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岳全传
第〇四回 麒麟村小英雄结义 沥泉洞老蛇怪献枪
古人结交惟结心,此心堪比石与金。
金石易销心不易,百年契合共于今。
今人结交惟结口,往来欢娱肉与酒。
只因小事失相酬,从此生嗔便分手。
嗟乎大丈夫,贪财忘义非吾徒。
陈雷一管鲍难再得,结交轻薄不如无。
水底鱼,天边雁,高可射兮低可钓。
万丈深潭终有底,只有人心不可量。
虎豹不堪骑,人心隔肚皮。
休将心腹事,说与结交知!自后无情日,反成大是非。
这一篇古风,名为《结交行》,乃是嗟叹今世之人,当先如胶似膝,后来反面无情。
那里学得古人如金似石,要象陈雷、管鲍生死不移的,千古无二。
所以说,古人结交惟结心,不比今人惟结口头交也。
闲话慢表。
且说那岳飞因慕周先生的才学,自顾家寒,不能从游,偶然触起自家的抱负,所以题了这首诗在壁上,刚刚写完,不道先生回来。
王贵等三人恐怕先生看见,破了他代做之弊,为此慌慌张张叫道:“快些回去罢!先生回来了。
快走,快走!”岳飞只得走出书房回家,不表。
且说周侗回至馆中坐定,心中暗想:“禾生双穗,甚是奇异。
这小小村落,那里出什么贵人?”
一面想,见那三张破题摆在面前,拿过来逐张看了,文理皆通,尽可成器。
又将他三人往日做的一看,觉得甚是不通,心中自忖道:“今日这三个学生为何才学骤长?想是我的老运亨通,也不枉传授了三个门生。”
再拿起来细看了一回,越觉得天然一精一密。
又想道:“莫不是请人代做的,亦未可定。”
因问王贵道:“今日我下乡去后,有何人到我书房一中来?”
王贵回说:“没有人来。”
周侗正在疑惑,猛然抬起头来,见那壁上写着几行字。
立身上前一看,却是一首诗。
虽不甚美,却句法可观,且抱负不校再看到后头,写着岳飞名字。
方知王员外所说,有个岳飞甚是聪明,话果非虚,便指着王贵道:“你这畜生!现有岳飞题诗在墙上,怎说没有人到书房一中来?怪道你们三个破题,做得比往日不同。
原来是他替你们代做的,你快去与我请他过来见我。”
王贵不敢则声,一直走到岳家来,对岳飞道:“你在书房内墙上,不知写了些什么东西,先生见了发怒,叫我来请你去,恐是要打哩!”岳安人听见,好生惊慌,后来听见一个“请”字,方才放心,便对岳飞道:“你前去须要小心,不可造次。”
岳飞答应道:“母亲放心,孩儿知道。”
遂别了安人,同着王贵到书房一中来。
见了周侗,深深的作了四个揖,站在一边,便道:“适蒙先生呼唤,不知有何使令?”
周侗见岳飞果然相貌魁梧,虽是小小年纪,却举止端方,便命王贵取过一张椅子,请岳飞坐下,问道:“这壁上的佳句,可是尊作么?”
岳飞红着脸道:“小子年幼无知,一时狂妄,望老先生恕罪!”周侗又问岳飞:“有表字么?”
岳飞应道:“是先人命为‘鹏举’二字。”
周侗道:“正好顾名思义。
你的文字却是何师传授?”
岳飞道:“只因家道贫寒,无师传授,是家母教读的几句书,沙上学写的几个字。”
周侗沉吟了一会,便道:“你可去请令堂到此,有话相商。”
岳飞道:“家母是孀居,不便到馆来。”
周侗道:“是我失言了。”
就向王贵道:“你去对你母亲说,说先生要请岳安人商议一事,特拜烦相陪。”
王贵应声:“晓得!”到里边去了。
周侗方对岳飞道:“已请王院君相陪,你如今可去请令堂了。”
岳飞应允回家,与母亲说知:“先生要请母亲讲话,特请王院君相陪,不知母亲去与不去?”
岳安人道:“既有王院君相陪,待我走道,看是有何话说。”
随即换了几件干净衣服,出了大门,把锁来锁了门,同岳飞走到庄门首。
早有王院君带了丫环出来迎接,进内施礼坐定。
王员外也来见过了礼,说道:“周先生有甚话说,来请安人到舍,未知可容一见?”
安人道:“既如此,请来相见便了。”
王员外即着王贵到书房一中,与先生说知。
不多时,王贵、岳飞随着周先生来至中堂,请岳安人见了礼。
东边王院君陪着岳安人,西首王员外同周先生各各坐定。
王贵同岳飞两个站在下首。
周侗开言道:“请安人到此,别无话说。
只因见令郎十分聪俊,老汉意欲螟蛉为子,特请安人到此相商。”
岳安人听了,不觉两泪交流,说道:“此子产下三日,就遭洪水之变。
妾受先夫临危重托,幸蒙恩公王员外夫妇收留,尚未报答。
我并无三男两女,只有这一点骨血,只望接续岳氏一脉。
此事实难从命,休得见怪!”周桐道:“安人在上,老夫非是擅敢唐突。
因见令郎题诗抱负,后来必成大器。
但无一个名师点拔,这叫做‘玉不琢,不成器’,岂不可惜?老夫不是夸口,空有一身本事,传了两个徒弟,俱被一奸一臣害死。
目下虽然教训着这三个小学生,不该在王员外、安人面前说,那里及得令郎这般英杰?那螟蛉之说非比过继,既不更名,又不改姓,只要权时认作父子称呼,以便老汉将平生本事,尽心传得一人。
后来老汉百年之后,只要令郎把我这几根老骨头掩埋在土,不致暴露,就是完局了。
望安人慨允!”
岳安人听了,尚未开言,岳飞道:“既不更名改姓,请爹爹上坐,待孩儿拜见。”
就走上前,朝着周侗跪下,深深的就是八拜。
列位看官,这不是岳飞不遵母命,就肯草草的拜认别人为父。
只因久慕周先生的才学,要他教训诗书、传授武艺,故此拜他。
谁知这八拜,竟拜出一个武昌开国公太子少保总督兵粮统属文武都督大元帅来。
当时拜罢,又向着王员外、王院君行了礼,然后又向岳安人面前拜了几拜。
岳安人半悲半喜,无可奈何。
王员外吩咐安排筵席,差人请了张达、汤文仲,来与周侗贺喜。
王院君陪岳安人自在后厅相叙。
当晚酒散,各自回去,不提。
次日,岳飞进馆攻书。
周侗见岳飞家道贫寒,就叫他四人结为兄弟。
各人回去,与父亲说知,尽皆欢喜。
从此以后,周侗将十八般武艺,尽传授与岳飞。
不觉光陰如箭,夏去秋来,看看岳飞已长成一十三岁。
众兄弟们一同在书房朝夕攻书。
周侗教法一精一妙,他们四个不上几年,各人俱是能文善武。
一日,正值三月天气,春暖花香,周侗对岳飞道:“你在馆中,与众弟兄用心作文。
我有个老友志明长老,是个有德行的高僧,他在沥泉山,一向不曾去看得他,今日无事,我去望望他就来。”
岳飞道:“告禀爹爹,难得这样好天光,爹爹路上独自一个又寂寞,不如带我们一同去走走,又好与爹爹作伴,又好让我们去认认那个高僧,何如?”
周侗想了想道:“也罢。”
遂同了四个学生,出了书房门,叫书重锁好了门。
五个人一同往沥泉山来。
一路上春一光明媚,桃柳争妍,不觉欣欣喜喜。
将到山前,周侗立定脚,见那东南角上有一小山,心中暗想:“好块风水地!”岳飞问道:“爹爹看什么?”
周侗道:“我看这小山山向甚好,土色又佳,来龙得势,藏风聚气,好个风水!不知是那家的产业?”
王贵道:“此山前后周围一带,都是我家的。
先生若死了,就葬在此地不妨。”
岳飞喝道:“休得乱道!”周侗道:“这也不妨!人孰无死?只要学生不要忘了就是。”
就对岳飞道:“此话我儿记着,不可忘了!”岳飞应声:“晓得!”
一路闲话,早到山前。
上山来不半里路,一带茂林里现出两扇柴扉。
周侗就命岳飞叩门。
只见一个小沙弥开出门来,问声:“那个?”
周侗道:“烦你通报师父一声,说陕西周侗,特来探望。”
小沙弥答应进去。
不多时,只见志明长老手持拐杖走将出来,笑脸相迎。
二人到客堂内,见礼坐下,四个少年,侍立两旁。
长老叙了些寒温,谈了半日旧话,又问起周侗近日的起居。
周侗道:“小弟只靠这几个小徒。
这个岳飞,乃是小弟螟蛉之子。”
长老道:“妙极!我看今郎骨格清奇,必非凡品,也是吾兄修来的!”一面说,一面吩咐小沙弥去备办素斋相待。
看看天色已晚,当夜打扫净室,就留师徒五个安歇了。
长老自往云一床一上打坐。
到了次日清早,周侗辞别长者要回去了。
长老道:“难得老友到此,且待早斋了去。”
周侗只得应允。
坐下了少刻,只见小沙弥捧上茶来,吃了,周侗道:“小弟一向闻说这里有个沥泉,烹茶甚佳。
果有此说否?”
长老道:“这座山原名沥泉山,山后有一洞,名为沥泉洞。
那洞中这股泉水本是奇品,不独味甘,若取来洗目,便老花复明。
本寺原取来烹茶待客,不意近日有一怪事,那洞中常常喷一出一股烟雾迷漫,人若触着他,便昏迷不醒,因此不能取来奉敬。
这几日,只吃些天泉。”
周侗道:“这是小弟无缘,所以有此奇事。”
那岳飞在旁听了,暗暗想道:“既有这等妙处,怕什么雾?多因是这老和尚悭吝,故意说这等话来唬吓人。
待我去取些来。
与爹爹洗洗眼目,也见我一点孝心。”
遂暗暗的向小沙弥问了山后的路径,讨个大茶碗,出了庵门,转到后边。
只见半山中果有一缕流泉,旁边一块大石上边,镌着“沥泉奇品”四个大字,却是苏东坡的笔迹。
那泉上一个石洞,洞中却伸出一个斗大的蛇头,眼光四射,口中流一出涎来,点点滴滴,滴在水内。
岳飞想道:“这个孽畜,口内之物,有何好处?滴在水中,如何用得?待我打死他!”便放在茶碗,捧起一块大石头,觑得亲切,望那蛇头上打去。
不打时犹可,这一打,不偏不歪,恰恰打在蛇头上。
只听得呼的一声响,一霎时,星雾迷漫,那蛇铜铃一般的眼露出金光,张开血盆般大口,望着岳飞扑面撞来。
岳飞连忙把身一子一侧,让过蛇头,趁着势将蛇尾一拖。
一声响亮,定睛再看时,手中拿的那里是蛇尾,却是一条丈八长的蘸金槍,槍杆上有“沥泉神矛”四个字。
回头看那泉水已干涸了,并无一滴。
岳飞十分得意,一手拿起茶碗,一手提着这槍,回至庵中。
走到周侗面前,细细把此事说了一遍,周侗大喜。
长老叫一声:“老友!这沥泉原是神物,令郎定有登台拜将之荣。
但这里的风水,已被令郎所破,老僧难以久留,只得仍回五台山去了。
但这神槍非比凡间兵器,老僧有兵书一册,内有传槍之法并行兵布阵妙用,今赠与令郎用心温习。
我与老友俱是年迈之人,后会无期。
再二十年后,我小徒道悦在金山上,与今郎倒有相会之日。
谨记此言,老僧从此告别。”
周侗道:“如此说来,俱是小弟得罪,有误师父了。”
长老道:“此乃前定,与老弟何罪之有?”
说罢,即进云房去取出一册兵书,上用锦匣藏锁,出来交与周侗。
周侗吩咐岳飞好生收藏。
拜别下山,回至王家庄。
周侗好生欢喜,就叫他弟兄们置备弓箭习射,将槍法传授岳飞。
他弟兄四个每日在空场上开弓射箭,舞剑抡刀。
一日,周侗问汤怀道:“你要学什么家伙?”
汤怀道:“弟子见岳大哥舞的槍好,我也槍罢。”
周侗道:“也罢,就传你个槍法。”
张显道:“弟子想那槍虽好,倘然一槍戳去,刺不着,过了头,须得槍头上有个钩儿方好。”
周侗道:“原有这个家伙,名叫‘钩连槍’。
我就画个图样与你,叫你父亲去照样打成了来,教你钩连槍法罢!”王贵道:“弟子想来,妙不过是大刀,一下砍去,少则三四个人,多则五六个。
若是早上砍到晚上,岂不有几千几百个?”
周侗原晓得王贵是个一勇之夫,便笑道:“你既一爱一使大刀,就传你大刀罢!”
自此以后,双日习文,单日习武。
那周侗是那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的师父,又传过河北大名府卢俊义的武艺,本事高强。
岳飞又是少年,力量过人。
周侗年迈,巴不得将平生一十八般武艺,尽心传授与螟蛉之子。
所以岳飞文武双全,比卢、林二人更高。
这也不在话下。
一日,三个员外同先生在庄前闲步,只见村中一个里长,走上前来施礼道:“三位员外同周老相公在此,小人正来有句话禀上。
昨日县中行下牌来小考,小人已将四位小相公的名字开送县中去了,特来告知。
本月十五日要进城,员外们须早些打点打点。”
王明道:“你这人好没道理!要开名字也该先来通知我们,商议商议,你知道我们儿子去得去不得?就是你的儿子也要想想看。
怎的竟将花名开送进县?那有此理!”周侗道:“罢了!他也是好意,不要埋怨他了。
令郎年纪虽轻,武艺可以去得的了。”
又对里长道:“得罪你了,另日补情罢!”那里长觉道没趣,便道:“好说!小人有事,要往前村去,告别了。”
周侗便对三个员外说道:“各位贤弟,且请回去整备令郎们的考事罢。”
众员外告别,各自回家。
周侗走进书房来,对张显、汤怀、王贵三个说:“十五日要进城考武,你们回去,叫父亲置备衣帽弓马等类,好去应考。”
三人答应一声,各自回去,不提。
周侗又叫岳飞也回去与母亲商议,打点进县应试。
岳飞禀道:“孩儿有一事,难以应试,且待下科去罢!”周侗便问:“你有何事,推却不去?”
那岳飞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
千人丛内,显穿杨手段;五百年前,缔种玉姻缘。
不知岳飞说出几句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