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白话文
游侠列传第六十四
王淑艳译注
【说明】
《游侠列传》是《史记》名篇之一,记述了汉代著名侠士朱家、剧孟和郭解的史实。
司马迁实事求是地分析了不同类型的侠客,充分地肯定了“布衣之侠”、“乡曲之侠”、“闾巷之侠”,赞扬了他们“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一爱一其躯,赴士之厄困……不矜其能,不伐其德”等高贵品德。
这些被班固视为“罪已不容于诛”(《汉书·游侠传》)的社会底层的人们,在司马迁的笔下却成为倾倒天下大众的英雄,并对他们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对迫害他们的人表示极大愤慨,揭示了汉朝法律的虚伪和不公正的本质,表现了作者进步的历史观和《史记》一书的人民一性一。
当然,作者对那些被视为“朱家之羞”的“盗跖居民间者”式的豪侠却加以否定和鞭挞。
同时作者借儒形侠,又写公孙弘等的诛侠之举,委婉地表现了作者对此类儒者的愤激之情,“真极用意文字”(姚苧田《史记一精一华錄》),难怪正统的封建史学家班固称此文是“退处士而进一奸一雄”(《汉书·游侠传》)。
这又从另一角度显示了此文的进步一性一。
此文不但善于叙事,且叙事与议论相结合,行文中“咨嗟慷慨,感叹宛转”(《史记评林》引董份语),处处倾泻“愤激”“不平之气”(何良俊《四友斋丛说》),且层层回环,步步转折,曲尽其妙,真“百代之绝”(董份语)。
文章结构严谨有序,前有叙论,为一篇之纲,后分叙诸侠之事,为叙论作注脚,“太史公曰”总一篇之旨,明作者之情,前后辉映,“篇章之妙,此又一奇也”(吴见思《史记论文》)。
【译文】
韩非子说:“儒生以儒家经典来破坏法度,而侠士以勇武的行为违犯法令。”
韩非对这两种人都加以讥笑,但儒生却多被世人所称扬。
至于用权术取得宰相卿大夫的职位,辅助当代天子,功名都被记载在史书之中,这本来没有什么可说的。
至于象季次、原宪,是平民百姓,用功读书,怀抱着特异的君子的德一操一,坚守道义,不与当代世俗苟合,当代世俗之人也嘲笑他们。
所以季次、原宪一生住在空荡荡的草屋之中,穿着粗布衣服,连粗饭都吃不饱。
他们死了四百余年了,而他们的世代相传的弟子们,却不知倦怠地怀念着他们。
现在的游侠者,他们的行为虽然不符合道德法律的准则,但是他们说话一定守信用,做事一定果敢决断,已经答应的必定实现,以示诚实,肯于牺牲生命,去救助别人的危难。
已经经历了生死存亡的考验,却不自我夸耀本领,也不好意思夸耀自己功德,大概这也是很值得赞美的地方吧!
况且危急之事,是人们时常能遇到的。
太史公说:“从前虞舜在淘井和修廪时遇到了危难,伊尹曾背负鼎俎当厨师,傅说曾藏身傅岩服苦役,吕尚曾在棘津遭困厄,管仲曾经戴过脚镣与手一铐,百里奚曾经喂牛当奴隶,孔子曾经在匡遭拘囚,在陈、葵遭饥饿。
这些人都是儒生所称扬的有道德的仁人,尚且遭遇这样的灾难,何况是中等才能而又遇到乱世的人呢?他们遇到的灾难怎么可以说得完呢?
世俗人有这样的说法:“何必去区别仁义与否,已经受利的就是有德。”
所以伯夷以吃周粟为可耻,竟饿死在首陽山;而文王和武王却没有因此而损害王者的声誉。
盗跖和庄?凶暴残忍,而他们的一党一徒却歌颂他们道义无穷。
由此可见,“偷盗衣带钩的要杀头,窃取一柄一家政权的却被封侯,受封为侯的人家就有仁义了”,这话并非虚假不实之言。
现在拘泥于偏面见闻的学者,有的死守着狭隘的道理,长久地孤立于世人之外,哪能比得上以低下的观点迁就世俗,随世俗的沉浮而猎取荣耀和名声的人呢?而平民百姓之人,看重取予皆符合道义、应允能实现的美德,千里之外去追随道义,为道义而死却不顾世俗的责难,这也是他们的长处,并非随便就可做到的。
所以读书人处在穷困窘迫的情况下,愿意托身于他,这难道不就是人们所说的贤能豪侠中间的人吗?如果真能让民间游侠者与季次、原宪比较权势和力量,比对当今社会的贡献,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总之,从事情的显现和言必有信的角度来看,侠客的正义行为又怎么可以缺少呢!
古代的平民侠客,没有听说过。
近代延陵季子、孟尝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这些人,都因为是君王的亲属,依仗封国及卿相的雄厚财富,招揽天下的贤才,在各诸侯国中名声显赫,不能说他们不是贤才。
这就比如顺风呼喊,声音并非更加宏亮,而听的人感到清楚,这是风势激荡的结果。
至于闾巷的布衣侠客,修行品行,磨砺名节,好的名望传布天下,无人不称赞他的贤德,这是难以做到的。
然而儒家和墨家都排斥扬弃他们,不在他们的文献中加以记载。
从秦朝以前,平民侠客的事迹,已经被埋没而不能见到,我很感遗憾。
据我听到的情况来看,汉朝建国以来,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这些人,他们虽然时常违犯汉朝的法律禁令,但是他们个人的行为符合道义,廉洁而有退让的一精一神,有值得称赞的地方。
他们的名声并非虚假地树立起来的,读书人也不是没有根据地附和他们的。
至于那些结成帮派的豪强,互相勾结,依仗财势奴役穷人,凭借豪强一暴力欺凌孤独势弱的人,放纵一欲一望,自己满足取乐,这也是游侠之士认为可耻的。
我哀伤世俗之人不能明察这其中的真意,却错误地把朱家和郭解等人与暴虐豪强之流的人视为同类,一样地加以嘲笑。
鲁国的朱家与高祖是同一时代的人。
鲁国人都喜欢搞儒家思想的教育,而朱家却因为是侠士而闻名。
他所藏匿和救活的豪杰有几百个,其余普通人被救的说也说不完。
但他始终不夸耀自己的才能,不自我欣赏他对别人的恩德,那些他曾经给予过施舍的人,唯恐再见到他们。
他救济别人的困难,首先从贫贱的开始。
他家中没有剩余的钱财,衣服破得连完整的采色都没有,每顿饭只吃一样菜,乘坐的不过是个牛拉的车子。
他一心救援别人的危难,超过为自己办私事。
他曾经暗中使季布将军摆脱了被杀的厄运,待到季布将军地位尊贵之后,他却终身不肯与季布相见。
从函谷关往东,人们莫不伸长脖子盼望同他交朋友。
楚地的田仲因为是侠客而闻名,他喜欢剑术,象服侍父亲那样对待朱家,他认为自己的一操一行赶不上朱家。
田仲死后,洛陽出了个剧孟。
洛陽人靠经商为生,而剧孟因为行侠显名于诸侯。
吴、楚七国叛乱时,条侯周亚夫当太尉,乘坐着驿站的车子,将到洛陽时得到剧孟,高兴地说:“吴、楚七国发动叛乱而不求剧孟相助,我知道他们是无所作为的。”
天下动乱,太尉得到他就像得到了一个相等的国家一样。
剧孟的行为大致类似朱家,却喜欢博棋,他所做的多半是少年人的游戏。
但是剧孟的母亲死了,从远方来送丧的,大概有上千辆车子。
等到剧孟死时,家中连十金的钱财也没有。
这时符离人王孟也因为行侠闻名于长江和淮河之间。
这时,济南姓的人家,陈地的周庸也因为豪侠而闻名。
汉景帝听说后,派使者把这类人全都杀死了。
这以后,代郡姓白的、梁地的韩无辟、陽翟的薛兄、陕地的韩孺,又纷纷出现了。
郭解是轵(zhǐ,指)县人,字翁伯。
他是善于给人相面的许负的外孙子。
郭解的父亲因为行侠,在汉文帝时被杀。
郭解为人个子矮小,一精一明强悍,不喝酒。
他小时候残忍狠毒,心中愤慨不快时,亲手杀的人很多。
他不惜牺牲生命去替朋友报仇,藏匿亡命徒去犯法抢劫,停下来就私铸钱币,盗挖坟墓,他的不法活动数也数不清。
但却能遇到上天保佑,在窘迫危急时常常脱身,或者遇到大赦。
等到郭解年令大了,就改变行为,检点自己,用恩惠报答怨恨自己的人,多多地施舍别人,而且对别人怨恨很少。
但他自己喜欢行侠的思想越来越强烈。
已经救了别人的生命,却不自夸功劳,但其内心仍然残忍狠毒,为小事突然怨怒行凶的事依然如故。
当时的少年仰慕他的行为,也常常为他报仇,却不让他知道。
郭解姐姐的儿子依仗郭解的势力,同别人喝酒,让人家干杯。
如果人家的酒量小,不能再喝了,他却强行灌酒。
那人发怒,拔刀剌死了郭解姐姐的儿子,就逃跑了。
郭解姐姐发怒说道:“以弟弟翁伯的义气,人家杀了我的儿子,凶手却捉不到。”
于是她把儿子的一尸一体丢弃在道上,不埋葬,想以此羞辱郭解。
郭解派人暗中探知凶手的去处。
凶手窘迫,自动回来把真实情况告诉了郭解。
郭解说:“你杀了他本来应该,我的孩子无理。”
于是放走了那个凶手,把罪责归于姐姐的儿子,并收一尸一埋葬了他。
人们听到这消息,都称赞郭解的道义行为,更加依附于他。
郭解每次外出或归来,人们都躲避他,只有一个人傲慢地坐在地上看着他,郭解派人去问他的姓名。
门客中有人要杀那个人,郭解说:“居住在乡里之中,竟至于不被人尊敬,这是我自己道德修养得还不够,他有什么罪过。”
于是他就暗中嘱托尉史说:“这个人是我最关心的,轮到他服役时,请加以免除。”
以后每到服役时,有好多次,县中官吏都没找这位对郭解不礼貌的人。
他感到奇怪,问其中的原因,原来是郭解使人免除了他的差役。
于是,他就袒露身一体,去找郭解谢罪。
少年们听到这消息,越发仰慕郭解的行为。
洛陽人有相互结仇的,城中有数以十计的贤人豪杰从中调解,两方面始终不听劝解。
门客们就来拜见郭解,说明情况。
郭解晚上去会见结仇的人家,仇家出于对郭解的尊重,委屈心意地听从了劝告,准备和好。
郭解就对仇家说:“我听说洛陽诸公为你们调解,你们多半不肯接受。
如今你们幸而听从了我的劝告,郭解怎能从别的县跑来侵夺人家城中贤豪大夫们的调解权呢?”
于是郭解当夜离去,不让人知道,说:“暂时不要听我的调解,待我离开后,让洛陽豪杰从中调解,你们就听他们的。”
郭解保持着恭敬待人的态度,不敢乘车走进县衙门。
他到旁的郡国去替一人办事,事能办成的,一定把它办成,办不成的,也要使有关方面都满意,然后才敢去吃人家酒饭。
因此大家都特别尊重他,争着为他效力。
城中少年及附近县城的贤人豪杰,半夜上门拜访郭解的常常有十多辆车子,请求把郭解家的门客接回自家供养。
待到汉武帝元朔二年,朝廷要将各郡国的豪富人家迁往茂陵居住,郭解家贫,不符合资财三百万的迁转标准,但迁移名单中有郭解的名字,因而官吏害怕,不敢不让郭解迁移。
当时卫青将军替郭解向皇上说:“郭解家贫,不符合迁移的标准。”
但是皇上说:“一个百姓的权势竟能使将军替他说话,这就可见他家不穷。”
郭解于是被迁徙到茂陵。
人们为郭解送行共出钱一千余万。
轵人杨季主的儿子当县椽,是他提名迁徙郭解的。
郭解哥哥的儿子砍掉杨县椽的头。
从此杨家于郭家结了仇。
郭解迁移到关中,关中的贤人豪杰无论从前是否知道郭解,如今听到他的名声,都争着与郭解结为好朋友。
郭解个子矮,不喝酒,出门不乘马。
后来又杀死杨季主。
杨季主的家人上书告状,有人又把告状的在宫门下给杀了。
皇上听到这消息,就向官吏下令捕捉郭解。
郭解逃跑,把他母亲安置在夏陽,自己逃到临晋。
临晋籍少公平素不认识郭解,郭解冒昧会见他,顺便要求他帮助出关。
籍少公把郭解送出关后,郭解转移到太原,他所到之处,常常把自己的情况告诉留他食宿的人家。
官吏追逐郭解,追踪到籍少公家里。
籍少公无奈自一杀,口供断绝了。
过了很久,官府才捕到郭解,并彻底深究他的犯法罪行,发现一些人被郭解所杀的事,都发生在赦令公布之前。
一次,轵县有个儒生陪同前来查办郭解案件的使者闲坐,郭解门客称赞郭解,他说:“郭解专一爱一做一奸一邪犯法的事,怎能说他是贤人呢?”
郭解门客听到这话,就杀了这个儒生,割下他的舌头。
官吏以此责问郭解,令他交出凶手,而郭解确实不知道杀人的是谁。
杀人的人始终没查出来,不知道是谁。
官吏向皇上报告,说郭解无罪。
御史大夫公孙弘议论道:“郭解以平民身份侠,玩一弄权诈之术,因为小事而杀人,郭解自己虽然不知道,这个罪过比他自己杀人还严重。
判处郭解大逆无道的罪。”
于是就诛杀了郭解翁伯的家族。
从此以后,行侠的人特别多,但都傲慢无礼没有值得称道的。
但是关中长安的樊仲子、槐里赵王孙,长陵的高公子,西河的郭公仲,太原的卤公孺,临淮的兒长卿,东陽的田君孺,虽然行侠却能有谦虚退让的君子风度。
至于象北道的姚氏,西道的一些姓杜的,南道的仇景,东道的赵他、羽公子,南陽赵调之流,这些都是处在民间的盗跖罢了,哪里值得一提呢!这都是从前朱家那样的人引以为耻的。
太史公说:“我看郭解,状貌赶不上中等人材,语言也无可取的地方。
但是天下的人们,无论是贤人还是不肖之人,无论是认识他还是不认识他,都仰慕他的名声,谈论游侠的都标榜郭解以提高自己的名声。
谚语说:‘人可用光荣的名声作容貌,难道会有穷尽的时候吗?’唉,可惜呀!”
【原文】【注解】
韩子曰①:“儒以文乱法②,而侠以武犯禁③。”
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④。
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⑤,辅翼其世主⑥,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
及若季次、原宪,闾巷人也⑦,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⑧,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
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⑨,褐衣疏食不厌⑩。
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11)。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12),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13),已诺必诚,不一爱一其躯,赴士之厄困。
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14),羞伐其德(15),盖亦有足多者焉(16)。
且缓急(17),人之所时有也。
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18),伊尹负于鼎俎(19),傅说匿于傅险(20),吕尚困于棘津(21),夷吾桎梏(22);百里饭牛(23),仲尼畏匡(24),菜色陈、蔡(25)。
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菑(26),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
鄙人有言曰(27):“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28)。”
故伯夷丑周(29),饿死首陽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30);跖、?暴戾(31),其徒诵义无穷(32)。
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33),非虚言也。
①韩子:即韩非。
所引文字见《韩非子·五蠹》。
②儒:儒家学派。
此指儒生。
文:指儒家经典,如《诗》《书》之类。
乱法:破坏法度。
③侠:游侠者。
武:勇武的行为。
禁:禁令。
④二者:指儒、侠。
讥:非难。
学士:指儒生。
称:被人称扬。
⑤术:方法。
此处实指权术。
⑥辅翼:辅助。
世主:当代的天子。
⑦季次:即公皙哀,孔子的学生。
原宪:即子思,孔子的学生。
闾巷人:即平民百姓。
⑧怀:怀抱。
独行:特异之行,不同凡俗的一操一节。
⑨空室:室内空空,极言贫穷。
蓬户:蓬蒿所编成的门,极言家贫。
按《庄子·让王》记原宪之贫穷曰:“原宪居鲁,环堵之宫,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歌。”
⑩褐衣:粗布上衣。
疏食:粗糙低劣的饭食。
厌:通“餍”,足。
(11)志:怀念。
(12)轨:车轨。
“不轨”犹言“不合”。
正义:指当时的道德准则和法律。
(13)果:坚定而不动摇。
(14)矜:自我夸耀。
(15)伐:夸耀。
(16)多:称赞。
(17)缓急:复词偏义,急迫。
(18)窘:困迫。
井廪:水井和仓廪。
按《孟子·万章》及本书卷《五章本纪》皆言舜未称帝时,多次遭其父与弟的迫害,舜修仓廪,其父瞽瞍撤梯烧仓,欲将他烧死。
后又让舜淘井,舜入井其父与弟象把井填死,欲活埋舜。
但舜大难不死,皆逃脱。
(19)伊尹:商汤贤臣。
负:背。
鼎:古炊具,如今之饭锅。
俎(zǔ,祖):切肉的案板。
按《孟子·万章》与本书卷三《殷本纪》说:伊尹曾寻机当了商汤的厨师,以烹调之理暗示为政之理,深得汤的赏识,被重用,建立大功。
(20)傅险:又作“傅岩”,地名。
据卷三《殷本纪》记载,傅说本为在傅岩服苦役的犯人,后被武丁发现,委以重任,使商代大治。
参见《吕氏春秋·求人》(21)棘津:古代河水名。
据《正义》引《尉缭子》说,姜尚年七十还未得志,只能在棘津做贩卖饮食的小贩。
其人其事详见卷三十《齐太公世家》。
(22)夷吾:即管仲。
桎(zhì,至)梏(gù,固):古代刑具,即脚镣与手一铐。
卷六十二《管晏列传》记载,管仲原为公子纠之臣,公子纠在与公子小白(桓公)争君位的斗争中失败,逃往鲁国,桓公让鲁杀公子纠,将管仲缚押至齐。
“桎梏”云青,当指此事。
(23)百里:即百里奚。
饭牛:喂牛。
按《孟子·万章》、《管子·小问》、《盐铁论》等书皆言百里奚早年曾自卖为奴,替一人喂牛,寻找机会,取得秦穆公的信任。
(24)仲尼:即孔子。
据卷四十七《孔子世家》云,孔子周游列国,从卫国到陈国,路过卫国的匡地时,匡人见他貌似匡人憎恨的陽虎,便将他围困起来,几乎把他害死。
畏:在这里有拘囚的意思。
按《荀子·赋篇》有“孔子拘匡”之句(25)菜色:指饥饿的容颜。
陈:陈国。
蔡:蔡国。
按据卷四十七《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周游列国,路过陈、蔡两国,途中无粮可吃,被饿得面黄肌瘦。
(26)犹然:尚且。
菑:同“灾”。
(27)鄙人:指普通的平民百姓。
鄙:浅陋。
(28)飨:享受。
(29)伯夷:殷末名士。
据卷六十一《伯夷列传》记载,他认为周武王伐纣是以暴易暴,故反对周伐纣,隐居在首陽山。
周建立后,认为吃周的粮食是可耻的,故饿死于首陽山。
丑:认为可耻。
(30)文、武:指周文王与周武王。
不以:不因为。
贬王:损害王者的声誉。
(31)暴戾:凶暴残忍。
(32)诵义:称赞道义。
(33)窃钩者:窃取衣带钩的人。
此指小偷。
按以下三句出自《庄子·胠箧》篇。
窃国者:指最高统治者。
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①,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②,与世沉浮而取荣名哉③!而布衣之徒④,设取予然诺⑤,千里诵义⑥,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
故士穷窘而得委命⑦,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⑧?诚使乡曲之侠⑨,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⑩,效功于当世(11),不同日而论矣。
要以功见言信(12),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古布衣之侠,一靡一得而闻已(13)。
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14),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15),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
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16),其势激也(17)。
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18),声施于天下(19),莫不称贤,是为难耳。
然儒、墨皆排摈不载(20)。
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
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21),虽时扦当世之文罔(22),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
名不虚立,士不虚附。
至如朋一党一宗强比周(23),设财役贫(24),豪暴侵凌孤弱(25),恣欲自快(26),游侠亦丑之。
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27)。
拘学:抱着一得之见,或拘守偏面理论而固步自封的学者。
或:有的。
咫尺之义:狭隘的道理。
咫,八寸。
此喻陕小。
②卑论:低下的论点。
侪(chái,柴)俗:迁就世俗之人。
侪,等、齐。
③与世浮沉:随世俗而沉浮,即随波逐流之意。
④布衣:平民百姓。
⑤设:大。
此指重视,看重。
取予:从别人那里取得,或给予别人。
此指符合道义的取予。
然诺:应允。
⑥诵:通“庸”,从也。
⑦委命:托身。
⑧贤豪间者:贤人和豪侠中间的人物。
间,中间。
邪:同“耶”。
⑨乡曲:乡间、民间。
“乡曲之侠”当指民间的游侠。
⑩予:通“与”,同。
(11)效功:比较功业。
效,通“校”。
比较。
(12)要:总之。
功见(xiàn,现):事功显现出来,意谓事情办成了。
见,同“现”。
(13)一靡一:无,不。
(14)延陵:春秋时代吴国公子季札,被封于延陵,故称延陵季子。
他出使中原路过徐国时,徐君颇一爱一其剑,他心有赠送之意,末曾说出。
待他回返时,知徐君已死,于是便将其剑挂于徐君墓地树上,以示重言诺之意。
(见《新序·节士》)不过延陵季子为春秋时人,文中不当言“近世”。
又后文并末言及延陵季子事,只说战国四公子事,故清人梁玉绳《史记志疑》、崔适《史记探源》等皆疑“延陵”二字为衍文,可信。
孟尝:即齐国孟尝君田文。
春申:即楚国春申君黄歇。
平原:即赵国平原君赵胜。
信陵:即魏国公子信陵君无忌。
以上四人是战国时代以养士闻名的好侠之士。
《史记》皆有传,分别见卷七十五、卷七十八、卷七十六、卷七十七。
(15)藉:依靠。
土:指封地。
(16)疾:声音宏亮。
(17)激:激荡。
(18)砥名:砥砺名节,提高名声。
(19)施(yì,义):延。
(20)排摈:排斥、抛弃。
(21)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皆汉代侠士,见下文。
(22)扜(hàn,捍):违。
文罔:通“文网”,法律禁令。
(23)朋一党一宗强:结成帮派的豪强。
比周:互相勾结。
比,近。
周,合。
(24)设财役贫:依仗自己的财富役使穷人。
(25)凌:侵犯。
(26)恣:放纵。
(27)猥:谬,错误。
鲁朱家者,与高祖同时。
鲁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①。
所藏活豪士以百数②,其余庸人不可胜言③。
然终不伐其能④、歆其德⑤,诸所尝施⑥,唯恐见之。
振人不赡⑦,先从贫贱始。
家无余财,衣不完采⑧,食不重味,乘不过軥牛⑨。
专趋人之急⑩,甚己之私。
既陰脱季布将军之厄(11),及布尊贵,终身不见也。
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焉(12)。
楚田仲以侠闻,喜剑,父事朱家(13),自以为行弗及。
田仲已死,而洛陽有剧孟。
周人以商贾为资(14),而剧孟以任侠显诸侯(15)。
吴楚反时(16),条侯为太尉(17),乘传车将至河南(18),得剧孟,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
天下騷动,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云(19)。
剧孟行大类朱家(20),而好博(21),多少年之戏(22)。
然剧孟母死,自远方送丧盖千乘(23)。
及剧孟死,家无余十金之财(24)。
而符离人王孟亦以侠称江淮之间(25)。
是时济南氏、陈周庸亦以豪闻,景帝闻之,使使尽诛此属。
其後代诸白(26)、梁韩无辟、陽翟薛兄、陕韩孺纷纷复出焉。
①鲁:指汉代封国名。
用:因。
②藏活:藏匿而使其活命。
③庸人:普通人。
④伐:自夸。
⑤歆:欣喜,自我欣赏。
德:恩惠。
⑥尝施:曾经施舍。
⑦振:通“赈”,救济。
赡:足。
⑧完采:完整的花纹。
⑨軥(qú,渠):车辕前端驾于马脖子上的弯曲横木。
“軥牛”犹言用牛驾车。
⑩趋:奔走。
急:危难。
(11)陰脱:暗中使其摆脱。
季布原为项羽的将领,项羽失败后,逃到濮陽隐藏在周家。
后来刘邦悬赏捉拿他,周氏无奈将季布转到朱家那里。
朱家通过汝陰侯夏侯婴劝说刘邦,赦免了季布,并重用他为中郎将等职。
此处“陰脱”即指上述事实。
见卷一百《季布栾布列传》。
(12)延颈:伸长脖子。
此指急于相见、相交。
(13)父事:像对待父亲一样服侍他。
(14)周人:指洛陽人。
商贾:做买卖。
资:生活的资本。
(15)任侠:讲义气,抱打不平。
显:显扬。
(16)吴、楚反:指吴、楚七国之乱。
汉景帝三年(前154),吴王刘濞联合楚国、赵国、济南、胶东、菑川六国诸侯王反叛中央,被太尉周亚夫率军平定。
详见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
(17)条侯:即周亚夫。
(18)传车:驿站所用的车驾。
河南:汉朝郡名,此指洛陽。
(19)宰相:指周亚夫。
亚夫为太尉,相当于副宰相。
敌国:与一个国家相匹敌。
此极言剧孟地位的重要。
(20)行:行为。
大类:很像。
(21)博:指六博棋,古代一种棋类游戏。
(22)戏:游戏。
(23)千乘:千辆。
古代一车四马谓之“乘”。
(24)金:古代计算货币的单位,在汉代一斤或一镒黄金称一金。
(25)称:称颂。
(26)诸白:诸位姓白的。
郭解,轵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许负外孙也①。
解父以任侠,孝文时诛死②。
解为人短小一精一悍,不饮酒。
少时陰贼,慨不快意③,身所杀甚众④。
以躯借交报仇⑤,藏命作一奸一剽攻⑥,(不)休(及)〔乃〕铸钱掘冢⑦,固不可胜数。
适有天幸⑧,窘急常得脱,若遇赦⑨。
及解年长,更折节为俭⑩,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11)。
然其自喜为侠益甚。
既已振人之命(12),不矜其功,其陰贼著于心(13),卒发于睚眦如故云(14)。
而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
解姊子负解之势(15),与人饮,使之嚼(16)。
非其任(17),强必灌之。
人怒,拔刀剌杀解姊子,亡去。
解姊怒曰:“以翁伯之义,人杀吾子,贼不得(18)。”
弃其一尸一于道,弗葬,欲以辱解。
解使人微知贼处(19)。
贼窘自归,具以实告解。
解曰:“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20)。”
遂去其贼(21),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
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22),益附焉。
解出入,人皆避之。
有一人独箕倨视之(23),解遣人问其名姓。
客欲杀之,解曰:“居邑屋至不见敬(24),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乃陰属尉史曰:“是人,吾所急也,至践更时脱之(25)。”
每至践更,数过(26),吏弗求。
怪之,问其故,乃解使脱之。
箕踞者乃肉袒谢罪(27)。
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
①相人:给人相面。
卷五十七《绛侯周勃世家》及卷四十九《外戚世家》分别载许负给周亚夫和薄姬等相面之事。
②孝文:汉文帝。
③陰贼:内心陰险狠毒。
慨:愤慨。
不快意:不满意。
④身所杀:亲自所杀。
⑤借:助。
交:指朋友。
⑥命:指亡命。
作一奸一:干坏事。
剽攻:抢劫。
⑦休:止。
掘冢:盗掘坟墓。
⑧适:遇到。
天幸:上下保佑。
⑨若:或。
⑩更:改。
折节:改变一操一行。
俭:通“检”,检束,检点。
(11)薄望:怨恨小。
(12)振:救。
(13)著:附着。
(14)卒:通“猝”,突然。
睚眦(zì,牙字):怒目而视。
(15)负:依仗。
(16)嚼:通“釂”,干杯。
(17)不任:不胜任。
此指酒量不行。
(18)贼不得:抓不到杀人者。
(19)微知:暗中探知。
(20)不直:理曲。
(21)去:放走。
(22)多:称赞。
(23)箕倨:岔开两一腿坐着,像簸箕之状,是一种无礼不恭敬的表现。
倨,通“踞”。
(24)居邑屋:在家乡居住。
邑屋:乡里。
见:被。
(25)陰:暗中。
属:同“嘱”。
(26)急:关心。
践更:按汉代法律,在籍男丁每年在地方服役一个月,称为卒更。
贫苦者想得到雇更钱的,可由当出丁者出钱,每月二千钱,称践更。
脱:免。
(27)数过:犹言多次轮到。
(28)肉袒:脱一去上衣,露出身一体的一部分。
洛陽人有相仇者,邑中贤豪居间者以十数①,终不听。
客乃见郭解②。
解夜见仇家,仇家曲听解③。
解乃谓仇家曰:“吾闻洛陽诸公在此间,多不听者。
今子幸而听解④,解奈何乃从他县夺人邑中贤大夫权乎!”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无用⑥,(待我)待我去,令洛陽豪居其间,乃听之。”
解执恭敬⑦,不敢乘车入其县廷⑧。
之旁郡国,为人请求事,事可出⑨,出之;不可者,各厌其意⑩,然後乃敢尝酒食。
诸公以故严重之,争为用(11)。
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贤豪,夜半过门常十余车(12),请得解客舍养之(13)。
及徙豪富茂陵也(14),解家贫,不中訾(15),吏恐,不敢不徙。
卫将军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16)。
上曰:“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17),此其家不贫。”
解家遂徙。
诸公送者出千余万。
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举徙解(18)。
解兄子断杨掾头。
由此杨氏与郭氏为仇。
①居间:从中间调解。
②客:这里指门客。
③曲听:委屈心意而听从,以示对劝说人的尊重。
④幸:谦词,使我感到荣幸。
⑤他县:别的县。
郭解是轵人,对洛陽而言,是外县之人。
权:权力,实指声望。
⑥且:暂时。
无用:不便听我的话。
⑦执:谨守。
⑧县廷:县衙门。
⑨之:前往。
出:得到解决。
⑩厌:通“餍”,满足。
(11)严重:尊重。
为用:替他出力。
(12)过:拜访。
(13)客:指郭解的门客。
舍养:供养在自家房舍之中。
(14)徙:迁移。
茂陵:汉武帝的陵墓。
按汉武帝建元二年(前139),为扩充新修的茂陵的居民人数,“内实京师,外销一奸一滑”,迁移全国家财在三百万以上的人家到茂陵居住;至元朔二年(前127),又迁郡国富豪人家到茂陵居住。
郭解就在这时迁居茂陵。
(15)訾:通“资”,钱财。
(16)卫将军:指卫青。
为言:替他谈话。
(17)权:权力。
(18)举:检举。
解入关,关中贤豪知与不和,闻其声,争交一欢解①。
解为人短小,不饮酒,出未尝有骑。
已又杀杨季主②。
杨季主家上书,人又杀之阙下③。
上闻,乃下吏捕解。
解亡④,置其母家室夏陽,身至临晋。
临晋籍少公素不知解⑤,解冒⑥,因求出关⑦。
籍少公已出解,解转入太原,所过辄告主人家。
吏逐之,迹至籍少公⑧。
少公自一杀,口绝⑨。
久之,乃得解。
穷治所犯⑩,为解所杀,皆在赦前。
轵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誉郭解,生曰:“郭解专以一奸一犯公法,何谓贤!”解客闻,杀此生,断其舌。
吏以此责解,解实不知杀者。
杀者亦竟绝,莫知为谁。
吏奏解无罪。
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
当大逆无道(11)。”
遂族郭解翁伯(12)。
①交一欢:结为友好朋友。
②已:不久。
③阙下:宫阙之下。
④亡:逃跑。
⑤籍少公:人名,姓籍,名少公。
⑥冒:冒昧。
此指冒然相见。
⑦因:顺便。
⑧迹:追踪而来。
⑨口绝:灭口。
⑩穷治:深究其事,追问到底。
(11)当:判处。
(12)族:灭族。
自是之後,为侠者极众,敖而无足数者①。
然关中长安樊仲子,槐里赵王孙,长陵高公子,西河郭公仲,太原卤公孺②,临淮兒长卿③,东陽田君孺,虽为侠而逡逡有退让君子之风④。
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诸杜,南道仇景,东道赵他、羽公子,南陽赵调之徒,此盗跖居民间者耳,曷足道哉!此乃乡者朱家之羞也⑤。
①敖:通“傲”,傲慢无礼。
②卤公儒:《汉书》写作“鲁公儒”。
③兒长卿:又作“倪长卿”。
④逡逡:谦虚退让的样子。
⑤乡:通“向”,从前。
太史公曰:“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①。
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
谚曰:“人貌荣名,岂有既乎②!”於戏,惜哉!
①不足采:不值得采取。
②既:尽。
於戏:通“呜呼”。
表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