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南华
01.逍遥游:无何有之乡
无何有之乡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
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人不顾。
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我们看到这里可以想象成,这是当时谈话记实的剧本。
庄子跟惠子素来是好朋友,也是死对头,碰到就抬杠。
惠子跑来看庄子,说他有个大瓠瓜,庄子就说你不知道用大瓠瓜,真是一个大傻瓜。
惠子挨了骂,没有生气,接下来他反而把庄子给骂了。
惠子说,我还不止只有那个大瓠瓜,我家里还有棵大树,叫“樗树”。
樗树在南方都有,福建很多,比榕树还容易种,但根一部非常的臃肿,外面有很多瘤。
“不中绳墨,”“绳墨”是古代,甚至几十年前木匠都在用的工具“墨斗”,现在做木工的很少用了。
用墨斗把一条墨线拉起来,两边绷直扯好,用手一弹,木上就留下了一条笔直的黑线,锯子沿着这条黑线就可以锯下去了。
但是“绳墨”对于那个大树根却没什么办法,树根中间到处鼓起包,无法使弹出笔直的黑线。
这种樗树的枝条歪歪曲曲,不合乎规矩标准;长在路上,木材行的大老板看都不看。
而且这种樗树,还有一股臭味,不好闻,因此没人看得上。
惠子骂人也是不带脏话的,他刚才挨了庄子的骂,这里又回转骂过来。
他说老兄你的话“大而无用”,你也光吹大牛,像那棵树一样,既无用又讨厌,还发臭,谁看到你都要头一歪走掉的。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
你看他们两人骂架多有艺术,决不骂“格老子”,“你混帐”之类,两人光在说故事,但不知不觉就把对方给骂了。
庄子说:这有什么稀奇啊!你有没有看到过“狸狌”?狸是狸,狌是狌,两种不同的。
狌跟狐狸差不多,我们普通在南方看到的多半是狌,不是真正的狐狸,假狐狸谓之狌,也叫野干。
所以研究《庄子》,植物,动物都要用到,很麻烦。
庄子为什么说狸狌,而不提出狼狗呢?庄子这里骂人是转弯的,因为狸和狌,这两样东西是有名的狡猾,心一性一多猜疑。
中国文学中常把那些多疑,狡猾,有头脑的人形容为“狐疑不定”。
狸狌独走路矮着身一子,“卑身而伏”,偷偷地慢慢地过来,不让人发现。
它以为自己聪明,别人不知道,结果高明的猎人都晓得它这个一毛一病,就在它易常进出的路线上,一下子把它抓住了。
狸狌就是这样,喜欢玩小聪明。
有时候它也觉得自己很伟大,在树上屋顶上跳过来跳过去,“东西跳梁,不辟高下,”它觉得自己跳得高,很有本事,所以胆子很大,也不害怕。
但是人聪明啊,把机关已经埋在那里了,等它一跳,“咚”的就掉进去了,“中于机辟,死于罔罟。”
那些抓它的机械、罗网都布置好了,它怎么能逃得掉?你看庄子并没有当面骂惠子,这个家伙小聪明,鬼聪明,就像狸狌一样,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啊?他没有这样骂。
如果是我们骂架会很笨蛋,一定骂得很难听,最后说不定还要打起来。
他们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谈,舒服得很。
今夫牦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不能执鼠。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
不夭斤斧,物无害者。
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庄子说惠子:你呀,简直是小家把式,你以为你逻辑讲得好,知识就是那么高,你看那个“牦牛”伟大得不得了,有什么用?连老鼠也抓不祝中国的大牛有好几种,牦牛出在中国的西边,陕西过去靠近青海西康一带,那里的大牛叫牦牛,也叫牦牛。
庄子开始先骂惠子像狐狸一样狡猾,自以为聪明能干,被人家抓住了,现在骂你以为你伟大?像那条大笨牛,连老鼠也抓不祝
庄子说:惠子你家里不是有棵大树吗?有了大树,又有大瓜,有什么不好?你真是个大傻瓜。
你把大树栽在一个地方,哪个地方我告诉你:“无何有之乡”,什么都没有,了不可得,“本来无一物”的那个地方。
“广莫之野”,无边无量,万物都看不见的地方。
你把大树栽在那里,一天到晚在那里优哉游哉,逍遥自在。
那棵树,晴天当斗笠,可以挡太陽,下雨可以当雨伞,什么都管不到你。
你睡在下面,谁也不来砍它,万物都不来扰害你。
因为看到没有用嘛,蚂蚁都怕臭,不来做窝的,什么都不理你。
然后你才真的自在,真的逍遥。
《逍遥游》,点出了最后的结论,“无何有之乡”。
所以,大鹏鸟飞了半天,不是真逍遥,庄子说的真逍遥是“神化”。
“神化”到哪里去了?到了另一个世界,就是极乐世界。
极乐在哪里啊?在那个看不见,摸不着,什么都没有,但是那里又的确有个东西的地方。
你到了那个“了不可得”的境界里头,就可以得逍遥。
我们借用佛学的观点就可以作一个结论:要得世法、出世间法的大机大用,必须先要具备“真知灼见”,所以禅宗要具见。
大机大用取决于佛法所谓的“见智”,“真知灼见”所见的那个智能。
所以“见智”之所见,非心识之所识,不是一般心意识能了解的,是“无何有之乡”。
庄子讲的“神化”,要达到神的变化,才能得真正的逍遥自在。
其实,就是佛家讲的解脱。
如果真的到达了“无何有之乡”,了无一物可得的时候,这是真正的逍遥。
跟后来禅宗讲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同一个道理。
这是讲归到真正的解脱,必须要了解本体,佛学的名词叫法身,必须要达到法身的境界。
所谓的身,也无所谓一个身,而是假定一个名称,代名词。
讲了解脱,还没有讲解脱起用。
到了《齐物论》才讲气化,解脱起用。
实际上,《庄子》内七篇是有连带关系的,等于我们讲《论语别裁》,里面二十篇也是连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