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锦瑟
沂人王生,少孤,自为族。
家清贫;然风标修洁,洒然裙履少年也。
富翁兰氏,见而悦之,妻以女,许为起屋治产。
娶未几而翁死。
妻兄弟鄙不齿数,妇尤骄倨,常佣一奴一其夫;自享馐馔,生至则脱粟瓢饮,折稀为匕置其前。
王悉隐忍之。
年十九往应童试被黜。
自郡中归,妇适不在室,釜中烹羊臛熟,就啖之。
妇入不语,移釜去。
生大惭,抵箸地上,曰:“所遭如此,不如死!”妇恚,问死期,即授索为自经之具。
生忿投羹碗败妇颡。
生含愤出,自念良不如死,遂怀带入深壑。
至丛树下,方择枝系带,忽见土崖间微露裙幅,瞬息一婢出,睹生急返,如影就灭,土壁亦无绽痕。
固知妖异,然欲觅死,故无畏怖,释带坐觇之。
少间复露半面,一窥即缩去。
念此鬼物,从之必有死乐,因抓石叩壁曰:“地如可入,幸示一途!我非求欢,乃求死者。”
久之无声。
王又言之,内云:“求死请姑退,可以夜来。”
音声清锐,细如游蜂。
生曰:“诺。”
遂退以待夕。
未几星宿已繁,崖间忽成高第,静敞双扉。
生拾级而入。
才数武,有横流涌注,气类一温一 泉。
以手探之,热如沸汤,不知其深几许。
疑即鬼神示以死所,遂踊身入。
热透重衣,肤痛欲糜,幸浮不沉。
泅没良久,热渐可忍,极力爬抓,始登南岸,一身幸不泡伤。
行次,遥见厦屋中有灯火,趋之。
有猛犬暴出,龁衣败袜。
摸石以投,犬稍却。
又有群犬要吠,皆大如犊。
危急间婢出叱退,曰:“求死郎来耶?吾家娘子悯君厄穷,使妾送君入安乐窝,从此无灾矣。”
挑灯导之。
启后门,黯然行去。
入一家,明烛射窗,曰:“君自入,妾去矣。”
生入室四瞻,盖已入己家矣。
反奔而出,遇妇所役老媪曰:“终日相觅,又焉往!”反曳入。
妇帕裹伤处,下床 笑逆,曰:“夫妻年余,狎谑顾不识耶?我知罪矣。
君受虚诮,我被实伤,怒亦可以少解。”
乃于床 头取巨金二铤置生怀,曰:“以后衣食,一惟君命可乎?”
生不语,抛金夺门而奔,仍将入壑,以叩高第之门。
既至野,则婢行缓弱,挑灯尤遥望之。
生急奔且呼,灯乃止。
既至,婢曰:“君又来,可以代妾苦矣。”
即赐以锦裳珠饰。
妾拜受,立侍之;女挽坐,言笑甚欢。
久之,曰:“我醉欲眠。”
生亦解履登床 ,妾始出;入房则生卧榻上;异而反窥之,烛已灭矣。
生无夜不宿妾室。
一夜 妾起,潜窥女所,则生及女方共笑语。
大怪之。
急反告生,则床 上无人矣。
天明一陰一告生;生亦不自知,但觉时留女所、时寄妾宿耳。
生嘱隐其异。
久之,婢亦私生,女若不知之。
婢忽临蓐难产,但呼“娘子”。
女入,胎即下;举之,男也。
为断脐置婢怀,笑曰:“婢子勿复尔!业多,则割爱难矣。”
自此,婢不复产。
妾出五男二女。
居三十年,女时返其家,往来皆以夜。
一日携婢去,不复来。
生年八十,忽携老仆夜出,亦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