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白话文
伯夷列传第一
王学孟译注
【说明】
《伯夷列传》是伯夷和叔齐的合传,冠《史记》列传之首。
在这篇列传中,作者以“考信于六艺,折衷于孔子”的史料处理原则,于大量论赞之中,夹叙了伯夷、叔齐的简短事迹。
他们先是拒绝接受王位,让国出逃;武王伐纣的时候,又以仁义叩马而谏;等到天下宗周之后,又耻食周粟,采薇而食,作歌明志,于是饿死在首陽山上。
作者极力颂扬他们积仁洁行、清风高节的崇高品格,抒发了作者的诸多感慨。
文章借助夷、齐善行,和所谓暴戾凶残、横行天下的盗跖做比照;以一操一行不轨,违法犯禁的人和审慎小心、有崇高正义感的人做比照,指出恶者安逸享乐,富裕优厚,累世不绝;而善者遭遇的灾祸却不可胜数。
从而抒发了天道与人事相违背的现实,有力地抨击了“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谎言,对天道赏善罚恶的报应论,提出了大胆的怀疑,充分表现了作者无神论的观点。
但是,商朝末年,纣王的统治已濒于崩溃,武王伐暴是“顺乎天而应乎人”的,是不可逆转的,而夷、齐的谏阻和耻食周粟是背转历史大潮的。
所以,一毛一|泽|东同志在《别了,司徒雷登》一文中指出,历史上歌颂这两个人物,那是颂错了,他们不值得歌颂。
而作者对笃守遗训、不能变通的行为加以歌颂,无疑是有所偏颇的。
本文写作独具特色。
纵观《史记》本纪、世家、列传之篇末,均有太史公的赞语,唯《伯夷列传》则无。
满纸赞论、咏叹夹以叙事。
名为传纪,实则传论。
史家的通例是凭借翔实的史料说话,而或于叙述之中杂以作者的意见,就算变例了。
所以,本文实开史家之先河,亦为本纪、世家、列传之仅有。
本文虽多赞论,但纵横捭阖,彼此呼应,回环跌宕,起伏相间。
伯夷、叔齐的事实,只在中间一顿即过,“如长江大河,前后风涛重叠,而中有澄湖数顷,波平若黛,正以相间出奇。”
《史记论文》第五册《伯夷列传》时有鲜明比照,一目豁然;时有含蓄设问,不露锋芒却问题尖锐又耐人寻味。
太史公润笔泼墨之中,可略见其笔力之一斑。
【译文】
学者们涉猎的书籍虽然很多,但是还要从《六经》里考察真实可信的记载。
《诗经》、《尚书》虽然残缺不全,但是还可以从记载虞、夏两代的文字中考察清楚。
唐尧将要退位时,把帝位让给虞舜;虞舜把帝位让给夏禹之际,四方诸侯和州牧都来推荐,这才把他放在帝王位置上加以考察试用。
主持国政几十年,功绩卓著以后,才把政权交给他。
这表示天下是极贵重的宝器,帝王是极重要的统绪,所以传授政权是如此地郑重审慎啊!可是诸子杂记里说:唐尧想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仅不接受,反而以此为耻辱,于是逃走隐居起来。
到了夏朝,又出现了不接受商汤让位的卞随、务光。
这又如何颂扬他们呢?太史公说:我登上箕山,说是山上可能有许由的坟墓。
孔子依次论列古代的仁人、圣人、贤人,如吴太伯、伯夷这些人,都非常详细。
我认为所听到的许由、务光的德行是最高尚的,但是经书里连一点大略的文字记载也见不到,这是为什么呢?
孔子说:“伯夷、叔齐不记以往的仇恨,因而怨恨也就少了。”
“他们追求仁德,就得到了仁德,又有什么怨恨呢?”
我对伯夷的意志深表同情,看到他们未被经书载录的遗诗,又感到很诧异。
他们的传记上说:
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
父亲想要立叔齐为国君,等到父亲死了,叔齐要把君位让给伯夷。
伯夷说:“这是父亲的遗命啊!”于是逃走了。
叔齐也不肯继承君位逃走了。
国人只好拥立孤竹君的次子。
这时,伯夷、叔齐听说西伯昌能够很好地赡养老人,就想何不去投奔他呢!可是到了那里,西伯昌已经死了,他的儿子武王追尊西伯昌为文王,并把他的木制灵牌载在兵车上,向东方进兵去讨伐殷纣。
伯夷、叔齐勒住武王的马缰谏诤说:“父亲死了不葬,就发动战争,能说是孝顺吗?作为臣子去杀害君主,能说是仁义吗?”
武王身边的随从人员要杀掉他们。
太公吕尚说:“这是有节义的人啊。”
于是搀扶着他们离去。
等到武王平定了商纣的暴乱,天下都归顺了周朝,可是伯夷、叔齐却认为这是耻辱的事情,他们坚持仁义,不吃周朝的粮食,隐居在首陽山上,靠采摘野菜充饥。
到了快要饿死的时候,作了一首歌,那歌辞是:“登上那西山啊,采摘那里的薇菜。
以暴臣换暴君啊,竟认识不到那是错误。
神农、虞、夏的太平盛世转眼消失了,哪里才是我们的归宿?唉呀,只有死啊,命运是这样的不济!”于是饿死在首陽山。
从这首诗看来,他们是怨恨还是不怨恨呢?
有人说:“天道是没有偏私的,总是经常帮助好人。”
像伯夷、叔齐应该说是好人呢,还是不该说是好人呢?他们如此地积累仁德,保持高洁的品行,却终于饿死!再说,孔子七十名得意的学生里,只有颜渊被推重为好学,然而颜渊总是穷困缠身,连粗劣的食物都吃不饱,终于过早地死去了。
天道对好人的报偿又是怎样的呢?盗跖成天杀无辜的人,烤人的心肝当肉吃,凶残放纵,聚集一党一徒几千人在天下横行,竟然长寿而终。
这是遵循的什么道德呢?这是极大而又显著的事啊。
至于说到近代,那些不走正路、专门违法犯禁的人,却能终生安逸享乐,过着富裕优厚的生活,世世代代都不断绝。
而有的人,选好地方才肯迈步,适宜的机会才肯说话,走路,不敢经由小路,不是公正的事决不发愤去做,像这样小心审慎而遭祸灾的人,数都数不过来。
我深感困惑不解。
倘若有所谓天道,那么这是天道呢,不是天道呢?
孔子说:“思想不一致的人,不能相互商量。”
也只有各人按着自己的意志行一事。
所以他又说:“假如富贵是可以寻求得到的话,即使作个卑贱的赶车人,我也愿去做;假如寻求不到,那还是依照自己的一爱一好去做。”
“到了严寒季节,才知道松柏是最后凋谢的。”
整个社会混乱污浊的时候,品行高洁的人才会显露出来。
这难道不是因为有的人把富贵安乐看得那么重,才显得另一些人把富贵安乐看得那么轻吗?
孔子说:“君子所怕的是一直到死而名不被称述。”
贾谊说:“贪财的人为财而死,重义轻生的人为名而献身,矜夸而贪图权势的人为争权而丧生,平民百姓则贪生而恶死。”
《易经》上说:“同样明亮的东西,就会相互映照,同属一类的事物,自然相互感应。”
“彩云随着龙吟飞腾,谷风随着虎啸而兴起,圣人述作,才使万物本来的面目显露出来。”
伯夷、叔齐虽然有贤德,只有得到孔子的称赞,名声才愈加显赫。
颜渊专心好学,也只是因为追随孔子,他的德行才更加显著。
岩居一穴一处的隐士,或名声晓达,或湮没无闻,有时也是这样的,像这样的人如果名声埋没得不到称扬,多么可惜啊!穷乡僻壤的士人要砥励德行,树立名声,如果不依靠德隆望尊的人,怎么能扬名后世呢!
【原文】【注解】
夫学者载籍极博①,犹考信于《六艺》②。
《诗》、《书》虽缺③,然虞、夏之文可知也④。
尧将逊位⑤,让于虞舜。
舜禹之间,岳牧咸荐⑥,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⑦,功用既兴⑧,然后授政。
示天下重器⑨,王者大统⑩,传天下若斯之难也。
而说者曰(11):“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
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
此何以称焉(12)?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13)。
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
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14),何哉?
①载籍:书籍。
②《六艺》:即《六经》。
指《诗》、《书》、《礼》、《乐》、《易》、《春秋》。
③《诗》、《书》虽缺:相传孔子曾经删定《诗经》、《尚书》,经秦始皇楚书后,多有缺亡。
④虞、夏之文:指《尚书》中的《尧典》、《舜典》、《大禹谟》,其中详细记载了虞夏禅让的经过。
⑤逊位:这里指让位。
逊,让,退位。
⑥咸:全,都。
⑦典职:任职。
此指代理职务。
典,主持。
⑧功用:业绩,成就。
⑨重器:宝器。
此处用以象征国家政权。
⑩大统:帝位。
(11)说者:指诸子杂记。
(12)这一句的意思是说,许由、卞随、务光虽见于诸子杂说,而《六经》中未曾言及,又根据什么称说呢?称,赞许,表扬。
(13)冢:坟墓。
(14)其文辞:指《诗》、《书》里记载的文字。
少:稍微,略微。
概:梗概。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①。”
“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余悲伯夷之意②,睹轶诗可异焉③。
其传曰④:
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
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
伯夷曰:“父命也。”
遂逃去。
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
国人立其中子⑤。
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⑥。
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⑦,号为文王⑧,东伐纣。
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⑨:“父死不葬,爰及干戈⑩,可谓孝乎?以臣弑君(11),可谓仁乎?”
左右欲兵之(12)。
太公曰:“此义人也。”
扶而去之。
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13),而伯夷、叔齐耻之(14),义不食周粟(15),隐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16)。
及饿且死,作歌。
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17),不知其非矣。
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18)?于嗟徂兮(19),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陽山。
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①怨是用希:即“怨用是希”。
意思是怨恨因此就少了。
用,因。
是,此。
希,同“稀”。
稀少。
②悲:此处引申为悲怜、叹服、同情。
轶诗:指下文《采薇》诗,该诗未收入《诗经》,所以称之为轶诗。
轶,通“逸”、“佚”,散失。
可异焉:着实奇怪。
因为前文《论语·述而》说过“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而歌辞中又有“于嗟徂兮,命之衰矣”这种表示怨气的话,所以感到着实奇怪。
④其传:《索隐》按其传,盖指《韩诗外传》及《吕氏春秋》。
⑤国人:指居住在国都,享有一定参预议论国事权力的人。
中(zhōng,仲)子:古代兄弟排行按伯仲叔季的次序,伯夷排行第一,叔齐排行第三。
中子,就是次子。
⑥盍:何不。
⑦木主:象征死者的木制牌位。
⑧号:追谥的尊号。
⑨叩马:勒紧马缰绳。
叩,通“扣”,拉住,牵住。
⑩爰:于是就。
干戈:古代常用兵器。
干,盾。
戈,戟。
此处引申为战争。
(11)弑(shì,士):古代下杀上称之为弑。
如子女杀死父母,臣杀死君。
(12)左右:身旁的随从人员。
兵之:用武器杀掉他们。
(13)宗周:以周王室为宗主。
(14)耻之:以之为耻。
认为武王平暴,天下宗周是耻辱的事情。
(15)义:坚持仁义、气节。
(16)薇:野豌豆,蕨类植物,草本,其叶与果可食。
(17)暴:前一“暴”指暴臣,后一“暴”指暴君。
易:换。
(18)适:往。
到……去。
(19)于(xū,虚)嗟:叹词,表示惊异。
徂(cú,陽平,“粗”):通“殂”,死亡。
或曰①:“天道无亲②,常与善人。”
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③!且七十子之徒④,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
然回也屡空⑤。
糟糠不厌⑥,而卒蚤夭⑦。
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⑧,暴戾恣睢⑨,聚一党一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
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⑩。
若至近世(11),一操一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
或择地而蹈之(12),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13),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
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①或:有人,有的人。
②天道:指左右人类命运的天神意志。
无亲:没有私心,没有亲疏、厚薄之分。
③积仁洁行:积累仁德,使行为高洁。
④七十子:孔子受徒三千,通六艺者七十二人。
七十,是举整数而言。
⑤空:空乏、穷困。
⑥糟糠:借指粗劣的食物。
糟,酿酒剩的陈渣。
糠,粮食之皮。
不厌:吃不饱。
厌,写作“餍”。
饱。
⑦卒蚤夭:终于早死。
蚤,通“早”。
夭,过早地死。
相传颜渊二十九岁白发,三十二岁死去。
⑧肝人之肉:挖人肝脏当动物的肉吃。
按“盗跖”云云,均系当时对这位奴隶起义领袖的诬称。
⑨暴戾(lì,力):粗一暴乖张,残酷凶恶。
恣(zì,字)睢(suī,随):任意胡为。
⑩彰明较著:形容非常明显,容易看清楚。
彰、明、较、著,都是明显、显著的意思。
(11)近世:实则当世,这是避免招致灾祸的措词。
(12)择地而蹈之:选好地方才肯迈步。
不敢轻举妄动。
(13)行不由径:不从小路行走,比喻光明正大。
径,小路。
引申为邪路。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①。”
亦各从其志也。
故曰:“富贵如可求②,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
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③。”
举世混浊,清士乃见④。
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⑤?
①这二句的意思是说,主张不同,彼此不相商议、合作。
语见《论语·卫灵公》。
为,与。
②语见《论语·述而》,原文作:富而可求也”。
③语见《论语·子罕》,原文“凋”,作“彫”。
句未有“也”字。
比喻只有经过严峻的考验,才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质。
④见:同“现”。
显露。
⑤这两句历来解释不一。
《索隐》认为伯夷让德之重若彼,而采薇饿死之轻若此;又一说是一操一行不轨,富厚累代,是其重若彼,公正发愤而遇灾祸,是其轻若此。
《正义》认为重为盗跖等,轻谓夷、齐、由、光等。
顾炎武则认为其重若彼,谓俗人之重富贵;其轻若此,谓清士之轻富贵。
而顾氏更贴近本文原意。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①。”
贾子曰:“贪夫徇财②,烈士徇名③,夸者死权④,众庶冯生⑤。”
“同明相照,同类相求。”
“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⑥。”
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
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⑦。
岩一穴一之士⑧,趣舍有时若此⑨,类名堙灭而不称⑩,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11),非附青云之士(12),恶能施于后世哉(13)?
①语见《论语·卫灵公》。
疾,痛恨。
称,称颂,赞许。
②徇财:为了达到获得财物的目的而牺牲一性一命。
徇,通“殉”。
为某种目的而死。
③烈士:有志于功业的人。
④夸者:矜夸的人。
死权:为权势而死。
⑤众庶:泛指百姓。
冯(píng,平):通“凭”,依靠,依据。
⑥“同明相照”五句,语见《易·乾·文言》,原文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
说的是同类事物互相感应。
作,起,出现,著述。
睹,显露,昭著。
⑦附骥尾:苍蝇附骥尾而行千里;比喻追随名人、受到名人的称扬之后而成名。
骥,千里马。
⑧岩一穴一之士:在山野隐居的人。
⑨趣:趋向,向前,取。
舍:隐退。
⑩堙灭:埋没。
(11)砥:磨刀石。
引申为磨励,锻炼。
(12)青云之士:德隆望尊、地位显赫的人。
(13)恶:怎,怎么,哪。
施(yī,衣):延续、留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