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现形记
第18回:颂德政大令挖腰包 查参案随员卖关节
却说胡统领自从到了严州,本地地方官备了行辕,屡次请他上岸去住,无奈他迷恋龙珠,为色*所困,难舍难分,所以一直就在船上打了“水公馆”。
后来接到上宪来 文,叫他回省,他便把经手未完一事件赶办清楚,定期动身。
此番出省剿匪,共计浮开报销三十八万之谱:有些已经开支,有的尚待回省补领。
胡统领心满意足。
自己 想想,总觉有点过意不去,便于其中提出二万:一万派给众位文武随员,以及老夫子、家人等众,一来叫他们感激,二来也好堵堵他他的嘴。
周老爷虽非统领所喜, 因为一切事情都是他经手,特地分给他三千。
下余的一千、八百,三百、五百,大小不等。
赵不了顶没用,也分到一百五十两银子,比起统领顶得意的门上曹二爷虽 觉不如,在他已经乐的不可收拾了。
尚有一万,由统领交托周老爷,说道:“本地绅士魏竹冈,他要敲兄弟三万,他的心未免太狠,我一时那里来得及。
现在把这一万银子,托老兄替兄弟去安排安 排,免得他们说话,大家不干净。
倘若不够,只得请老兄替兄弟代挪数千金补上,再要多,我可没有了。”
周老爷听了,心下寻思道:“我的妈!你这钱若肯早拿几 天,我也不至于托姓魏的写信到京里去了。
现在事已如此,再出多些也无益,我乐得自己上腰,也犯不着再给姓魏的。
我有了这个钱,回省之后另打主意,或者仍往 山东一跑,将来就是他们参了出来,弄到放钦差查办,也与我不相干涉。”
主意打定,仍旧恭而且敬的回答统领道:“大人委办的事,卑职没有不尽心的。
齐巧这两 天他们那边也松了下来,大约一万就可了事。”
胡统领道:“可见这些人是贱的。
你不理他,一万也就好了,你若是依着他,只怕三万也不会了事。”
周老爷心里好 笑,嘴里不作声。
胡统领道:“现在钱也出了,我的万民伞呢?这点虚面子,他们总不好少我的罢?”
周老爷道:“这个自然。”
胡统领道:“一万银子买几把布伞,我还是不要 的好。”
周老爷道:“叫他们送缎子的。
城里一把,四乡四把,至少也得五把。”
胡统领道:“我不是稀罕这个,为的是面子,被上司晓得,还说我替地方上出了怎 么大一把力,连把万民伞还没有,面子上说不下去。”
周老爷答应着,见话说完,退了下去。
一头走,一头想,心想:这送万民伞的事情须得同本地绅士商量。
现在 这些人一齐把统领恨如切骨,说上去非但不听,而且还要受他们的句子①,不如且到县里同庄某人斟酌斟酌再说。”
主意打定,立刻坐了轿子到县里拜会庄大老爷, 说明来意。
①句子:冷言冷语。
庄大老爷道:“我虽是地方官,这件事也不好勉强他们,须得他们愿意。
而且我也不好同他们去谈这个。
你去找找捕厅单某人,他与本地绅士还联络,不如叫他 去说说看。
说成了固然是好,倘若不成功,他的主意多,叫他想个法子弄几把伞,有几个人送了去,统领面子上糊得过,不就结了吗?”
周老爷道:“单某人是我认 得的,如此即刻我去找他。”
说完辞了出来。
捕厅就在县衙东面,也不用坐轿子,踱了过来。
单太爷接着,寒暄之后,便问:“老堂台同统领几时动身?晚生明日要 还请老堂台叙叙,一定要赏光的。”
周老爷自然谦了几句,便将来意告知。
单太爷道:“绅士、商人于统领的口碑都有限,如今叫他们送万民伞,就是贴了钱也万万 不会成功,不如不去的好。
老堂台如果怕统领面子上难以交代,晚生有句老实话:除非统领大人自己挖腰包不可。
若以现在外面口碑而论,就是统领大人自己把牌、 伞做好交给他们,他们也未必就肯送来,因为来了就要磕头的。
老堂台如今要办这个,依晚生愚见,这笔钱是没有人肯出的。
果然自己挖腰包把伞做好,由晚生这里 雇几个人替你掮了去,也还容易。
但是这些戴顶子送的人那里去找?”
周老爷听了不语,心下寻思道:“好在我已拿着他一万银子,拚出一二百块钱,做几把伞、四 扇牌应酬他也不打紧。”
想罢,便对单太爷道:“这个钱现在归兄弟拿出来,你不必愁。
但是请几位朋友去送,总得你老哥想个法子,到底你老哥在这里做官做久 了,外面人头熟,说出去的话,人家总得还你个面子。”
单太爷道:“人头果然熟,然而也要看甚么事情。
我替老堂台想,你们带来的营头,还有炮船那些统领、帮 带、哨官、什长,那一个不是颜色*顶子。
去同他们商量,到了那天检几个永远见不着统领面的,叫他们穿着衣帽来送,就说是本地绅衿。
横竖进来磕过头就出去的, 谁能辨他是真假呢?”
周老爷一听不错,连称:“老哥所说极是,兄弟一定照办。
……”又把做万民牌、伞的事托单太爷代一办。
单太爷问:“做甚么样子的?”
周老爷说:“要缎子 的。”
单太爷楞了一楞道:“缎子的太费罢?”
周老爷道:“不用缎子,至少也得绫子。
你老哥瞧着看,怎么省钱,怎么好看怎么办。
兄弟的事情,你老哥还肯叫我 多化钱吗。”
说着又问:“几天做好?何日去送?”
单太爷屈指一算,说:“今天不算,总得两天做成,一准第三天送就是了。”
周老爷回到城外,先去找了赵大 人、鲁总爷一帮人,商量妥当,把人头派齐。
然后回到大船上禀知统领,统领自然无话。
预备第三天早上收过万民伞、德政牌之后,饭后开船回省。
正是光-阴-迅速,转瞬间已到了第二天了。
这天合城文武在本府衙门备了满、汉全席,公饯统领,并请了周老爷、赵不了等一班随员、老夫子作陪,又传了一班戏 在厅上唱着。
当下自然是胡统领坐了居中第一位,众官左右相陪。
胡统领穿的是吉祥狈缺衿袍子,反穿金丝猴马褂。
台子面前放着一个大火盆,烧着通红的炭。
十多 个穿袍套的管家,左右分班上菜斟酒。
从午后两点钟入座,一直吃到上灯还没有完。
胡统领嘴里喝着酒,眼里看着戏,正在出神时候,不提防一阵风来,把戏台上一 幅彩绸吹在蜡烛上,登时烧将起来。
虽然当时就被人瞧见,赶紧上前扑救;无奈风大得很,早已轰轰烈烈,把檐上挂的彩绸一齐烧着。
大众这一惊非同小可!一时七 手八脚,异常忙乱:有些人取水泼救,有些人想拿竹杆子去挑。
其时戏台上已经停锣,众戏子一齐站在台口上帮着出力。
幸亏其中有一个唱“开口跳①”的小丑,本 事高强,攀着柱子爬了上去,左一拉,右一扯,总算把彩绸扯下,余火扑灭。
一场大祸,顿归乌有,众人方才把心放下。
回看地上,业已满地是水,当差的拿扫帚扫 过,重新入席,开锣唱戏。
①“开口跳”:“京戏中的武丑。
当火起的时候,胡统领面色*都吓白了,就叫打轿子说要回去。
后见无事,众官又过来一再挽留,请大人宽用几杯,替大人压惊。
谁知这位统领大人是忌讳最多 的,见了这个样子,心上狠不高兴,勉强喝过几杯,未及传饭,首先回船。
众人亦纷纷相继告辞。
胡统领回到船上,开口就说:“今日好端端的人家替一我饯行,几乎 失火,不晓得是甚么兆头!”众人不敢回答。
亏得文七爷能言惯道,便说:“火是旺相。
这是大人升官的预兆,一定是好兆头。”
一句话把他老人家提醒,说说笑 笑,依旧欢天喜地起来。
到了第三天,手下之人一齐起早伺候。
码头上本有彩棚,因为统领定于今日动身回省,首县办差家人重将彩绸灯笼更换一新。
大小炮船,一律旌旆鲜明,迎风招 展。
码头左右,全是水陆大小将官,行装跨刀,左右鹄立。
将官之下,便是全军队伍,足足站有三四里路之遥,或执刀叉,或擎洋一槍一。
每五十人,便有一员哨官,手 拿马棒,往来弹压。
德政牌、伞言明是日十点钟由城里送到船上。
赵大人、鲁总爷所派武职人员,一早穿了衣帽,同到单太爷那里,预备冒充本城绅衿,遮掩统领耳 目。
单太爷又嫌人数太少,不足壮观,另把自己素有往来的几个卖买人,甚么米店老板、南货铺里掌柜的,还有两个当书办的,一齐穿了顶帽,坐了单太爷预备的小 轿。
单太爷办事精细,恐怕惹人议论,叫人悄悄的到伞、牌店里,把五把伞、四扇牌取来,送到城门洞子里会齐。
又预先传了一班鼓手在那里候着。
等到诸位副爷、 老板轿子一到,然后将伞撑起,随着鼓手、德政牌,吹打着一同出城。
出城不远,两旁便有兵勇站街,有人保护,不怕滋事了。
分派停当,已经九下钟。
合城文武官 员络续奔至城外官厅伺候。
约摸有十点半钟,只听岸滩上三声大炮,两旁吹鼓亭吹打起来。
胡统领赶忙更换衣冠:头戴红顶貂帽,后拖一支蓝扎大披肩的花翎;身穿枣儿红猞猁狲缺襟开气 袍,上罩一件寿桃貂马褂,下垂对子荷包;脚登绿皮挖如意行靴。
几个管家,一个个都是灰色*搭连布袍子,天青哈喇呢马褂,头戴白顶水晶顶,后拖貂尾,脚踏快 靴。
其时德政牌、伞已到岸上彩棚底下,一众送伞的人齐上手本。
执帖门上呈上统领过目之后,便吩咐伺候。
岸上又升三声大炮。
只见十六名亲兵,穿着红羽一毛一、黑 绒镶滚的号褂战裙,手执雪亮钢叉,钢叉之上,一齐缠着红绸。
亲兵后头,挨排八个差官。
由船到岸虽只一箭之遥,只因体制所关,所以胡统领仍旧坐了四人绿呢大 轿。
轿前一把行伞,轿后一群跟班。
到了岸上彩棚底下下轿,朝着众位送伞的人谦逊了见句。
其时地上红毡官垫都已铺齐,众人纷纷磕头下去。
统领一旁还礼不迭。
起来又谢过众人,又留诸位到船上吃茶。
众人再三辞谢。
统领送过众人。
其时各炮船船头上齐开大炮,轰轰隆隆,闹的镇天价响。
两旁兵勇掌号,吹鼓亭吹打细乐。
统领依旧坐着轿子,由差官、亲兵等簇拥回船。
不提防轿子刚才抬上跳板,忽见一群披麻带孝的人,手拿纸锭,一齐奔到河滩,朝着大船放声号啕痛哭起来。
其时统领手下的亲兵,县城派来的差役,见了这个 样子,拿马棒的拿马棒,拿鞭子的拿鞭子,一齐上前吆喝。
谁料这些人丝毫不怕,起先是哭,后来带哭带骂。
骂的话虽然听不清楚,隐隐间也有一二句可以辨得,说 甚么“官兵就是强盗,害的我们好苦呀”一派话头。
这些人听了,愈加生气,打骂的更凶。
那些人只是哭他的,伏一在地下,慢慢化锭,慢慢诉说,只是不动。
四面弹 压的人及码头上瞧热闹的人,早已聚了无数。
哭骂的话,胡统领也并非一无所闻,幸亏他宽宏大量,装作不知。
上船之后,就命立刻开船,离了码头。
再说府、县各官听说统领就要开船,一齐踱出官厅,上船叩送。
走至岸滩,见了许多人围聚一处,问起根由,众人不敢隐瞒,只得依实直说。
本府不语。
首县庄 大老爷便骂当差的,问他:“为什么不早驱逐闲人?现在围了多少人在这里,叫统领大人瞧着像个什么样子呢?”
办差的不敢回嘴。
庄大老爷又吩咐:“把地保锁起 来!”地保一听老爷动气,立刻分开众人,要想把一个身穿重孝,哭的最利害的人,扭了来禀见本官。
谁知这个人并不畏惧,反拿了哭丧棒打地保的头,嘴里还说: “我的妈,我的哥,都死在他们手里,我的房子亦烧掉了,我还要命吗!他是什么大人!我见了他,我拚着命不要,我定要同他拚拚!”其时庄大老爷站在码头上, 这些话都听得明白,晓得骂的不是自己,虽然生气,似乎可以宽些,忙传话下去,叫地保不要同他罗苏,把他们赶掉就是了。
地保得令,同着七八个差役,两个拖一 个,把他们拖走。
这些人依旧破口骂个不了。
但是相去已远,统领听不见,庄大老爷也听不见,就作为如天其事,不去提他了。
且说各官捱排见过了统领,各人有各人坐船,一齐各回本船,跟着统领的船走了有十几里。
统领再三相辞,方才回去。
至各武官一齐在江边排队,鸣一槍一跪送,更 不消说得。
本道驻扎衢州,自从九月生病,请了三个多月的假。
上头因为他京里有照应,所以并不动他。
地方上虽有事,竟于他丝毫不相干涉似的。
自从胡统领到严 州,一直等到回省,始终未见一面。
胡统领也晓得他的来头,所以也并不追求。
正是有话便长,无话便短。
胡统领在船上走了几天,顶到回省已经是年下。
照例上院禀见,一则禀陈剿办情形,二则叩谢随折保奖。
照例公事,敷衍过去。
下来 之后,便是同寅接风,僚属贺喜。
过年之时,另有一番忙碌。
官样文章,不必细述。
单说同去的随员,黄、文两位,各自回家。
周老爷原有抚院文案差使,抚宪同他 要好,一直未曾开去,他回省之后,原旧可以当他的差使。
无奈他在严州因与胡统领屡屡龃龉,非但托人到京买折奏参,而且还嫌了他一万银子,将来这事总要发 作,浙江终究不能立足。
与其将来弄得不好,不如趁此囊橐充盈,见机而作。
所以自从回省之后,一直请假,在朋友家中借住。
等到捱过元宵,他又借着探亲为名, 上院禀见抚宪,口称:“亲老多病,倚闾望切,屡屡寄信前来叫卑职回去。
今幸严州土匪一律剿平,卑职并无经手未完一事件,意欲请假半载,回籍省亲。
假满之后, 一定仍来报效。”
刘中丞是同他有交情的,听了此言,甚为关切,不得不允。
但嫌半年日子太长,只给了三个月的假,还说:“随折只保得胡道一人,早奉批折允 准。
旨意上并准兄弟择尤保奖,不日就要出奏,老哥的事情,是用不着嘱咐的。”
周老爷又请安谢过。
然后下去禀辞各上司,辞别各同寅,卷卷行李,搭上了小火 轮,先到上海,再图行止。
按下慢表。
再说戴大理听见胡统领回省,先到公馆禀见。
见面之后,寒暄几句,胡统领先谢他从中斡旋之事,又提到周老爷,竟其甚不满意。
戴大理便趁势说了他许多坏 话,又说:“这番不给他随折,也是卑职做的手脚。”
胡统领道:“非但不给他随折,而且等到大案上去的时候,兄弟还要禀明中丞,把他名字撤去才好。”
戴大理 听了甚喜。
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周老爷去不多时,这里大案也就出去。
胡统领虽与周老爷不对,屡次在中丞面前说他的坏话,戴大理也帮着在内运动,无奈中丞念他 往日交情与这一番辛苦,不肯撤去他的名字,依旧保了进去。
当经奉旨交部议奏。
随手就有部里书办写信出来,叫人招呼:无非以官职之大小,定送钱之多少;有钱 的核准,无钱的批驳。
往返函商,不免耽误时日,所以奉旨已经三月,而部复尚未出来。
此乃部办常情,不足为怪。
看看一年容易,早已是五月初旬。
一日,刘中丞正在传见一般司、道,忽然电报局送进一封电传阁抄。
拆开看时,原来是钦派两位大员,随带司员,驰驿前赴福 建查办事件。
当下中丞看过,便说与众人知道。
藩台回称:“现在福建并没有甚么事情被人参奏,何以要派钦差查办?”
到底臬台是当小军机出身,成案最熟,想了 一回,说道:“据司里看起来,只怕查的不是福建。
向来简放钦差,查办的是山东,上谕上一定说是山西,好叫人不防备;等到到了山东,这钦差可就不走了。
然而 决计等不到钦差来到,一定亦预先得信,里头有熟人,没有不写信关照的。”
刘中丞道:“我们浙江不至于有什么事情叫人说话。”
司、道听了无话。
送客之后,歇 了两三天,刘中丞接到京信也是一个要好的小军机写给他的,上头写的明明白白,是中丞被三个御史一连参了三个折子,所以放了钦差查办。
刘中丞至此方才吃了一 惊。
到了次日,又奉上谕,已将省分指明,着派两钦差来浙查办。
但是只说有人奏,没有提出御史的名字。
此亦照例文章,无庸琐述。
至于所参的是那几款,上谕未 曾宣明。
合省辟员,虽有几位自己心上明白,究竟一时也不得主脑。
过了几日,京里的那个小军机又写了一封信来,才把被参的大概情形约略通知,虽还不能详细, 大略情形已得六七。
列位看官须知:大凡在外省做督、抚的人,里头军机大臣上,如果有人关切,自然是极好的事,即使没有,什么达拉密章京,就是所称为小军机 的那帮人,总得结交一两位,每年馈送些炭敬、冰敬,凡事预先关照,便是有了防备了。
京城里面刘中丞虽然不少相好,无奈这些人听见他被参,恐怕事情不妙,都 有点退后,不敢同他来往。
又有人心上很想通知他,又打听不出被参的根由,因此不敢多言。
本城司、道当中有几个虽得实信,但是有碍中丞面子,横竖将来总会水 落石出,此时也不便多谈。
有此三层,所以钦差已经请训南下一月有余,所参各节,刘中丞反不能全然知道,却是这个缘故。
闲话休题,言归正传。
且说到了六月底接着电报,晓得钦差已经行抵清江,这边浙江省城便委了文武巡捕前往迎接。
赶到七月中名,业已顶到杭州。
探马来报, 听说离城不远。
文自巡抚以下,武自将军以下,一齐到接官厅,预备恭请圣安。
出城不到一刻,远远听得河中小火轮的气筒呜呜的响了两声。
两岸接差的营兵,一阵 排一槍一放过,便见两只小火轮,拖带钦差及随员大小坐船二十余只,一路冲风破浪而来。
船泊码头,三声大炮,随见两位钦差,身着行装,坐了大轿,抬到岸上,一同 出轿,走至香案旁边,东西站定。
将军、巡抚以下,都统、臬司以上,凡够得着请圣安的,一齐跪定。
巡抚、将军居首,口报:“某官某臣某人,率领某某人,恭请 圣安。”
然后叩头下去。
钦差照例回答过。
一时礼毕。
两位钦差只同将军、学台寒暄了两句,见了其余各官,只是脸仰着天,一言不发,便命打轿进城。
其时内城早 经预备,把个总督行台做了钦差行辕。
此番办差非同小可,为的是查办本省事件,所以首县格外当心。
藩台又怕首县照顾不到,另派了一个同知、两个知县,帮同 仁、钱二县料理此事。
钦差到了行辕,因为请训的时候面奉谕旨,叫他破除情面,彻底根查,所以关防非常严密:各官来拜,一概不见。
又禁阻随员人等,不准出 门,也不准会客。
大门内派了一员巡捕官同一位亲信师爷,一天到晚,坐在那里稽查:有人出入,都要挂号。
这个风声一出,直把合省辟员吓的不得主意。
到了第二天,钦差又传出话来,叫首县预备十付新刑具,链子、杆子、板子、夹棍,一样不得少。
随后又叫添办三十付手一铐、脚镣,十付木钩子、四个站笼①。
首县奉命去办,连夜做好,次日一早送到行辕。
各员闻知,更觉魂不附体。
刑具造齐之后,一连两日不见动静,合城官员越发摸不着头脑。
凡钦差一举一动,首县及 本省所派的文武巡捕均随时禀知抚院,今因不见动静,自然格外惊疑。
①站笼:一种刑具。
笼,木笼,囚犯枷在里面。
到了第三天,钦差行辕忽然发出一角公文,咨给本省巡抚。
刘中丞拆出看时,上面写的大略是:
“本大臣钦奉谕旨,来此查办事件。
凡与案内牵涉各员,相应咨请贵抚院,按照另开各员,分别撤任、撤差、看管”各等语。
另外一张名单,共是两个实缺道, 是宁绍台一个,金衢严一个,均先撤任;两个候补道,一个是支应局的老总,一个便是防军统领胡道台,均先撤差;五个知府,十四个同、通、州、县,建德县庄大 老爷亦在其内,得的处分是先行撤任,发交首县看管。
此外是全撤任、撤差,发县看管的,共有三个;佐杂班子里,撤任、撤差的共有八个;此外武官当中也不少。
另有一篇名字,是捉拿劣幕二人,一个还是现在抚院的幕府;三个门丁,两个是跟藩台的,一个是运司的;又有某处绅士某人;某县书办某人……:足足有一百五十 多个,一时也记不清爽。
刘中丞一看,别的还好,偏偏自己幕友也在其内。
乃是第一扫脸之事。
而且司、道大员,统通有分,便知事情不小。
但是来文当中但叫撤 任、撤差,拿人看管,并不指出所犯案情。
惟因事关钦案,既不敢驳,又不敢问,只好一一遵照去办。
这个信息一出,真正吓昏了全省的官,人人手中捏着一把汗。
欲待打听,又打听不出,这一急尤其非同小可!不在话下。
且说两位钦差大人自从行文之后,行辕关防忽然松了许多。
就有几位随来的司官老爷,偶尔晚上出门找找朋友,拜拜客。
但是出门总在天黑上火之后,日间仍旧 顿在家里。
钦差的随员谁不巴结,他既出来拜客,人家自然赶着亲近,有的是亲戚、年谊,叙起来总比寻常分外亲一热。
起先只约会吃饭接风,后来送东送西,行辕里 面来往的人也就渐渐的多了。
两位钦差只装作不闻不知,任他们去干。
这随带司员中有一个旗人,名唤拉达,官居刑部员外郎,是正钦差的门生。
师生之间,平时极 其水-乳-。
杭州候补道里头有一个管城门保甲的,也是个一榜出身,姓过名富,同拉达是同榜举人,也中在正钦差门下。
却说这位正钦差,他是个旗员出身,现官兵部 大堂,又兼内务府大臣之职。
这趟差使原是上头有意照应他,说:“某人当差谨慎,在里头苦了这多少年,如今派了他去,也好叫他捞回两个。”
等到圣旨一下,还 未请训,他先到老公①屋里,打听上头派他这个差使是个甚么意思。
老公说道:“这差使上头原先要派某某人去的,我们是自己人,有了好事情肯叫别人去吗?所以 就在佛爷跟前,替你把这差使求了下来。”
正钦差听了,自然异常感激,随手说道:“这件事情闹的很不小,看来很不好办。
要请请示,上头是个甚么意思?”
老公 鼻子里扑嗤一笑道:“现在还有难办的事情吗?佛爷早有话:“通天底下一十八省,那里来的清官?但是御史不说,我也装做糊涂罢了。
就是御史参过,派了大臣查 过,办掉几个人,还不是这们一件事。
前者已去,后者又来,真正能够惩一儆百吗?”
这才是明鉴万里呢!你如今到浙江,事情虽然不好办,我教给你一个好法子, 叫做“只拉弓,不放箭”:一来不辜负佛爷栽培你的这番恩典;二来落个好名声,省得背后人家咒骂;三来你自己也落得实惠。
你如今也有了岁数了,少爷又多,上 头有恩典给你,还不趁此捞回两个吗?”
正钦差听了,别的还不在意,倒于这个“只拉弓,不放箭”两句话,着实心领神会。
①老公:太监。
等到辞别出京,顶到杭州,一直恪守这老公的一番议论。
外面风声虽然利害,甚么拿人、造刑具,闹得一天星斗;其实他老人家天天坐在行辕里面,除掉闻鼻 烟、一抽一鸦片之外,一无所事。
空闲之时,便同几个跟班的唱唱二黄莲花落,消遣消遣。
不但提来的人,他一个不审,一个不问;就是调来的案卷,他老人家始终没有 瞧过一个字,只吩咐交给司员们看。
同来的副钦差虽是个汉人,他的官不过是个副宪,顶子还没有红,各式事情都让正钦差在头里,总不肯越过他去。
至于带来的司 员,很有几个懂得例案,留心公事的;无奈见了钦差如此举动,一齐没了主意。
其中只有员外郎拉达,因是正钦差的门生,他二人做了一气,正钦差拿他当心腹人看 待。
他又同他同年过道台做了联手。
这位过富过道台,本是个一榜,上代也很有交情。
自从到省以来,足足一十七载。
从前几任巡抚看他上代的面子,也很委过他几趟差使。
无奈他太无能耐,不是 办的不好,就是闹了乱子回来。
所以近来七八年,历任巡抚都引以为戒,不敢委他事情,只叫他看看城门,每月支领一百块洋钱的薪水。
每逢牌期、朔、望,虽然跟 了许多司、道上院,不过照例挂号,永无传见之期,真正黑的比煤炭还黑。
不料天无绝人之路,偏偏本省出了乱子,接二连三被都老爷参上几本。
事情闹大了,以致 放钦差查办,刚巧是他中举的老师。
头一天去禀见,巡捕传出话来,说是钦差不见客。
起初他还不晓得老同年拉达同来,过了几天,拉达先拿着“年愚弟”帖子前来 拜望,叙起来知道是同榜、同门,因此非常亲一热。
拉达受了钦差的吩咐,有心要叫过道台做拉马,他二人竟其没有一天不碰头两三次。
凡钦差行辕一举一动,本省大 宪是没有不知道的。
自从他二人要好,一班耳报神早已飞奔的报到抚台跟前了。
这几天抚台正为这事茫无头绪,得了这个信,便传两司来商议。
还是臬台老练有主意,说道:“既然过道是钦差的门生,少不得将来要照应他的。
大人不如先送 个人情给他,一来过道感激大人的栽培,各色*事情没有不竭力报效的;二来叫钦差瞧着大人诸事都有他脸上,他也不好不念大人这点情分;三则过道既同钦差随员相 好,也可以借他通通气。
好在目下支应局、营务处、防军统领出了几个差使都没有委人,大人何不先委他一两桩?这个人情是乐得做的。”
抚院听了甚以为然,立刻 应允。
等到两司回去,未到天黑,札子已经写好,送到过道台的公馆里去了。
且说过道台自从黑了许多年,手中也着实拮据。
现在老同年到了,总得些微应酬点,而且还想他在老师跟前吹嘘吹嘘,再托本省哀宪另外委他个好点的差使。
幸 喜他秉性*忠厚,只想老同年替他说两句好话,至于借名招摇的事确丝毫没有。
这天正在公馆里打算:“明天请老同年逛西湖,只要一只船,到了西湖,随便到岸上小 酌一顿,化上头两块钱,便算请过了他,尽了东道之谊。”
穷候补了多年,饭馆子上都欠不动了,只好打这个小算盘,这正是他的苦处。
不料正在打主意的时候,忽然院上送了两个札子来。
过道台是多年不见红点子的人,忽然院上送来两个札子,还不知道什么事情,甚是惊讶不定。
等到拆开一 看,才晓得是委了两个差使:一个支应局,一个营务处。
这一喜非同小可!第二天上院谢委,磕头起来,说了许多感激的话。
刘中丞也着实拿他灌米汤,还说:“老 兄的大才,兄弟是素来知道的。
一向没有机会,所以拿你搁到如今,以后借重的地方还不少。”
过道台的底子毕竟忠厚,从此以后,便一心一意帮着刘中丞,替他出 力。
都是后话不提。
单说他上院下来,次日会见老同年,忙把此事告知。
拉达心上明白,回到行辕,亦禀知了老师。
钦差会意,等到晚上无人的时候,请了拉达过来,面授机宜,如 此如此,这般这般的,吩咐了一番。
拉达道:“老师的事情,门生还有不竭力的吗。
但是一件,我们也只可以逸待劳,以静待动,等他们来请教我们。
若是我去俯就 他,这就不值钱了。”
钦差道:“是呀,你老弟的话一些儿不错。
听凭你老弟去办,我没有不好商量的。”
拉达次日一早便去拜望过道台。
门上人说:“我们大人一 早就被院上传了去,下来还要拜客,一时间怕不得转来。”
拉达听说,只好回去。
且说过道台是日一早果然是被刘中丞传到院上。
这日刘中丞托称感冒,吩咐巡捕官止了辕门,凡官员来见的一概道乏,单传了过道台进去,又叫把他请进内签押 房,以示要好之意。
等到过道台进来,刘中丞已站在那里等候许久了。
二人相见,打躬归坐。
中丞穿的是件接衫①,也没有戴大帽子。
见面先让升冠,又问:“便衣 带来没有?”
过道台回称“没带”。
中丞便同自己跟班的说道:“我的衣服过大人穿着还对,快去把我新做的那件实地纱大褂拿来给过大人穿。”
跟班的答应着。
去 不多时,取了出来给过道台穿上。
尚未坐定,中丞又说:“今儿天早得很,只怕没有吃点心。”
又叫跟班的上去拿点心,“我同过大人一块儿吃”。
少刻点心摆上, 二人对吃。
一头吃,一头说,无非说些闲话,还没有提到正经。
一霎点心吃完。
刘中丞见过道台头上汗珠有黄豆大小,滚了下来,又赶着叫他宽大褂,又叫他把小庇 一齐脱掉,吩咐管家绞手巾,“替过大人擦背”。
正闹着,巡捕拿着手本来回道:“已撤防军统领胡道禀见。”
中丞把眼一瞪道:“我有工夫会他吗!我说过今天不 见客,你们没有耳朵吗?”
巡捕道:“胡道说有要紧公事面回。”
刘中丞道:“什么要紧公事,叫他去找戴某人。”
巡捕碰了钉子下来,不敢作声,只好通知胡统 领,叫他去找戴大理。
胡统领无奈,低头忍气而去。
①接衫:两种不同颜色*料子接做的长衫。
且说过道台承中丞这一番优待,不禁受一宠一若惊,坐立不稳,正不知如何是好。
一时擦背已毕,归坐奉茶。
刘中丞慢慢的同他讲到:“钦差来到这里查办事件,到 底不晓得几时可了。
事了之后,还得请他叙叙。
兄弟那年上京陛见的时候,同他二位很会过几次。
听说正钦差还是老兄的座主。”
过道台忙答应了一声“是”。
又 回:“查办的事这两天虽然不见动静。
随员当中,职道有个同年,天天到职道那里来的。
大人有什么事情,职道可以问他。”
刘中丞道:“我有什么事怕人说话?老 夫子呢,是历任请下来的,又不是我的亲戚故旧;好便好,不好驱逐回籍也与我毫不相干。
我怕的是事情闹的太大了,未免牵动全局;全局一坏,将来杭州的官不好 做,差事也不好当了。
我为的是大众,并非是我一人之事。”
过道台听了,心上甚是钦佩;又想起刚才相待的情形,竟是感深肺腑,一心一意想要竭力报效,便一口答应,说道:“钦差是职道的座师,随员拉某人是职道的 同门、同年。
现在查办的事乃是关系大局的事。
大人是个甚么意思,职道能够出力,没有不竭力的。
就是拉某人那里,职道把大人盛意通知了他,料想他亦是一定肯 帮忙的。”
刘中丞道:“果然承他费了心,也没有叫他白费心的道理。
说句老实话:只要我开出口,难道还要我掏腰吗?查是查的浙江省的事,用是用的浙江省的 钱,多两个,少两个,倒不在乎,只要大家能把面子光过就算完了。
第一老兄见了贵同年,先把原折抄个底子看看,也好有个把握,就是他们查不到的事情,我也好 帮着他们去查。”
过道台诺诺连声。
见中丞无甚说得,方始告辞。
他的意思一定还要换了衣帽出去,中丞不允,叫他穿了大褂出去。
又说:“就把这件大褂送与老兄 穿罢。”
过道台又请安谢赐。
中丞道:“将来借重的地方多着哩,一件大褂值得什么!”言罢,吩咐跟班的替过大人拿衣帽送了出去。
过道台下院之后,也不及回公馆,一直奔到钦差行辕,会着老同年拉达。
拉达把“刚才奉访不见”的话说了,过道台忙说:“失迎。”
二人言来语去,过道台便 将刘中丞的话一一转达。
拉达听了,笑了一笑道:“他身任封疆,凡百事情都要惟他是问,怎么好说与他毫不相干呢?”
过道台道:“并不是说各色*事情都与他毫不 相干,指的单是这位被参的老夫子,是前任一直请下来的。”
拉达道:“既然不好,就不该联下去,为甚么不早些把他辞掉?现在动了参案,纵然没有通同作一弊,过 失察处分也难免的。”
过道台道:“我们这位中丞是忠厚人,你又何必如此顶真?常言说的好,“得罢手时且罢手”。
总之,你替他出了力,他总不辜负你就是 了。”
拉达道:“老同年,这也不能怪你,你同他是感恩知己,自然要盼他无事才好。
但是煌煌天使,奉旨而来,难道就此偃旗息鼓,一问不问吗?”
过道台起先听见拉达直揭他的心病,不免脸上红了一阵,半天回答不出,等到听见后来几句话,才说道:“事关钦案,也没有偃旗息鼓,一问不问的道理。
将来 终究有个交代,或者把要紧的人坏掉几个,还所搪塞不了吗?”
拉达道:“闹来闹去,终是位分越小的越晦气,这点机关难道我还不懂。
总之,这件事不是看你同年 面上,我兄弟一定不答应,定要回过钦差,给他一个水落石出。
现在一来是你老同年一力担当,难道我们这点交情还没有。
二来你老同年才得了这个美差,生怕再换 一个上司,差使不牢,可是这个缘故?”
过道台又把脸一红道:“我有你老同年照应,要署缺也容易,当个把差使算不得甚么。”
拉达道:“我是说顽话,你别生 气。”
过道台道:“你真正把我当作傻子了。
彼此说说笑笑,那有当作真的道理。”
拉达道:“真是真,假是假,这事情也不是我一个人能作得主的。
果然他们有甚 么意思,等我回过上头,再通知你罢。”
过道台道:“这个自然。
但是原参的底子你不妨先给我知道。”
拉达道:“这个底子我虽然不妨拿给你看,我同你还分甚彼此,不过我们这几个同事有两个很疙 瘩的,我给你看了,他们不晓得我二人的交情,还当我得了你几多银子似的。
想起来真正可恨!”过道台道:“只要肯拿出来,这点小意思,中丞吩咐过,原应得尽 心的。”
拉达见说的话渐渐合拍,便让过道台到自己住的房间里坐,又让过道台在床沿上坐了,把嘴凑在过道台耳朵上,同他低低说道:“这事我好瞒别人,瞒不得 你老同年。
老师早有过话的了,一齐在内,总得这个数。”
一面说,一面伸了两个指头。
过道台道:“二万?”
拉达道:“差的天上地下哩!”过道台道:“二十万?”
拉达道:“止有一折。”
过道台道:“怎么只有一折!”拉达道:“老师说过, 总要二百万,二十万岂不是才有一折。”
过道台听了,半天无话。
拉达晓得他意思嫌多,便说:“事情又不是我的事情,你也不过做个当中人。
这一个要得出,只要 那一个答应得下,要你替古人担忧做什么呢?”
过道台道:“你既开了盘子,我总替你达到。
但是底子你可先给我瞧瞧。”
拉达道:“这是我们同事里的好处,我一 人实实做不得主;但是你老同年既然如此说了,我再不给你瞧,朋友面上也难为情。
如今我硬作主,你能答应五万银子,我就抄给你瞧。
同事里头有什么说的,等我 替你去抗。”
过道台听了还以为多,后来讲来讲去,让到二万银子,再少一个,断断办不到。
过道台只得一力担承。
拉达又叫他写个欠银字据,嘴里说道:“并不是 不放心你。
人家晓得咱俩是同年,你不写这个,别人还要疑心我得了你若干,你写这个,总算是照应我的。”
过道台无奈,只得提笔在手,写了一张字据交与拉达。
然后拉达从拜盒里取出参案的底子来。
过道台见了,舌头一伸,几乎缩不下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