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真逸史
第40回 禅师坐化证菩提 三主云游成大道
诗曰:
逝水滔滔不断流,浮生寄这似虚舟。
垂髫童子霜堆鬓,矍铄禅师雪洒头。
回首功名成大梦,俯思荣辱付浮沤。
释归极乐玄骖鹤,万古传扬姓字留。
话说隋炀帝被突厥围困于雁门关,众皆危惧。
帝遣元帅虞世基率一精一兵开关出战,大败而归。
炀帝大惊,诏天下募兵,守令勤王。
当下屯卫将军云定兴知天子有难,聚集豪杰,起军发马,赴边塞救驾,惊动一个年少英雄,年方十六,聪明勇决,识量过人,前来应募。
却是太原留守大将军李渊之子李世民,来见云定兴献策道:“突厥敢举兵围天子于雁门,必谓我等仓猝不能赴援。
今白昼则引旌旗,左出右入,东进西退,令数十里不绝;黑夜则金鼓之一声 相应照会,呐喊不息。
猾虏必疑援兵大至,望风而适矣。”
云定兴依其计,果然突厥疑有大兵,渐渐散围,不敢逼迫。
不半月间,各郡救兵皆到。
突厥闻知,解围而去,炀帝方得还朝,大赏众将。
自此李世民之名,四海尽知,英雄钦服。
李世民见天下大乱,盗贼满前,已知隋室将亡,陰有安天下之志,轻财养士,结纳贤豪。
有一谋士,姓刘名文静,又一宫监,姓裴名寂,旨与世民相善,密议大事。
刘文静道:“今主上南巡一江一 淮,李密围逼东都,刘武周已据汾一陽一宫,群盗殆以万计。
当此之际,有真主驱驾而用之,取天下如反掌耳!太原百姓,皆避盗入城,刘某为令数年,尽知豪杰,一旦收集,可得十万人。
尊公所统之兵,复且数万。
一令之下。
谁敢不从!乘虚入关,号令天下,不半年间,帝业成矣。”
李世民大悦。
对父李渊道:“主上无道,百姓困穷,晋一陽一城外皆为战场。
大人若守小节,下有盗寇,上有严刑,危亡无日。
不若顺民心,兴义兵,转祸为福,此天授之时也。”
李渊大惊道:“汝安得出此言?取灭族之祸也!”次日,李世民又道:“目今盗贼日繁,遍于天下,大人受诏讨贼,贼可尽乎?愿大人早定大计。”
李渊笑道:“吾夜间思汝之言,亦大有理。
今日破家丧躯亦由汝,化家为国亦由汝!”世民和裴寂设计,暗嘱宫人张、尹二妃设宴宫中侧殿,待李渊酒酣,二妃拥抱,同卧龙床 ,恣乐通宵。
次日,李渊怕事露,定计杀了副留守王威、高君雅二将,遂作符饬内宫监库物赏军,改换旗帜,军声大振。
先据晋一陽一,又取长安,开仓库赈济穷乏,改立白旗,聚集文官武将,大小军士,宰牛杀马,祭赛天地诸神,誓众于野,作檄文遍达各郡。
又差众官迎接代王侑即皇帝位于天宝殿,改元义宁元年,大赦天下。
时隋炀帝驾在一江一 都,遥尊为太上皇。
李渊自立为唐王,都督内外诸军事。
此时宇文化及、宇文智、司马德勤、裴虎、孤行达等,扈炀帝在一江一 都,闻知长安李渊有变,自为唐王,心下不平,奸一党一 合谋,于大业十三年夏四月,弑炀帝于玄门之侧,立秦王浩即皇帝位。
探马报到长安,李渊大哭,聚众官发丧挂孝,望一江一 都遥祭。
当下诸大臣谋士皆有尊李渊为帝之心禀于李世民。
世民与刘文静、裴寂、李靖谋定,差文武官员随司农少卿裴之隐请诏。
此时恭帝年幼,即令萧造草诏,愿禅位于唐。
百官奉李渊即位,改元武德元年,改郡为州,改太守为刺史,立建成为太子,世民为秦王,元吉为齐王,传檄诸郡,共起军马伐宇文化及。
化及败绩,被李世民斩之,传首长安示众,天下稍定。
消息传入西蜀,杜伏威升殿,聚集文武商议。
查讷当先奏道:“老臣近闻唐王李渊禅了隋朝大位,目今又灭了宇文化及,其余诸国,或降或灭,已聚勇将千员,一精一兵数十万,谋臣智士皆倾心事之,眼见得天下十有七八矣。
况兼太原分野,王气正盛,紫微星光彩倍常,正应昔日林禅师之言,主公亦须预备战守之策。
又闻李公子世民,仁明英武,识量过人,倾身下士,豪杰景从,有帝王之表,主公不可轻视之也。”
杜伏威道:“孟子云:五百年必有王者兴。
乱极生治。
自晋世祖受禅以来,五一胡一 乱夏,继以五代兵戈迭兴,战争不息,群黎涂炭,四海凌夷。
以今度之,将及五百年矣,上天岂无好生之德,忍使生灵久困水火哉!太原帝星朗朗,林太师常言此地必有真一人,即此推之,李世民非命世之主而何?孤弟兄三人,自十六岁起兵,屈指五十余年。
感军师神机妙算。
百战百胜。
初受齐后主之恩,次感隋文帝之德,以一介儒生而位居王侯,食禄五十余载,富贵久而且极,人生快活滋味,不过如此。
吾闻位高者责重,贵极者身危,恋恋于此,祸基不远。
意欲遨游方外,寄迹烟霞,辟谷延年,访真修道,卿意以为何如?”
查讷道:“主公何出此言?大丈夫翘首雄飞,岂甘雌伏?太原虽有真一人,大事犹未可必。
主公鼎足三国,战将数百员,一精一兵二十万,进则可以横行天下,退则可以扼守西蜀。
唐兵至此,三国互相救援,蜀地必能保全。
设或天命在唐,不过奉其正朔,纳款归命,如亡隋故事,则子孙可以永保富贵。
主公何故思及方外之事,使英雄气短,谋士志消?人心一解,大事去矣!老臣切以为不然。”
杜伏威道:“军师之言虽善,但大数已定,非人力之所能为。
今以天下事度之,世民应天顺人,仁义播于四海,大物必归唐主。
孤若秣马厉兵与之抗衡,必蹈乌一江一 之辙;如称臣纳土,委身事之,又非忠臣不事二主之心,岂不贻笑万世?须待林太师、西秦王、万寿王相会,共议良策。”
君臣正商议间,忽近臣奏:“万寿爷有檄文到来。”
杜伏威拆开与查讷同看,上写道:
即今三月二十五日,乃林太师寿诞,屈王兄车驾早临,同往山中奉
祝。
专候再拜。
杜伏威道:“若非张三弟预达,则几乎失忘师爷寿诞。”
随差官备办礼物,同军师查讷、世子杜世廉——即杜应元之子,胜金姐所生,乃天定王之弟。
时胜金姐已故,因夫人舜华只生一女无嗣,立为世子——老将尉迟仲贤,随从杜伏威起驾到青州郡。
此时西秦王薛举车驾已到,万寿王率文武百官出郊迎接。
二王入城上殿行礼,设宴相聚,不胜之喜。
说及唐朝之事,皆无定议。
张善相道:“天气融和,万花如绣,明日同二位王兄且去郊外游乐一番何如?”
天定王、西秦王同声道好。
次日,张善相颁令旨,整备车驾,郊外游玩。
杜伏威、薛举、张善相三人,各驾龙车。
三位世子——杜世廉,胜金所生;薛仁禹阝,囗蜚仙所生;张一奇,琳瑛所生——军师查讷、文武百官,俱骑骏马,内侍仪从、军兵共千余人,出西门游玩。
此时暮春天气,风日晴和,百花开放,山明水秀,柳绿桃红。
君臣看之不足。
有词为证,词名《瑞鹤仙》:
悄郊原带郭,芳草路,马迹车尘漠漠。
垂杨献山角。
荡春风摇曳,
珠帘翠箔。
鸾呼燕狎,颤巍巍,花枝重压。
有山灵劝我,慢解绣鞍,且寻
杯酌。
不计程途迢递,遇酒逢花,高歌缓颊。
君臣共乐,扶酣醉,绕
红药。
看前村已欲,红稀绿暗,东风何事又恶?任流光过却,犹喜春游
兴剧。
看看日色近午,张善相问侍臣道:“此地有甚寺院可以暂息?”
近臣奏:“前去不远,有一个伏龙观,极是高大宽敞,可歇车驾。
观后有牡丹国盛开,共数十种,天下无赛。
奉殿下令旨,御膳早已整备在观,候驾宴赏。”
张善相即命往伏龙观。
少顷到观前,观中道众撞钟击鼓,俯伏山门接驾,一齐殿中坐定,道士献茶。
内侍奏:“后园筵席完备,请三殿下赴宴。”
三王同入后园,看那牡丹,果然开得茂盛。
但见:
千葩吐艳,万萼呈奇。
王楼宝相,杨妃亭畔倚栏杆;魏紫姚黄,飞燕
掌中施妙技。
迎风向日,浑如带酒新妆;侧面倾心,俨若向人私语。
不
随桃杏妖娆色,独占群芳卉里王。
万寿王分付内侍,摘黄白二种,插在古瓶之内,置于席上佐酒。
正宴乐间,只听得隔墙浩歌之一声 ,甚是清亮。
王等侧耳听时,歌道:
丹砂九转换成仙,在在为家处处天。
一粒粟中藏世界,三升铛里煮
山川。
白鹤有情呼即至,黄金无色化非艰。
身中火枣谁人识,此药原来
便驻颜。
歌罢,鼓掌而笑。
又一人歌道:
何处是吾家?饥来食绛霞。
琴弹碧玉调,炉炼白朱砂。
曾经舟化
米,亲见枣如瓜。
一瓢藏太极,三尺斩妖邪。
宝鼎存金虎,元田养白
鸦。
目前真阆苑,何必泛星搓?歌罢,二人狂叫大笑。
薛举听毕大怒,喝令将官拿观中老道士来见驾,道:“这贼道好大胆!孤兄弟在此饮酒,甚人在隔壁高歌狂笑?你辄敢留此等狂夫,放肆搅扰!”着军校拿下,捆打一百。
道士俯伏地上,战兢道:“小……小道罪……罪该万死,乞殿下天恩饶……饶恕。
两月前来……来……来这两个游方道人……”杜伏威笑道:“那道士不必慌张,慢慢说来。”
道士又禀道:“这两个道人拿些银两,定要租墙里那一间房炼丹。
小道虑来历不明,再三推阻,二人抵死要住,只得暂许数日。
小道暗里窥他两个道者,倒也安静,终日闭目危坐,端然不动,又不见他饮食,不知今日为何风颠起来,惊犯圣驾,伏乞天恩。”
杜伏威道:“放了这道士。”
就差内待到房内好好叫那两个道人来见,不可大惊小怪。
少顷,内侍官领着两个道人到花园内来。
众人举眼看那道人,一个生得苍颜鹤发,瘦脸长髯;一个生得长眉大耳,阔面重颐。
身上都穿着一样的百衲道袍,头上都戴一顶班竹道冠,腰系麻绦,脚穿草履。
飘飘然有出世之表,徐步向前,打个稽首道:“三位殿下稽首了。”
薛举怒喝道:“汝是何处野道,见孤等不下拜,敢如此无礼,甚为可恶!”那长髯道人仰天大笑道:“贫道乃方外野人,不一习一 君臣之礼,那里省得什么跪拜?”
杜伏威道:“这也罢了。
孤问你二位道者,为何不去云游,却在此长歌狂叫?”
那阔脸道人笑道:“贫道二人久闻西蜀名山胜景甚多,故云游至此,亦是暂寄蘧庐耳。
到此数月,欲觅一施主舍酒与贫道二人,吃个酩酊,未遇其人。
适闻酒香扑鼻,不觉兴动,聊发长歌,以遣清兴。”
杜伏威道:“你二人既要化酒,何难之有?”
叫御膳官取一埕酒与二道者饮。
张善相问:“你二人可用荤么?”
二人答道:“用斋。”
张善相道:“杜爷赐你酒,孤赐你一斋。”
分付内侍整一桌蔬斋,看两个座儿与他饮酒。
二道人稽首谢了,旁边坐下,自斟自酌。
瞬息间,一埕酒已吃完。
杜伏威道:“汝二位还能饮么?”
二人道:“蒙赐这一埕酒,只可与贫道润喉而已,酒兴二字,全未,全未!”杜伏威大笑,分付内侍再取酒来。
管厨官又取一埕好酒与二人,霎时间又饮尽了。
顷刻吃尽了四埕美酒,两个才立起身来,呵呵笑道:“这四埕酒,略尝滋味。”
向前稽首称谢。
杜伏威道:“不必谢了。
今你二位乘着酒兴,却往何方去?”
长髯道:“俺们离此前去,到太原要见秦王李世民一面。”
杜伏威道:“当今唐天子登基,全仗秦王,以成大业。
汝二位去见他何用?”
阔脸者道:“如今秦王功盖天下,四海扬名,英雄豪杰,莫不归附。
李渊得享天位,皆秦王之力。
群臣共议立秦王为太子,其兄建成,其弟元吉,暗妒造谋,每欲杀之。
贫道去见秦王,劝他弃职归山,随俺两人云游天下,授以长生不死之术,煞强似立身坑阱后,以罹大祸。
故欲去走一遭,二来兼求一醉。”
薛举大笑道:“此狂夫之言,满口一胡一 柴。
秦王自起义兵,冲锋冒阵,出万死一生以得天下,正要混一区宇,享太平无疆之福,成子孙万世不拔之业,岂肯随汝远山云游,餐风宿露?言之太迂,深为可笑!”长髯者道:“大王但知其乐,不知其苦。
俺道人们慈悲为主,方便为门。
从唐高祖即位以来,诛邪伐叛,六十四处烟尘,消除了大半。
狠征恶战,灭族亡躯,不知丧了多少英雄!当今占据城池,称孤道寡的,尚存一二十家。
数年之间,眼见得亦罹此祸。
贫道欲一一劝化,使众诸侯急流勇退,避患潜踪。
其中肯弃功名、撇富贵而明哲保身者,能有几人?故此欲往太原见秦王,力劝他依行学道。
秦王敛手,则众诸侯皆得高枕无忧。
这不是贫道们的慈悲方便处?”
薛举道:“这道人又胡说了!李世民天生英杰,命世奇才,岂不知治世安民、拨乱反正之理!乃一旦弃帝王之业,违仰望之心,而从汝修行学道乎?”
道人道:“俺二人虽方外野人,颇明天象。
每见太原王气郁然,紫微星朗朗拱照,岂不知李世民是一代真主?噫!但恐彼之得意处,即是三大王之失意处也。”
薛举怒道:“唐朝自得中原,孤等自守西蜀,土壤悬隔,有何优哉?”
道人道:“大王试说古往今来命世之主。
曾有不统一者乎?目下唐主内忧萧墙之变,外有群雄之角,蜀地险峻,路僻粮阻,故迟迟未进。
而数年后,内难既靖,群雄尽灭,唐之旌旗,不指西蜀而谁指哉!大王若与之抗,寡不敌众;北面而事之,又惹天下英雄耻笑,此际当如之何?”
说得薛举闭口无
杜伏威道:“二位仙长确有定见,孤弟兄每每虑及于此,未有成议。
今蒙赐教,令人豁然顿悟。
孤久慕玄修,梦想仙风甚渴,但恐俗骨凡胎,难到蓬莱弱水,若得仙长破述指路,岂惜区区富贵功名?”
那道人道:“大王,但恐你心不坚耳。
学道何难,修真亦易,堕劫与飞升,乖争方寸间。
三位大王起兵以来,虽然杀戮生灵,只为济民利物,身居富贵,行实清廉。
况能薄名利,远声色,轻货财,灭滋味,屏虚妄,除嫉妒,侠胆贞肝,灵台炯炯,比皆人之所难及也。
若能委脱红尘,逃出罗网,将大位传与世子,割爱分恩,清心寡欲,随贫道遨游四海,浪荡烟霞,吸风饮露,啸傲乾坤,数年间,必悟玄机,定超尘劫。
若非宿缘有在,三大王焉能与贫道一面乎?请即长往,不必多疑。”
杜伏威三王皆低头不答。
道人又道:“天定王,天定王,记得隔尘渡头,天主楼上赐酒受教,云五十三年后,依然上王楼。
诗犹在耳,何遽忘之?”
杜伏威听罢,猛然省悟,离席道:“二位仙长莫非就是褚一如、姚真卿么?”
道人笑道:“阔别久矣,此处重逢。”
杜伏威慌忙下拜道:“弟子为尘俗所迷,不知大仙驾临失迓,万罪,万罪!”道人答礼道:“吾二人奉天主法旨,接引三位到蓬壶学道,以待行满飞升。
无由进见,故托酒狂歌,微言隐讽。
莫罪,莫罪!”杜伏威拜罢,薛举、张善相、查讷一齐上前行礼。
张善相道:“此二位仙长与王兄何处曾相会来?何不早言,费了许多唇舌。”
杜伏威笑道:“就是孤一向对林太师并二位贤弟所言,送公公骸骨还乡时,路阻大溪,得二仙长扁舟济渡,引入仙境,参见混一真一人,传授琴棋心法,又赐仙果琼浆,住了两日。
拜别之际,真一人赐八句诗道:‘遇喜不为喜,逢忧岂是忧?囹圄百日患,舒抱莫含愁。
栈阁成基业,深渊解组休。
五十三年后,依然上王楼。
’至今珍佩不忘,历历应验,独有深渊一句不明。
今思深渊者,李渊身为唐帝也。
适才偶尔相逢,却像曾一交一 半面,颠倒寻思不起,不是仙长自言,几乎当面错过。
但孤等愚夫俗子,不识玄机,恳求仙长点化一二,三生大幸。”
三王躬身请二仙上坐饮酒,二仙道:“贫道不复饮矣。
适间所赐美酒,仍在埕中,未曾饮去,借此以试大王耳。
告别前往成都府威凤山下小庵内,专候三位驾临,切莫羁误。”
杜伏威道:“谨遵仙旨,弟子等往峨眉视林恩师之寿事毕,即相会于成都矣。”
二仙点首,长啸一声,倏然不见。
万寿王等,且惊且喜,一齐上车回朝,整顿礼物,率领三位世子、查讷等,一同起马来到峨眉山。
天定王等下车马,步行上山,进庵参见林澹然。
杜伏威、薛举、张善相称觞祝寿,次及杜世廉、薛仁禹阝、张一奇、查讷上寿了,然后进上礼物,即于草庵之内,次序坐下饮酒。
杜伏威将西郊游玩,遇二仙点化;弃位学道之事说了,又道:“不肖等三人已许之于成都威凤山相会,未曾禀知师爷,不敢擅便。
今见恩师之后,即长往矣。”
林澹然道:“汝三人功成名遂,皆具仙风道骨。
今能同志弃家修道,必能蝉蜕尘寰,登紫府而位上仙,可贺,可贺。
况三位世子,俱老成英伟,足继大业,不坠家声。
今俺有一桩大事,正欲与汝等一见,今幸俱会于此,亦系宿缘,使老僧无限欢喜。
今晚三王、世子与近仁暂宿草庵,明日午时,老僧即当西归永别。”
杜伏威等大惊,一同站起身来道:“师爷何出此言,使某等神魂欲绝,幸再留几年。”
林澹然笑道:“明日午时,俺的大限已到,何能强留?今夜与诸君相叙一宵,便当回首。”
杜伏威兄弟三人泪如泉涌,悲泣起来。
林澹然劝道:“三王不须悲切,老僧年已过百,受享逾分,复何憾焉!”杜伏威掩泪道:“师爷修炼既久,自当骖鸾驾鹤,羽化飞升,为何又入这境界去?”
林澹然道:“释玄二教,总属虚无。
古佛上仙,须离幻体,虽圣祖佛老,亦所不免。”
薛举道:“师爷预知未来之事,此一去灵光归于何处,不肖等复可相见否?”
林澹然道:“脱此皮囊,即归觉路。
释道殊途,一时未能遽会。”
张善相道:“师爷西归,乞留一言,遗世廉等终身佩服,以为蕃蔡。”
林澹然道:“待三子自问,方可教之。”
杜世廉即起身敬问:“守己待人之道何先?”
林澹然道:“立心宜诚,待人宜恕。”
又问:“事君治民之道何先?”
林澹然道:“事君宜敬,莫以得失为荣屏;治民宜宽,莫以督责掩仁慈。”
薛仁禹阝躬身问治国治家之道,林澹然道:“治国要知民情,辨忠佞,远异端,重农务。
治家恭俭好礼,勤职业,择邻居,远损友,勿使妻妾近尼释而多勃溪,勿使子弟爱游佚而无生计。”
张一奇整容问处变用兵之道,林澹然道:“处变贵于知机,贪者受祸;用兵明于赏罚,吝者遭殃。
总之要重英豪,知进退,察虚实,同甘苦。
勿以败惰,勿以胜骄。
知此数者,为将之道,其庶几乎!”三子拱手受教,重斟美酒,再整佳肴,饮至更深。
林澹然令众人安歇,杜伏威等道:“只有一官之会,焉可酣睡?”
撤去杯盘,林澹然盘膝跌坐禅床 之上,杜伏威等次序坐谈,直至天晚,依依不舍。
早膳已罢,林澹然入房内,香汤沐浴毕,换了一身布服,对众人一一合掌相别。
印月、樵云二人跪下,泣求修焚衣钵,林澹然但道“静养”二字,再问时,林澹然又道“无欺”,二人言下省悟。
澹然即命抬出龛子,放在庵前,林澹然跨入,端坐于内,问印月道:“有午时否?”
印月道:“将是午时。”
杜伏威一行人环立龛前,林澹然手持念珠,对众道一声:“大众保重,老僧告辞了。”
闭目垂眉,一霎时神光出舍,圆寂去了,只见鼻中垂下玉箸来。
杜伏威等跌足恸哭,大小官民人等,无不下泪。
杜伏威道:“且住,有一桩要紧大事,仓猝间不曾问得,深为可惜。”
众人问何事,杜伏威道:“不知林师爷要何人下火,失于问及。”
印月道:“大爷已曾分付,不必他人下火,回首一昼夜,自有真火从足心而起,可以自焚本相。”
杜伏威遂命燃香点烛,设祭修斋,出示晓谕三国官民人等,尽皆挂孝,遍处传说林圣僧坐化,当有真火焚身。
遍处传扬,次早上山来烧香的人,若男若女,何止千万!近传官禁喝不许近庵。
杜伏威道:“不妨,今日林师爷坐化西归,正要百姓观看,以显平昔道行清高,宦官不许禁止。”
众人皆捱近龛前,磕头礼拜,诵佛之一声 ,振动山岳。
看看午时将至,忽见两股青烟,从龛底而起,渐渐有焰烧着龛子。
此时看的人翻一江一 搅海。
良久,焰光大炽,焚着林禅师法身,只见一线金光,从昆仑顶上冲出,直上九霄,化成万道霞光,辉煌灿烂,旋绕空中,恍惚是一金身长老,骑鹤冉冉从西而去。
杜伏威等俱各礼拜。
上自缙绅,下及士庶,无不顶礼合掌诵佛,直至天晚方散。
杜伏威一行人。
就于庵中宿歇。
樵云在禅床 坐褥之下,检出一张笺纸,乃是林禅师亲笔写的辞世颂子,送于天定王看。
杜伏威三人一同观看,上写道:
杀人如麻,立身似砥。
一宠一 辱不惊,恬淡是菲。
酒吸百川,肉吞千
家。
醉卧中峰,羲皇自拟。
皓月清风,高山流水。
长啸狂歌,何分角
微。
心证菩提,法舟相肌生彼莲花,逍遥无己。
杜伏威将笺文一交一 与世廉,令匠人裱成一轴,藏于宫中侍奉。
次早,三王亲自拾骨,用玉匣盛贮,葬在中峰顶上,筑成一塔,四围种植树木,中立碑亭,上镌“普静正教禅师之塔”。
侧首建一禅院,命谱看守,名为普静禅院。
皆衰经重孝,哭泣祭祖毕,与印月等作别下山。
不说杜伏威等回镇,且说草庵内黑猪,名小赛者,自林澹然升天之后,每日必到塔前踊跃哀叫,不及半月,断食死于塔侧。
土民义之,即葬在草庵之后,垒土成坟,名为义冢。
山下仕宦富民,皆感林澹然神灵,各出资财,拆去草庵,大兴工作,改成一寺,名为飞龙禅寺,中塑太空禅师法像。
众立印月、樵云为住持,拨山田百亩,以为供奉,四时焚香,与普静禅院一前一后,香火不绝。
后印月年至八旬,一夕忽然坐化,樵云后亦善终。
有诗为证:
岿然禅塔倚中峰,普静松风送晓钟。
造爱及民恩泽溥,至今香火绕飞龙。
再说万寿王张善相等驾回晋州,换了吉服,文武官员朝见已罢。
张善相道:“孤等三兄弟。
幼蒙林太师教育之恩,皇天庇-,十六岁起兵即成大业,至今享五十余年厚福,皆赖众卿之力。
回首功名,一场大梦。
假饶活却百年,孤等已过大半,郊外二仙所言,使人梦中顿觉。
昨送林太师归西,即同二位王兄商议定了,功名已送,正当急流勇退,效范蠡之归湖,学张良之辟谷,脱却利锁名缰,从师云游学道,图一个长生不老,羽化登仙。
今后众卿各宜尽忠辅佐世子即位,君臣缉穆,上下齐心,爱民节俭,重贤尊德。
或遇唐朝动军,皆要遵依查军师约束,切莫负孤之言。”
杜伏威、薛举亦唤杜世廉、薛仁禹阝分付一场。
三个世子一齐跪下,大哭道:“父王年近古稀,正当安享天年,岂可听信邪道之言,远离乡国?况路途风霜劳顿,惟虑有损无益。
愿父王以社稷为重,莫被邪道之所惑也。”
三王含笑不言。
群臣一同俯伏奏道:“愿主公听千岁良言,还宜治国安民,以图大业。
再或主公厌繁喜静,将大位传于世子,退居别宫,修真炼性,以娱老景,何必抛家弃国,随二道人远游方外,受千辛万苦,有伤龙体。
况修仙修佛原属荒唐,往古来今,有几人飞升,几人不死?三位主公素明理道,为何起这一点念头?伏乞圣鉴,不可远行。”
三王笑道:“孤等立意已决,众卿毋得多言。”
杜世廉、薛仁禹阝同道:“父王坚执云游,不肖不敢抗拒,但母亲在宫悬望,群臣未得一言,乞父王车驾暂回国都,一言而别,以免母亲愁烦。”
杜伏威、薛举道:“汝言差矣!孤等既已出家,复何恩爱作儿女之态?不必再言。”
查讷向前道:“三位主公出家已决,臣等不敢阻挠。
但自创业以来,老臣感三主公大恩,言听计从,解衣推食,义实君臣,情同父子,从事五十余年,恩一宠一 过望。
今一旦君臣诀别,宁不销魂,使老臣寸肠如割。”
言毕悲咽不胜。
三世子众臣,俱备垂泪。
查讷又拭泪道:“老臣设一杯疏酒,为三位主公钱别,伏乞俯从。”
张善相道:“近仁既有美情,孤等必领其意,立酌三杯,即此长别。”
各人饮酒毕,内侍官捧出衣服来,杜伏威、薛举、张善相皆除下金冠,卸下锦袍玉带,脱了朱履,头上换了一条蓝布包巾,身上穿一领黄布道袍,腰系丝绦,足登草履。
三王随即动身,三位世子、查讷和众文武群臣。
一齐步行送出郭外,众臣掩泪而别。
三子大哭失声,查讷等再三劝慰,一同回朝,惨然不乐。
此时王骐、王(马来)、朱俭、皇甫实、常泰、缪一麟、黄松等一班老臣,俱已谢世。
查讷道:“国不可一日无君。
今日乃黄道吉日,请主公登位,以理万机。”
张一奇允诺。
查讷率群臣奉世子即位,改号咸兴元年,称为武庚王。
众臣奉贺已毕,当晚办宴庆贺。
次日,查讷发付王骧、曹汝丰二老将,带领一精一兵一千,卫送薛仁禹阝回信州即位。
查讷、尉迟仲贤领一精一兵一千,卫送杜世廉回楚州即位,一齐起马。
武庚王率群臣送至郊外相别。
杜世廉、薛仁禹阝单马同行了一比次早分路,各投本国。
查讷奉杜世廉即位,称为文德王,改号乐治元年。
王骧奉薛仁禹阝即位,称为义静王,改号履泰元年。
三国俱厚赏群臣,赦狱免税,礼贤敬土,躁演军兵,互相庆贺,百姓大悦。
有诗为证:
世子称孤丕振家,先君游迹遍天涯。
三王鼎立安西蜀,自此升平乐岁华。
三国百姓感念天定王、西秦王、万寿王恩德,各于本郡盖造生祠,妆塑金身,延僧侍奉,春秋二祭,绵绵香火不绝。
三王之后,闻王出家修道,亦皆在宫中修焚持斋,皆八十余而终。
再说杜伏威、薛举、张善相三人迄逞而行,不数日已到威凤山下,遇着姚真卿、褚一如二仙,授以内养密诀,长生妙术,游遍天下名山胜境,四海五湖,无所不到。
又到独峰山五花洞,重逢张找与令狐氏。
令狐氏又传张善相吐纳之法,数年之后,方引到蓬莱参见混一真一人。
后来俱证上仙,飞升而帝。
至唐太宗贞观十三年,钦差薛仁禹阝为大元帅,领军马十万征讨高丽,对阵之际,面中药箭,昏迷坠马,众将救回寨内,其夜几次发昏,将欲垂绝。
次早,忽有一全真,生得童颜鹤发,相貌奇伟;径入寨来,对将士道:“山人闻知主帅有难,特来救他性命。”
将士听说,道:“待小将通报请见。”
那全真道:“不须相见,但将此药送与主帅服之,其患即痊。
若问我姓名,教他看药帖上字语,即知分晓。”
将士接了药,再欲问时,全真化一道清风而去。
将士惊骇,将药送与医官细说此事。
医官看了药帖。
计议道:“既然仙人赐药,必是还丹。”
即将药调化灌入薛仁禹阝口中,下得咽喉,便觉苏醒,方知人事,数日后金疮全好。
医官禀其事,薛仁禹阝惊异,教取药帖来看,上面写道:
昔居王宫,今作山人。
为汝金疮,远离玉京。
尽忠报国,毋忘帝
恩。
西秦王示。
薛仁禹阝看罢泪下,众官惊问其故。
薛仁禹阝道:“那全真乃下官家尊也,向年从师学道,云游方外,三十余年,不得一面。
今知下官有难,特来相救,已成仙道。
全真即西秦王也。”
众官庆贺。
此一段乃是后事,表过不题。
再说杜世廉、薛仁禹阝、张一奇自即位之后,三国俱各承平,万民乐业。
每每差人探听三王消息,不知去向。
三小王只索焚香祝天,愿赐重逢。
唐高祖武德七年,春三月,秦王世民遣军师李靖、大将尉迟敬德、薛万彻,带领马步军兵八万,征取蜀地。
大军行至楚州界口,探马报入蜀中,杜世廉和查讷商议拒敌之策。
查讷道:“目今唐天子已成一统,四海莫不归心,正是王师无敌。
主公着与之抗,是逆天也。
依老臣之见,不可使敌军入境,先遣能言之士,奉玉玺,书舆图、降表,以见主公知机明哲,唐天子必然重用,不失封侯之位。
不然,非保全之策也。”
杜世廉道:“父王临别时,再三嘱付降唐,今日事已至此,降之为上。
但不知武康王、义静王所见若何?”
查讷道:“万寿王、西秦王云游之际,也曾谆谆戒谕不可与唐王相持。
主公速发檄文,通知二国。”
正议间,近侍官奏:“义静王差官至此,有事陈奏。”
杜世廉宣至殿上,拜舞毕,那官道:“臣护军都尉吕彝是也。
主公见唐兵犯境,思难与对敌,王军师知天命有在,劝主公降后。
未知殿下圣意若何,特遣臣拜求圣谕,共作良图。”
杜世廉道:“孤正为此事运与查相国计议未定,王兄既欲降唐,甚为合理,亦须达知武康王方好。”
查讷道:“唐军将入境,事不宜迟。
主公一面速修表文,一面就烦吕都尉去见薛殿下,报知降唐之事,庶不耽误。”
杜世廉就差吕彝去了。
不数日,武康王、义静王车驾齐到青州,杜世廉迎接,设宴相聚。
此时三国降表舆图,皆已齐备,选能言之士,前去纳款。
尉迟仲贤道:“老臣闻知唐军先锋尉迟敬德,乃老臣之族侄也。
老臣若去相见,事必谐矣。”
杜世廉大喜,即差仲贤纳降,一交一 与降表、舆图、金宝、玉帛。
尉迟仲贤领了物件上马而去,行了两日,方到李靖营前。
守营军士拦阻,尉迟仲贤喝道:“吾乃西蜀大将军尉迟某,特来见先锋有话,快去通报!”军士慌忙报知,尉迟敬德令请进寨相见。
尉迟仲贤下马入寨,相见毕,薛万彻问道:“将军远来,有何见谕?”
尉迟仲贤道:“某乃西蜀文德王驾下骠骑将军尉迟仲贤也,领敝主与武康王、义靖王之命,言天兵下临,恐惊扰百姓,三王情愿归服。
有劳将军等远涉,故差某责舆图、降表奉献唐主,金宝、玉帛犒赏三军,伏乞二位将军俯从,某不胜之幸。”
尉迟敬德笑道:“贵主真知机之英杰,不动干戈,能顺天命,天子必加重用,小将力当保奏。
今将军与某同姓,不知仙乡何处?”
尉迟仲贤备道乡贯是朔州金吾村人氏,枝派家谱却与尉迟敬德原是叔侄之称。
尉迟敬德大喜,重叙尊卑之礼,引入中军,来见元帅李靖,行礼而坐。
尉迟敬德达仲贤来意,又说:“此位将军是小将族叔。
今奉蜀主之命献上降书、舆图、金宝,以归大唐,伏乞元帅钧旨。”
李靖大悦道:“久闻西蜀三杰之名,今知天命归降我朝,实为知机。
下官回朝,必当力荐。”
当下收了降书、金宝,设宴款待。
尉迟仲贤道:“蒙元帅大德,感恩不浅。
敝主有命,欲迎大元帅诸将军人成都一会,伏候台旨。”
李靖道:“三王既已降唐,将军先回,下官率诸将明日即至成都矣。”
尉迟仲贤酒罢,告辞而别。
次日,李靖、尉迟敬德、薛万彻俱冠带,不束戎妆,率领数十种将,来至楚州城。
杜世廉、张一奇、薛仁禹阝、查讷等已先在城外迎接,进城同入大殿,一一行礼。
杜世廉道:“某等偏僻小邦,幸蒙元帅诸将军大驾亲临,孤等不胜欣跃。
今已降唐,惟虑皇上见疑,乞元帅周全,重生之德。”
李靖道:“下官童稚之年,已闻杜、薛、张三王镇守西蜀,英名盖世,四海传扬。
故我秦王殿下起兵以来,屡欲征讨,下官力止,不欲进兵。
今唐军未及接境,而三将军即已纳款,足见知机明哲。
下官班师回圣,力保三将军,不失王侯之位。”
杜世廉等皆大喜相谢,大排筵席相款,以下种将军士,俱有犒赏。
李靖留在楚州三日,不回营寨,昼夜讲谈兵法,两下甚是相得。
至第四日,李靖等拜别回营。
李靖道:“下官班师在半途住扎,相候将军等同赴京师,不可有误。”
杜世廉等顿首领命。
不说李靖回师,且说杜世廉三弟兄收拾宝贝金珠,打点朝京面帝,分付众将宫谨守各处城池,待唐天子有旨到来,再作区处。
一月以后,薛仁禹阝、张一奇俱至楚州会齐,带领查讷、尉迟仲贤等勇将百员,军士五千,取路到襄一陽一府,与李靖相会,一同赴京。
不止一日,已到京师。
李靖安顿杜世廉一行人在城外,自率尉迟敬德、薛万彻入朝,先到天策府见秦王世民,各道杜世廉等归服之意。
秦王大喜,宣至侧殿相见。
杜世廉等拜舞毕,秦王道:“三卿在蜀,名闻已久,今归于唐,平生大慰。
孤德不如汉高,卿才可匹三杰,共享富贵,毋多疑也。”
杜世廉顿首道:“臣等三人,父子相继,镇守西蜀七十余年。
齐、周、隋三世屡经变更,未得真主,故权且自守。
臣父与林禅师占天象,预知太原已出真主,天命归于殿下,故昔臣父出家分别之时,谆谆晓谕臣等早归大唐,以顺天命。
久欲瞻拜天颜,奈无门路。
今蒙元帅至蜀,得解甲相投,殿下天恩,宽宥前愆,臣等不胜惶悚。”
秦王道:“卿父即杜伏威、薛举、张善相,林禅师即林太空否?”
杜世廉道:“是也。”
秦王道:“可惜孤无缘,不能一见高明之士。
今既出家,卿可知其消息否?”
杜世廉道:“臣父叔三人,飘然长往,云游访道,将及十年。
臣等差人遍访,并无踪迹,每每挂心未知行藏若何。”
秦王道:“卿父皆是才高德迈、功行两全之士,何愁学道不成!明日面圣,奏过父皇,建词封赠,以显其功。”
杜世廉等叩首谢恩。
次日,秦王亲率四人和李靖等,早朝见驾。
舞蹈已毕,秦王至高祖驾前,备细将杜世廉、张一奇、薛仁禹阝归服之事,和林太空得道坐化,杜伏威等善观天象,命子归唐,仙游情节,一一陈奏。
高祖龙颜大忧,赐御宴,授杜世廉为济源侯龙一虎将军,薛仁禹阝为遂平侯金吾将军,张一奇为汤陰侯骠骑将军,子孙世袭官爵,各赐锦袍玉带,采段金花。
钦差工部官盖造三处府门私第。
查讷职授昭勇将军,尉迟仲贤职授安远将军。
以下将勇,各各升官赏赉。
西蜀各郡州县官员,俱照原职镇守本郡。
杜世廉等上表谢恩。
唐高祖又敕赐西蜀南平府缙云山下创造殿宇,装塑林澹然、杜伏威、薛举、张善相神像。
林澹然敕赠为通玄护法仁明灵圣大禅师,杜伏威赠为正一静教诚德普化真一人,薛举赠为正一五显仁德普利真一人,张善相赠为正一咸宁淳德普济真一人。
数月之间,殿宇已成,敕赐匾额,唐高祖亲笔御书三字,名为“禅真宫”。
自此远近烧香士女,络绎不绝,最是灵感。
百姓祈禳作福者甚多,家家供奉,户户瞻依。
至今改为重庆府,缙云山下殿宇旧迹基址犹存。
有诗为证:
南平西北缙云山,三子成真逝不还。
万古千秋遗迹在,至今游客指颓垣。
后来查讷致仕,善终于家,其子查衡袭职。
尉迟仲贤因随驾征讨突厥,亡于阵中,赠武平侯,子孙世袭其爵。
杜世廉、薛仁禹阝,皆享富贵三十余年,寿至九旬而薨。
只有张一奇于贞观十一年,奉旨征剿高丽,舟至鸭绿一江一 。
狂风骤起,大浪掀天,战舟将覆,被高丽王部下大将哈都罕儿所获。
张一奇义不屈节,自刎而死。
唐太宗怜其忠,立祠享祭,赠为郑国公,其子张镛袭授国公之职,后世子孙俱登科甲,直至皇明,依然一大族也。
后贤观此,作一词以志感,词名《满一江一 红》。
词云:
碌碌浮生,囗虚度、一番岁月。
祗只为,是非荣辱,令人周折。
舌剑
唇槍徒自毙,纷纷蚁阵谁优劣?到头来、未免梦黄粱,空悲切。
谁打
破,风一流 袕?谁打散,愁眉结?终有个兴罢、酒阑人歇。
明哲知机须及早,
等闲两鬓堆霜雪。
君不见、三侠弃职访蓬莱,登金阙。
前言
《禅真逸史》,全称《新镌批评出像通俗奇侠禅真逸史》,八卷四十回。
明末方汝浩编著。
据该书刊行人夏履先书前所撰《凡例》,知道早在元代就存有一个“意晦词古,不入里耳”的内府旧本,今本乃是在原作基础上,“刊落陈诠,独标新异”,并使之“描写一精一工,形容婉切”,面铺演成四十回的规模。
所以,它是明代旧小说加工风气下的一个改编增补本。
旧本作者已不能详考,改编者方汝浩亦鲜为人知,现仅知道,他号清溪道人,也称清心道人,还写过一部以酒色财气为神魔的《扫魅敦轮东度记》。
其乡贯说法不一。
孙楷第先生据日本日光晃山慈眼堂藏明本“囗水方汝浩清溪道人”题识,谓为洛一陽一人。
戴不凡疑“囗水”系“囗水”之误,且一交一 友中有“古吴”爽阁主人,评阅人有“西湖渔叟”,疑其为浙一江一 人。
谭正璧以洛一陽一为其原籍,杭州为居所,也成一说。
这部小说的情节十分曲折,它描述的是:南北朝时期,东魏将军林时茂禀性忠直,因事与丞相高欢之子高澄结仇,他深恐高澄日后报复,就削发为僧,改名澹然,逃奔梁国。
路上为民除害,以武艺高强、材德兼备,被荐为建康宝刹妙相寺副住持。
正住持钟守净贪鄙好色,不守清规,澹然好言相劝,反结怨怀恨,并以谗言说动武帝,欲加迫害。
澹然得报,连夜潜出,历尽艰辛,死里逃生,重返东魏。
在张家庄,澹然因除妖得到仙人所授三卷天书,从此定居研一习一 ,修真授徒,拯世济民。
这是前二十回以林澹然为中心人物的一条情节主线。
后二十回,人物与情节都有变化,林澹然已退居幕后,他的三个门徒杜伏威、薛举、张善相走到台前,情节转而叙述他们的家世以及成长、结义的过程,以浓笔重墨描述北齐时代,四海滔滔,他们竟联络各路英雄,高举义旗,替天行道,劫富济贫,攻城夺府,于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不久受段韶招降,列士封王,镇守西蜀。
至隋末,复归降李世民。
唐初,澹然圆寂,杜、薛、张经仙人点化,大梦顿觉,遂弃位学道,云游方外。
唐高祖各敕赠灵圣大禅师及普化真一人、普利真一人、普济真一人封号,一释三真,均成正果。
故事翻腾变化,条分缕析,至最后方豁然开朗,点明题意。
全书的整体构架是一个佛教故事,它先写澹然的德行,意在强调佛家的精神修炼,其后专叙杜伏威诸人之事,也是借以展示澹然的事业和高风。
“迹种种异,道种种同”,故最后指迷说教,皈于佛道。
这样张扬佛教,是与南北朝时代南梁、北魏佛教的广泛传播和大力发展相适应的。
南北朝时期又是儒、释、道三教大论辩的年代,经过激烈的论争,结果是互相汲取,在某些方面融合起来。
所以小说中的主要人物,或为释氏高人,或为释氏门徒,他们都得到仙家的传示,崇尚神仙符-,并学了道家观星望气、补一陽一炼陰、驱神役鬼一套法术,俨然是一批道者。
不宁唯是,在这些释道高人的内心深处,又满是纲常名教的思想,诛奸锄妖、辅佐明主、留名青史的雄心,不得意时,也是高山流水、长啸狂歌的志趣,全是儒家者流的行藏。
可见,释而道,道而儒,三教合流,三教互补,正是这部小说总体思想的主要特征。
这一特征,反映了我国古代儒释道三大思想体系演变的真实面貌。
我国古代小说中,没有哪一部作品如此鲜明地打上这种宗教思想密切一交一 融的印记,这就为它在思想文化史和小说史上取得了一席之地。
这部小说积极的思想意义在于:它通过对梁、魏社会现实的描写,表现了庸君媚臣礼佛参禅,造成了奸佞得势,英雄斥逐,朝政废弛,烟尘四起的恶果。
以侯景之乱为结局,作品写出了国家沦亡、生民涂炭的不幸,对梁武帝一心追求极乐世界,最终幽居宫禁、饿死台城的下场作了辛辣的讽刺,并在一定程度上总结了“干戈四境尚谈经,国破家亡佛不灵”的历史教训。
小说以钟守净为反面典型,揭露了上层僧侣贪财好色、伤风败俗的丑行,暴露了他们口诵弥陀、心藏荆棘的陰险嘴脸,使人们看到被梁武帝定为国教的佛教教会势力的黑暗面。
作品还通过对萧梁、东魏、北齐诸国社会矛盾的描写,使人们看到大一江一 南北,到处都有害民的官府。
盘剥百姓的豪绅。
举朝上下有牛进、周乾、桑皮筋、吴恢、蒋太守、汤思忠、甄雍一类贪一官污吏为非作歹、残害无辜,才促发了薛志义、缪一麟、杜伏威等英雄揭竿而起。
作者多处赞扬了他们的绿林高义,肯定了这些起义英雄剪戮豪强、济困怜贫、替天行道的合理性与正义性,因而继承了古典小说民一主 性思想的光彩。
历史在这里只是现实的镜子。
作者的用意不是驻足过去,而是指向现实。
我们很容易发现,小说的内容是相当明代化的。
例如,梁武帝拿问犯人,使唤的竟是明代的特务机关锦衣卫;处人的极刑是跟明代酷刑相一致的剥皮揎草;唱的丽词艳曲,大多是明代特有的民歌俗曲。
这种历史失真现象,也表现出《禅真逸史》与明代现实生活的密切联系。
所以作品揭露的上述矛盾,正是明代中后期昏君庸主崇释好道,一宠一 用奸佞,朝政腐败,以至外族入侵、危机四起的现实矛盾的反映。
《凡例》所谓“欲期警世”者在此,徐良辅序所谓“其间挽回主张,寓有微意”者亦在此。
从这种现实性出发,我们可以从中看到明代政治的、宗教的、民俗的、艺术的诸种生活的情状。
其间“圣主贤臣、庸君媚子,义夫节妇、恶棍滢娼,清廉(女幸)直、贪鄙奸邪,盖世英雄、么么小丑,真机将略、诈力陰谋,释道儒风、幽期密约,以至世运转移,人情翻覆,天文地理之征符,牛鬼蛇神之变幻,靡不毕具”。
这种驳杂斑斓的色调,有助于我们对明代的社会实际生活有更具体、广泛的认识。
应该指出,《禅真逸史》也充塞着不少思想糟粕。
它有儒家的忠君思想,纲常名教的教条,顺天知命的天命论观点,也有释、道两家根深蒂固的虚无主义、无为主义,生死轮回、因果报应等等教义,和发源于宗教迷信的神仙法术,真是处处可见,无孔不入,使小说笼罩了一层宗教性的迷雾。
不仅如此,作者从儒家的天命观和纲常轮理观念出发,在主要人物身上,鼓吹急流勇退、顺天安命的妥协精神;从道、释二家清心寡欲、委弃红尘的教义出发,安排了修真慕道、飞升霞举的归宿。
这样,作品所描述的一场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就被弓;上一条投降的道路,并以失败而告终。
作者对投降主义的沤歌与提倡,集中暴露了作者政治思想的阶级属性。
总之,由于《禅真逸史》在思想上把儒、释、道主教合为一体,这就必然给作品带来它们固有的消极思想。
《禅真逸史》出现于明代末期,这时,《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一瓶 梅》等都已相继问世,传统的历史小说、英雄传奇、神魔小说和人情小说的艺术成就,都得到高度的发展。
在一个个艺术高峰面前,作者既缺乏才力,又缺乏胆识,不能另辟蹊径,而是力图把传统小说的不同内容和艺术手法融合在一起,兼收并取,渗透综合。
所以,从作品反映的南北朝历史背景,从这一百余年发生的历史、社会事件和一系列真实的历史人物来看,自始至终都有浓厚的历史气氛,叙事方式也接近于讲史。
它对《三国演义》的一些模仿,也留下了历史小说的印记。
与此同时,它又受到《水浒传》的强烈影响,不仅书中那些锄奸去恶、替天行道的英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都好似梁山上的好汉;就是其中的情节语言,也经常给人以似曾相识的感觉,表现出着意师承《水浒》的痕迹。
此外,它还注目于市井小民,帮闲蔑片,加强社会风俗画的色彩,大有《金一瓶 梅》的笔法;旁门左道、神仙幻术的穿插,又是《封神演义》、《西游记》一类神魔小说的手段。
可见作者虽有博采众长之功,却无艺术独创之力。
这样一部综合体的小说,就成为我国话本小说不同源流汇集后的产物。
虽然如此,这部小说仍有不可抹煞的优点,如气格宏大,情节动人,针线密缝,血脉流贯,人物性格鲜明,语言畅达传神,这些都非三流小说所能望其项背。
作品中所写的人物,如东魏的高欢、高澄、侯景、丁和,梁的萧正德、谢举、傅岐、朱异、张绾,齐的和士开、穆提婆、段韶、韩长鸾、张雕,都是历史上的真实人物,他们的行事与性格也大致有凭有据,不曾随意杜撰。
这有利于创作一个历史感的氛围,表现出历史小说的特质。
但作者一进入主要人物的创作,便换了一副笔墨。
书中前半部所着力刻画的林澹然、钟守净,便是虚构的角色。
六朝僧传中既没有澹然这样的高僧,史中也无武帝临幸的妙相宝寺。
作者以灵动的文字,描摹结撰,而神态毕肖,颇见工力。
后半部写的杜、薛、张三人,则在半虚半实之间。
说它实,是因为他们确实起过兵,打过仗,拥兵称王,威震一时,曾使朝廷大伤脑筋。
但是,他们是隋末分别在一江一 淮、陇右、许州兴起的几支武装力量,彼此从未联合,根本不是“三结义”式大聚义。
他们的身分相距很远,杜伏威贫困出身,张善相做过下层小吏,薛举一开始就是地方豪右,缺乏结义合作的基础。
他们起事的时候,北齐早已灭亡,段韶已经去世,对他们进行军事镇压的主要是隋炀帝和李世民,小说写他们同受齐主、段韶招抚完全不实。
况且,北齐时代,疆域窄小,西部边界不过山西、河南,西秦、巴蜀属北周地盘,齐主何能封西川的楚州、沪州、信州作三大王的封地?他们的结局都很惨,杜伏威在武德七年暴卒,大约是被毒死的。
张善相归降以后,守伊州,为王世充所困。
张数次求援,唐高祖故不发兵,以至城陷被杀。
薛举于武德元年病死军中,可称善终,但其于投降世民后,被腰斩于长安,全家不得免。
他们的下场,一点也不像小说所写的那么美妙。
这种种矛盾,表现出小说与历史的显著区别。
《禅真逸史》存世版本不少。
现知主要有日本日光晃山慈眼堂所藏古杭爽阁主人刻本,马廉旧藏自下翼圣斋本,二本各有插图二十叶。
还有无图而增唐太史令傅奕序本。
这三种大致为明刻本。
清初和清代中叶,有爽阁藏版复刻本和翼圣斋本复刻本,还有文新堂本、据本衙藏板梓行的中小型本、明新堂本。
清末有改题《妙相寺全传》和《大梁野史》的石印本,近世有张静庐点校本。
我们这次整理则以清初“本衙爽阁主人”复刻本为底本,参照乾隆复刻一精一批本、本衙梓行的中型本和张氏点校本,择善而从。
书中除图像、圈点、集评及个别文字作了删节,史实失误处作了更正外,不作改动,力求保持原貌。
失检之处自不能免,尚望读者指正。
一江一 巨荣李平
禅真逸史凡例
一、是书虽逸史,而大异小说稗编,事有据,言有轮,主持风教,范围人心。
两朝隆替兴亡,昭如指掌;而一代舆图土宇,灿若列眉。
乃史氏之董狐,允词家之班马。
一、书称通俗演义,非故谐谑以伤雅道。
理奥则难解,辞葩则不真。
欲期警世,奚取艰深?旧本意晦词古,不入里耳。
兹演为四十回,回分八卷,卷胪八卦,刊落陈诠,独标新异。
一、史中圣主贤臣、庸君媚子,义夫节妇、恶棍滢娼,清廉(女幸)直、贪鄙奸邪,盖世英雄、么么小丑,真机将略、诈力陰谋,释道儒风、幽期密约,以至世运转移,人情翻覆,天文地理之征符,牛鬼蛇神之变幻,靡不毕具。
而描写一精一工,形容婉切,处处成伏劝惩,在在都离因果,实堪砭世,非止解颐。
一、史中吟咏讴歌、笑谈科浑,颇颇嘲尽人情,摹穷世态。
虽千头百绪,出色争奇,而针线密缝,血脉流贯,首尾呼吸,联络尖巧,无纤毫遗漏。
淘为先朝名笔,非晚世效颦可到。
缕析条分,总成就澹然、三子禅真一事。
一、图像似作儿态,然史中炎凉好丑,辞绘之;辞所不到,图绘之。
昔人云诗中有画,余亦云画中有诗。
俾观者展卷,而人情物理、城市山林、胜败穷通、皇畿野店,无不一览而尽。
其间仿景必真,传神必肖,可称写照妙手,奚徒铅椠为工。
一、此书旧本出自内府,多方重购始得。
今编订,当与《水浒传》、《三国演义》并垂不朽。
《西游》、《金一瓶 梅》等方之劣矣。
故其剞劂也,取梨极一精一,染纸极洁,镌刻必抡高手,雠勘必悉虎鱼。
诚海内之奇观,国门之赤帜也。
具眼当自识之,毋为鸥鸣垄断者所瞀。
一、爽阁主人素嗜奇,稍涉牙后辄弃去。
清溪道人以此见示,读之如啖哀梨,自不能释,遂相与编次评订付梓。
嗣有古文华札、丽曲新声,脍炙人口者若干卷,未行于世,并欲灾木以公同好,先以此试一脔云。
一、史中圈点,岂曰饰观,特为阐奥。
其关目照应、血脉联络、过接印证、典核要害之处,则用囗。
或清新俊逸、秀雅透露、菁华奇幻、摹写有趣之处,则用○。
或明醒警拔、恰适条妥、有致动人处,则用。
至于品题揭旁通之妙,批评总月旦之一精一,乃理窟怞灵,非寻常剿袭。
古杭爽阁主人履先甫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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