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胡四娘
程孝思,剑南人。
少惠能文。
父母俱早丧,家赤贫,无衣食业,求佣为一胡一 银台司笔札。
一胡一 公试使文,大悦之,曰:“此不长贫,可妻也。”
银台有三子四女,皆褓中论亲于大家;止有少女四娘,孽出,母早亡,笄年未字,遂赘程。
或非笑之,以为惛髦之乱命,而公弗之顾也。
除馆馆生,供备丰隆。
群公子鄙不与同食,仆婢咸揶揄焉。
生默默不较短长,研读甚苦。
众从旁厌讥之,程读弗辍;群又以鸣钲锽聒其侧,程携卷去,读于闺中。
初,四娘之未字也,有神巫知人贵贱,遍观之,都无谀词;惟四娘至,乃曰:“此真贵人也!”及赘程,诸姊妹皆呼之“贵人”以嘲笑之;而四娘端重寡言,若罔闻之。
渐至婢媪,亦率相呼。
四娘有婢名桂儿,意颇不平,大言曰:“何知吾家郎君,便不作贵官耶?”
二姊闻而嗤之曰:“程郎如作贵官,当抉我眸子去!”桂儿怒而言曰:“到尔时,恐不舍得眸子也!”二姊婢春香曰:“二娘食言,我以两睛代之。”
桂儿益恚,击掌为誓曰:“管教两丁盲也!”二姊忿其语侵,立批之。
桂儿号哗。
夫人闻知,即亦无所可否,但微哂焉。
桂儿噪诉四娘;四娘方绩,不怒亦不言,绩自若。
会公初度,诸婿皆至,寿仪充庭。
大妇嘲四娘曰:“汝家祝仪何物?”
二妇曰:“两肩荷一口!”四娘坦然,殊无惭怍。
人见其事事类痴,愈益狎之。
独有公爱妾李氏,三姊所自出也,恒礼重四娘,往往相顾恤。
每谓三娘曰:“四娘内慧外朴,聪明浑而不露,诸婢子皆在其包罗中而不自知。
况程郎昼夜攻苦,夫岂久为人下者?汝勿效尤,宜善之,他日好相见也。”
故三娘每归宁,辄加意相欢。
是年,程以公力得入邑庠。
明年,学使科试士,而公适薨,程缞哀如子,未得与试。
既离苫块,四娘赠以金,使趋入“遗才”籍。
嘱曰:“曩久居,所不被呵逐者,徒以有老父在;今万分不可矣!倘能吐气,庶回时尚有家耳。”
临别,李氏、三娘赂遗优厚。
程入闱,砥志研思,以求必售。
无何,发榜,竟被黜。
愿乖气结,难于旋里,幸囊资小泰,携卷入都。
时妻一党一 多任京秩,恐见诮讪,乃易旧名,诡托里居,求潜身于大人之门。
东海李兰台见而器之,收诸幕中,资以膏火,为之纳贡,使应顺天举;连战皆捷,授庶吉士。
自乃实言其故。
李公假千金,先使纪纲赴剑南,为之治第。
时一胡一 大郎以父亡空匮,货其沃墅,因购焉。
既成,然后贷舆马往迎四娘。
先是,程擢第后,有邮报者,举宅皆恶闻之;又审其名字不符,叱去之。
适三郎完婚,戚眷登堂为餪,姊妹诸姑咸在,独四娘不见招于兄嫂,忽一人驰入,呈程寄四娘函信;兄弟发视,相顾失色。
筵中诸眷客始请见四娘。
姊妹惴惴,惟恐四娘衔恨不至。
无何,翩然竟来。
申贺者,捉坐者,寒暄者,喧杂满屋。
耳有听,听四娘;目有视,视四娘;口有道,道四娘也:而四娘凝重如故。
众见其靡所短长,稍就安帖,于是争把琖酌四娘。
方宴笑间,门外啼号甚急。
群致怪问。
俄见春香奔入,面血沾染。
共诘之,哭不能对。
二娘诃之,始泣曰:“桂儿逼索眼睛,非解脱,几抉去矣!”二娘大惭,汗粉一交一 下。
四娘漠然;合坐寂无一语,各始告别。
四娘盛妆,独拜李夫人及三姊,出门登车而去。
众始知买墅者即程也。
四娘初至墅,什物多阙。
夫人及诸郎各以婢仆器具相赠遗,四娘一无所受;惟李夫人赠一婢,受之。
居无何,程假归展墓,车马扈从如云。
诣岳家,礼公柩,次参李夫人。
诸郎衣冠既竟,已升舆矣。
一胡一 公殁,群公子日竞赀财,柩弗顾。
数年,灵寝漏败,渐将以华屋作山丘矣。
程睹之悲,竟不谋于诸郎,刻期营葬,事事尽礼。
殡日,冠盖相属,里中咸嘉叹焉。
程十余年历秩清显,凡遇乡一党一 厄急,罔不极力。
二郎适以人命被逮,直指巡方者,为程同谱,风规甚烈。
大郎浼妇翁王观察函致之,殊无裁答,益惧。
欲往求妹,而自觉无颜,乃持李夫人手书往。
至都,不敢遽进。
觑程入朝,而后诣之。
冀四娘念手足之义,而忘睚疃之嫌。
阍人既通,即有旧媪出,导入厅事,具酒馔,亦颇草草。
食毕,四娘出,颜一温一 霁,问:“大哥人事大忙,万里何暇枉顾?”
大郎五体投地,泣述所来。
四娘扶而笑曰:“大哥好男子,此何大事,直复尔尔?妹子一女流,几曾见呜呜向人?”
大郎乃出李夫人书。
四娘曰:“诸兄家娘子,都是天人,各求父兄,即可了矣,何至奔波到此?”
大郎无词,但顾哀之。
四娘作色曰:“我以为跋涉来省妹子,乃以大讼求贵人耶!”拂袖径入。
大郎惭愤而出。
归家详述,大小无不诟詈;李夫人亦谓其忍。
逾数日,二郎释放宁家,众大喜,方笑四娘之徒取怨谤也。
俄而四娘遣价候李夫人。
唤入,仆陈金币,言:“夫人为二舅事,遣发甚急,未遑字覆。
聊寄微仪,以代函信。”
众始知二郎之归,乃程力也。
后三娘家渐贫,程施报逾于常格。
又以李夫人无子,迎养若母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