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桂平县大堂桂平县虽是山野小县,知县也照例不忘在背后悬挂《太平天国》第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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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天国 - 第02章

太平天国

第02章

1.桂平县大堂桂平县虽是山野小县,知县也照例不忘在背后悬挂一面正大光明的巨匾,不知经历了多少年,金漆熏得乌黑,已没有什么光明可鉴了。

洪秀全背着一把雨伞,与洪宣桥一路潇潇洒洒走来,到了县衙门前,洪秀全拿了一张名片,叫洪宣娇递给门房。

门房打量他们几眼,疾步跑到一个衙役旁耳语了几句,自己跑了进去。

衙役警惕地向洪秀全靠近。

洪秀全忍不住暗笑。

洪宣娇说:“我看你此来凶多吉少。

人家抓还抓不到你呢,你却送上门来。

我看,还是叫各级人马会齐吧,该拼就要拼了。”

洪秀全说:“七年之功岂可毁于一旦!小不忍则乱大谋。

你不必为我担忧那王烈断不敢把我怎么样,你千万叫杨秀清他们不可轻举妄动,哪怕我也身陷囹圄,也要忍耐!现在不到时机,贸然举事,会坏了大事。”

洪宣娇望望桂平县大堂,说:“这狗官,什么时辰了,还不升堂理事?”

洪秀全笑笑:“一方民众之父母嘛,岂能不摆摆架子!”

洪宣娇说:“哥,你心里不怕吗?”

洪秀全说:“义乃胆之源,有大义在手,何惧之有?”

2.王烈书房拿着洪秀全名片,王烈紧张极了,在与刑名师爷商讨对策:“这洪秀全会这么傻吗?自投罗网?”

刑名师爷说:“不管他,先抓了再说。”

“不可莽撞,他是来者不善啊。”

王烈皱着眉想了一下,说,“要抓,也要弄到里面来诱捕,听听他说什么再定,你把人准备好,大堂见,给他个下马威。”

刑名师爷领命而去,王烈站起身,戴上了他的顶戴。

3.县衙门外洪秀全兄妹正在门外等待,刑名师爷一摇三晃地出来,问::“哪位是洪先生?”

洪秀全儒雅而大度地说:“在下便是。”

师爷说:“王大人有请。”

说着请洪秀全从侧门入。

洪秀全却站到了紧闭的中门台阶下,说:“我虽没有功名,也是经过县试、府试的读书人,岂容如此轻慢?叫你们的县太爷开中门来接!”

“这个……”师爷被洪秀全的气势震住了,呆了半晌,“这个我做不了主。”

在堂上的王烈听到了,只得下令:“开中门,请洪先生!”

中门吱吱呀呀启开,洪秀全迈步昂首而入,仍语带讥讽地说:“看起来,王大人从无鸿儒登门呀,这中门久不开启,门轴生锈,你听,多难听?”

4.县大堂上王烈离座拱手:“洪先生请坐。”

衙役上茶后,见洪秀全不坐,便问:“先生有站着的习惯吗?”

洪秀全说:“我是王大人的客,不是阶下囚,何故在大堂上谈话,难道你是要审我吗?那最好先下拘票。”

王烈突然变脸,惊堂木重重一拍,厉声道:“你说对了。

洪秀全你听着,本县正要通缉你呢,你识趣,送上门来,可算你自首。

来人!”

堂上一呼,堂下百诺,衙役们发一声喊,持水火棍从两厢齐出,把洪秀全一团一团一围住。

洪秀全毫无惧色,大笑起来。

王烈有点发一毛一,问:“你笑什么?”

洪秀全说:“我笑你是个不识时务的蠢材,大祸临头,尚且不知,反倒想欺世盗名。

来吧,你不后海就抓我吧。

我既敢上你的大堂,岂有胆怯之理?”

这一席话令王烈摸不着头脑,他毕竟心里有鬼,不得不软一下来:“你不必色厉内茬……”

“这正该说你自己!”洪秀全平静地说,“还不屏退左右,听听我要说什么?”

王烈对刑名师爷挥挥手,刑名师爷带众衙役退了出去。

王烈又硬了起来:“本县倒要领教一下你有什么诡密之术!”

洪秀全把一张纸从袖中抖出,在眼前一亮,说:“我是给足下送这个来的。”

王烈打了个寒战。

洪秀全手一松,那张纸飘然落地。

王烈不得不屈尊哈腰拾在手上,他一看,手抖了起来,洪秀全嘴角露出讥讽的笑。

但马上王烈又恢复了常态:“你休想讹诈本县,这是何人敢冒本县手迹,栽赃于我?”

说罢掷纸于地。

洪秀全冷笑道:“足下心里最明白。

你与你的堂弟王基勾结不法劣绅工作新,居然蔑视朝廷,鱼肉乡里,走私鸦片。

你给厘卡写的亲笔放行信,你如何能抵赖?你方才看的,是抄本,你的真迹在我手上。

你胆敢抓我,你的官也当到头了,我已预先吩咐停当,有人会拿着你的手令真迹到巡抚、桌司那里去出首。”

王烈的气焰荡然无存了,他呆了片刻,有气无力地否认道:“这是有人陷害本县……”

洪秀全说:“是抓我呢,还是请我到足下的书房去谈啊?”

王烈换成了礼贤下士的面孔:“先生不愧为能收罗上万教众之首领,果然异于常人。

好吧,请先生到本县书房,总不辱没先生了吧?”

洪秀全说:“足下所作所为,早已辱没斯文了,但愿你尚不至于厚颜无耻。”

王烈一边被洪秀全所羞辱,一边没奈何地引他到书房去,并一迭声叫:“上好茶!上时鲜水果!”

5.县令王烈书房二人分宾主坐定,侍从上了茶果,纷纷退去。

王烈说:“先生胆子真大,尽避你百般威胁,本县仍可抓你,那时你百口莫辩,难道没想到这一层吗?”

“想到了。”

洪秀全谈笑风生地说,“你看,你的书房里摆满了圣贤书。”

他指了指一幅条屏道:“足下这不是录了老子的话吗?‘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对民、对官,皆如此。

足下是代圣贤立言,代天子巡狩的父母官,想没想到,你头上也是天网恢恢呢?”

王烈被他奚落得十分狼狈,解嘲地说:“请品茶。

先生很擅辞令啊。”

洪秀全喝了一口茶,先发制人地问:“大人能猜到我是为何而来的吧?”

王烈点点头。

“好,明白人。”

洪秀全说,“他所犯何罪?还要请教。”

王烈拿出一本他们伪造的小册子,递给洪秀全说:“在冯先生住处翻到了这个,一派反清边言,本县不好庇护。

何况抓冯先生,本是劳中丞的指令。”

洪秀全随手翻翻那小册子,扔在了一旁:“造一本假书,就该造得像些。

写这小册子的人连起码的上帝会的道理都不懂,居然说我洪秀全是上帝,这岂不是笑话?”

王烈说:“这且不论,这本《原道救世歌》总不是伪造的。”

洪秀全又接过来翻翻,说:“这是真的,有什么违法之处吗?”

王烈说:“劳中丞发下话来,说,他们拜的是什么上帝?纯是邪教,本县只知西洋人崇信上帝,怎么把洋人的神仙搬到我们这来了?这怎能不叫人疑心你们是在教唆民众与朝廷分庭抗礼呢?”

洪秀全笑笑,说:“贵县不是两榜出身吗?想也是读过经史的吧?”

王烈分明被他的傲慢口气激怒了,他说:“还轮不到先生来教训本县。

本县自幼熟读经史百家,却不知有什么上帝。”

洪秀全一笑道:“读书而不求甚解者太多了,难怪时下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原来读书人的心并不在书上。”

王烈道:“你们所说的‘世道乖离,人心浇薄,所一爱一所憎,一出于私’,要人‘跳出邪魔之鬼门’,这不是劝人造反是什么?你说的这个上帝不是邪教又是什么?你们口口声声说反对洋人用鸦片害我中华,你却从洋人手里弄来个上帝来愚弄百姓,先生能自圆其说吗?”

洪秀全又轻松自如地笑起来,似乎全不介意。

“你笑什么?”

王烈说,“理屈词穷了吧?”

“我是笑你,”洪秀全说,“你是有功名的人,我却是个屡试不中的人,可我替你害臊,你读书远没有我上心。”

王烈的脸拉得老长,说:“我只要把冯云山一案上报,就一目了然了。”

“你未必敢把本案上报,”洪秀全仍面带笑容地说,“万一碰上有才情的上司,知道的比你多呢?先生岂不贻笑大方?”

王烈的脸一红一白,他说:“你且举出一二,我来听听,你是不是胡说?”

洪秀全喝了一口茶,用居高临下的口气对王烈说:“先生自然是读过《诗经》的了八大雅。

文王》不是有这样的诗句吗:”维此文王,小心翼翼,昭示上帝,幸怀多福。

‘这不是有上帝吗?“

王烈一时没回过味来,在紧张思忖。

洪秀全又说:“《书经》先生也是在启蒙时必读的吧?你的老师不会不教你。

《汤誓》里有‘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之句,你不怕这上帝吗?”

王烈有点坐不住了。

洪秀全又接下去椰榆他:“《孟子》你一定读过,为官者都自称是孔孟弟子呀那么先师说‘惟日其助上帝一宠一之’,这上帝总不是我洪某人所造吧?”

王烈的脸色十分难堪,半晌才说:“巧言令色。

洪先生,我不想难为你。

不过我还是好言相劝,不要走邪门歪道,读书人本本分分以攻读为根本,求取宝名是正事。

你们读孔孟书,却到处啸众闹事,砸孔庙,令斯文扫地,这是很危险的。”

洪秀全说:“先生恰恰是被孔孟之书教坏的,才变得如此虚伪、贪婪,儒家推勘妖魔作怪,你知道吗?孔丘跪在天兄基督前再三讨饶,哀求不已,你们却仍执迷不悟。”

此语说得王烈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洪秀全站了起来,说:“我可以把冯云山接回去了吗?”

王烈愣了愣神:“你说什么?”

洪秀全说:“你没能指出拜上帝教的危害,朝廷也无禁令,你只有放人的理由,没有扣押他的理由。”

王烈说:“这个……本县不好擅专,还要申报劳中丞,想洪先生能够理解。”

洪秀全说:“怎样向劳巡抚申报,那是你这县太爷的事。

我只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你不放人别怪我不讲交情。”

王烈惴惴不安地问:“倘本县放了人呢?”

“我会派人把你的手迹送还给你。”

王烈似乎放了心。

洪秀全站了起来要走,临行又用挖苦的口气说:“如果王大人想抓我,机不可失,现在还来得及,我一出了你的门,你后侮可来不及了。”

王烈笑笑:“先生多心了,我真想抓你,也不在此时下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嘛。”

洪秀全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这倒像真话。

王大人有长进。”

又一阵大笑。

王烈喊:“送客。”

自己送了出来。

师爷凑过来小声地问:“抓吗?”

王烈瞪了他一眼,师爷只好退下,这一切为洪秀全看见,反又轻蔑地笑了。

6.山路上洪宣娇陪着洪秀全走来。

洪宣娇说:“真吓死人了,没想到你又从虎口里出来了。”

洪秀全自得地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是胸有成竹才闯去的。”

洪宣娇折了一一茎一草,在手中晃着,说:“看你这个高兴劲,冯云山表哥没事了?”

“用不到三天准放人。”

洪秀全说。

“那大好了。”

洪宣娇拍了几下巴掌,丛林中立刻跑出一些拿武器的人来,为首的是罗大纲、苏三一娘一等。

洪秀全说:“哈,你们是准备劫狱的吧?”

罗大纲说:“这是宣娇妹妹的主意。

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马上把桂平县踏为平地。”

洪秀全笑笑:“杀鸡焉用牛刀?我只是舌战一腐儒罢了。”

苏三一娘一由衷地说:“洪先生真天神一样的人啊,逢凶化吉。”

“谢谢!”洪秀全不由得多看了苏三一娘一几眼,对她说,“上帝既派我来引导大家进人天堂,上帝必在暗中时时佑我。

像苏三一娘一这样的人品,能让我一日伴左右,也是上帝所赐呀。”

苏三一娘一不愿再对答下去,走过去与洪宣娇搭汕了。

罗大纲说:“杨秀清已传了话来,为了洪先生安全,不让你再回金田村,你就住在我们这里吧。”

洪秀全高兴地说:“求之不得。”

苏三一娘一却说:“过几天我们也要归过去了,这里远离教众,不便留洪先生。”

“你这人——”罗大纲不明白苏三一娘一何以这样说。

苏三一娘一给了他一个眼色,罗大纲虽不懂,却也没有再坚持。

洪宣娇说:“你去花洲山人村胡以晃那里吧,最安全。”

洪秀全点点头,说:“注意打探,冯云山一出来,马上送到山人村去。”

罗大纲有些信不过:“万一县太爷不放人呢?”

洪秀全说:“那你找我要人。”

7.崎岖山路上洪秀全和洪宣娇、罗大纲等人在翻越大山。

从山上俯视,山峦密布如奔马,山上绿树重重叠叠,瀑布成群,只有一线小路从山岭中穿过。

洪秀全不禁驻足叹道:“紫荆山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呀。”

洪宣娇说:“我查过浔州方志,上面可是说这里地僻而险,久为藏污纳垢之地。”

洪秀全以鞭敲马鞍朗声笑道:“那是贪一官污吏写的方志。

岂不知穷乡僻壤,民生维艰,百姓不堪欺压,揭竿而起,易成功,官府来围剿也不容易奏效。”

他又伸出马鞭指着起伏的山峦和密林说:“你看这百岭千回的瘴病之乡,若藏他十万甲兵,能看得见吗?”

罗大纲说:“确有眼力,紫荆山虎势龙形,合该是我们的发祥地。”

洪秀全问:“你方才说杨秀清在干什么?”

洪宣娇说:“他在降童请神,几千教徒都去了。”

洪秀全皱起眉头,自语:“怎么弄这个?”

言语之间流露出对这种民间巫术的反感。

洪宣娇说:“冯云山表哥一被抓起来,会众人心惶惶,大概想用此法稳住众人吧。”

“巫术邪道岂能与上帝同日而语!”洪秀全稍显气愤。

洪宣娇问:“这降童术就是巫术吗?”

罗大纲说:“差不多。

杨云娇就常用降童术给乡人治病驱邪。

广西大山里到处都流行这种降童术。”

洪宣娇问:“也是请神驱鬼?”

“对。”

曾水源说,“诸神者口中念动咒语,神灵便附于人身,这时真神借人口能说出种种预言,也能为病人驱邪治病。

山里人都特别信降童术。”

洪秀全上了马,说:“走,去看看。”

8.圩场上在金田村里,有一处树木环合的圩场,是初一、十五赶集贸易的场地。

今天这里坐满了信奉上帝的信徒。

洪秀全带人来到圩场时,几千人的场上鸦雀无声,男一女老幼尽皆双手合十,十分虔诚地屏息静听。

临时搭的木板台子在词堂前面,杨秀清正襟危坐,双眼紧闭,浑身瑟缩抖动,杨云娇在一旁以手击鼓,青烟缭绕。

洪秀全悄悄站在人丛后蹩眉而观。

杨秀清如疯似傻,作举臂呼天状,他大声念道:“三八二一,禾乃玉食,人坐一土,作尔民极。”

洪宣娇细细地咀嚼着这句话,问洪秀全:“此是何意?三八二一是什么?”

忽见洪秀全眉头舒展,已面现得意之色。

杨秀清又重复了一次,萧朝贵赶紧让坐在一旁的韦昌辉提笔记录在案。

石达开半闭着眼,始终似笑非笑的神态。

又一阵鼓响后,杨秀清站了起来,手舞足蹈,一边大声宣布:“朕是上帝,尔等小民听着!”

底下民众又惊又喜,全匍匐在地。

杨秀清煞有介事地宣称:“朕诏尔众日,当今妖魔当道,蛇鬼横行,信上帝者可免天灾大难,尔等勿疑,虽时下冯云山有难,乃是劫数,不久当逢凶化吉,只有定下心来共度艰难岁月,才能进人小天堂……"底下的听众虔诚地叩头。

洪秀全居然也跪了下去,极为虔诚。

洪宣娇低声问:“你也信?”

洪秀全不语,也扯她跪下。

石达开、韦昌辉、萧朝贵这些人都看到了洪秀全跪下,杨秀清更是看在眼中,跳得更起劲了,口中念念有词:“众尔小的们,朕派次子洪秀全下凡,带你们营建小天堂,尔等不可违拗洪秀全,有他在,什么风一浪一都会过去,不可不听他的,违他就是背朕……”

众皆高呼:“一切听从天父旨意……”

9.回山人村的小路上洪宣娇说:“你当时一跪下,吓了我一跳,我以为你会说,降童术也是妖邪之术,在扫除之列呢。”

洪秀全道:“这是上帝天父托降啊!我岂能不信?”

洪宣娇说:“杨秀清是在用上帝来收拢散了的人心。”

洪秀全瞪了她一眼:“不要再说了。”

洪宣娇噘一起了嘴,两人在崎岖难行的山路上默默走了一程,洪宣娇还是忍不住,她挽住洪秀全的胳膊说:“后边的我听懂了,前面的我怎么不懂?”

洪秀全说:“天机不可预泄。”

洪宣娇说:“什么天机!杨秀清疯疯癫癫地又唱又跳,这和民间的巫术有什么两样!”

“你不能低估了巫术,”洪秀全说,“这地方的人信,信则灵。

杨秀清这人脑子灵活,用降童术代天父传言,比我们讲十天都管用。”

洪宣娇说:“可那三八二一是什么?”

洪秀全说:“这里藏着玄机。

三八二一是个洪字,禾乃玉食是秀字,人坐一土不是全吗?作尔民极你该懂啊!”

“洪秀全为王!”洪宣娇兴奋得叫了起来。

洪秀全嘘了一声:“嚷什么!”

洪宣娇说:“我一定守口如瓶。”

“不要张扬,”洪秀全说,“不等于不可以向拜上帝教的人传扬。”

妹妹会意,点了点头。

10

杨秀清家人夜,紫荆山远山近岭都渐次隐人夜幕中。

几点灯火亮在山间错落的民房里,像与天上的星星连成了一片。

半山腰杨秀清的家里,油灯多点了几支,洪秀全、杨秀清、萧朝贵、韦昌辉、石达开几个核心人物在一起议事。

杨秀清说:“桂平县知县已经答应放人了,明天我打发人去接冯先生。”

韦昌辉说:“洪先生真神人啊,只身闯公堂,把县太爷震得六神无主,立即化险为夷了。”

萧朝贵说:“总算渡过了难关,可以松一口气了。”

“不然。”

洪秀全说,“这是一个危险信号,王烈虽然抓不住拜上帝教有什么越轨之处,他们却已疑心我们蓄意谋反,富绅大户办一团一练,磨刀霍霍,是冲我们来的,不能不防。

现在水到渠成,我们该打造兵器,准备起事了。”

杨秀清说:“很对。

这几个月来,官府和一团一练常找碴儿,拘捕和杀了我们的教徒卢二,又以谋反为名把教徒黄为政、吉能胜投入了监狱,教众已经忍无可忍了。”

“这正是好机会。”

洪秀全说,“下一步就着手准备。”

11

曾天养家西厢房洪宣娇走进为她准备的卧房,见灯已点了起来,被子也铺好了,椅子旁摆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洗脚水,旁边搭了布巾,小几上摆着时鲜水果。

洪宣娇四下看看,开始洗脚。

曾晚妹走了进来,手里拿了个香袋之类的东西,径直走到一床一前,掀一开被子塞了进去。

洪宣娇问:“你把什么东西塞到我被子里去了?”

曾晚妹顽皮地挤挤眼:“一只蝎子!”

洪宣娇当然不信,她边洗脚边说:“蝎子我也不怕,我这人五毒不惧。”

曾晚妹又从被窝里取出香袋,凑到洪宣娇鼻子底下让她闻。

“好香!这是什么香呀?”

洪宣娇夺过香袋,说,“我怎么从来没闻过?”

“这叫太平香。”

曾晚妹说,“紫荆山里有一种树,长在悬崖上,没本领的人采不到,要舍命才行。

把树皮采下来碾成末,就行了。”

“谢谢你,晚妹。”

洪宣娇说,“往后,洗脚水都由我自己来打。

我可不是侯门千金啊。”

曾晚妹扑一下笑了,那双细长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她说:“热水不是我打的,被窝不是我铺的,这太平香袋也不是我送的。”

洪宣娇诧异地问:“那是谁呀?谁对我这么好?总不会是你爷爷吧?”

曾晚妹神神秘秘地说:“我不说,人家不让我说。”

洪宣娇故意板起面孔来:“你可别后悔。”

“我有什么怕你的!”曾晚妹说,“我又没短处在你手上。”

“是吗?”

洪宣娇拧了她脸蛋一下,说:“你是个假小子,真丫头!”

曾晚妹急了:“这个你可千万别说,除了我们家人,没人知道,我从小就穿男孩衣服,我跟爷爷学武艺,你若说破了,我就当不成大侠了。”

洪宣娇一笑了,说:“好,替你这个大侠守口如瓶。”

曾晚妹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洪宣娇说:“那你就别管了。

你告诉我吧,到底是谁为我打洗脚水,放香袋?”

曾晚妹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能说是我说的呀!”

洪宣娇用布巾擦着脚,说:“保证守口如瓶。”

曾晚妹这才说:“是萧叔叔,萧朝贵。”

洪宣桥大为惊讶,而且不好意思起来。

“你脸红了。”

曾晚妹指着洪宣娇的脸说。

“别瞎说。”

洪宣娇问,“他是这样一个细心的人吗?可不像个山里的烧炭工。”

曾晚妹说:“我也奇怪。

他平时不一爱一说话,说出一句话来能顶死一条牛,是个直一性一子,但谁都喜欢他,他在那帮烧炭弟兄中间,说一不二。”

洪宣娇一笑了笑。

曾晚妹要抢着给她倒洗脚水,洪宣娇踩着瓦盆沿儿不让。

曾晚妹说:“你的脚好大呀!”

“天足嘛!”洪宣娇有几分自豪地说,“我小的时候,一妈一要给我裹,唉呀,疼死我了,我偷着放开了,一妈一就追着打我,央求我,说不缠小脚,将来嫁不出去。

一妈一就让大哥二哥来绑我,我三哥,就是秀全哥给我出主意,一到缠脚的时候我就往井台上跑,说要跳井。

头几回他们以为我吓唬人,有一天我真的跳下去了,一妈一大哭,说再也不让我缠足了,嫁不出去就剩在家里吧……”

“你敢往井里跳?没淹着?”

曾晚妹眼里流露着敬意。

洪宣娇狡黠地一笑,说:“秀全哥哥头一天雇人把井掏干了,里面堆了几个沙袋子,又铺上了厚厚的草……”

曾晚妹咯咯地笑起来,露出一颗小虎牙。

洪宣娇看了看曾晚妹的脚,说:“你的也没裹呀!”

“山里不时兴。”

曾晚妹说,“客家人也有裹的,我怕,才女扮男装。

脚那么小,风一吹就倒了,活着多没意思!”

“这是实在话。”

洪宣娇抬起自己的脚,自我欣赏地说,“怎么样?看我这三寸金莲,不过得横着量。”

逗得曾晚妹咯咯直乐,眼睛不停在她脸上打转转。

“你总盯着我干什么?”

洪宣娇问。

“你长得真好看。”

曾晚妹说,“我们大冲家没有你这么好看的。

你有婆家了吗?”

洪宣娇说:“我厉害,又不会做女红,没人要我。”

“我才不信。”

曾晚妹说,“说媒的不挤破房门才怪!找举人啊、状元啊也不难。”

洪宣娇说:“什么有顶戴花翎的,酸溜溜咬文嚼字的书生,我都烦。”

曾晚妹眼一亮,突然冒出了一句,说:“那,萧朝贵怎么样?他人可好了。”

望着天真的曾晚妹,洪宣娇纵声大笑起来,笑得她直捂肚子。

曾晚妹忽闪着长长的睫一毛一,问:“你嫌他长得丑吗?嫌他是橘子皮脸吗?”

这一次洪宣娇反倒不笑了,她似乎觉得有认真对待的必要了,她拍了拍曾晚妹的头,说:“你以为是拿把刀去砍香蕉吗?砍哪串都行?”

曾晚妹似懂非懂地望着洪宣娇。

她明白洪宣娇的意思——她并不喜欢萧朝贵。

窗外,正有一个影子离去,那是萧朝贵。

他的脚步越走越快,消失在大门外。

12

山间田畔这是山谷中一条河畔的田亩中,正是晚稻扬花时节。

这里聚集了很多人,原来是一个赤脚佝背的老头吊死了,曾水源带领人们把他从树上卸下来,个个同情地打着唉声。

一个矮个长得很结实的青年农民跑来了。

曾水源大叫:“朱锡锟,快来,你爹叫财主一逼一得上吊了。”

朱锡锟跑过来大哭:“爹呀,你怎么想不开呀!地不能种,我们去逃荒啊……”

这时洪秀全沿着田埂荒草小径向人们聚集的地方走来。

曾水源看见了他,叫了声“洪先生”,默默站到了一边。

洪秀全一见树下的死一尸一,就明白了几分,他问:“又是叫财主一逼一的?”

曾水源说:“可不是!本来打不了几斗粮,财主非一逼一着佃户交租,我们现在吃野菜都填不饱肚子,哪有钱交租呀!”

干活的农夫们都在水壕里洗了脚,不干了。

人们用芦席把老汉一尸一体盖上,朱锡锟叫上几个人,说:“儿子不孝,总不能让我爹黄土盖脸啊!这可怎么是好?”

洪秀全掏出半吊钱,交到朱锡锟手上,说:“快拿去,发送了老人吧。”

朱锡锟说:“这怎么好意思呢,我还不知道先生是谁呀。”

“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必问了。”

洪秀全说。

曾水源道:“这就是你们都想见的洪先生,洪秀全啊。”

人们肃然起敬,全都站了起来。

朱锡锟趴下去叩了个头,说:“谢谢洪先生,葬了老父,我朱锡锟从此鞍前马后跟洪先生走。”

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死者抬上了田头一辆小独轮车,朱锡锟叫上几个人把老父一尸一体运回村里去了。

地头的人们也就无心思再干活了,纷纷围坐在大树下,把洪秀全围在了核心,谈起天来。

一个叫曾锦谦的农夫把自己一抽一着的水烟袋用手抹蹭了一下,递给洪秀全,洪秀全接了过去。

曾水源手拿着铁锨,说:“他不吸烟的。

上帝也不让人吸烟。”

可洪秀全却吸了一口,咳嗽了一下,说:“吸这东酉没好处,吸烟、饮酒都是邪恶。”

曾锦谦说:“戒不掉呢。”

洪秀全说:“今年的禾苗长得不错呀!”

曾锦谦说:“好也没用,到了秋天,没有几粒米能到自己肚中。”

曾水源说:“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辛苦一年,去了官府的、财主的,到最后我们自己得挨饿。”

一个叫汪一中的壮汉说:“没听紫荆山里的民谣说吗?‘难啊难,缺少钱粮哪里搬?借人谷米要加五,借人银两要加三,官府一天一样捐,穷人三根肠子闹着两根半。

’”

洪秀全说:“百姓没法活了。

去年广西抚司道府各衙门合伙贪赃谷捐八十二万两,等于全省一年赋税的两倍半,若不是一个小偷偷到了他们分赃的底账报了官,咱们哪里知道!”

曾锦谦说:“这小偷会偷,为百姓出了一口恶气。”

洪秀全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清官如此,那不清的赃官呢?官府征劳役,修城、修公署、修刑狱、修路,全一逼一百姓出钱出力,连石灰、砖瓦都叫百姓自己出。”

曾水源说:“这差役下来更加如狼似虎,差役中有总头、都总头、都都总头,下来一回就勒索酒饭、鸦片、行脚费,一次几千文。”

正在锄旱田的农夫黄文金这时停住了锄头,用力在干土上顿着锄头说:“我这锄头下去,多是给别人干的。

一锄供官二锄吏,三锄甲差四锄隶,五锄六锄人把事,七锄才到自己家。”

洪秀全感叹而同情地说:“就因为这样,我们才要信上帝呀!人了上帝会,跟这些贪一官劣绅斗才有饭吃。

鸦片战争后,大量鸦片流人中国,廉价布帛充斥市场,咱们自己的织布工人失业,全从广州流人广西,人多地少,怎么活下去。

广西本来是个穷省,一年税收才四十万两,可是兵响就要四十二万两,从哪出?还有官府的钱呢?鸦片战争打败了,给洋人赔款,哪里出?羊一毛一出在羊身上,全是榨百姓血汗啊。”

曾水源用手一指前面水湾处的稻子,说:“你看,这一块稻谷长势好不好?”

他指的这块地绿油油一片,比周围的长势旺,秧苗高出半尺。

洪秀全说:“看来这块田肥足土沃,明显好于别的田。”

汪一中说:“你想不到财主心有多黑。

这就是县太爷王烈家的地。

他用这两亩最肥的地当标尺,我们租他的地,说好是收六成租,可今年要按他这两亩好地收我们六成!”

洪秀全说:“我明白了,这就是说,到秋天,有八成谷子得交租了?”

曾锦谦说:“正是呢。

一家人只好去讨饭,这地也没法租了。”

洪秀全走到地主那块“样板田”边看了看,沉思了半晌,问:“那么他这块田减产呢?是不是也按减产的六成收?”

曾水源说:“是这样。”

洪秀全眯起眼来向远山看了好一会,然后笑眯眯地对曾水源说:“你找一根绳子来,越长越好。”

曾水源虽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却真的到堆放农具的小棚里找来一根绳子。

洪秀全把绳子抖开,自己拿了一端,另一端递给曾水源,说:“你从田埂走过去。”

农夫们不知他要干什么,全都好奇地围拢过来。

洪秀全和曾水源现在分别站到那块样板田的两侧了,洪秀全说:“把绳子拉低,贴着扬花的稻穗走。”

他边说边弯下腰去,绳子拉直了,从稻子身上重重地刮过去,稻花纷纷扬扬地扫落下来。

给洪秀全水烟一抽一的曾锦谦看明白了:“哈!打禾花!”

曾水源也笑了:“稻花给他打一遍,到秋一多半是瘪谷子,咱们交六成也没有多少了!”

人们都为这发明喜笑颜开。

曾锦谦问:“你怎么想出这主意的?”

洪秀全说:“这是上帝教我的。

上帝最见不得人间的不平。”

江一中说:“就冲这,我也人拜上帝会。”

黄文金也说:“也算我一个,不知洪先生要不要。”

“不怕人多。”

洪秀全说,“天父上帝盼望每个儿女都进人天堂,那时你们都会有自己的土地了,再不用受财主的气了,咱也不用想出这打禾花的主意了。”

曾锦谦说:“这可是祖祖辈辈做梦都盼的大事,种田人盼的就是有自己的几亩地。”

汪一中说:“拜上帝会能叫人人有地,有饭吃,天下人没有不跟着走的。”

曾水源从稻田水渠里提了一瓦罐清水过来,环视一圈说:“这里有五个人已经人会受过洗了,今个要新人的,请洪先生亲自洗礼,这机会不可多得呀。”

洪秀全笑容可掬地接过了水罐,先净了自己的手。

按照老教徒曾水源的安排,十几个农夫跪在田头,跪在青天与黄土之间,十分虔诚地望着洪秀全那仪表堂堂的脸。

洪秀全依次用水罐中的清水往每个人的头顶浇下,同时说:“洗净从前一切邪恶滁旧生新。”

然后洪秀全问:“愿不拜邪神否?”

众答:“不拜邪神。”

洪秀全问:“愿不行邪事否?”

众答:“不行邪事。”

洪秀全问:“愿遵守天条否?”

众答:“永守天条。”

洪秀全说:“起来吧,每人用清水自洗胸口,以示洗净内心。”

农夫们于是用水浇洒一裸一露的前胸。

这时,洪宣娇沿着田埂小路走来了。

洪秀全问:“你怎么找到这来了?”

洪宣娇说:“云山表哥放出来了。”

“在哪?”

洪秀全急不可耐地站起来。

“在胡家。”

洪宣娇说,“人瘦了一大圈,快回去看看吧。”

洪秀全向众人拱拱手,说:“改日再会。”

汪一中从水潭中拉出一条水牛来:“洪先生骑了去吧,省脚力。”

人们都笑了。

洪秀全说:“那我不是成了骑青牛过函谷关的老子了吗?”

众人又笑。

13

乎南花洲山人村山人村要比金田村更为荒僻,人迹罕至,在胡以晃的家,洪秀全与冯云山相见。

洪秀全握住冯云山的手说:“叫你受了牢狱之苦,代兄受过,我心实在不安。”

冯云山说:“你这不是说远了吗?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落第,又一起创办拜上帝教,本来应当肝胆相照的。”

洪秀全拿出一条幅展开,上面有一首怀念狱中挚友冯云山的诗,他念给冯云山听:“东北西南兮,同予者何人?云龙风虎兮,聚会者何辰?天道不溜兮,上帝岂无亲?始终一德兮,何日得腾身?”

冯云山卷起条幅笑了:“你这样看重小弟,令我心里不安。

不过,我看腾飞之日已不远了。”

这时胡以晃走了进来,他头戴葛巾,黄脸高鼻,短胡,天生武人相貌,却是一副绅士打扮,他给人一种一精一明强干的印象。

胡以晃亲手给他二人斟了茶说:“我这山人村,山高蔽日,是皇上遗忘了的地方,尽可放心,只是粗茶淡饭,怕慢待了你们。”

洪秀全说:“你还让我们吃什么?莫非吃天上的琼浆玉一液?”

冯云山说:“杨秀清、萧朝贵把我二人送到这里,可有与世隔绝的感觉。”

胡以晃说:“安排了传令人,每天快马来去,二位下什么指令,当天就可到金田村、平在山各地,误不了事。”

冯云山说:“多谢。”

胡以晃出去后,冯云山问:“听说杨秀清用降童术了?”

洪秀全说:“我正好赶上。

这地方的人笃信。”

冯云山问:“你默认了?”

“现在看,有益无害。

他虽借口上帝临凡附身,可所说的法语,都是对我们有利的。”

洪秀全说,“我还给天父跪下了呢!”

冯云山说:“我知道了。

现在教众中正在流传三八二一的话,都说上帝让洪秀全为王了。”

洪秀全看着冯云山冷漠的脸色,问道:“你好像有些忧心忡忡?”

冯云山摸一着他那稀稀拉拉的胡须,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岂可只看眼前?既然上帝附在他身上一次,就能有第二次、第三次。

倘日后杨秀清有异心,他借上帝附身来制一服你,你怎么办?你敢不服吗?你可是口口声声尊奉上帝的呀!”

冯云山无疑道出了洪秀全心中的矛盾和隐忧,他拍拍冯云山的手,说:“知我者云山也,不是同胞,胜似同胞。

你说的何尝不是,可现在怎么办?我难道能够出尔反尔,去拆穿他,说上帝附他身是假的不成?”

冯云山说:“弄不好,人们连上帝也会认为是假的了。

看起来糊涂庙、糊涂神,只好糊涂下去了。”

洪秀全说:“为了大局,只能这样,我不去计较了。

杨秀清这人有韬略,不能小看他,他在炭工中一呼百应。

他不识几个字,办事却有章法,有威慑力,又有萧朝贵为臂膀,如他功大,日后我让位都无所谓的。”

冯云山钦佩地望着洪秀全说:“他与萧朝贵虽然有堂上一呼阶下百诺的势头,可他们的势力毕竟局限在紫荆山、平在山一带。

他们还有一弱点,都没有读过书。

我意在把石达开、韦昌辉、陈承瑢、胡以晃这些人重用起来,他们都是知书达理之人,又都拥有一方教众,让他们也执掌机密,对杨、萧会有个制衡的作用。”

洪秀全击掌道:“我正有此意。”

冯云山在窗前踱着步,望着层层叠叠的山峦,说:“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可放开手脚。

古往今来,在同甘共苦打江山的日子,都能同舟共济、共赴苦难,一旦大业成就,就会兄弟反目,自相残杀。

为的是权利之争,古今概莫能免。”

洪秀全说:“我们也会重蹈覆辙吗?”

“这是后话,”冯云山说,“眼下绝无这样的忧虑。”

14

白沙渡林凤祥家明烛高挑,林凤祥在灯下看书。

外面不时传来江涛拍岸之声,声如裂帛。

林凤祥时有所悟,便在沙盘上用木棍勾画,或用围棋子摆出军阵。

突然窗外传来一阵嘻嘻的笑声。

林凤祥从墙上拔剑在手,厉声喝问:“谁?”

门推开,是洪宣娇一笑眯眯地站在门外。

林凤祥又把剑挂在墙上,说:“夜半三更,我还以为是妖狐、孤鬼化成美一女来引一诱我呢。”

洪宣娇手扶门框,说:“我若真是千年妖狐化为人形来敲你的门,你怕不怕呢?”

林凤祥说:“我才不管是鬼、是孤,只要我看中了,我就敢。”

洪宣娇看了他一眼,拾起他刚看过的兵书,问:“是《孙子兵法》吗?”

林凤祥说:“不是,这是一家之言,毫无名气之作。

我是卖杂货的,我想用兵也该像开杂货店一样,什么样的东西都有,叫对手摸不透你的阵法。

这叫用兵奇诡。”

洪宣娇说:“将来你一定是横扫千军的大将军。

从今往后,我和你一起学兵法。”

“卖杂货呢?”

林凤祥问。

“也跟着。”

她从货担上抓起两面鼓,顺手摇了几下。

林风样故意一本正经地说:“我不能带你,那算怎么回事?人家以为你是老板一娘一呢。”

他一直盯着她眉间那颗好看的红痣。

“你占便宜,真够坏的了!”洪宣娇一操一起货郎鼓在林凤祥背上打了几下。

林凤祥说:“这可够冤枉的了。

我怎么叫占便宜了?叫老板一娘一,又不是真的。”

洪宣娇又打了他一下。

林凤祥说:“你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一双大脚,你怕是难找婆家,我替你犯愁。”

他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似笑非笑的眼睛。

洪宣娇说:“那不怕,万一将来嫁不出去,就嫁给你,也省得你再为我发愁了。”

林凤样哈哈大笑后拿起那把剑,说:“来吧,我教你剑法。”

两人走到门外,面对腾起白雾的江面,在月色下,林凤祥舞起剑来,越舞越快,少时只见一道旋转的白光了。

洪宣娇在一旁直看得如一醉如痴。

15

全田村韦昌辉家韦家正在开家庭会议。

父亲韦源玠、叔父韦源珧、弟弟韦俊、妹妹韦玉一娟,以及族中子弟韦以德、韦以邦、韦王方等,男一女上百口人齐聚韦氏词堂。

韦昌辉待父亲在列祖列宗神主前上过香,他也上去拜了几拜,然后转过身来对族人说:“自去年我韦氏一族人拜上帝受洗以来,无不心诚,现拜上帝教已现异兆,真主下凡,我韦氏家族要拥戴洪氏真主去营建小天堂。

我已同家父商议,韦氏一门要追随上帝而动,决定毁家纤难,我已令账房清点金银、细一软,房产土地尽行变卖,各房各户的体己也要捐出来,将来小天堂人人有吃有穿,不用有小份子钱。

今吾意已决,有不愿从者可自便。”

在座的人异口同声地说:“愿意!”

16

韦昌辉家门前一连造起十二座大炉,韦家人和所雇来的工匠在打造兵器,炉火熊熊,铁砧叮当,打造好的兵器刀一槍一剑朝俱全,蘸水淬火后,又一捆一捆地浸入湖水中。

这时一差役从村外骑马而来。

守在村口的韦玉一娟和小伙伴们吹起了牛角号。

牛角号音传来,坐在府门前的韦昌辉向韦俊摆摆手,韦俊立刻下令:“打造农具喽——”

立刻,所有炉前都把兵器坯子藏起,等差役走近,每个砧子上都在打造锄头、镐头等农具了。

差役多少有些奇怪,对韦俊说:“四少爷,你家莫不是把桂平县的地全买下了?不然也用不了这么多锄头啊。”

韦俊说:“不瞒你说,我们打造农具是为了卖。

听说去年柳州、全州市上买不到农具,一把锄头长到了半两银子,你说吓人不吓人?”

差役吐了吐舌头说:“够吓人的,那你家可要发大财了。

小的今个是来收路捐的,二十两。”

韦俊叫人:“去账房拿二十五两银子来。”

又转对差役说:“多余的五两你拿去喝酒吧。”

差役满脸堆笑地接下银子,一边上马一边说:“你们这样的积善人家,还要大发,你不想发都不行。”

差役的马一走,铁匠们立刻从火塘里一抽一出兵器的一毛一坯,叮当地锻造起来。

17

浔江上一条大货船开来,石达开和族弟石样祯等人伫立船头。

船上堆了很多麻袋。

石祥祯说:“这东西真够贵的了。

咱石家几千两银子的家私,就换一船黑糊糊的东西。”

石达开说:“这些火药,打下桂林、长沙都够用了,我们石家人这点家底换两个省城,还不够本吗?”

弟弟侄儿们都乐了。

18

花洲山人村胡以晃家大门前洪宣娇在练马术,她骑着一匹枣红马,忽上忽下,有时来个镫里藏身,一些围观者在叫好。

洪秀全与冯云山站在胡家门口观看。

萧朝贵骑一匹沙青马冲上去了,很快与洪宣娇并马而驰。

两个人都使出了兵器,洪宣娇仗剑,萧朝贵使流星锤,两个人一招一式打得难解难分。

忽见萧朝贵一夹,把洪宣娇轻轻夹过来,横到自己鞍前。

冯云山说:“萧朝贵真是一员猛将啊。”

洪秀全说:“他的本事还不在这。

前天鹏隘山里炭工闹事,他只写几个字,立刻平息了。

他是个不比杨秀清逊色的人物。”

冯云山忽然笑着说:“听曾晚妹告诉我,萧朝贵这员虎将在洪宣娇面前是一只驯服的小猫。”

“这不是风马牛不相及吗?”

洪秀全说。

冯云山说:“一物降一物嘛。

晚妹说,萧朝贵连洗脚水都替宣娇打好,还自己爬到悬崖上去为宣娇采什么太平香放在被窝里。”

洪秀全没有笑,他渐渐眯细眼睛,陷人沉思之中。

一个潜在的计划正在他心底形成了雏形。

19

洪宣娇的住室洪宣娇脚泡在水盆里,悠闲地在看兵书,正是林凤祥曾经看过的那本。

洪秀全敲敲门走了进来,一见她看兵书,坐下来说:“看来,我妹妹要当巾帼将军了,研究起兵书来了。”

洪宣娇娇喷地说:“不信,将来你给我一支劲旅,看我能不能斩关破阵。”

洪秀全认真地说:“上帝告诉我们男一女平等。

将来我们要开女科,取女状元,还要设女馆,有女官,有女将,你是当文状元啊还是当武状元?”

洪宣娇说:“文状元不好,又得背书写文章,烦死人了。

我干脆领女兵,梁红玉能行,我怎么不行?”

“有志气。”

洪秀全夸了妹妹一句,就煞有介事地一抽一着鼻子问,“什么香味?”

洪宣娇也唤了嗅,就爬到一床一上,翻开被子,果然又找到了太平香袋,她扔到了地上:“又是萧朝贵捣的鬼!什么太平香,我不稀罕。”

洪秀全拾起香袋闻闻,说:“难为一个大男人这么细心。

宣娇,我问你,你看萧朝贵这人怎么样?”

洪宣娇说:“有勇有谋。”

她是不假思索地不带感情成分说出来的。

洪秀全面露喜色,说:“他在炭工、矿工中举足轻重,不亚于杨秀清,是未来立国打江山的帅才呀。”

洪宣娇却突然冒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你看林凤祥这人如何?”

洪秀全一时没有回过味来,有几分敷衍地说:“哦,也不错呀。”

“你不了解他。”

妹妹带几分神秘色彩地说,“文韬武略,他样样行,为人更好,跟他在一起,你永远不会有发愁的事。”

洪秀全当然对林凤祥的话题毫无兴趣,他看着地上冒着热气的泥瓦盆说:“听说萧朝贵悄悄地为你打洗脚水?”

“谁这么快嘴?”

洪宣娇从盆里一抽一出脚来,有些气恼。

洪秀全说:“这样的男人不好找啊!”

洪宣娇似乎听出了哥哥的弦外之音,把书本往桌上一扔,说:“莫非哥哥有意把我嫁给萧朝贵?”

洪秀全一时摸不透妹妹内心的活动,便不置可否地笑望着她那憨态可掬的脸。

洪宣娇抢白洪秀全道:“为什么?就因为他给我打洗脚水献了殷勤?我最看不上眼的就是这种男人。

若是我看中的人,我倒乐意给他打洗脚水。”

洪秀全用开导的语气说:“外刚内柔才是好丈夫。

难道天天打老婆的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妹妹真有几分诧异了,她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问洪秀全:“听哥哥这口气,好像真打定主意要我嫁萧朝贵?”

洪秀全收敛起笑容,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是的,正是这样。

我想你自己也会愿意的。”

“我不愿意!”洪宣娇反抗地说。

“这就奇了。”

洪秀全说,“白天我看你们俩练马术,很是亲密无间啊!”

洪宣娇赌气说:“我跟拜上帝教的人亲密无间的多了,难道我都嫁一回?”

“又上来你这不可理喻的劲了。”

洪秀全用兄长的口气教训她说,“我是你哥哥,我有权决定你嫁什么人;从拜上帝教来说,我是教主,我也有权命令你干什么。

不过,你是我最喜欢的妹妹,这你心里知道,哥哥不会把你往火坑里送。”

洪宣娇意识到这不是好玩的事了,见洪秀全叹气连连,一副愁眉深锁的样子,她又心软一了,自然是想起了从前任一性一的她曾得到慈一爱一兄长的百般庇护的往事。

洪宣娇问哥哥:“哥哥,你不是为我的终身想的,你是出于你的拜上帝会,是吗?”

洪秀全沉默了半晌,他说:“不,为兄是为你想的,我觉得萧朝贵是百里挑一的人物,不会辱没了你。”

这更加助长了洪宣娇的疑虑,哥哥不是为她的幸福着想,她也许只是他那“江山梦”棋盘上的一粒棋子。

她一脚踢翻了地上的洗脚盆,哭着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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