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侠五义
第七十四回 淫方貂误救朱烈女 贪贺豹狭逢紫髯伯
且说倪继祖又听朱烈女唤转来,连忙说道:“姐姐还有基么吩咐?”
朱绛贞道:“一时忙乱,忘了一事。
奴有一个信物,是自幼佩带不离身的。
倘若救出我爹爹之时,就将此物交付我爹爹,如同见女儿一般。
就说奴誓以贞洁白守,虽死不厚。
千万叫我爹爹不必挂念。”
说罢,递与倪继祖。
又道:“大老爷务要珍重。”
倪继祖接来,就着灯笼一看,不由地失声道:“哎哟!这莲花……”刚说至此,只见倪忠忙跑回来,道:“快些走罢!”将手往膈肢窝里一夹,拉着就走。
倪继祖回头看来,后门已关,灯光已远。
且说朱绛贞从花园回来,芳心乱跳。
猛然想起,暗暗道:“一不做,二不休。
趁此时,我何不到地牢将锦一娘一也救了,岂不妙哉!”连忙到了地牢。
恶贼因这是个女子,不用人看守。
朱小一姐也是配了钥匙,开了牢门。
便问锦一娘一有投靠之处没有。
锦一娘一道:“我有一姑母离此不远。”
朱绛贞道:“我如今将你放了,你可认得么?”
锦一娘一道:“我外祖时常带我往来,奴是认得的。”
朱绛贞道:“既如此,你随我来。”
两个人仍然来至花园后门。
锦一娘一感恩不尽,也就逃命去了。
朱小一姐回来静静一想,暗说:“不好!我这事闹得不小。”
又转想:“自己服侍郭氏,她虽然嫉妒,也是水一性一杨花。
倘若她被恶贼哄转,要讨丈夫欢喜,那时我难保不受污辱。
嗳!人生百岁,终须一死。
何况我爹爹冤枉,已有太守搭救。
心愿已完,莫若自尽了,省得耽惊受怕。
但死于何地才好呢?有了!我索一性一缢死在地牢,他们以为是锦一娘一悬梁,及至细瞧,却晓得是我。
也叫他们知道是我放的锦一娘一,由锦一娘一又可以知道那主仆也是我放的。
我这一死,也就有了名了。”
主意一定,来到地牢之中,将绢巾解下,接好套儿,一伸脖颈,觉得香魂缥渺,悠悠荡荡,落在一人身上。
渐渐苏醒,耳内只听说道:“似你这样一毛一贼,也敢打闷棍,岂不令人可笑。”
这话说得是谁?朱绛贞如何又在他身上?到底是上吊了?不知是死了没死?说的好不明白,其中必有缘故,待我慢慢叙明。
朱绛贞原是自缢来着。
只因马强白昼间在招贤馆将锦一娘一抢来,众目所睹,早就引动了一人,暗自想道:“看此女美貌非常,可惜便宜了老马。
不然时,我若得此女,一生快乐,岂不胜似神仙。”
后来见锦一娘一要刺马强,马强一怒,将他掐在地牢,却又暗暗欢喜,道:“活该这是我的姻缘。
我何不如此如此呢!”
你道此人是谁?乃是赛方朔方貂。
这个人,且不问他出身行为,只他这个绰号儿,便知是个不通的了。
他不知听谁说过,东方朔偷桃是个神贼。
他便起了绰号叫赛方朔。
他又何尝知道复姓东方名朔呢?如果知道,他必将“东”字添上,叫赛东方朔,不但念着不受听,而且拗口;莫若是赛方朔罢,管他通不通,不过是贼罢了。
这方貂因到二更之半,不见马强出来,他便悄悄离了招贤馆,暗暗到了地牢。
黑影中,正碰在吊死鬼身上,暗说:“不好!”也不管是锦一娘一不是,他却右手揽定,听了听喉间尚然作响,忙用左手顺着身一体摸至项下,把巾帕解一开,轻轻放在一床一上。
他却在对面将左手拉住右手,右手拉住左手,往上一扬,把头一低,自己一翻身,便把女子两胳膊搭在肩头,然后一长身,回手把两一腿一拢,往上一颤,把女子背负起来,迈开大步,往后就走。
谁知他也是奔花园后门,皆因素来瞧在眼里的。
及至来到门前,却是双扇虚掩,暗暗道:“此门如何会开了呢?不要管他,且自走路要紧。”
一气走了三四里之遥,刚然背至夹沟,不想遇见个打闷棍的。
只道他背着包袱行李,冷不防就是一棍。
方貂早巳留神,见棍临近,一侧身,把手一扬,夺住闷棍往怀里一带,又往外一耸,只见那打闷棍的将手一撒,“咕咚”一声,裁倒在地,爬起来就跑。
因此方貂说道:“似你这一毛一贼,也来打闷棍,岂不令人可笑。”
可巧朱绛贞就在此时苏醒,听见此话。
谁知那一毛一贼正然跑时,只见迎面来了一条大汉拦住,问道:“你是做什么的?快讲!”真是贼起飞智,他就连忙跪倒,道:“爷爷救命啊!后面有个打闷棍的,抢了小人的包袱去了。”
原来此人却是北侠,一闻此言,便问道:“贼在哪里?”
贼说:“贼在后面。”
北侠回手一抽一出七宝钢刀,迎将上来。
这里方貂背着朱绛贞往前正然走着,迎面来了个高大汉子,口中吆喝着:“快将包袱留下!”方貂以为是方才那贼的伙计,便在树下将身一体一纵,往后一仰,将朱绛贞放下,就举那贼的闷棍打来。
北侠将刀只一磕,棍已削去半截。
方貂道:“好家伙!”撒了那半截木棍,回手即一抽一出朴刀斜刺里砍来。
北侠一顺手,只听“噌”地一声,朴刀分为两段。
方貂“嗳呀”一声,不敢恋战,回身逃命去了。
北侠也不追赶。
谁知这一毛一贼在旁边看热闹儿,见北侠把那贼战跑了,他早巳看见树下黑乎乎一堆,他以为是包袱,便道:“多亏爷爷搭救!幸喜他包袱撂在树下。”
北侠道:“既如此,随我来。
你就拿去。”
那贼满心欢喜,刚刚走至跟前,不防包袱活了,连北侠吓了一跳,连忙问道:“你是什么人?”
只听道:“奴家是遇难之人,被歹人背至此处,不想遇见此人,他也是个打闷棍的。”
北侠听了,一伸手将贼人抓住,道:“好贼!你竟敢哄我不成?”
贼人央告道:“小人实实出于无奈。
家中现有八旬老母,求爷爷饶命。”
北侠道:“这女子从何而来?快说!”贼人道:“小人不知,你老问他。”
北侠揪着贼人问女子道:“你因何遇难?”
朱绛贞将以往情由述了一遍。”
原是自己上吊,不知如何被那人背出。
如今无路可投,求老爷搭救搭救!”北侠听了,心中为难,如何带着女子黑夜而行呢?猛然省道:“有了。
何不如此如此。”
回头对贼人道:“你果有老母么?”
贼人道:“小人再不敢撒谎。”
北侠道:“你家住在哪里?”
贼人道:“离此不远,不过二里之遥,有一小村,北上坡就是。”
北侠道:“我对你说,我放了你,你要依我一件事。”
贼人道:“任凭爷爷吩咐。”
北侠道:“你将此女背到你家中,我自有道理。”
贼人听了,便不言语。
北侠道,“你怎么不愿意?”
将手一拢劲,贼人道:“嗳呀!我愿意,我愿意!我背,我背!”北侠道:“将他好好背起,不许回首。
背得好了,我还要赏你。
如若不好生背时,难道你这头颅比方才那人朴刀还结实么?”
贼人道:“爷爷放心,我管保背得好好的。”
便背起来。
北侠紧紧跟随,竟奔贼人家中而来。
一时来在高坡之上,向前叩门。
暂且不表。
再说太守被倪忠夹一着胳膊拉了就走。
太守回头看时,门已关闭,灯光已远,只得没命的奔驰。
一个懦弱书生,一个年老苍头,又是黑夜之间,瞧得是忙,脚底下迈步却不能大。
刚走一二里地,倪太守道:“容我歇息歇息。”
倪忠道:“老奴也发了喘了。
与其歇息,莫若款款而行。”
倪太守道:“老人家说的正是。
只是这莲花从何而来?为何到了这女子手内?”
倪忠道:“老爷说什么莲花?”
倪太守道:“方才那救命姐姐说她父亲有冤枉,恐不凭信。
她给了我这一枝白玉莲花,作为信物。
彼时就着灯光一看,合我那枝一样颜色,一样光润。
我才待要问,就被你夹一着胳膊跑了。
我心中好生纳闷。”
倪忠道:“这也没有什么可闷的,物件相同的颇多。
且自收好了,再做理会。
只是这位小一姐搭救我主仆,此乃莫大之恩。
而且老奴在灯下看这小一姐,生得十分端庄美貌。
老爷嗳!为人总要知恩报恩,莫因门楣辜负了她这番好意。”
倪太守听了此话,叹道:“嗨!你我逃命尚且顾不来,还说什么门楣不门楣,报恩不报恩呢!”谁知他主仆絮絮叨叨,奔奔波波,慌不择路,原是往西北,却忙忙误走了正西。
忽听后面人马声嘶,猛回头,见一片火光燎亮。
倪忠着急道:“不好了!有人迫了来了。
老爷且自逃生,待老奴迎上前去,以死相拚便了。”
说罢,他也不顾太守,一直往东,竟奔火光而来。
刚刚的迎了有半里之遥,见火光往西北去了。
原来这火光走的是正路,可见方才他主仆走的岔了。
倪忠喘一息了喘一息,道:“敢则不是迫我们的。”
其实,何尝不是追他们的。
若是走大路,也追上了。
他定了定神,仍然往西来寻太守。
又不好明明呼唤,他也会想法子,口呼:“同人,同人!同人在哪里?同人在哪里?”
只见迎面来了一人,答道:“哪个唤同人?”
却也是个老者声音。
倪忠来至切近,道:“我因有个同行之人失散,故此呼唤。”
那老者道:“既是同人失散,待我帮你呼唤。”
于是也就“同人”、"同人"呼唤多时,并无人影。
倪忠道:“请问老丈是往何方去的?”
那老者叹道:“嗨!只因我老伴儿有个侄女被人陷害,是我前去探听并无消息,因此回来晚了。
又听人说,前面夹沟子有打闷棍的,这怎么处呢?”
倪忠道:“我与同人也是受了颠险的,偏偏的到此失散。
如今我这两一腿酸疼,再也不能走了,如何是好?我还没问老丈贵姓?”
那老者道:“小老儿姓王名凤山。
动问老兄贵姓?”
倪忠道:“我姓李。
咱们找个地方,歇息歇息方好。”
王凤山道:“你看那边有个灯光,咱们且到那里。”
二人来至高坡之上,向前叩门。
只听里面有妇人问道:“什么人叩门?”
外面答道:“我们是遇见打闷棍的了,望乞方便方便。”
里面答道:“等一等。”
不多时门已开放,却是一个妇人,将二人让进,仍然把门闭好。
来至屋中,却是三间草屋,两明一暗。
将二人让至一床一上坐了。
倪忠道:“有热水讨杯吃。”
妇人道:“水却没有,倒有村醪酒。”
王凤山道:“有酒更妙了。
求大一嫂温得热一热的,我们全是受了惊恐的了。”
不一时妇人暖了酒来,拿两个茶碗斟上。
二人端起就喝,每人三口两气就是一碗。
还要喝时,只见王凤山说:“不好了!我为何天旋地转?”
倪忠说:“我也有些头迷眼昏。”
说话时,二人栽倒一床一上,口内流涎。
妇人笑道:“老一娘一也是服侍你们的?这等受用,还叫老一娘一温得热一热的。
你们下一床一去罢,让老一娘一歇息歇息!”
说罢,拉拉拽拽,拉下一床一来。
她便坐在一床一上,暗想道:“好天杀忘八!看他回来如何见我!”他这样害人的妇人,比那救人的女子,真有天渊之别。
妇人正自暗想,忽听外面叫道:“快开门来,快开门来!”
妇人在屋内答道:“你将就着等等儿罢!来了就是这时候,要忙早些儿来呀。
不要脸的忘八!”北侠在外听了,问道:“这是你母亲么?”
贼人道:“不是,不是。
这是小人的女人。”
忽又听妇人来至院内,埋怨道:“这是你出去打杠子呢?好吗!把行路的赶到家里来。
若不亏老一娘一用一药将他二人迷倒,孩儿啊!明日打不了的官司呢。”
北侠外面听了有气,道:“明是他母亲,怎么说是他女人呢?”
贼人听了着急,恨道:“快开开门罢!爷爷来了。”
北侠已听见药倒二人,就知这妇人也是个不一良之辈。
开开门时,妇人将灯一照,只见丈夫背了个女子。
妇人一大怒道:“好啊!你敢则闹这个儿呢。
还说爷爷来了。”
刚说至此,忽然瞧见北侠身量高大,手内拿着明晃晃的钢刀,便不敢言语了。
北侠进了门,顺手将门关好,叫妇人前面引路。
妇人战战兢兢引至屋内,早见地下躺着二人。
北侠叫妇人将朱绛贞放在一床一上。
只见贼夫贼妇俱各跪下,说道:“只求爷爷开一线之路,饶我二人一性一命。”
北侠道:“我且问你,此二人何药迷倒?”
妇人道:“有解法,只用凉水灌下,立刻苏醒。”
北侠道:“既如此,凉水在哪里?”
贼人道:“那边坛子里就是。”
北侠伸手拿过碗来,舀了一碗,递与贼人道:快将他二人救醒。”
贼人接过去灌了。
北侠见他夫妇俱不是善类,已定了主意,道:“这蒙汗酒只可迷倒他二人,若是我喝了决不能迷倒。
不信,你等就对一碗来试试看,如何?”
妇人听了先自欢喜,连忙取出酒与药来,加料的合了一碗,温了个热。
北侠对贼妇说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你等既可药人,自己也当尝尝。”
贼人听了,慌张道:“别人吃了,用凉水解。
我们吃了,谁给凉水呢?”
北侠道:“不妨事,有我呢。
纵然不用凉水,难道药一性一走了,便不能苏醒么?”
贼人道:“虽则苏醒,是迟的。
需等药一性一发散尽了,总不如凉水醒的快。”
正说间,只见地下二人苏醒过来。
一个道:“李兄,何得一碗酒就醉了?”
一个道:“王兄,这酒别有些不妥当罢。”
说罢,俱各坐起来一揉一眼。
北侠一眼望去,忙问道:“你不是倪忠么?”
倪忠道:“我正是倪忠。”
一回头看见了贼人,忙问道:“你不是贺豹么?”
贼人道:“我正是贺豹。
杨伙计,你因何至此?”
王凤山便问倪忠道:“李兄,你到底姓什么?为何又姓杨呢?”
北侠听了,且不追问,立刻催一逼一他夫妇将药酒喝了。
二人登时迷倒在地。
方问倪忠:“太守哪里去了?”
倪忠就把诓到霸王庄,被陶宗识破,多亏一个被抢的女人名唤朱绛贞,这位小一姐搭救我主仆逃生,不想见了火光,只道是有人追来,却又失散的话,说了一遍。
北侠尚未答言,只听一床一上的朱绛贞说道:“如此说来,奴是枉用了心机了。”
倪忠听此话,往一床一上一看,道:“嗳呀,小一姐为何也到这里?”
朱绛贞便把地牢又释放了锦一娘一、自己自缢的话,也说了一遍。
王凤山道:“这锦一娘一可是翟九成的外孙女么?”
倪忠道:“正是。”
王凤山道:“这锦一娘一就是小老儿的侄女儿。
小老儿方才说打听遇难之女,正是锦一娘一,不料已被这位小一姐搭救。
此恩此德何以答报!”北侠在旁听明此事,便道:“为今之计,太守要紧。
事不宜迟,我还要上霸王庄去呢。
等候天明,务必雇一乘小轿,将朱小一姐就送在王老丈家中。
倪主管,你需安置妥帖了,急刻赶到本府。
那时自有太守的下落。”
倪忠与王凤山一一答应。
北侠又将贺豹夫妇提至里间屋内。
惟恐他们苏醒过来,他二人又要难为倪忠等,那边有现成的绳子,将他二人捆一绑了结实。
倪忠等更觉放心。
北侠临别又谆谆嘱咐了一番,竟奔了霸王庄而来。
要知后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