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罢,狄公一人坐在衙院后花园的小亭内品晚茶《大唐狄公案》湖滨案-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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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 - 湖滨案-第九章

大唐狄公案

湖滨案-第九章

膳罢,狄公一人坐在衙院后花园的小亭内品晚茶。

头上皓月当空,纤云不染。

脚下草虫喓喓,清露暗生。

他忽的想起何不趁此月夜去城里各处走走,或可撞见一些坐衙里听不到、看不见的情景。

杏花道城中正酝酿着一场一陰一谋,正不知是什么一口事哩。

思想定乃潜回衙舍,换过一领破旧直裰,散了顶髻,将毛发弄蓬松,又抓了一把泥土沾了,十分狼狈。

腰间系一根蔴绳,靸一双脏烂草鞋,偷偷从后花园角门拐出了衙院。

转过一条幽静的小巷,便到衙后墙外的石子大街。

(裰:读作‘多’;直裰:古代士子、官绅穿的长袍便服,亦指僧道穿的大领长袍。

靸:读作‘洒’,把布鞋后帮踩在脚后跟下,穿。

——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街上四处转悠。

汉源城里这时夜市正酣,各种小生意人挑着货担叫卖。

街沿点起许多五彩灯,卖吃食的早搭就凉棚,支了板案。

小锅灶里油香阵阵,催人馋涎。

——狄公只拣有闲汉、乞丐出没处摇摆身子,惹人显目。

忽然,他发现一条下坡巷子尽头开着爿小酒栈,三三两两的乞丐进进出出,如蜂蚁营巢一般,十分忙碌。

心中窃喜,急忙跟定前头一个癫头汉子踅进那爿酒栈。

酒栈门首还坚有一节竹竿,挂着一片油腻不堪的青布招儿,上面绣着“龙门酒店”四个大字。

——店堂里又脏又暗,却有不少酒客。

狄公四面看了,大刺刺走近柜台,开口便要酒喝,一面从袖中抓出一把铜钱撒在柜台上。

“咄,快与我舀酒来,老子还要赶夜路哩。”

一个獐头鼠目的伙计溜了狄公一眼,收了铜钱,舀出一碗酒来递上。

狄公尝了一口,啐地道:“这酒酸,另换好吃的舀来。”

伙计也盛气凌人:“这里只有这酒喝,要甜要香的,别处去。”

狄公怒叱:“我一把铜钱只买你这一碗酸酒喝?”

店堂里登时四个乞丐围上来,一个还腰间拔出匕首恶狠狠冲狄公一笑。

四人正待动手,柜台内慢腾腾摇出一条莽黑大汉来,手摇一柄鹅毛扇,喝令住手。

“毛禄,你为何今日又要动刀子了。”

毛禄讪讪收了刀;“鱼头掌柜,这黑厮好生无礼,只称酒酸。

不叫他尝点手段,哪里还识得当方土地爷的金面。”

“将刀子一交一 我!”莽黑大汉伸出一张蒲扇般大手。

显见他是这里的掌柜,也是众丐户的一团一 头。

毛禄颤兢兢将刀手递上。

鱼头掌柜将刀子收过,怒犹未消。

“我一再嘱咐汝辈是甚言语?哪一个敢动刀动斧的,我立即割下他一片耳朵来,再捆了送去衙门治罪。

毛禄,你的事尚未完哩,听说作竟私自去过橡树滩投奔,如今又有何面目来见我。”

毛禄嘴里咕噜几下,只不敢发出声来。

鱼头掌柜转脸向狄公;“好汉打哪里来?过路还是常住?”

狄公答道:“在下姓倪,泾北人氏。

那边犯了事,转来这里投靠。

常道是‘闻钟乃知山藏寺’,大掌柜折节谦恭,尊礼重义,名声老大,江湖上无不敬拜。

在下今日来投奔,有口饭吃便行。”

鱼头掌柜道:“萤火之光,照人不亮。

将就几日尚可。

你身上可带银子?”

“只有一串铜钱孝敬大掌柜。”

狄公从袖中拿出一串铜钱恭敬递上。

鱼头掌柜应声接了,露黑牙大笑,朝中抽出一片木牌,掷在桌上。

“给这位倪贤弟斟一盛好酒来。

以后凭这木牌,汉源城中随处营生,不敢有人欺你。”

说罢嘿嘿又笑,回进去里面。

伙计堆起笑容,端出一个木盘来,一盅热酒,一碗面放到狄公桌前。

狄公尝了一筷,竟是十分可口。

这时毛禄已与一班闲汉聚在一张桌上掷骰子。

其中一个笑道;“毛二哥,好兴头玩,如何不将你那个娘儿也带来。

撇下她,孤零零的,好不凄酸。”

又一个泼皮取笑:“那娘儿人物足色,只毛二哥一人消受,想的哥们也嘴馋。”

众人一大笑。

毛禄忿忿骂了一声,心中有事,不想回嘴。

狄公听了记在肚中。

吃罢酒食抹了抹嘴,道声聒噪,自顾出了酒店。

略一转念便折上街心,依着来时路头,回去衙后的石子大街。

(聒噪:客套话。

打拢,麻烦。

聒:读作‘锅’。

——华生工作室注)

摸黑里刚待要折入那条小巷。

远远见通衙院后花园的角门外有个黑影在晃动。

狄公暗吃一惊,贴墙蹑足走进巷子。

一面细觑那黑影行动。

原来那人满头披遮一幅黑绫巾,不见五官脸面。

狄公刚要走近,那人蓦地发现,撒腿便逃。

狄公急忙追赶,没十来步,便将那人一把捉住。

只听得一声尖喊“放开我!”——原来是个女子。

“好汉,放了我吧!”女子恳求。

“休得害怕!我是这衙署里人。

如此深夜,你一个女子来这里作甚。”

“好汉这等装扮,小女子疑心是遇了强人,如何不怕。”

女子乃稍从容。

“你是谁家的宅眷?来此作何勾当?我乃是这里汉源衙门的县令。”

狄公疑惑地望着眼前这个女子。

“原来正是县令狄老爷,小女子慢礼了。

小女子夤夜来此,正是奉了家严之命,要见狄老爷的。”

(夤夜:深夜;夤:读作‘银’。

——华生工作室注)

“既是来衙门里见本县,为何拣这个时辰?又偏偏摸到这后院角门。

本县头里还以为是贼哩。”

说着取了钥匙,轻轻打开角门,引那女子入内。

女子摘了黑绫巾,嫣然一笑:“狄老爷怎的这般装扮?——小女子名唤垂柳,韩咏南正是家严。

家严今日外出吃歹人胁弄,受了一番颠折,脚也伤了。

故遣小女子来衙门求见狄老爷,请狄老爷即刻去宅下,有急情禀告。

又不许令街中其他人知道,故行迹如此。

恐妨狄老爷政事,还求宽恕。”

狄公吃一惊,细睹垂柳,见是水剪双眸,花生丹脸,果象宦绅人家的俊俏公主。

乃道:“原来是韩垂柳小姐。

令尊今日出了什么事?那歹人又如何胁弄于他?”

“家严道,歹人正是杀害杨柳坞杏花的凶手,如今扬言又要家严的性命哩。”

狄公心知有异:“垂柳小姐,此花架下稍歇,待我去衙舍换过衣袍,即跟随你回府去。”

半晌,狄公出来衙舍,已换过一幅干净的湖蓝葛袍,头上方字方巾,肩上跨一褡膊,象个经纪人模样。

又唤垂柳上前,将手中两朵嫣红玫瑰插戴鬓间,乃悄悄出了角门,径趋韩府而来。

“狄老爷将这两朵花插我鬓间。

却是为何?”

垂柳边走边问。

果然路上正有一队巡丁走过,见是狎妓模样,也不盘问。

垂柳乃笑道:“原来狄老爷有此深算。”

到了韩府,垂柳引狄公也从后花园的边门进去。

不敢打灯,摸黑里曲曲折折绕亭穿廊,不一刻便踅进了韩咏南书房。

——阖府早都睡熟,没人知觉。

韩咏南坐书房内正焦急不安,心猿意马,忽见垂柳、狄公进来,惊喜十分。

一双手拉定狄公长袖,也顾不得礼仪,失声哽咽起来。

垂柳愁云满面,一双忧郁的眼睛望着父亲窘状,心一酸也禁不住滴下两行泪来。

“韩员外,究竟出了什么事?”

狄公问。

“狄老爷看我头上青紫疙瘩,我的脚也折了。”

韩咏南仍抽噎。

果然韩咏南的前额鼓鼓一个青紫大包,尚有几丝血迹。

“狄老爷,小民今日遭歹人劫持,那帮匪徒自称是黑龙会。”

“黑龙会?”

狄公诧异。

——黑龙会孽一党一 高祖皇帝时不是便敉平了么,那黑龙会成员大多时刘黑闼余孽亲兵。

武德癸未二月,刘黑闼伏诛,便有个部下偏将出来,伪造推背图,自称黑龙出世,欲为刘黑闼复仇,组织黑龙会,啸聚了几千人马,竟想替代大唐运祚。

尔后官军进剿,没两月便风扫残雪,一举荡平。

黑龙会孽一党一 全数磔剐了,并无遗漏。

——此事已五十年了,今日又如何冒出黑龙会来。

(敉:读作‘米’,义同弭。

敉平:安抚,平定。

闼:读作‘踏’。

祚:读作‘作’,福,福运。

磔:读作‘浙’,古代的一种酷刑。

——华生工作室注)

韩咏南哭丧着脸道:“小民只听得那歹人自称是黑龙会头领,几番扬言要小民性命。

小民一时也弄不明白是如何一回事。”

“韩员外不必惊惶失措,且将今日如何遭劫的详情细述一遍。”

垂柳恭敬递上一盅茶与狄公,又递一盅与韩咏南。

韩咏南一口吸尽,润了润喉,乃说道:“晚膳后,我独个出了宅院去街市上转转,便见有一顶大轿跟随我身边,六个人抬着走。

我初时不经意,到了孔庙后街僻静处,突然一条黑布飞来包裹了我的头,我正要呼喊,一一团一 破布塞进嘴里,又将我手脚捆一绑严实,推进了那轿中,顿时便抬起飞走。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乃停住。

将我拉下轿来,又拽了我上了十来级台阶进得一处,揭去蒙住头眼的黑布。

我睁眼一看,乃是一间小小的石室。

上首坐着一个全身披黑的大汉,黑巾速了脸面,黑袍上绣着一匹黄龙,十分醒目。

“那大汉开口道:‘韩咏南,知道我等是什么人么?’——我答不知。

那大汉嘿嘿笑了:‘杏花前夜筵席上偷偷告诉了你什么,她的下场你也见了。

你若是知趣的,便将她的话忘了,黑龙会的人无处不在。

若不信时,轻举妄动,明日也与杏花一样,死在南门湖里’。

“他这一番话好叫人懵懂。

我壮胆问那大汉,杏花前夜筵席上究竟与我讲了什么话了,致启这等灾祸。

大汉又笑道:‘杏花告诉你说,黑龙会立即要汉源城里起事了。

你幸未报官,故老命暂与你留看,今日只叫你吓一身汗出,日后知些深浅,也是无绳自缚。

’说着示意左右,我尚未弄清他什么意思。

突然头上重重挨了两下木棍,顿时金星乱闪,昏倒过去。

“我醒来时,已躺在自己府宅冰凉的台阶下,家丁正抬我进屋,以为我喝醉了酒。

——我踉踉跄跄回进来这书房,前思后想,不由心惊肉颤,恍若梦魇一般。

又摸头上肿痛异常,乃信是实。

我将小女唤来,嘱她去请老爷来府密告此事,又嘱小心行事,休教衙里人知悉。

——狄老爷,此刻我全数吐了实情,怕被黑龙会知道,性命必不保。

我怕衙门里亦有黑龙会的人,故不敢大刺刺来衙门见你,叫小女先寻着衙府女眷,引进内衙,见了老爷再吐实话。

——如今小民的性命全在老爷手里,老爷千万不能声张。

黑龙会不除灭,小民如坐针毡,无一刻心宁。”

狄公听罢,心中明白大端。

遂问:“韩员外见那石室有何装饰?”

“并无字画屏风装饰,象是官宦人家的库房。

只有一条长桌、几柄靠椅,黑幽幽不辨天日。

记得靠右边有一个高大的黑漆柜橱。”

“你还记得绑劫你时,轿子是向何方始去的?”

韩咏南答:“仿佛记得是朝东一直走的。

因为我在孔庙后街时正朝东走,那轿子也朝东去。

捆一绑了我上轿后,并不见掉头拐弯,似是一头向前,想来仍是朝东。

——初时象是进山里,还下了曲析几道山坡,以后全履平地。”

狄公点点头,又向:“韩员外,这汉源城里可有仇家冤家?”

“狄老爷知道小民为人品性,一贯宽惠厚道,自分并充冤家对头,更无论仇家了。”

狄公道:“时辰不早,本县这就告辞了。

韩员外安心在家里静养几日,千万不要抛头露面轻来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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