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寇志
第七十五回 东京城英雄脱难 飞龙岭强盗除踪
却说那希真父女正待要脱身逃走,不防外面又有人打门,火刺刺的般紧急。
父女都大惊,丽卿道:“爹爹,怎好?我们不如杀出去罢!”希真道:“我儿不要心慌,待我去看来。
走不脱也是大数,便死也同你在一处。
你索一性一把马拴好,卸去了弓箭、包一皮袱,只把那口剑,就在这里看风色,不可擅动。”
一不做,二不休,希真解了腰刀、包一皮袱,倚了朴刀,把那腰刀拔一出,插在腰里,取件道袍披在身上,抢到门边。
只听得三四副声音,连珠箭叫开门,蹦蹦蹦的乱敲。
希真隔门张时,好多人立着,都提着灯笼。
希真喝道:“什么事乱敲门?!”外面大声应道:“高太尉亲自来接衙内回去!”希真一面开门,一面发话道:“我留女婿过夜,不曾犯罪。”
只见那两个承局闯进来,正是那魏景、王耀,走到厅上齐发话道:“陈提辖,你老大不晓事,把衙内留住,不放他回去,着别个受气!他的一娘一子生产,十分危急,你只不放他。
如今太尉大发作,又着我等来催。
衙内便真走不动,备了一乘轿子在此,务要即刻接他回去。”
希真道:“你二位太不谅情,他是我的亲女婿,醉倒我家,不肯回去,不成热赶他出门?他此刻醒来,正劝他回家。
你二位来得正好,同我进来,不然他还不信。”
二人提着灯笼,跟着希真进来,只见里面灯烛辉煌,王耀道:“你们昨夜做甚?”
希真道:“你去见了衙内便知。”
希真让他二人先行,转过游廊,灯光下只见丽卿闪在那里,倒提着剑等候。
希真大喝道:“我儿快动手!”喝声未绝,丽卿剑光飞处,那颗人头骨碌碌的滚到扶栏外青草里去了,一尸一身便倒在一边。
王耀大惊,叫一声“阿也”,要往外走。
被希真一把揪住,往里一推;丽卿迎面一剑,连臂带肩劈下,心肺倒流一出来。
果然好剑,不论衣服筋骨一齐削断。
可怜那两个小人,平日倚仗着高俅无恶不作,今日却化作南柯一梦。
希真道:“消停消停,且把灯来,照我身上有无血迹。”
丽卿道:“没有。”
那丽卿倒吃喷一射一了一脸鲜血。
希真道:“且慢,还有人哩。”
提了灯复出大门外。
只见那两个轿夫立在轿子边,仰面道:“天在这里起雾了。”
希真招手道:“衙内走不动,你们把轿子抬进来。”
两个把轿子绰到厅上歇下。
希真道:“你们着一个进来背衙内。”
一个轿夫道:“吃得恁地醉!”便跟着进来。
转过后轩,希真豁去道袍,撇了灯台,左手便揪住那轿夫,右手一抽一出腰刀,去喉咙上一抹,早已了账。
一把丢开一尸一首,转身大踏步赶出厅上。
那个轿夫正在那里闲看,被希真夹耳根一刀剁倒,又去搠了两刀,眼见得不活了,连忙进来。
丽卿抹去脸上血,把地下两盏灯笼踏灭,还在那里探看。
希真大叫道:“我儿了也,快走罢!”丽卿连忙插了剑,系上弓箭,拴上包一皮袱,提了槍,又替老子拿了朴刀,牵着两匹马,往外就走。
希真取刀鞘插了,跨好,取那包一皮袱,一面走一面拴。
殿帅府前明炮响亮,更楼上收擂,天已大明。
走出门外,只见那大雾漫天。
丽卿先上了那匹川马,道:“爹爹先走,孩儿不识路。”
希真道:“且慢,我还有一事未了。”
把枣骝交与丽卿,却从复走了进去,把大门关了。
丽卿甚是惊疑。
不多时,只见希真从那边墙头上跳下来,翻身上马,接了朴刀,叫道:“我儿,快随我来!”两骑马出了巷口,只见白茫茫的重雾盖下来,数步外不见人影。
上了大街,已是有人行动。
父女二人乘着浓雾,只顾走。
到得朝陽门,城门早已大开。
父女二人从大雾影里闯出城去,奔上大路,马不停蹄,往东又走了五六里,出了浓雾之外,已是没人家的所在。
希真到那一座高桥上,兜住马叫道:“我儿,你回头去看!”丽卿勒住马,回头看时,只见那座大雾,密密层层,把东京城护着,好一似蒸笼里热气一般,腾腾地往天上滚卷。
自己身一子立在雾外,相去不过一箭之路。
初出地太陽,照映得格外分明。
丽卿喜道:“妙呵,爹爹!你有偌大的道法!”希真道:“这值什么。
我受本师张真一人传授都箓大法,有若干作用,这是里面一逼一雾的法儿。
我这法能通起三十里方圆的大雾,此刻我只起了十二里。
你且少住,待我发放了他们好走。”
希真把朴刀递与女儿,双手叠一个驱神的印诀,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双手放去,只见一道白光射入雾里去了,那雾便纷纷的落下来。
希真看那丽卿的脸上,兀自血污未净,便下马道:“待我与你洗去,省得着人看出。”
去桥下浸一湿了一角战裙,替他脸上、眼堂下、眉一毛一里、鬓边、嘴角,都拭抹干净。
衣领上也有几点抹不去,只可由他。
希真一面拭一面说道:“凡是迎面去杀人,总要防他血射一出来。
今幸而不是厮杀,不然,眯了两眼怎使手脚?”
丽卿笑道:“孩儿却从不曾干过,却不道这般爽一利。”
希真道:“咄,有什么高兴!”丽卿看那雾,已消挫了大半,有几处高的楼阁都露出尖来,好象在大洋海里浸着一般。
希直接过朴刀,上了马道:“不要呆看了,走罢!恐有人赶来。”
父女二人下了桥,迎着日光,一直顺大路,往东进发。
丽卿道:“爹爹,我们今夜何处投宿?”
希真道:“我儿,你休怕辛苦,我们今夜且慢提投宿的话。
那高俅有个门客孙静,昨夜闻知他已回。
那厮好不刁猾,又吃你把他兄弟的耳朵割去,那厮必料我投奔梁山,恰不应奔梁山也同此一条路上。
他若挑选人马,并力顺这条路追赶,我们必遭毒手。
如今我若由正路,投沂州府,须出宁陵,渡过黄河,到山东曹县,方可与梁山分路。
我的主意,不如大宽转,从宁陵就分路,岔出虞城,跨过砀山,由江南界过微山湖,出山东峰县,教那厮没处捞摸。
这里到虞城不过五百多里,随常走须得三四日,如今也顾不得头口乏,连夜赶去。
前路不远是张家店,热闹所在,就那里买两盏油纸灯笼,多备些蜡烛,明日午刻便好到那里。
你可受得起否?”
丽卿道:“不过马上再熬一一夜,值什么!譬如出师打仗,这点路也要走。”
希真道:“路上倘有人盘问,只说到山东曹县,兵差紧急会干。
逢人自己称声‘小可’,不要又是‘奴家’。”
丽卿笑道:“这怕不省得!”这正是: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
不说希真父女二人竟奔虞城。
却说高俅五鼓时上朝,便吩咐魏景、王耀再去接衙内。
太陽离地,高俅回府,早点罢,同几个门客在上房赌一博。
只见一个养一娘一出来禀道:“二一娘一子还不能分娩,太医的药已吃了,此刻忽然晕了去,衙内又不回来。”
高俅道:“这厮恁的还不归?”
一个亲随在旁边道:“便是魏景、王耀也不曾回来。”
高俅道:“这厮两个,近来恁地这般糊涂!你们再着两个去催。”
好半歇,只见去的人来回报道:“到陈提辖门首,只见大门不曾开。
敲了半歇,只不肯来开,又没个人答应。
等了许久,仍不开。
只得回来禀覆。”
高俅道:“陈老希每自夸他不睡早觉,今却这般颠倒,想是昨夜都噇醉了。
你们少刻再去催催。”
那人应了出去:“魏景、王耀一定是不曾去,待我查出肯饶他!”一面又赌了好两转,已是辰牌时分。
只见孙静到来,见了早礼,便坐下来同赌。
少刻,那个去的又来报道:“门仍敲不开,仍没人答应。”
高依同几个门客齐说道:“这厮们想是睡死了!太陽这般高了,恁地?”
孙静问道:“什么事?”
高俅道:“便是我这儿子忒弃旧恋新。
昨日到他新丈人家过夜,这里他第二个老婆做产,不得分娩,连夜去唤他不回来。
我道他丈人好意留他,不好接连去催。
你那兄弟也不晓事,天明叫魏景、王耀去接,两个狗头索一性一不去。
此刻又去催了两回,门尚不开……”还未说完,孙静大惊失色,把赌具丢在桌上,立起身道:“快着人去救衙内,着了他道儿也!”高俅同众门客道:“怎说?”
孙静道:“晚生屡次说陈希真不怀好意,恩相只不信,今日他把出毒手来也!恩相明鉴:他便是留女婿过夜,必不肯留许多人在家,一个不放回。
昨日晚生兄弟孙高不归,都说他同衙内在外面游玩,只道他在三瓦四舍陪衙内在一处;衙内既在陈希真家,晚生这个兄弟不是不晓人事的,何至同在他家过夜?已知一娘一子做产,这早晚还不归,必遭毒手了,快多派将弁去救人要紧!”众门客还有几个未信。
高俅见孙静恁地着急,便吩咐左右道:“你去传我的号令,叫派府里值日的殿制使两员,速去赶衙内回家。”
孙静道:“不够,不够!多派两员,再多带几个军健们同去。”
高俅便又叫加派两个。
须臾四个制使进里面来声喏,禀请言语。
高俅道:“不必多说,务要到陈希真家,立请衙内回来。”
孙静道:“门不开,只管打进去!便是陈希真还在里面,他发作,我对付他。
四位长官快去!”那四个制使旋风也似的去了。
高俅道:“推官料得不差,但愿没事才好。”
孙静道:“不是晚生多说,那得没事!”
不多时,只见两个制使飞跑回来,汗雨通流的道:“恩……恩相,……不,不,不……不好了!”高俅大惊,忙问:“怎的不好?”
两个制使道:“小将们到陈希真家,叫了好歇门不开。
叫一个军健,借张梯子爬上墙头,又叫了两声,无人答应。
军健说墙里面也有张梯子靠着,便盘进去,开了门出来。
小将们一齐进去观看,只见那正厅上一乘空轿摆着,一个轿夫杀死在厅上;赶到后面轩子背后,也杀翻一个轿夫。
游廊下又有两个一尸一身:一个正是王耀;一个没头的,认他的衣服,却是魏景。
前前后后寻来,家伙什物都不少,只没一个人,连衙内一干人也不见面。
如今分那两个,押同地保邻佑在彼看管。
特请钧旨。”
高俅听罢,好似一交跌在冰窖里,嘴里叫不及那连珠箭的苦,往屁一股里直滚出来。
孙静道:“罢了,罢了!气杀我也!”那众门客一齐大惊。
孙静劝高俅速发人去,“那厮便害了衙内,亦必藏在屋里,不能带了逃走。”
高俅定了一定,上厅去点齐家将,带了百余名军健,同那两个制使,刀槍棍棒杀奔辟邪巷去。
半路上,迎着一个先一起去的军健奔回道:“衙内一干人有了,都捆在他后面园里,还不曾死。
那颗人头也寻着了。”
那两个制使便着他先去回报太尉。
这里一干人赶到希真家,一齐哄进去,只见前后许多灯烛,兀自点着。
到后面箭园里,只见那些人已将衙内等解放,扶着穿衣服,面上血污狼藉;满地都是麻绳、蜡烛油,亭子上酒席杯盘兀自摆着。
有几个一精一细的拾了一把耳朵,到太尉处献勤。
众人把衙内等五人扶出来,将衙内扶上那乘空轿子,另寻两个轿夫抬了,先着人送回去;又另叫四乘轿,抬了那四个人,也先送归太尉处。
这里众人前前后后搜寻了一遍,把那门封锁了,带了一干邻佑同地保等,到太尉府里来听审。
这件事哄动了东京,人都说道:“陈希真这人好利害!”
那太尉等待回来,看见儿子耳鼻俱无,又见那几个人这般模样,气得说不出话来。
三一尸一神炸,七窍生烟,忙传军令,叫把京城十三门尽行关闭,挨户查拿。
一面奏准天子,说:“一奸一民陈希真,私通梁山盗贼,谋陷京师。
经人告发,臣差亲子荫知府高世德,督率兵役捕擒。
希真胆敢拒捕,杀死兵役四人,将臣子并幕友孙高、薛宝截去耳鼻,弃家在逃。
臣先闭门查拿,伏请准行。”
一面把邻佑、地保带齐,就花厅上,把孙高等四人坐在一边质审。
邻佑、地保都供并不知情,说他东京并无一个亲友,“他还有个苍头、养一娘一,求拘来审讯,或者知情。”
两个亲随道:“小人们到他那里时,苍头、养一娘一已不见了。”
高俅便问苍头、养一娘一名姓,家在那里。
数内一个邻人道:“那苍头只知他姓王,不知其名,听说是城外大东村人氏。
养一娘一实不知道。”
高俅推问半日,实不知情,只得取保释归。
孙静对高俅道:“恩相闻城查拿,总是无益。
那厮既敢做这等事,必然早出京了。
晚生料他必投梁山泊入伙。
不然,便投远方亲戚。
恩相此刻只查他出那一门,便有影响。
他尚杀了魏景、王耀走,已是天亮,必非半夜越城。”
高俅道:“怎生去查?”
孙静便问孙高四人道:“你们后半夜醒来,可看见他怎生打扮出门?”
四人齐道:“我们都看见的。”
孙高道:“陈希真穿一件酱红色战袍,系一条绿战裙,提一口朴刀,跨一口腰刀。
他女儿也改作军官打扮,是一件白绫子大镶边的战袍,系一条大红色的旧战裙,提一枝白银槍,跨一口剑,腰里还有弓箭。”
薛宝道:“希真腰里拴一个蓝包一皮袱,女儿拴一个桃红包一皮袱,都戴大红金镶兜子。
希真里面戴的是顶万字巾,他女儿戴一顶束发紫金冠。”
两个亲随道:“骑的马一匹红的,一匹白的。”
孙静便叫人分头抄写了,到十三门查问:一早开城时,有无此等人出城?那十二门都回报道:“近日军官进出甚多,实不留心。”
只有朝陽门校尉禀道:“开城门不久,有一老军,看见两个军官如此打扮。
大雾影里,也不十分看得清。
好象一老一少,提刀的在前,插弓箭提槍的在后,急忙忙的出城去了。”
孙静对高俅道:“这厮们一准是投梁山去了,所以直出朝陽门。
只选得力之人,就这条路专追,或可擒拿。
但必须勇将名马,方可济事。”
高俅正要想一个人,只见阶下一人挺身而出道:“小将愿去。”
高俅看那人时,膀阔腰细,耳大面方。
那人姓胡,单名一个春字,现为京畿都监,就快升授都虞候,时常在高府里趋奉。
孙静道:“胡将军虽然英雄,只恐无好马,如何追得他们上?”
胡春道:“太尉那匹御赐乌云豹,愿借一骑,包一皮管追上。”
高俅道:“陈希真那厮好武艺,更兼他女儿也了得,胡将军一人恐难擒他。
我再差一个人帮你。
东城兵马司总管程子明,我一力抬举他到此地位,必然肯与我出力,叫人速去请了他来。
你二人同去,不怕捉他不来。”
那程子明系山西人,生得豹头环眼,黄发虎须,人都唤他做金一毛一铁狮子。
使一枝五指开锋浑铁槍,重五十斤,有万夫不当之勇。
当时闻高俅呼唤,即便到来,问道:“相公有何差遣?”
高俅把那一话说了。
程子明道:“不消胡将军同去,我那匹黄膘马,足追得他们着。
如果他们走那条路,管情擒他父女两个献于阶下。”
高俅道:“胡春一意要去,不可挫他锐气,便同将军一行。”
当时叫备了乌云豹,与胡春骑坐。
把了上马杯,道:“望二位将军马到成功。”
二人谢了,各带了干粮灯烛,飞身上马。
那胡春抡一口泼风刀。
当时天色已晚,高俅付与令箭二枚,一枝去开城,一枝带在身边,以便各处营汛调人马策应。
二人当即飞马出朝陽门,往东追去。
高俅对孙静道:“不料陈希真如此昧良,悔不听推官的言语。
若追着那厮,碎一尸一万段,方泄吾恨。”
左右将陈希真的信献上。
高俅大怒,道:“这等信还看则甚!”扯得粉碎,丢在地下。
叫送孙高、薛宝回家将息;叫太医医治衙内的伤痕,觅巧手善补五官的匠人补了假耳鼻;两个亲随也着去将息;魏景、王耀并两个轿夫的一尸一身首级,都着有司检验了,叠成文案,具棺木着亲人领去,少不得赔些钱财与他们老小。
陈希真的家私尽行抄扎,房子发官变价。
孙静搜希真的书札笔迹,一毫不见。
不数日,程子明、胡春都空手回来,说道:“追到宁陵把守关隘的所在,问那些办兵差的公人,果有一个长髯大汉,骑一匹枣骝马,手提朴刀,跨口腰刀;后面一个美貌军官,骑一匹银合白马,提一枝梨花古定槍,腰悬弓箭宝剑。
所穿服色,与所说无二。
又说他们初二日辰牌时分过去的,问他时,说殿帅府高太尉相公有兵差紧急事,差往山东曹县公干。
小将闻知,即渡过黄河,追到曹县。
在那黄河渡口,却问不出;曹县亦问不出。
直追过定陶,亦毫无踪迹。
不知他岔路走,还不知是改换了服色。
恐恩相不信,取有定陶县印信批回在此。”
高俅请孙静来商量。
孙静道:“多管这厮上梁山,防我们料着他,故意说到曹县,却往别处大宽转走了。
恩相且去提缉了苍头来讯问,或那厮不上梁山,必有些踪迹。
养一娘一小儿女,不济事,不必去捉。”
高俅置酒筵酬谢了程子明、胡春,遂差眼明手快的公人,仍拘那几个邻佑做眼,到大东村去捉那王苍头。
一面又将陈希真父女画影图形,遍天下行文访拿。
连日官家议出师之事,高俅也不得空,都放慢了,不提。
却说陈希真父女二人,自从初一日一清早逃出东京,一路马不停蹄,走了一日一一夜。
次日辰牌时分,早到宁陵地界。
那个地名,叫做柳一浪一浦。
右首一条大路,却通那归德府虞城县。
一路上,只见地方官乱哄哄的办大兵差役。
希真立住马,看那四面无人之际,父女二人岔进那条大路,放缓辔头而行。
希真道:“好也,我们今日方才脱了虎口,可以放心大胆,缓缓而行。
我一时匆忙,失于检点,改换装束时,却被那厮们看见。
孙静这刁徒,必然想到,寻踪迹追赶。
他必不料我们进这条路,我们也不改换服色了,只管走我们的。”
丽卿道:“爹爹,今夜还走不走了?”
希真笑道:“痴丫头,我这般说,你不听得?今夜好教你享福!”
父女二人又行了三四十里,一路花明柳暗,水绿山妍。
那丽卿在马上,有些摇桩打盹。
希真道:“卿儿,前面不远,就有宿头。”
又走了几里,到了个市镇上。
已是未正时分。
寻了个大客店,父女二人下马,两个捣子牵了头口进去,找间干净房屋。
丽卿去寻了个净桶,更了衣。
希真叫店家做饭,丽卿道:“孩儿不吃饭了。”
房里倚了梨花槍,去摸些干粮,讨口水一吃;便去包一皮袱里一抽一出那一床一薄被,脱一去靴子,撮去兜儿,把弓箭宝剑去桌上一丢,倒剥下战袍战裙,一一团一糟塞在一床一铺里面,倒翻身拉过被来便睡。
希真去照应了头口,去看了饭,亦觉得有些困倦,走进房来,只见丽卿已鼾鼾的睡着,东西丢一了一世界。
希真笑道:“到底还是个孩子,不曾熬炼得。”
想着他又可怜,只得去替他收拾好了,把那被与他盖好。
自己吃了些茶饭,对店家道:“我们辛苦了要睡,不必来问长问短。”
遂关上门,解一衣而寝。
不觉窗外鸡啼,希真起来,推醒了丽卿,店里那些人已都起来。
父女二人梳洗装束已了,吃些茶饭,上马就走。
行够多时,天色已明。
希真对女儿说道:“我儿,出门不比在家,昨日你虽困倦,不合把行车乱丢。
包一皮袱里都有细一软,吃人打眼怎好?你一双脚在被外,我与你盖好。
下次须一精一细着。”
丽卿道:“孩儿昨日委实乏了,便是这张弓也忘了卸弦。
熬夜赶急路,恁的吃力!”希真笑道:“谁教你务要割他们的耳朵,却吃这般厮逃!”丽卿看那山明水秀,甚是欢喜,道:“爹爹,想孩儿在东京长大,却不能时常游览。
虽有三街六市,出门便被纱兜儿厮蒙着脸,真是讨厌。
那得如此风景看!”希真道:“你也一爱一山水么?”
丽卿道:“这般画里也似的,如何不一爱一!”
那时正是四月初旬,天气有些躁热。
忽到一处池塘,当中一条长堤,堤的两旁都是袅袅的杨柳。
池塘对面那一岸,却有一村人家。
父女二人纵马上了长堤,那两边柳树遮蔽着日光,却十分清凉。
丽卿仰面看道:“那得如此长堤,直到沂州府,岂不大妙!”希真道:“天气渐觉热了,你我两个包一皮袱拴在腰里,却耐不得。
你且少待,我去前面人家的所在,雇个庄家来挑着走,落得身一子松动。”
丽卿道:“孩儿也正这般想。
老大包一皮袱,拴在腰里,不但躁热,倘或遇着什么强人,厮杀亦不灵便。”
希真骂道:“讨打的贱人,出门出路再不说吉祥话,开口闭口只是厮杀!再这般胡说,吃我老大马鞭劈过来。”
丽卿咬着唇笑,轻轻的说道:“既不为厮杀,兵器却带着走……”希真回过身来,扬起马鞭道:“你再说下去!”丽卿低着头只是笑。
希真下了马,解去包一皮袱,带些散碎银子;又教女儿也下了马,把头口拴在柳树上,包一皮袱、朴刀都交付他道:“好好看守着,我去了就来。
不要只管疯头疯脑的,吃那往来人笑。”
丽卿笑道:“那个疯头疯脑?”
希真顺着那条路,到了那人家处,却也是个大市镇。
看了一歇,寻了个庄家,与他说定了价钱,问了他的姓名住址,叫他写了一纸送行李到沂州府的承揽。
央他左右邻都书名着押,把来收起。
先付他些安家盘费,又照例谢了邻人。
那庄家是个筋强力壮的后生。
当时提了根滑一溜溜的枣木扁担,自己也有个小包一皮袱拴在腰里,雄赳赳的随着希真回转柳堤,只见丽卿正立着闲看。
庄家到面前,相了相那包一皮袱,道:“二位官人,这包一皮袱好打开来否?”
希真道:“你要开他则甚?”
庄家道:“一大一小,轻重不匀,配好了好挑。”
希真道:“有何不可。”
便同丽卿把两个包一皮袱匀好了,希真又把两个铁丝灯笼捎上。
庄家穿上扁担,挑在肩上道:“两个包一皮袱,却恁的重,路上倒要小心。”
希真道:“你休嫌重,我还买点零碎搭上。”
庄家道:“再重些我也挑得。
只是到了地头,多把些酒钱与我。”
希真道:“何用你说。”
希真同女儿提了兵器上马,同到那市镇上。
希真道:“我们买些酒肉吃。”
三人同去吃了一回。
希真又去买了两把雨伞、几张油纸,防天落雨;那庄家也去买了一把伞,都搭在担上。
希真路见那黄酒、牛肉甚好,又买了个葫芦,盛了几斤酒,黄牛肉也切了三五斤带着。
三人离了市镇,奔上路就走。
庄家道:“二位官人从东京到沂州府,为何打从这条路走?”
希真道:“我们有别的事,必须往这里过。”
庄家道:“二位官人都做什么官?”
希真道:“都做提辖。”
庄家道:“这位小官人是你那个?”
希真道:“是我儿子。”
庄家称赞不已,道:“这位小官人,年纪不上二十岁,手里这枝梨花古定槍,怕不是四十来斤。
若使得出时,却了得!”丽卿笑道:“你却识货。
莫非也在道,说与小可听听。”
庄家道:“不瞒二位说,小人今年二十二岁,彻骨也似好耍槍棒。
虽也学得几路,只恨家私淡泊,不能拜投名师。”
希真笑道:“你既这般好,且把你生平学的说些我听。
有不到处,好指拨你。”
那庄家大喜,便卖弄一精一神,一面走,一面指手画脚,夹七夹八的说了一大片。
有些也听得,有些难免发笑。
丽卿笑道:“你把与我做徒弟还早哩!可惜你住在此地,若肯同我们在沂州府,似你这般身材,教你一年过来,包一皮你一身好武艺。”
庄家叹道:“那得有此福缘。”
当夜投宿,那庄家便来请教,父女二人便指授他些。
那庄家十分欢喜,一路小心伏侍,颠倒把钱来买酒肉,奉承他们父女。
话休絮烦,三人连行了几日。
日里都是平稳路,夜里都就好处安身。
每晚得空,庄家便来请教武艺。
已到砀山地界。
路上过往人见了丽卿,无不称赞道:“好一个美少年,却又是个军官。”
那丽卿坐在马上,空着双手没事做,你看他挂了梨花槍,握着那张鹊华雕弓,一抽一一枝箭搭在弦上,看见虫蚁儿便去射。
不论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树上歇的,但不看见,看见便一箭取来。
那庄家又助他的兴儿,有时他不看见,便指引他;射落地,便连忙放下担儿,替他连箭取回。
丽卿接过手,把箭仍收了,却把虫蚁儿来鞍鞒上,慢慢地拔一毛一。
有那一毛一片异样可一爱一的,便连皮剥下来耍子。
希真只是埋怨道:“你们恁地没得吃,只管去射他做甚,岂不耽误了路程?”
丽卿那里肯听。
一日,行到一个所在,只见一条大岭当面。
上得岭来刚一半,只见一个粉板牌楼,上面大书着“飞龙岭”三字。
希真道:“我幼年时从此地经过,曾记得这飞龙岭那面转湾处,叫做冷艳山。
转落北,一直有一百多里没人烟。
此刻时候已是午过,眼看赶不到了,岭上有几个小店,只好在这里安歇。”
又上了几步,有两个客店,火家来兜揽道:“西来的客官,东去宿头远哩!就我家安歇,有好房间,好槽道!”一面说,一面去庄家手里夺了那副担儿,先挑着走;一个便来拢头口。
希真跳下马来道:“且慢,我要自己看来。”
那火家应道:“不消看得,只有我家的好。”
说着,同到岭上。
只见左侧一带房屋,有五七家小店面,带卖些杂货。
东头尽处,有一座大客店。
店门那边一颗大槐树,过去便是下岭的路。
那个火家把担儿直挑了进去。
丽卿也到店门首,跳下马来,那枝槍和弓箭已是庄家接了。
丽卿按着那口青錞剑,走进店去。
希真看了看道:“我三十年前从此过,却不见这个大店。”
只见那树下坐着一个黑森森的肥胖大汉,摊着胸肚,露出一溜黑一毛一,腿上生着老大一个烂疮,敷些药,流脓出一血的把腿搁在一张柳木椅上。
看见他三人到来,心中欢喜;又见那般兵器,也有些吃惊,点着头叫道:“客官请进,我起立不便,休罪。”
说着,便叫个火家扶绰进来,到柜台里。
柜台边又一个妇人在那里做生活,见他们来,便起身接应道:“客官,随我来!”三人看那里面,院子十分宽阔:上面高坡上三间正厅,旁边右首一带耳房,左侧好几间槽道,还有几条衖堂通后面。
那两个捣子牵那两匹马到槽上去,希真道:“待他收收汗,不要当风便揭去鞍子。”
两个捣子道:“我们伏侍惯头口,这些怕不省得。”
那妇人引他三人到高坡正厅上道:“右边这间朝南向日,十分明亮。”
进去看时,上面一张正一床一,侧首一个小铺,一张柳木桌子,几把椅子。
那妇人道:“一床一铺不够,别间好去拆。”
希真道:“够了,我们这庄家他另外睡。”
那妇人道:“耳房里好歇。”
丽卿看那妇人,四十光景年纪,生得鼻高颧大,眼有红筋,穿一件红春纺短衫儿,也露着胸脯,系一条青绫子裙,单衩裤,搽抹着一脸脂粉,梳一个长发心元宝髻。
丽卿道:“一奶一奶一,你是店主?”
妇人道:“正是。”
希真道:“那大汉是谁?”
妇人笑着道:“是我的公公。”
丽卿道:“你养家人那里去了?”
那妇人摇头笑道:“多年没有了。”
那庄家把丽卿的槍和弓箭都送到房里放了,却拿自己的个包一皮袱,提了枣木扁担,竟到对面左首那间房里去,对那妇人说道:“我不耐烦那间耳房。
倘有客来,我挪出让他。”
自去倚了扁担,寻个一床一铺安排。
那妇人道:“那房又暗又潮,不如耳房干净,你倒欢喜这里。”
一面说,一面出去了,心里想道:“却有这般美貌的男子!”
丽卿去上面一床一里,把老子的被先摊好了,却自己就侧首铺上开了一个铺,把那口宝剑放在头边。
一个火家提了桶面汤进来,问道:“二位客官吃甚的?”
希真道:“酒肉我便自己有,你去做两分饭来,多打些饼。”
丽卿道:“你那出笼馒头,先把些来,一发算钱还你。
只要白面的,荞面我却不要。”
火家应了出去。
父女二人洗抹了,都把里面衬衣脱一去。
火家把一盘馒头进来,放在桌上道:“白面黄牛肉馒头,共三十个。”
丽卿道:“爹爹吃馒头。”
希真道:“我不喜馒头,你饿了先吃。”
希真去取那路上买的牛肉,把葫芦里酒倾来吃。
看见那庄家把一大串野味,血淋淋地挂在那边房门首,希真绉了眉头道:“我儿,你却何苦!此时的虫蚁儿,伤害他做甚?你们两个,都这一般孩子气怎了?明日那副弓箭,我自带着,省得你再去射。”
丽卿道:“爹爹既这般说,孩儿不射便了。”
那丽卿果然饿了,拖过馒头盘子,低着头只顾吃,一口气吃了大半盘。
忽然绉了眉头,口里一头嚼着,一头把那馒头拍开,看那里面的馅子。
拍了一个,又去拍一个。
希真看见喝道:“什么样子!将来到了你姨夫家,也是这般?”
丽卿道:“不知为何,这黄牛肉却这般味。”
希真道:“不好吃便少吃些。”
丽卿道:“也不是不好吃,只是肝涅涅地。”
丽卿被老儿说了两句,只得把那几个拍开的也都吃了,还剩了几个。
只见那火家提一壶茶进来,丽卿道:“小二哥,我们这房里要个净桶使用。”
火家指着屋里旁边个土墙门道:“客官要净桶,这间空屋里尽有。”
丽卿便起身,进那里面去。
只见那间空屋,陰凄凄地没有一物。
那个土墙门,亦无门扇。
那屋里却有三四个净桶,里面堆些芦柴。
丽卿去拣个干净的净桶坐着,看那侧首墙壁上做着木栅,木栅下面有一块松木板,阔有尺半,长约二丈,横卧在墙脚边;外面一个青石撵子,厮挨着那板。
丽卿一面更衣,一面看着,想道:“这块板却放在这里,想是防小人的。
我那一床一铺里边土墙上老大潮一湿,何不取他去这当也好。”
更衣毕,便走近前,又相了相,要往上拔。
那板吃那木栅当住,两头又离壁不远,眼见是一抽一不出。
看那青石撵子,约有三百多斤重,有半尺余埋在地里。
丽卿想道:“不把这块石头搬开,却怎取得他出?”
那丽卿一性一儿厮强,务要挖那块板出来,便把那块青石撵双手捧定,摇了几摇,早已离地,轻轻扳倒在一边,便去掇起那板来。
只听刮喇喇一声响亮,一阵陰风卷起,透进亮光来。
原来那板的尽头,遮着一个圆溜溜的窟窿。
那板里面两根索头拴着,通出墙那面有个关捩子,把索子往里拉,板便让开,露出窟窿来;往外拉,板仍盖上,这面全看不出。
被丽卿这一掇,两根索子都带进来。
丽卿道:“这里何故做一个洞?”
撇了板,便低倒头往洞里去张。
不张时万事全休,一张时好不惨人,只见那里面低坡下,正是个人肉作坊,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挂着许多人头,几条人腿,两三个火家在那里切一只人的下一身,洞边靠着一张短梯子。
那几个火家听见刮喇喇滑车儿响,回头早已看见有人张他,叫一声:“阿也!”一个喝道:“什么人敢张?!”丽卿也吃一惊,大叫:“爹爹,这里是黑店!”
希真正吃酒,听见这话,一脚跳进空屋里道:“怎见……?”
丽卿道:“你张这洞里开剥人!”希真一见那洞,急忙跳出。
那外面的火家刚进房来,听得一句,回身便走。
希真抓他不及,吃他走了。
希真便抢那口朴刀追出房去。
庄家撞个满怀,道:“怎么是黑店?”
希真挥手道:“你快顾自己的命去!打得脱,前面等我们。”
庄家忙轮枣木扁担,往外就走。
门前有几个捣子知道走了风,齐执家伙打进大门来。
那庄家不要一性一命,一路扁担,横七竖八直打出去。
倒也吃他打翻了两个,挣脱身,一溜烟的逃走了。
陈希真随后杀出。
同这时候,丽卿已跳出空房,看那屋里不好使槍,忙去一床一铺上一抽一了那口青錞宝剑,提在手里,赶出院子寻人厮杀。
却不见一个人,只听那黑大汉在柜台里面高叫道:“二位好汉息怒!且慢动手,请里面坐地,有话说!”那丽卿是个绣阁英雄,那省得江湖上结纳的勾当,听得外边叫唤,提着剑大踏步抢到面前,隔柜身一剑剁去。
那大汉见不是头,又走不脱,忙抢一条门闩来格。
怎抵得丽卿的力猛剑快,飞下去门闩齐断,一只左膀连肩不见了,倒在柜台里面。
希真赶上那几个捣子,早已溯死。
丽卿见那大汉倒了,把剑略点一点,纵上柜身,正要结果他,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忙回转身,只见那个妇人上半截脱剥着,解去裙子,捻一把五股钢叉搠来。
丽卿托地跳离柜身,挺剑来斗那妇人。
希真翻身杀入,那妇人纵人院子中间。
丽卿横刺着剑,直赶入去。
那妇人却不是丽卿对手。
只见店后面十多个火家,一齐扎抹停当,拿了家伙杀出来;那外面五七家小店,也都是一起,当时闻变,也一齐取了家伙拥进来。
希真看见,反闪在一边,让他们都进完,却去截住店门,不放一个出去。
那店里店外的鸟男一女何止三五十,把丽卿一团一团一围在该心,叉钯棍搅一发上。
正是:鼠子那堪同虎斗,虾儿枉自与龙争。
不知丽卿父女怎样敌他,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