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家书
二 劝学篇 致诸弟·述求学之方法
【原文】
四位老弟足下:
九弟行程,计此时可以到家;自任邱发信之后,至今未接到第二封信,不胜悬悬!不知道上有甚艰险否?四弟六弟院试,计此时应有信,而折差久不见来,实深悬望!
予身体较六弟在京时一样,总以耳鸣为苦;问之吴竹如云:“只有静养一法,非药物所能为力。”
而应酬日繁,予又素性浮躁,何能著实静养?疑搬进内城注,可省一半无谓之往还,现在尚未找得。
予时时日悔,终未能洗涤自新;九弟归去之后,予定刚日读经,柔日读史之法,读经常懒散不沈著。
读《后汉书》,现已丹笔点过八本,虽全不记忆,而较之去年读《前汉书》,领会较深。
吴竹如近日往来极密,来则作竟日谈,所言皆身心国家①大道理。
渠言有窦兰泉者,云南人,见道极一精一当平实,窦亦深知予者,彼此现未拜往。
竹如必要予搬进城住,盖城内镜海先生可以师事,倭艮峰先生窦兰泉可以友事,师友夹待,虽懦夫亦有立志。
予思朱子言:“为学壁如熬肉,先须用猛火煮,然后用漫火一温一 。”
予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过,虽有见识,乃是从悟境得来,偶用工亦不过优游玩索②已耳,如未沸之汤,遽用漫火一温一 之,将愈翥愈不熟也。
以是急思般进城内,以是急思搬进城内,屏除一切,从事于克己之学。
镜海艮峰两先生,赤劝我急搬,而城外朋友,予亦有思常见都数人,如邵蕙西吴子序何子贞陈岱云是也。
蕙西常言与周公谨一交一 ,如饮醇醑③,我两个颇有此风味,故每见辄长谈不舍。
予序之为人,予至今不能定其品,然识见最大且一精一,尝教我云:“用功譬若掘井,与春多掘数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衬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广此语正与予病相合,盖予所谓掘井而皆不及泉者且。
何子贞与予讲字极相合,谓我真知大源,断不可暴弃。
予尝谓天下万事万理,皆出于乾坤二卦,即以作字论之,纯以神行,大气彭荡,脉络周通,潜心内传,此乾道也。
结构一精一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
凡乾以神气言,凡坤以形质言,礼乐不可斯须④去身,即此道也。
乐本于乾,礼本于坤,作字而优游自得,真力弥满者,即乐之意也。
丝丝入扣,转折合法者,即礼之意也。
偶与子贞言及此,子贞深以为然,谓渠生平得力,尽于此矣。
陈岱云与吾处处痛痒相关,此九弟所知者也,写至此,接得家书,知四弟六弟未得入学,怅怅!然科名有无迟早,总由前定,丝毫不能勉强。
吾辈读书,只有两事,一者进德之事,讲求乎诚正修齐⑤之道,以图无忝⑥所生,一者修业之事,操一习一 乎记诵词章之术,以图自卫其身。
进德之身,难于尽言,至于修业以卫身,吾请言之。
卫身莫大如谋食,农工商劳力以求食者也,士劳心以求食者也。
故或食禄于朝,教授于乡,或为传食之客,或为入幕之宾⑦,皆须计其所业,足以得食而无愧。
科名⑧,食禄之阶也,亦须计吾所业,将来不至一尸一位素餐⑨,而后得科名而无愧,食之得不得,究通由天作主,予夺由人作主,业之一精一不一精一,由我作主。
然吾未见业果一精一而终不得食者也,农果力耕,虽有饥馑,必有丰年;商果积货,虽有雍滞,必有通时;士果能一精一其业,安见其终不得科名哉?即终不得科名,又岂无他途可以求食者哉?然则特患业之不一精一耳。
求业之一精一,别无他法,曰专而已矣。
谚曰:“艺多不养身,谓不专也。”
吾掘井多而无泉可饮,不专之咎也!
诸弟总须力图专业,如九弟志在一习一 字,亦不尽废他业;但每日一习一 安工夫,不可不提起精神,随时随事,皆可触悟。
四弟六弟,吾不知其心有专嗜否⑩?若志在穷经,则须专守一经,志在作制义(11),则须专看一家文稿,志在作古文,则须专看一家文集。
作各体诗亦然,作试帖亦然,万不可以兼营并鹜(12),兼营则必一无所能矣。
切嘱切嘱!千万千万!
此后写信来,诸弟备有专守之业,务须写明,且须详问极言,长篇累牍,使我读其手书,即可知其志向识见。
凡专一业之人,必有心得,亦必有疑义。
诸弟有心得,可以告我共赏之,有疑义,可以告我共析之,且书信既详,则四千里外之兄弟,不啻(12)晤言一室,乐何如乎?
予生平伦常中,惟兄弟一伦,抱愧尤深!盖父亲以其所知者,尽以教我,而吾不能以吾所知者,尽教诸弟,是不孝之大者也!九弟在京年余,进益无多,每一念及,无地自容。
嗣后我写诸弟信,总用此格纸,弟宜存留,每年装订成册,其中好处,万不可忽略看过。
诸弟写信寄我,亦须用一色格纸,以便装订。
兄国藩手具。
(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
【注释】
①身”:国家:修身、养,C/合国、治家,即有关个人和国家之事。
②玩索:玩味索求。
③醇醪:醇香可口的酒酿。
④斯须:些许时间。
⑤诚正修齐:诚意、正心、修身、齐家。
⑥无忝:无辱。
⑦传食之客:即名士官宦所养之食客。
入幕之宾,指居高官显爵之位者的幕僚宾客。
⑧科名:通过科举考试而获取功名。
⑨一尸一位素餐:徒居其位,不谋其事。
⑩专嗜:专门的嗜好。
(11):穷经:研一习一 所有儒家经典著作;制义,为应付科举考试而作的八股文章。
(12):并鹜,同时兼顾,此词舌、有贬义。
(13):不啻:不止,不但,不异于。
【译文】
四位老弟足下:
九弟的行程,预计现在可以到家。
自从在任邱发信之后,至今没有接到第二封信,不胜悬念之至!不知道路上有什么艰难险阻吗?四弟六弟院试,预计现在应该有结果了,而折差许久也不见来,实在叫人悬望!
我身体和六弟在京时一样,总以耳鸣为苦。
问了吴竹如,他说:“只有静养,不是药物所能治愈的。”
而应酬一天天繁多,我又从来性子浮躁,哪里能实实在在静养?准备搬到内城住,可以省一半路程往返,现在房子还没有找到。
我时刻悔恨,终没有能够洗涤自新。
九弟回去以后,我决定双日读经,早日读史。
读经常常是懒散不沉着,读《后汉书》已用朱笔点过八本,虽说都不记得,而比去年读《前汉书》领会要深刻些。
吴竹如近日往来很密。
来了便要作整天的谈话,听说的都是关于身心健康、国家大事。
他说有个窦兰泉的,云南人,悟道非常一精一当平实,窦对我也很了解。
彼此之间还没有详访过。
竹如一定要我搬进城里住,因为城里的镜海先生司以师事,倭艮峰先生和窦兰泉先生可以友事,师友夹持,就是一个懦夫也要立志。
我想朱子说过:“做学问好比熬肉,先要用猛火煮,然后用慢火一温一 。”
我生平的工夫,全没用猛火煮过。
虽然有些见识,是从悟境得到,偶尔用功也不过优游玩索罢了。
好比没有煮熟的汤,马上用一温一 火一温一 ,越一温一 越不热。
因此,急于想搬进城里去,排除一切杂念,从事于“克己复礼”的学问。
镜海、艮峰两先生,也劝我快搬。
城外的朋友,也有想常常见面的几个人,如邵惠西、吴子序、何子贞、陈岱云。
惠西常说与周公谨一交一 ,如喝醇酒,我们两人有这种风味,所以每次见面就长谈舍不得分手。
子序的为人,我至今不能定他的品味,但是见识却是博大一精一深,常教我说:“用功好比挖井,与其挖好几井而看不见泉水,不如老挖一口井,一定要挖到看见泉水,那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了。”
这几话正切合我的毛病,因为我就是一个挖井而不见泉水的人。
何子贞与我讨论书法非常相合,说我真的懂得书法的诀窃,决不可自暴自弃。
我常常说天下万事万理,都同于乾坤二字,就以书法来说,纯粹用神韵去写,周身大气彭荡,脉络周通,潜心内转,这就是乾的道理。
结构一精一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这就是坤的道理。
乾,从神韵而言;坤,从形体而论。
礼乐不可一喇离身,也是这道理。
乐,本于乾;礼,本于坤。
写字而优游自得,真力弥满,就是乐的意味了。
丝丝入扣,转折合法,就是礼的意味了。
偶尔与子贞谈到这些,子贞觉得很对,说他生平得力,全在这些了。
陈岱云与我处处痛痒相关,这是九弟知道的。
写到这里,接到家信,知道四弟六弟没有入学,很遗憾!但是科名的有和没有,早或迟,总是生前注定的,一点不能勉强。
我们读书,只有两件事:一是进德,讲求诚正修齐的道理,以做到不负一生;一是修业,操一习一 记诵词章的技巧,以做到自立自卫。
进德的事,难以尽言。
至于修业的卫身,我来说一说。
卫身没有比谋生更大的事了。
农、工劳力,是谋生;士人劳心,也是谋生。
所以说,或者在朝廷当官拿俸禄,或者在家乡教书以糊口,或者做传传达达的事当食客,或者参加人家的府幕做宾客,都是用自己所修的业,达到谋生无愧于心的满足。
科名,是当官拿俸禄的阶梯,也要衡量自己学业如何,将来不至于一尸一位素餐,得了科名心里不感惭愧。
谋生谋得谋不得,穷通由天作主,予夺由人作主,业一精一不一精一,由自己作主。
然而我没有见过一精一而终于谋不到生的。
农夫如果努力耕种,虽然会有饥荒,但一定有丰岁。
商人如果积藏了贷物,虽然会有积压,但一定会有畅销的时侯。
读书人如果能一精一学业,那怎见得他不会有科名呢?就是终于得不到科名,又怎见得不会有其他谋生的途径呢?因此说,只怕业不一精一了。
要求业一精一,没有别的办法,要专一罢了。
谚语说:“技艺多了不能够养身,说他不专一。”
我挖井多而没有泉水可饮,是不专的过错。
各位弟弟要力求专业,如九弟志在书法,也不废弃其他,但每天写字的工夫,不可不提起精神,随时随便什么事,都可以触动灵感。
四弟六弟,我不知道他们心里有专门的爱好没有?如果志向在穷经,那么应该专门研究一种经典。
如果志向在制艺,那么应该专门研究一有的文稿。
如果志向在作古文,那么应该专门看一家文集。
作各种体裁的诗也一样,作试帖也一样,万万不可以兼营并鹜。
样样去学一定一无所长。
切嘱切嘱!千万千万!
以后写信来,各位弟弟专攻的学业,务必写明,并且要详细提出问题,详述自己的心得,长篇累牍的写来,使我读了之后,就可以知道你们的志趣和见识。
专一门的人,一定会有心得,也一定有疑问。
弟弟们有心得,告诉我可以一起欣赏;有疑问,告诉我可以一起来分析。
并且写得既详细,那么四千里外的兄弟,好像在一问房里见面,那是何等快乐的事啊!
我生平对于伦常之中,只有兄弟这一伦,愧疚太深。
因为父亲以他所知道的,尽力教我。
而我不能以我所知道的,尽教弟弟们,是大不孝!九弟在京城一年多,进步不多,每一想起,真是无地自容。
以后我给弟弟写信,总用这种格子纸,弟弟们要留着,每年订成一册,其中的好处,万不可以随便看过。
弟弟们写信寄我,也要用一色格子纸,以便装订,兄国藩手具。
(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