误事,还了你,你自看去。”
袖中摸出来,撩在地下。
凤生拾起来,却不是起先拿去的了,晓得是龙香耍他,带者笑道:“我说你家姐姐不舍得怪我,必是好音回我了。”
拆开来细细一看,跌足道:“好个有见识的女子!分明有意与我,只怕我日后负心,未肯造次耳。
我如今只得再央龙香姐拿件信物送他,写封实心实意的话,求他定下个佳期,省得此往彼来,有名无实,白白地想杀了我!”龙香道:“为人为彻,快写来,我与你拿去,我自有道理。”
凤生开了箱子,取出一个白玉蟾蜍镇纸来,乃是他中榜之时,母舅金三员外与他作贺的,制作一精一工,是件古玩。
今将来送与素梅作表记。
写下一封书,道:承示玉音,多关肝膈。
仪虽薄德,敢负深情?但肯俯通一夕之欢,必当永失百年之好。
谨贡白玉蟾蜍,聊以表信。
荆山之产,取其坚润不渝;月中之象,取长一团一 圆无缺。
乞订佳期,以苏渴想。
未写道:辱爱不才生凤来仪顿首索梅娘子妆前。
凤生将书封好,一同玉蟾蜍一交一 付龙香,对龙香道:“我与你姐姐百年好事,千金重担只在此两件上面了!万望龙香姐竭力周全,讨个回音则个。”
龙香道:“不须瞩咐,我也巴不得你们两个成了事,有话面讲,不耐烦如此传书递柬。”
凤生作个揖道:“好姐姐,如此帮衬,万代恩德。”
龙香带者笑拿着去了,走进房来,回复素梅道:“凤官人见了姐姐的书,着实赞叹,说姐姐有见识,又写一封回书,送一件玉物事在此。”
素梅接过手来,看那玉蟾蜍光润可爱,笑道:“他送来怎的?且拆开书来看。”
素梅看那书时,一路把头暗点,脸颊微红,有些沉吟之意。
看到“辱爱不才生”几字,笑道:“呆秀才,那个就在这里爱你?”
龙香道:“姐姐若是不爱,何不绝了他,不许往来?既与他兜兜搭搭,他难道到肯认做不爱不成?”
素梅也笑将起来道:“痴丫头,就象与他一路的。
我到有句话与你商量:我心上真有些爱他,其实瞒不得你了。
如今他送此玉蟾蜍做了信物,要我去会他,这个却怎么使得?”
龙香道:“姐姐,若是使不得,空爱他也无用。
何苦把这个书生哄得他不上不落的,呆呆地百事皆废了?”
素梅道:“只恐书生薄幸,且顾眼下风光,日日不在心上,撇人在脑后了,如何是好?“龙香道:“这个龙香也做不得保人。
姐姐而今要绝他,却又爱他;要从他,却又疑他。
如此两难,何不约他当面一会?看他说话真诚,罚个咒愿,方才凭着姐姐或短或长,成就其事;若不象个老实的,姐姐一下子丢开,再不要缠他罢了。”
素梅道:“你说得有理,我回他字去。
难得今夜是十五日一团一 圆之夜,约他今夜到书房里相会便了。”
素梅写着几字,手上除下一个累金戒指儿,答他玉蟾蜍之赠,叫龙香拿去。
龙香应允,一面定到园中,心下道:“佳期只在今夜了,便宜了这酸子,不要直与他说知。”
走进书房中来,只见凤生朝看纸窗正在那里呆想。
见了龙香,勉地跳将起来,道:“好姐姐,天大的事如何了?”
龙香道:“什么如何如何!你道你不知进退,开一便问佳期,这等看得容易,一下性子,书多扯坏了,连那玉蟾蜍也损碎了!”凤生呆了道:“这般说起来,教我怎的才是?等到几时方好?可不害杀了我!”龙香道:“不要心慌,还有好话在后。”
凤生欢喜道:“既有好话,快说来!”龙香道:“好自在性,大着嘴子‘快说来!快说来!’不直得陪个小心?”
凤生陪笑道:“好姐姐,这是我不是了。
“跪下去道:“我的亲娘!有什么好说话,对我说罢。”
龙香扶起道:“不要馋脸。
你且起来,我对你说。
我姐姐初时不肯,是我再三撺掇,已许下日子了。”
凤生道:“在几时呢?”
龙香笑道:“在明年。”
凤生道:“若到明年,我也害死好做周年了。”
龙香道:“死了,料不要我偿命。
自有人不舍得你死,有个丹药方在此医你。”
袖中摸出戒指与那封字来,一交一 与凤生道:“到不是害死,却不要快活杀了。”
凤生接着拆开看时,上写道:徒承往复,未测中心。
拟非夜谈,各陈所愿。
因不为投梭之拒,亦非效逾墙之徒。
终身事大,欲订完盟耳。
先以约指之物为定,言出如金,浮情且戒,如斯而已!未附一诗
试敛听琴心,来访听萧伴。
为语玉蟾蜍,情光今夜满。
凤生看罢,晓得是许下了佳期,又即在今夜,喜欢得打跌,对龙香道:“亏杀了救命的贤姐,教我怎生报答也!”龙香道:“闲话休题,既如此约定,到晚来,切不可放甚么人在此打搅!”凤生道:“便是同窗两个朋友,出去久了;舅舅家里一个送饭的人,送过使打发他去,不呼唤他,却不敢来。
此外别无甚人到此,不妨,不妨!只是姐姐不要临时变卦便好。”
龙香道:“这个到不消疑虑,只在我身上,包你今夜成事便了。”
龙香自回去了。
凤生一心只打点欢会,住在书房中,巴不得到晚。
那边素梅也自心里忒忒地,一似小儿放纸炮,又爱又怕。
只等龙香回来,商量到晚赴约。
恰好龙香已到,回复道:“那凤官人见了姐姐的字,好不快活,连龙香也受了他好些跪拜了。”
素梅道:“说便如此说,羞答答地怎好去得?”
龙香道:“既许了他,作要不得的。”
素梅道:“不去便怎么?”
龙香道:“不去不打紧,龙香说了这一个大谎,后来害死了他,地府中还要攀累我。”
素梅道:“你只管自家的来世,再不管我的终身!”龙香道:“甚么终身?拚得立定主意嫁了他便是了。”
素梅道:“既如此,便依你去走一遭也使得,只要打听兄嫂睡了方好。”
说话之间,早已天晚,天上皎一团一 一团一 推出一轮明月。
龙香走去了,一更多次,走来道:“大官人,大娘子多吃了晚饭,我守他收拾睡了才来的。
我每不要点灯,开了角门,趁着明月悄悄去罢。”
素梅道:“你在前走,我后边尾着,怕有人来。”
果然龙香先行,素梅在后,遮遮掩掩走到书房前。
龙香把手点道:“那有灯的不就是他书房?”
素梅见说是书房,便立定了脚。
凤生正在盼望不到之际,心痒难熬,攒出攒入了一会,略在窗前歇气。
只听得门外脚步晌,急走出来迎着。
这里龙香就出声道:“凤官人,姐姐来了,还不拜见!”凤生月下一看,真是天仙下降!不觉的跪了下去,道:“小生有何天幸,劳烦姐姐这般用心,杀身难报。”
素梅通红了脸,一把扶起道:“官人请尊重,有话慢讲。”
凤生立起来,就扶着素梅衣袂道:“外厢不便,请小姐快进房去。”
素梅走进了门内,外边龙香道:“姐姐,我自去了。”
素梅叫道:“龙香,不要去。”
凤生道:“小姐,等他回去安顿着家中的好。”
素梅又叫道:“略转转就来。”
龙香道:“晓得了,凤官入关上了门罢。”
当下龙香走了转去。
凤生把门关了,进来一把抱住道:“姐姐想杀了凤来仪!如今侥幸杀了凤来仪也!”一手就去素梅怀里乱扯衣裙。
素梅按住道:“官人不要性急,说得明白,方可成欢。”
凤生道:“我两人心事已明,到此地位,还有何说?”
只是抱着推他到床 上来。
素梅挣定了脚不肯走,道:“终身之事,岂可草草?你咒也须赌一个,永不得负心!”凤生一头推,一头口里哝道:“凤来仪若负此怀,永远前程不言!不言!”素梅见他极态,又哄他又爱他,心下已自软了,不由的脚下放松,任他推去。
正要倒在床 上,只听得园门外一片大嚷,擂鼓也似敲门。
凤生正在喉急之际,吃那一惊不小,便道:“做怪了!此时是甚么人敲门?想来没有别人。
姐姐不要心慌,门是关看的,没事。
我们且自上床 ,凭他门外叫唤,不要睬他!”素梅也慌道:“只怕使不得,不如我去休!”凤生极了,恨性命抱往道:“这等怎使得?这是活活的弄杀的我了!”正是色胆如天,凤生且不管外面的事,把素梅的小衣服解脱了,忙要行事。
那晓得花园门年深月久,苦不甚牢,早被外边一伙人踢开了一扇,一路嚷将进来,直到凤生书房门首来了。
凤生听见来得切近,方才着忙道:“古怪!这声音却似窦家兄弟两个。
几时回来的?恰恰到此。
我的活冤家,怎么是好?”
只得放下了手,对素梅道:“我去顶住了门,你把灯吹灭了,不要做声!”素梅心下惊惶,一手把裙裤结好,一头把火吹灭,悄悄地拣暗处站着,不敢喘气。
凤生走到门边,轻轻掇条凳子,把门再加顶住,要走进来一温一 存素梅。
只听得外面打着门道:“凤兄,快开门!“凤生战抖抖的回道:“是,是,是那,那个?”
一个声气小些的道:“小弟窦尚文。”
一个大喊道:“小弟窦尚武。
两个月不相聚了,今日才得回来。
这样好月色,快开门出来,吾们同去吃酒。”
凤生道:“夜深了,小弟已睡在床 上了,懒得起来,明日尽兴罢。”
外边窦大道:“寒舍不远,过谈甚便。
欲着人来请,因怕兄已睡着,未必就来,故此兄弟两人特来自邀,快些起来!”凤生道:“夜深风露,热被窝里起来,怕不感冒了?其实的懒起,不要相强,足见相知。”
窦大道:“兄兴素豪,今夜何故如此?”
窦二便嚷道:“男子汉见说着吃酒看月有兴事,披衣便起,怕甚风露?”
凤生道:“今夜偶然没兴,望乞见谅。”
窦二道:“终不成使我们扫了兴,便自这样回去了?你若当真不起来时,我们一发把这门打开来,莫怪粗卤!”凤生着了急,自想道:“倘若他当真打进,怎生是好?”
低低对素梅道:“他若打将讲来,必然事露,姐姐你且躲在床 后,待我开门出去打发了他就来。”
素梅也低低道:“撇脱些,我要回去。
这事做得不好了,怎么处?”
素梅望床 后黑处躲好。
凤生才掇开凳子,开出门来,见了他兄弟两个,且不施礼,便随手把门扣上了,道:“室中无火,待我搭上了门,和兄每两个坐话一番罢。”
两窦道:“坐话甚么?酒盒多端正在那里了,且到寒家呼卢浮白,吃到天明。”
凤生道:“小弟不耐烦,饶我罢!”窦二道:“我们兴高得紧,管你耐烦不耐烦?我们大家扯了去!”兄弟两个多动手,扯着便走,又加家僮们推的推,攘的攘,不由你不定。
凤生只叫得苦,却又不好说出。
正是:哑子慢尝黄柏味,难将苦口向人言。
没奈何,只得跟着吆吆喝喝的去了。
这里素梅在房中,心头丕丕的跳,几乎把个胆吓破了,着实懊悔无尽。
听得人声浙远,才按定了性子,走出床 面前来,整一整衣服,望门外张一张,悄然无人,想道:“此时想没人了,我也等不得他,趁早走回去罢。”
去拽那门时,谁想是外边搭住了的。
狠性子一拽,早把两三个长指甲一齐蹴断了。
要出来,又出来不得。
要叫声龙香,又想他决在家里,那里在外边听得?又还怕被别人听见了,左右不是,心里烦躁撩乱,没计奈何。
看看夜深了,坐得不耐烦,再不见购生来到.心中又气又恨,道:“难道贪了酒杯,竟忘记我在这里了?”
又替他解道:“方才他负极不要去,还是这些狂朋没得放他回来。”
转展踌躇,无聊无赖,身体倦怠,呵欠连天。
欲要睡睡,又是别人家床 铺,不曾睡惯,不得伏贴。
亦且心下有事,焦焦躁躁,那里睡得去?闷坐不过,做下一首词云:
幽房深锁多情种,清夜悠悠谁共?羞见枕衾鸳凤,闷则和衣拥。
无端猛烈陰风动,惊破一番新梦。
窗外月华霜重,寂寞桃源洞。
((词寄《桃源忆故人》。
素梅吟词已罢,早已鸡鸣时侯了。
龙香在家里睡了一觉醒来,想道:“此时姐姐与凤官人也快活得勾了,不免走去伺侯,接了他归来早些,省得天明有人看见,做出事来。”
开了角门,踏着露草,慢慢走到书房前来。
只见门上搭着扭儿,疑道:“这外面是谁搭上的?又来奇怪了!”自言自语了几句。
里头素梅听得声音,便开言道:“龙香来了么?”
龙香道:“是来了。”
素梅道:“快些开了门进来。”
龙香开进去看时,只见素梅衣妆不卸,独自一个坐着。
惊问道:“姐姐起得这般早?”
素梅道:“那里是起早!一夜 还不曾睡。”
龙香道:“为何不睡?凤官人那里去了?”
素梅叹口气道:“有这等不凑巧的事,说不得一两句说话,一伙狂朋踢进园门来,拉去看月,凤官人千推万阻,不肯开门,他直要打进门来。
只得开了门,随他们一路去了。
至今不来,且又搭上了门。
教我出来又出来不得,坐又坐不过,受了这一夜 的罪。
而今你来得正好,我和你快回去罢。”
龙香道:“怎么有这等事!姐姐有心得到这时侯了,凤官人毕竟转来,还在此等他一等么?”
素梅不觉泪汪汪的,又叹一口气道:“还说甚么等他?只自回去罢了。”
正是:
蓦地鱼舟惊比目,霎时樵斧破连枝。
素梅自与龙香回去不题。
且说凤生被那不做美的窦大,窦二不由分说拉夫吃了半夜的酒。
凤生真是热地上蜒蚰,一时也安不得身子。
一声求罢,就被窦二大碗价罚来。
凤生虽是心里不愿,待推去时,又恐怕他们看出破绽,只得勉强发兴,指望早些散场。
谁知这些少年心性,吃到兴头上,越吃越狂,那里肯住?凤生真是没天得叫。
直等东方发白,大家酩酊吃不得了,方才歇手。
凤生终是留心,不至大醉。
带了些酒意,别了二窦。
一步恨不得做十步,踉跄归来。
到得园中,只见房门大开,急急走近叫道:“小姐!小姐!”那见个人影?想着昨宵在此,今不得见了,不觉的趁着酒兴,敲台拍凳,气得泪点如珠的下来,骂道:“天杀的窦家兄弟坑杀了我!千难万难,到得今日才得成就,未曾到手,平白地搅开了。
而今不知又要费多少心机,方得圆成。
只怕着了这惊,不肯再来了,如何是好?”
闷闷不乐,倒在床 上,一觉睡到日沉西,方起得来,急急走到园东墙边一看,但见楼窗紧闭,不见人踪。
推推角门,又是关紧了的。
没处问个消息,怏怏而回,且在书房纳闷不题。
且说那杨素梅归到自己房中,心里还是恍惚不宁的,对龙香道:“今后切须戒着,不可如此!”龙香道:“姐姐只怕戒不定。”
素梅道:“且看我狠性子戒起来。”
龙香道:“到得戒时已是迟了。”
素梅道:“怎见得迟?”
龙香道:“身子已破了。”
素梅道:“那里有此事!你才转得身,他们就打将进来。
说话也不曾说得一句,那有别事?”
龙香道:“既如此,那人怎肯放下?定然想杀了,极不也害个风癫,可不是我们的陰骘?还须今夜再走一道的是。”
素梅道:“今夜若去,你住在外面,一边等我,一边看人,方不误事。”
龙香冷笑了一声,素梅道:“你笑甚么来?”
龙香道:“我笑姐姐好个狠性子,着实戒得定。”
两个正要商量晚间再去赴期,不想里面兄嫂处走出一个丫鬟来,报道:“冯老孺人来了。”
元来素梅有个外婆,嫁在冯家,住在钱塘门里。
虽没了丈夫,家事颇厚,开个典当铺在门前。
人人晓得他是个富室,那些三姑六婆没一个不来奉承他的他只有一女,嫁与杨家,就是素梅的母亲,早年夫妇双亡了。
孺人想着外甥女儿虽然傍着兄嫂居住,未曾许聘人家,一日与媒婆每说起素梅亲事,媒婆每道:“若只托着杨大官人出名,说把妹子许人,未必人家动火。
须得说是老孺人的亲外甥,就在孺人家里接茶出嫁的,方有门当户对的来。”
孺人道是说得有理,亦且外甥女儿年纪长大,也要收拾他身畔来,故此自己抬了轿,又叫了一乘空轿,一直到杨家,要接素梅家去。
素梅接着外婆,孺人把前意说了一遍。
素梅暗地吃了一惊,推托道:“既然要去,外婆先请回,等甥女收拾两日就来。”
孺人道:“有甚么收拾?我在此等了你去。”
龙香便道:“也要拣个日子。”
孺人道:“我拣了来的,今日正是个黄道吉日,就此去罢。”
素梅暗暗地叫苦,私对龙香道:“怎生发付那人?“龙香道:“总是老孺人守着在此,便再迟两日去,也会他不得了。
不如且依着了,等龙香自去回他消息,再寻机会罢。”
素梅只得怀着不快,跟着孺人去了。
所以这日凤生去望楼上,再不得见面。
直到外边去打听,才晓得是外婆家接了去了。
跌足叹恨,悔之无及。
又不知几时才得回家,再得相会。
正在不快之际,只见舅舅金三员外家金旺来接他回家去,要商量上京会试之事。
说道:“园中一应书箱行李,多收拾了家来,不必再到此了。”
凤生口里不说,心下思量道:“谁想当面一番错过,便如此你东我西,料想那还有再会的日子?只是他十分的好情,教我怎生放得不?”
一边收拾,望着东墙只管落下泪来。
却是没奈何,只得匆匆出门,到得金三员外家里,员外早已收拾盘缠,是件停当。
吃了饯行酒,送他登程,叫金旺跟着,一路伏侍去了。
员外闲在家里,偶然一个牙婆走来卖珠翠,说起钱塘门里冯家有个女儿,才貌双全,尚未许人。
员外叫讨了他八字来,与外甥合一合看。
那看命的看得是一对上好到头夫妻,夫荣妻员,并无冲犯。
员外大喜,即央人去说合。
那冯孺人见说是金三员外,晓得他本处财主,叫人通知了外甥杨大官人,当下许了。
择了吉日,下了聘定,欢天喜地。
谁知杨素梅心里只想着凤生,见说许下了甚么金家,好生不快,又不好说得出来,对着龙香只是啼哭,龙香宽解道:“姻缘分定,想当日若有缘法,早已成事了。
如此对面错过,毕竟不是对头。
亏得还好,若是那一夜 有些长短了,而今又许了一家,却怎么处?”
素梅道:“说那里话!我当初虽不与他沾身,也曾亲热一番,心已相许。
我如今痴想还与他有相会日子,权且忍耐。
若要我另嫁别人,临期无奈,只得寻个自尽,报答他那一点情分便了,怎生撇得他下?”
龙香道:“姐姐一片好心固然如此,只是而今怎能勾再与他相会?”
素梅道:“他如今料想在京会试。
倘若姻缘未断,得登金榜,他必然归来寻访着我。
那时我辞了外婆,回到家中,好歹设法得相见一番。
那时他身荣贵,就是婚姻之事,或者还可挽回万一。
不然,我与他一言面诀,死亦瞑目了。”
龙香道:“姐姐也见得是,且耐心着,不要烦烦恼恼,与别人看破了,生出议论来。”
不说两个唧哝,且说凤生到京,一举成名,做了三甲进土,选了福建福州府推官。
心里想道:“我如今便道还家,央媒议亲,易如反掌。
这姻缘仍在,诚为可喜,进土不足言也!”正要打点起程,金员外家里有人到京来,说道:“家中已聘下了夫人,只等官人荣归毕姻。”
凤生吃了一惊,道:“怎么,聘下了甚么夫人?”
金家人道:“钱塘门里冯家小姐,见说才貌双全的。”
凤生变了脸道:“你家员外,好没要紧!那知我的就里?连忙就聘做甚么?”
金家人与金旺多疑怪道:“这是老员外好意,官人为何反怪将起来?”
凤生道:“你们不晓得,不要多管!”自此心中反添上一番愁绪起来。
正是:
姻事虽成心事违,新人欢喜旧人啼。
几回暗里添惆怅,说与旁人那得知?凤生心中闷闷,且待到家再作区处,一面京中自起身,一面打发金家人先回报知,择日到家。
这里金员外晓得外甥归来快了,定了成婚吉日,先到冯家下那袍段钗环请期的大礼。
他把一个白玉蟾蜍做压钗物事。
这蟾蜍是一对,前日把一个送外甥了,今日又替他行礼,做了个囫囵人情,教媒婆送到冯家去,说:“金家郎金榜题名,不日归娶,已起程书到了。”
那冯老孺人好不喜欢。
旁边亲亲眷眷看的人那一个不喷喷称叹道:“素梅姐姐生得标致,有此等在福!”多来与素梅叫喜。
谁知素梅心怀鬼胎,只是长吁短叹,好生愁闷,默默归房去了。
只见龙香走来道:“姐姐,你看见适才的礼物么?”
素梅道:“有甚心情去看他!”龙香道:“一件天大侥幸的事,好叫姐姐得知。
龙香听得外边人说,那中进土聘姐姐的那个人,虽然姓金,却是金家外甥。
我前日记得凤官人也曾说甚么金家舅舅,只怕那个人就是凤官人,也不可知。”
素梅道:“那有此事!”龙香道:“适才礼物里边,有一件压钗的东西,也是一个玉蟾蜍,与前日凤官人与姐姐的一模二样。
若不是他家,怎生有这般一对?”
素梅道:“而今玉蟾蜍在那里?设法来看一看。”
龙香道:“我方才见有些跷蹊,推说姐姐要看,拿将来了。”
袖里取出,递与素梅看了一会,果象是一般的;再把自家的在臂上解下来,并一并看,分毫不差。
想着前日的情,不觉掉下泪来,道:“若果如此,真是姻缘不断。
古来破镜重圆,钗分再合,信有其事了。
只是凤郎得中,自然说是凤家下礼,如何只说金家?这里边有些不明。
怎生探得一个实消息,果然是了便好。”
龙香道:“是便怎么?不是便怎么?”
素梅道:“是他了,万千欢喜,不必说起。
若不是他,我前日说过的,临到迎娶,自溢而死!”龙香道:“龙香到有个计较在此。”
素梅道:“怎的计较?”
龙香道:“少不得迎亲之日,媒婆先回话。
那时龙香妆做了媒婆的女儿,随了他去。
看得果是那人,即忙回来说知就是。”
素梅道:“如此甚好。
但愿得就是他,这场喜比天还大。”
龙香道:“我也巴不得如此。
看来像是有些光景的。”
两人商量已定。
过了两日,凤生到了金家了。
那时冯老孺人已依着金三员外所定日子成亲,先叫媒婆去回话,请来迎娶。
龙香知道,赶到路上来对媒婆说:“我也要去看一看新郎。
有人问时,只说是你的女儿,带了来的。”
媒婆道:“这等折杀了老身,同去走走就是。
只有一件事要问姐姐。”
龙香道:“甚事?”
媒婆道:“你家姐姐天大喜事临身,过门去就做夫人了,如何不见喜欢?口里唧唧哝哝,到像十分不快活的,这怎么说?”
龙香道:“你不知道,我姐姐自小立愿,要自家拣个象意姐夫。
而今是老孺人做主,不管他肯不肯,许了他,不知新郎好歹,放心不下,故此不快活。”
媒婆道:“新郎是做官的了,有甚么不好?”
龙香道:“夫妻面上,只要人好,做官有甚么用处?老娘晓得这做官的姓甚么?”
媒婆道:“姓金了,还不知道?“龙香道:“闻说是金员外的外甥,元不姓金,可知道姓甚么?”
媒婆道:“是便是外甥,而今外边人只叫他金爷。
他的姓,姓得有些异样的,不好记,我忘记了。”
龙香道:“可是姓凤?”
媒婆想了一想,点头道:“正是这个什么怪姓。”
龙香心里暗暗欢喜,已有几分是了。
一路行来,已到了金家门首。
龙香对媒婆道:“老姐你先进去,我在门外张一张罢。”
媒婆道:“正是。”
媒婆进去见了凤生,回复今日迎亲之事。
正在问答之际,龙香门外一看,看得果然是了,不觉手舞足蹈起来,嘻嘻的道:“造化!造化!”龙香也有意要他看见,把身子全然露着,早已被门里面看见了。
凤生问媒婆道:“外面那个随着你来?”
媒婆道:“是老媳妇的女儿。”
凤生一眼瞅去,疑是龙香。
便叫媒婆去里面茶饭,自己踱出来看,果然是龙香了。
凤生忙道:“甚风吹你到此?你姐姐在那里?”
龙香道:“凤官人还问我姐姐,你只打点迎亲罢了。”
凤生道:“龙香姐,小生自那日惊散之后,有一刻不想你姐姐,也叫我天诛地灭!怎奈是这日一去,彼此分散,无路可通。
侥幸往京得中,正要归来央媒寻访,不想舅舅又先定下了这冯家。
而今推却不得,没奈何了,岂我情愿?“龙香故意道:“而今不情愿,也说不得了。
只辜负了我家姐姐一片好情,至今还是泪汪汪的。”
凤生也拭泪道:“待小生过了今日之事,再怎么约得你家姐姐一会面,讲得一番,心事明白,死也甘心!而今你姐姐在那里?曾回去家中不曾?”
龙香哄他道:“我姐姐也许下人家了。”
凤生吃惊道:“咳咳!许了那一家?”
龙香道:“是这城里甚么金家新中进土的。”
凤生道:“又来胡说!城中再那里还有个金家新中进土?只有得我。”
龙香道:“官人几时又姓金?”
凤生道:“这是我娘舅家姓,我一向榜上多是姓金不姓凤。”
龙香嘻的一笑道:“白日见鬼,枉着人急了这许多时。”
凤生道:“这等说起来,敢是我聘定的,就是你家姐姐?却怎么说姓冯?”
龙香道:“我姐姐也是冯老孺人的外甥,故此人只说是冯家女儿,其实就是杨家的人。”
凤生道:“前日分散之后,我问邻人,说是外婆家接去,想正是冯家了?”
龙香道:“正是了。”
凤生道:“这话果真么?莫非你见我另聘了,特把这话来耍我的?”
龙香去袖中摸出两个玉蟾蜍来道:“你看这一对先自成双了,一个是你送与姐姐的,一个是你家压钗的。
眼见得多在这里了,还要疑心?”
凤生大笑道:“有这样奇事,可不快活杀了我!”龙香道:“官人如此快活,我姐姐还不知道明白,哭哭啼啼在那里。”
凤生道:“若不是我,你姐姐待怎么?”
龙香道:“姐姐看见玉蟾蜍一样,又见说是金家外甥,故此也有些疑心,先教我来打探。
说道不是官人,便要自尽。
如今即忙回去报他,等他好梳妆相待。
而今他这欢喜,也非同小可。”
凤生道:“还有一件,他事在急头上,只怕还要疑心是你权时哄他的,未必放心得不。
你把他前日所与我的戒指拿去与他看,他方信是实了,可好么?”
龙香道:“官人见得是。”
凤生即在指头上勒下来,一交一 与龙香去了,一面分付鼓乐酒筵齐备,亲径迎娶。
却说龙香急急走到家里,见了素梅,连声道:“姐姐,正是他!正是他!”素梅道:“难道有这等事?”
龙香道:“不信,你看这戒指那里来的?”
就把戒指递将过来,道:“是他手上亲除下来与我,叫我拿与姐姐看,做个凭据的。”
素梅微笑道:“这个真也奇怪了!你且说他见你说些甚么?”
龙香道:“他说自从那日惊散,没有一日不想姐姐,而今做了官,正要来图谋这事,不想舅舅先定下了,他不知是姐姐,十分不情愿的。”
素梅道:“他不匡是我,别娶之后,却待怎么?”
龙香道:“他说原要设法与姐姐一面,说个衷曲,死也瞑目!就眼泪流下来。
我见他说得至诚,方与他说明白了这些话,他好不欢喜!”素梅道:“他却不知我为他如此立志,只说我轻易许了人家,道我没信行的了,怎么好?”
龙香道:“我把姐姐这些意思,尽数对他说了。
原说打听不是,迎娶之日,寻个自尽的。
他也着意,恐怕我来回话,姐姐不信,疑是一时权宜之计哄上轿的说话,故此拿出这戒指来为信。”
素梅道:“戒指在那里拿出来的?”
龙香道:“紧紧的勒在指头上,可见他不忘姐姐的了。”
素梅此时才放心得不。
须臾,堂前鼓乐齐鸣,新郎冠带上门,亲自迎娶。
新人上轿,冯老孺人也上轿,送到金家,与金三员外会了亲。
吃了喜酒,送入洞房,两下成其夫妇。
恩情美满,自不必说。
次日,杨家兄嫂多来会亲,窦家兄弟两人也来作贺。
凤生见了二窦,想着那晚之事,不觉失笑。
自忖道:“亏得原是姻缘,到底配合了;不然这一场搅散,岂是小可的?”
又不好说得出来,只自家暗暗侥幸而已。
做了夫妻之后,时常与素梅说着那事,两个还是打噤的。
因想世上的事,最是好笑。
假如凤生与素梅索性无缘罢了;既然到底是夫妻,那日书房中时节,何不休要生出这番风波来?略迟一会,也到手了。
再不然,不要外婆家去,次日也还好再续前约。
怎生不先不后,偏要如此间阻?及至后来两下多不打点的了,却又无意中聘定成了夫妇。
这多是天公巧处,却象一下子就上了手,反没趣味,故意如此的。
却又有一时不偶便到底不谐的,这又不知怎么说。
有诗为证:
从来女侠会怜才,到底姻成亦异哉!
也右惊分终不偶,独含幽怨向琴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